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曦 韦旖扬
摘 要:铁山摩崖石刻为北朝时期的重要石刻遗迹,该石刻书体似隶似楷,饱含篆籀气韵,且字大如斗乃擘窠书之极轨,表现出浑厚高穆的书法意境,对当代书法研究具有重要的价值意义。
关键词:书法风格;摩崖石刻;擘窠书;美学
中图分类号:J29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6-0905(2024)03-00-03
一、铁山摩崖石刻概述
铁山摩崖石刻位于山东省邹城市,是北齐时期规模较为宏大的一处摩崖石刻,刊刻于公元579年,距今约有1400余年的历史。其体量庞大,气势恢宏,平均字径在40—50厘米之间,分为正文、石颂、题名三个部分。石颂位于正文的左下方,是石刻正文完成后所书刻的颂文,详细记录了石刻的地理环境、刊刻的时间以及相关参与者的身份信息,为研究铁山摩崖石刻提供了重要的史料价值。题名位于正文的下方,据《邹县续志·金石志》所示,题名部分的内容主要记载了书丹人、捐赀人及署文人的姓名、身份等信息。
二、铁山摩崖石刻的书法风格分析
铁山摩崖石刻的整体书写风格介于篆隶楷之间,呈现出古朴端庄、高浑简穆、阵势端肃的艺术特色,在北朝众多摩崖石刻中格调较高,为历代书家所重。康南海曾云:“魏碑大致有三,一曰龙门造像,一曰云峰石刻,一曰冈山、尖山、铁山摩崖,皆数十种同一体者。龙门为方笔之极轨,云峰为圆笔之极轨,二种争盟,可谓极盛,四山摩崖[1]通隶、楷,备方圆,高浑简穆,为擘窠之极轨也。”
(一)铁山摩崖石刻以篆籀笔法作基调,锋画藏内,含蓄醇厚
其用笔圆润劲节,线条变化趋于平缓,折笔处多圆转,筋骨内含。如“如、乃、为、见、深、定”等字,多用中锋写就,单根线条粗细均匀,加之字形硕大,呈现出一派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之象。折筆处多使用圆转笔法,如“如”字左半部,“深”字右上部,“次”字右上部交接处,“乱”字右边部分的竖弯钩等,皆是采用圆转的笔法,尽显流畅之美。此外,作品中所呈现的构字部件上的篆化也是值得注意的一点,如文中“谓、为、性、明、罗、静、子”等字皆是将篆书构字部件巧妙融入,通过构字部件的借用达到篆书所具有的端庄典雅的姿态与庙堂之气,强化其篆意,增强其古雅的艺术审美特点。铁山摩崖融篆籀气象于笔端,简静质朴,自然和穆,风韵独特,呈现出拙、涩、朴、厚的审美特征,具有自然朴茂、古厚雄奇的风貌,这些都是书体从高古艺术到普世实用演变过程中,容易遗失的重要元素。
(二)铁山摩崖石刻以隶为体,结体宽博,平稳舒朗
康有为所言“有尖山、冈山、铁山摩崖,亦复高绝”。铁山摩崖石刻将隶书格调隐藏于体势之中,含蓄凝练,结体宽绰、因字相宜,符合隶书用笔与结字的基本特征。如“灭、次、意、随、定、令”诸字从体势上来说是典型的左右分展,开放取势,同时粗细对比明显,主笔画较为突出,饶有隶书意味,笔势雄强洞达,结体宽博多变。转折处方圆结合,如“调、明、暗、观”等字,字的转折处变圆为方,采用方折笔法,笔画交接处挺拔有力,重心略低。又如“暗”字门字框的写法,左右对称,转折处提笔暗转,力度内含,将门字框的左右两部分拉开,中间空出距离,取横阔之势。中间的“音”字并没有居中摆放,而是稍稍地偏左,于平正中见不平。另外,铁山摩崖石刻中有很多肥厚的燕尾,如“放”“定”诸字,这是直接对隶书标志性笔画的借用,从而显得隶书味道更加浓厚。
(三)铁山摩崖石刻以楷为佐,一搨直下,楷隶杂糅
铁山摩崖石刻对于楷书的取法,也是其书法艺术风格形成中的不可或缺的一环。石刻中相当一部分字,没有使用隶书惯用的藏锋起笔的方式,而是采用了楷书的露锋起笔,侧锋取势,一拓直下。部分字弱化了隶书的波磔和翻挑之势,转变为较平直的横画。部分字中出现了钩画。隶书多用横画、竖画、波挑和掠笔,较少出现钩画,钩画是楷书区别于古隶和八分书的明显标志。铁山摩崖石刻中的这种钩画不同于隶书的平钩,而偏向于楷书的钩法。部分字的转折处没有采用隶书的使转笔法,而换成了楷书常用的提按法。部分撇画运用了尖撇,铁山摩崖石刻中一些左右伸展的字没有使用隶书惯用的凝重的掠笔,而是多数写成了尖撇。掠笔是隶书笔画的重要特征,主要是针对撇画而言的。而这种掠画在楷书中则转化为尖撇。
三、铁山摩崖石刻艺术成因分析
(一)书丹人独特的审美追求
