流向中国,日本动画陷入人才危机

2024-05-03 03:16费雪
看世界 2024年5期
关键词:动画师动画日本

费雪

打造和推广“酷日本”文化金名片,日本动画产业可谓居功至伟。其风靡全球之势,从数据中可见一斑:据日本动画协会,2021年日本动画产业的市场规模达2.7万亿日元以上,不仅创下历史新高,而且实现了在10年时间里翻一番的佳绩。

其中,更有1.3万亿日元以上产业市场来自海外,占到整个“盘子”的近五成。

然而,在日本动画产业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空前盛景背后,则潜藏着青黄不接、后继乏人的深层危机。由于订单逐年增加,有些制作公司的番组规划甚至已经排到3年以后,日本动画产业的人才缺口也在日渐扩大。

针对产业人力资源愈发严峻的紧缺局势,日本动画产业专家增田弘道发表锐评,指出“日本动画人才的需求从未得到满足”。更有从业者惊呼,在人手严重不足的窘迫形势下,“日本的动画制作能力几乎已达极限”。

自1917年日本第一部动画《塙凹内名刀》诞生,日本动画发展史已逾百年。1963年的《铁臂阿童木》开启了日本TV动画的井喷时代,至今也已过漫漫70载。为何在如此长的时间周期内,日本动画业界仍无法攻克人才培育的课题?

日本动画界的人才培育和雇佣形态存在着结构性不足。

1917年日本第一部动画《塙凹内名刀》

对此,日本动画制作演出协会(JAniCA)理事山崎理一针见血地指出,归根结底,在于日本动画界的人才培育和雇佣形态存在着结构性不足。

正是这样日积月累的结构性问题,导致了如今日本动画人才大量流失海外,其中,薪资给得更为慷慨的中国动漫,是其主要流向。

剥削健康的劳动密集型行业

日本动画向来以擅长刻画积极向上、活力热血的主人公形象而闻名,但其现实创作环境却充斥着“高压、内卷、过劳”的压抑气息。

据澳大利亚《Areo Magazine》杂志的调查,包括制片人在内的日本动画从业者每月工作时长约230个小时。以每周工作5天来折算,这意味着动画师日工作时间长达11.5个小时。

截稿日临近时,工作强度还会进一步加剧。日本放送协会(NHK)采访中,一名动画师坦言,为了赶稿住在工作室是常有的事,他们会带上洗发水和毛巾,睡在椅子上或睡袋里。

“我见过每周只回家一次的人,也见过连续工作35个小时的人。”居住在东京的法国动画师托马斯·罗曼在社交媒体平台“X”(原推特)上揭露,在日本,动画师被要求“在不可能的条件下赌上健康工作”,而大部分人也只能答应。

这种对员工“致命”奉献精神的残酷要求,在日本的动画作品中也可窥见一斑。一部关于年轻人努力打入漫画行业的动画片《白箱》中,第一集结尾的悬念设置,便是关注交稿日逼近之时,发烧病倒的插画师能否完成创作。

动画片《白箱》海报

2022年1月24日,上海,JUMP漫画品牌海外首店,市民在购买漫画周边

在这段足以折射现实的情节中,对比动画能否按时播出的扣人心弦,创作者本人的健康状况则显得无足轻重。

然而,“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长期超负荷的工作,必然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崩溃性后果。2010年,日本A-1 Pictures动画公司就有一名28岁的员工自杀身亡。他在生前留下的信息透露,自己“在患抑郁症的头几个月里,每月至少加班100个小时”。

而这名动画师的处境并非個例。据NHK报道,在JAniCA的最近一次调查中,首次增加了精神和身体健康相关的问卷。其结果令人担忧:66%的受访者感到身体疲劳,68%的受访者感到精神疲劳。更有甚者,高达17%的人“患上或可能患上了抑郁症等精神疾病”。

作为日本演艺界的一部分,动画从业者不能享有演员或歌手那样的光鲜亮丽,却同样面临着激烈的竞争和巨大的压力。“令人痛心的是,为消费者带来享受乐趣的娱乐活动,却要让创作者付出健康的高昂代价。”日本“SoraNews24”新闻网如是沉痛反思。

巨额产值下的贫困

就连日本动画界内的重量级人物,也不得不在“超长待机”的工作氛围中投入极多的精力。譬如执导过《狼的孩子雨和雪》《怪物之子》《穿越时空的少女》等片的著名动画导演细田守,曾在2018年的采访中表示,他大热的作品《未来的Mirai》,灵感便来自自己难以兼顾工作与家庭的两难境地—妻子抱怨他的工作害她“守活寡”,留下她“独自抚养儿子”。

但天才毕竟还有功成名就的高光以为补偿,相形之下,在底层打拼的普通人、刚入行的萌新们,就难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时—投入劳力之多、创造利润之巨,与个人微薄的收入之间,形成了严重不成比例的反差。这一尖锐的矛盾,则是日本动画产业的又一弊病。

JAniCA在2019年的行业调查中发现,约40%的受访者(大多是年轻动画师和辅助人员)年薪低于30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14.8万元)。创作者的收入之所以未能随着日本動画的成功而同步增长,是因为播放动画本身并不能直接创造利润,营收主要来自销售周边、出售版权等项。

国漫《全职高手》剧照

故而,财富并不直接流向动画工作室,而是归负责策划动画的制作委员会所有,然后再行分配给项目诸参与方,导致创作者往往只能获得固定酬金,而不是利润分成。

但纵然行业特性如此,横向比较各国动画师的薪资,日本从业者的收入仍严重偏低。美国政府数据显示,该国动画师的平均年薪为7.5万美元,资深插画师年收入更能轻松突破六位数。