通过对山东境内的摩崖石刻的考察可以发现,除铁山摩崖石刻之外,峄山摩崖石刻、徂徕山摩崖石刻、尖山摩崖石刻、葛山摩崖石刻均为同一书丹人所作。
从刊刻的先后顺序来看,刊刻于公元564年的峄山摩崖石刻是现存的较早期的作品。通过对峄山石刻的艺术风格分析可知,书丹人这一时期的作品散发着较为浓厚的隶书气息,首先,表现在作品中随处可见的波挑之势。其次,从字形结构来看也呈现出明显的横势,波磔分背,左右呼应,结体平正,粗细变化趋于平缓,字内空间紧凑,通篇排布较为整齐。徂徕山摩崖石刻刊刻于公元570年,较峄山摩崖石刻晚了六年,其艺术风格的变化主要表现在隶书的翻挑之势有所减弱,部分结体开始有了宽阔舒朗的迹象。不过,整体而言还是隶书意味浓了一些,该石刻的艺术风格处于前一时期往后一时期的演变之中。尖山摩崖石刻刊刻于公元575年,其艺术风格逐渐向铁山摩崖石刻靠近。总的来说,这一作品较之前的隶书的意味在减弱,弱化了翻挑之势。结体上由原来的多横势转变为多纵势,同时加入了一些楷书的笔法,部分转折采用了提按法,整体的艺术面貌和铁山摩崖石刻非常接近。刻于公元580年的葛山摩崖石刻艺术面貌和铁山摩崖石刻较为一致。此时的书法风格体现在楷隶交融,取势跌宕雄浑,长撇大捺极势而去,大都取方势或纵势,横笔不再作波画,转折处出现了明显提按法。
根据书丹人的署经历程来看,从公元564年到580年的十余年间,他的书法风格是有着一个变化发展过程的。这种变化主要表现在前期是以峄山摩崖石刻为代表的隶书味道比较浓厚的作品,逐步地发展到后期则变成了以铁山摩崖石刻为代表的隶楷杂糅,饱含篆籀气韵的独特艺术面貌。铁山摩崖石刻独特的艺术风格面貌跟书丹人独特的审美追求有着紧密的联系,是书丹人多年书写实践的总结。
(二)北朝后期独特的社会文化背景和书法生态
铁山摩崖石刻的书法艺术风格很大程度上体现在多种书体的杂糅,而形成这种独特的艺术风格的土壤则是北朝后期独特的社会文化背景以及书法生态。
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陷入了长期动乱分裂的局面,而学术思想却空前活跃,艺术发展空前繁荣,书法与其他艺术进入了艺术的自觉时代。铁山摩崖石刻书刻于北朝后期,在这一时期的铭石书法中篆、隶书显著增多,这是有别于北朝前期“洛阳体”统治铭石书法的一个鲜明的现象。
从历史的社会政治发展角度来说,北朝的统治者多采用了恢复古法的方式,来体现其政权的正统。例如,北周文帝宇文泰曾言:“昔尧、舜之为君,稷、契之为臣,用此道也。及后世衰微,此道遂废。”“及太祖受命,雅好经术,求阙文于三古,得至理于千载,黜魏晋之制度,复姬旦之茂典。”[2]宇文泰认为,解决动荡不安的朝局和浮华的文艺风气的办法唯有上溯三古,以求正统之道。于是乎,在政治制度、经济文化等社会的各个方面施行全面的复古政策。体现在文字方面,即这一时期铭石书中的楷书也由成熟的洛阳体的“斜画紧结”风貌,转变为“平画宽结”的风貌,一些书法作品中更是出现了楷书隶书的杂糅,甚至出现了杂入古文字的现象,学界普遍认为这种现象是书法的复古。
启功先生曾就这种现象有过相关论述:“自真书通行以后,篆隶都已成为古体,在尊崇古体的思想支配下,在一些郑重用途上,出现了几种变态字体:第一种是构造和笔画姿态都想学隶书,但书写技巧不纯,笔画无论方圆粗细,写的总不像汉碑那样地道,有的隶意多些,有的隶意少些;第二种是杂搀各种字体的一种混合体,不但其中大部分字是那种技巧不纯的汉隶或真与隶的化合体,并且一些整字或偏旁随便杂搀篆隶形体。”由此可见,铁山摩崖石刻独特的艺术面貌,是政治文化的双重影响下的北朝文人复古意识的自觉。
(三)书刻环境和刻工的因素
铁山摩崖石刻作为铭石类书法作品,刊刻环境、刻工等因素也是影响其艺术面貌的一个重要因素。首先,石刻的载体为一块巨大而高敞的石坪之上,石坪材質为花岗岩,质地坚硬、硬度高、耐磨损。凿刻坚硬的石材同时又是书刻擘窠大字,在凿刻的时候就不免会忽略细部特征的表现,线条更加的直率。其次,以石坪为纸而书写毕竟不像在真正的纸上作书,因为石坪不加任何修葺,这就必然导致了书写时不会顾及太多细节的表达,而是着眼于大格局大气象。