而据2019年的JAniCA调查报告,日本入门级插画师的平均年薪只有1.2万美元,自由职业者的薪水甚至更低。即使晋级为关键插画师和其他高层人才,年收入中位数也才从2015年的2.9万美元左右,增加到2019年的3.6万美元左右。

在理论上,产品需求的激增,会直接刺激行业对人才的需求,进而推高现有员工的待遇以吸引新生力量的加入—为何日本动画产业却始终对从业者如此悭吝?从事日本动画翻译工作近30年的西蒙娜·斯坦扎尼告诉《纽约时报》,根本原因在于“有很多炮灰,所以没必要提高薪资待遇”。

大批热爱动漫的日本年轻人怀揣着梦想进入行业,使工作室可以通过远低于日本最低工资的价格,源源不断地获得新手动画师。在行业只重视削减成本和快速交付的风气中,受剥削的正是这些廉价的底层劳动力“为爱发电”的热情。

“业界高层往往认为,如果人手不足,雇用便宜的自由职业者就行了。”从日本最高产且受瞩目的动画公司之一MAPPA离职的动画师“Mushiyo”,便在社交媒体上如此吐槽。

对此现象,著名动画制作人西位辉实也向ITmedia、TokyoScope等多家日媒发出了警告。她批判到,现在的日本动画制作充斥着急功近利的思想,严重依赖已有几十年经验的上一代动画师,而不重视对年轻人的能力培养。

新人因疲于应付过重的基础工作量,丧失了技术精进的空间,其代价将是整个日本动画行业的人才空心化。随着香川久(动画《美少女战士》的作画监督)这样的大师逐渐退休,行业必将陷入水深火热。

“这种低估青年动画师价值、将其贡献视为理所当然的有毒企业文化,将导致整个动画产业的灵魂被掏空。”西位辉实发出疾呼。

中日人才流向逆转

残酷的业界生态,已显现出负面效应。2023年,日本动画公司TRIGGER的董事舛本和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吐露,动画师人才荒已经严峻到“要询问100个人,才终于有1个人愿意接下工作”的地步。

日本动画制作人才去了哪里?日本节目“新情报7Days”分析,工作环境更为优裕的中国是主要流向。

对比日本月均17万日元(约合人民币1万元)的动画师收入,中国会给拥有5年以上日本动画制作经验的工作者开出3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1.8万元)的薪酬,并提供免费住宿等福利。

而在动画制作上,中国项目的慷慨投入,也给日本动画业长久以来“薄利多销”的理念造成了强烈冲击,人气IP的运转资金甚至能达到日本的30倍以上。

从为日本动画项目做外包,到日本动画师开始外包中国项目;从向日本动画工作室输出劳动力,到吸引日本动画人才加盟,实力正在此消彼长。近年来《全职高手》与《狐妖小红娘》等优秀国漫涌现的背后,不乏海外动画人才发光发热的身影。

“今后中国和日本的位置是有可能互换的。”谙熟日本动画行业、翻译了“敢达之父”富野由悠季的《印象的原则》等大量日本著作的中国台湾作家林子杰,作出了如此预判。

留人育才,道阻且长

诚然,长久以来,日本也一直在为动画人才储备作出探索。

20世纪80年代以前,日本培养动画人才基本依靠边工作边学习的师徒制,系统化培养无从谈起。故而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高等教育开始涉足动漫行业,京都精华大学等私立高校和超过400所中专、职高学校,都纷纷开设相关专业。

遗憾的是,成效差强人意。综合性大学院校重理论轻实用的通病,仅量产出一批“眼高手低”的动画制作者。专科学校的实践性虽有所提升,但即战力仍显不足。

2023年2月6日,东京设计学院,学生们参加漫画艺术设计课程

新人因疲于应付过重的基础工作量,丧失了技术精进的空间。

兜兜转转,企业实战环境下的传帮带模式,仍是最有效的培养方法。但在当下,业界往往对新人教育项目兴趣缺缺。究其症结,还是“高强度低待遇”惹的祸。

对被赋予传道授业解惑之责的中坚力量来说,他们被“车轮战”般越来越多的动画项目压得喘不过气,工作档期尚且排得满满当当,基本无暇顾及新人。

《网球王子》动画制作人石井新治就曾对媒体诉苦,自己忙工作的同时兼顾培训员工,并不能从公司得到资金补助,基本形同“做志愿”。

而企业管理者同样缺乏培育人才的动力。山崎理指出了他们的隐忧:“踏踏实实培养人才,很可能是为资金充足的大动画公司‘作嫁衣裳。”

加上存在自由职业者“分包替工”,甚至导致越来越多制作公司只愿招聘计件签约的临时工。据JAniCA《调查报告书》显示,日本动画业员工在签的正规合同只有35.1%,临时社员和自由画师足足占了六成以上。

不过,也有凤毛麟角者,愿意抱持着“必须培养后来人的危机感”,甘冒人才被挖的损失风险,担负起行业责任。2018年,万代南梦宫控股旗下的Bandai Namco Filmworks设立了培养动画师的“SUNRISE作画塾”;2023年,东映动画也开设了“作画学院”。

其培养机制大体相同:聘用现役动画师担任讲师,学员非但不需要缴纳学费,每月还能获得10万~15万日元的奖学金。只要学成考试合格,就有望成为公司的正式动画师。

在东映动画2024年度(第2期)的十名学员选拔中,报名人数却接近150人。良性循环的开启,为日本动画行业吹进了一缕清风。

但在日本拥有一家电脑动画工作室的约瑟夫·周仍旧态度悲观。他从那些勉强度日的小公司的立场出发,认为要在这个利润非常低且劳动异常密集的行业里生存,并没有改善待遇、培养人才的空间;那些上市大公司的改良操作,只是少数。

看来,要留人育才,日本动画行业道阻且长。

责任编辑吴阳煜 wyy@nfcma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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