除了书写者和书刻环境,刻工和刊刻的刀法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刻工出于种种主观客观的原因,在刊刻的过程中会不可避免地背离书者的意图,导致最后呈现的书法作品的艺术面貌或多或少地和书者本来的书法原貌存在差距,造成了书法作品的二次创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刻工刊刻水平的高低,更是对书法作品的面貌有着直接的影响。此外,在刊刻压力的作用下,刻工必然会采用一些办法提高作业效率,出于省时省力的原因,他们不会过多在意笔画的书写顺序,不会频繁地变换刊刻的方向和角度。他们往往是以同方向的笔画为单位进行刊刻的,在刊刻时一般都是先把连续几个字的相同方向的线刻完之后,再刻另外一个方向的线。因为字径比较大,刊刻一个字需要多名刻工的协同合作,强化了多平行线的存在,刻工惯用的刀法也造成了起笔处的异常锋利,笔势间透露出以刀代笔的意味。
另外,摩崖这一艺术形式,置于露天的石坪之上,历经千年风雨的洗礼岁月的侵蚀,也使其越发的苍劲古拙,浑浑然而具金石气,自然造化之功也功不可没。铁山摩崖石刻所最终呈现给我们的独特的书法艺术面貌,更多了自然的造化这一重要环节。
四、铁山摩崖石刻的研究意义
(一)书体融合的研究意义
铁山摩崖石刻通隶、楷,备方圆,高浑简穆,巧妙地将篆书、隶书、楷书三种书体有机融合,碰撞出奇异的艺术火花。书体的发展有着其自身的规律,在五种书体没有完备之前,书法艺术一直扎根于实用的土壤,书体的每一次演变同时也会伴随着一种新的书法风格的诞生。书体的演变定型之后,书法艺术的特性便得以进一步彰显,书法艺术独立成为一种艺术形式,这就为书体融合创造了可能。古往今来不乏书体融合或者书风融合的成功范例。例如,清代书家傅山笔下的篆书是将草书与篆书融合,从而显得奇姿百出,天机自然;清代书家郑簠将行草书与隶书融合,笔下的字沉着而兼飞舞,飞动流转,顾盼生姿;清代书家邓石如在篆书中掺入隶意,字形方圆并用,姿态新颖,篆从隶入,隶从篆出,自成一代大家风范。
书法史上无数先贤的探索为我们指明了道路,他们极有价值的创作实践,为书法风格的推陈出新,树立了成功的典范。在进行书体融合时要具备以下几个必要条件。首先,要精熟于一种书体,对单一书体的艺术内涵有深刻的认识。精熟于一种书体是书体融合的首要条件。其次,要深刻理解各种书体的艺术美,熟悉各种书体之间的差异,博观而约取,融会贯通。这是在把握单一书体艺术风格基础上的进阶。最后,书体融合要求书者具有较高的审美格调和理论修养,对文字和书法的发展规律有清晰的认识。五种书体已经为我们提供了充足的取法对象,没有理论高度的认识,不能谙熟其中的演变规律,不具备较高的审美品格,是不能进行书体融合的。铁山摩崖石刻书体融合的成功范例给我们深刻的启示,对于书体融合要进行更深层次的思考。
(二)书法美学的研究意义
石颂中对于石刻的选址作如是记载“前观邾峄峨峨”“却瞻岱巘巍巍”[3],“邾峄”即为现山东省邹城市的峄山。峄山风光秀丽,素有岱南奇观、邹鲁秀灵之誉。“岱”则是指有着“五岳独尊”之称的泰山,历代多有帝王登临泰山,文人骚客更是驻足流连。岱岳两山也有着齐鲁名山归岱峄的美誉,两座山皆为文化名山,自古为人们所重。
前观峄山,后瞻泰山,文中特意强调两座名山,充分说明了当时对于石刻的选址是经过充分考量的。这种考量更多地着眼于石刻与自然环境的相合。另外,铁山摩崖石刻因为采用了摩崖这一艺术表现形式,通过人力于宽敞高大的石坪之上刊刻,置于山峦幽谷之间,其本身就与周遭的环境产生了联系。加之历经千年的沧桑,早已成为自然环境的一部分,人工与造物主之间达成了默契。试想,如将铁山摩崖石刻置于庙堂或者展馆,离开了自然环境,反而丧失了其鲜活的生命力。
参考文献:
[1][清]吴若灏.邹县续志·金石志[M].北京:成文出版社,1968.
[2][清]康有为.广艺舟双楫[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
[3]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
基金项目:2022年度广西艺术学院校级科研项目“铁山摩崖石刻书法艺术研究”(项目编号:YB202215)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王亚曦(1990-),男,山东济宁人,硕士研究生,讲师,从事书法与篆刻研究;韦旖扬(1992-),女,广西钦州人,硕士研究生,讲师,从事民族学(文物与博物馆方向)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