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是不会行走的生命,却以安定的生命态坚守泥土中的一个个穴位,在春夏,绽放生命的华彩,给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披上一件生态的盛装,其间有一朵春梅的红艳,有一池夏荷的清逸,有一根小草的鲜绿,有一棵大树的浓荫……春夏形色彰显着绿植生命蓬勃的伟力。
早春探梅
早春二月,窗口的枝条一如既往地枯萎着,于蒙蒙雨雾中勾勒出黑灰色的线条,如一幅国画。这是三两条樱花枝,等待花儿烂漫尚需时日。可是,蛰伏了一冬的心在春节里按捺不住看花的激情,谁能解忧?料峭春寒里,唯有梅花。
梅花就在老家不远处的梅花园,搬迁后看一场梅花成了一种奢侈。没有奢望梅花会自己走来成为唾手可得的清供,唯有寻探,主动到得梅花园,才能不负梅花之约。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撑伞入园,没有宋人林逋所遇的惊艳。偌大一个园,笼罩在灰暗湿冷的雨雾里,看不见一朵花枝俏,我自知来得不是时候,这天气太过阴冷了。不过,也有意外的小窃喜,赏客寥落,此时此地,几乎唯有我一人向梅,不免奢侈,安静若此,兴许能有别样的发现呢。
寒风和冷雨,默契地营造着烟雨江南的早春序幕。梅树们兀自沉醉在雨雾里,呈着一派远山一样的黛青,联袂成片,一棵又一棵,并不高俊,大都曲干虬枝。的确也是,梅的树身向来不与别的树一争高下,显得特别低调质朴。
当目光聚焦于某一棵梅树,渐渐地感觉着有一种隐隐的光泽聚敛起来,粉粉的,这不是粉黛胜似粉黛,是一种由内而外透出来的色泽,像村姑粉扑扑的脸,我终于明白,梅树已经酝酿了它的春光,可是,春寒里,它还小心翼翼地捂着掖着,娇羞滴滴,含情脉脉。趋近去,眼里的光越来越亮,仿若在傍晚迫近了一座山村,邂逅着窗口越来越温暖的灯光。定睛看,竟然是无数星星一样的梅花苞点亮的,穿透严寒,传递出缕缕温馨。一丝丝隐隐的香味也穿透雨幕钻入鼻翼,不绝如缕。
感官受到美好的刺激,不由调集出更加专注的劲头。定睛处,看到了一朵美艳盛开的小红梅,它彻彻底底、平平展展地将花瓣袒露在春寒里,这是今天我的眼眸里有福饱享的第一朵春花,尽管渺小,但它用先行者的身躯宣告着与严寒斗争的胜利。
梅的花朵娇小,一朵之胜,仅是开始。梅花喜欢前仆后继,靠集团蓬勃出一树灿烂,有了第一朵,便有第二朵、第三朵,乃至成千上万朵的赴约,它们在第一朵到最后一朵拉长的时值中,昭示着春天的信息和力量。在枝头上寻找,从盛放的,到半开的,到微含的,到紧闭的,直至刚刚隆出一颗小米粒似的,各种状态皆有。它们行走在早春的路上,准备着尽自己所能一展芳华。
其实,已然有盛放一树的,这是在梅花园深处的一场幸遇,这一棵梅树突兀地美艳在一排尚且灰暗的梅树边,我不知它是受了自然何等的青睐,先自披上了出嫁的婚纱。一个从教者曾经总是很喜欢这样先知先觉的茁壮者,可是,看看旁边的灰暗之躯上,其实也已经酝酿好了诸多星星点点的花苞,我坚信,不消假以时日,它们也能成为后起之秀,这便是静待花开吧。
梅树的枝条很特别,以极为张扬的姿态向着天幕努力伸展,也许惟其如此,方能给予每一星花苞以最好的阳光和雨露。这样努力开放的怀抱,扪心自问:你拥有吗?
相信,是梅,终会先行于百花,释放清冽的梅香!
香椿,引燃春天的火焰
周末懒觉醒来,见邻居群内一片沸腾,原来是邻家阿婆在小河边种植的几树香椿引爆了众多看客羡慕的眼光,这香椿芽才冒尖,已招蜂惹蝶,这个拍照,那个观瞻,阿婆喜上眉梢,她这也是随手所栽,举手之劳后任其自由漫长,不期然在一场春风里,笔直的枝干上已有嫩芽欣欣然长出,换来春日美味,不亦乐乎?
不知阿婆的巧手会做香椿炒蛋,还是香椿拌花生,抑或香椿皮蛋豆腐?吃香椿头,谓之“吃春”,谷雨前后吃最佳,寓意新春已像这嫩芽和盘托出了。把春天看到眼里,吸到鼻里,还能吃到肚里,真是有福。可以说,香椿是独特的一味春菜,苏轼在《春菜》一诗中写到蔓菁、韭芽、荠菜、青蒿等,铺陈了一个美味的春天,香椿也名列其中。椿芽是孕育在寒冬枯枝上的一簇簇俏丽春色,众蔬基本是起自于泥土之间的,但其凌然空中,属“树上蔬菜”,其紫薇薇、红殷殷、水嫩嫩、娇滴滴的模样,像春日里喷薄的烈焰,引燃了一个万物复苏的春天。
先秦古籍《山海经》记载有“成候之山,其上多櫄木”的文字,櫄木即为香椿。汉代,食椿习俗就已普遍。唐宋食椿更盛,与荔枝成为两大贡品,香椿下得了民间厨房,也上得了宫廷御厨。香椿受众之广,其味至美。难怪乎,民间这样钟情,文人墨客对其亦有颇多吟诵。
元金时期,“北方文雄”元好问在《溪童》一诗中展现了一幅“溪童相对采椿芽,指似阳坡说种瓜”的有情有趣的场景。溪童采椿,清新靓丽,尽显蓬勃朝气,回归家中,其母一定欢喜煞也。
明代诗人李濂归乡治学期间,在《村居》中写出“抱孙探雀舟,留客剪椿芽”的怡然之心。一捧鲜嫩清爽的椿芽,在村居之间待客,不知该存多久美好的记忆。
晚清康有为曾在安徽萧县的皇藏峪一游,也留有《咏香椿》一诗:“山珍梗肥身无花,叶娇枝嫩多杈芽。长春不老汉王愿,食之竟月香齿颊。”其间所提到的典故是刘邦食椿。相传刘项决战,刘邦兵败,避难峪间,饥肠辘辘。山民招待,适逢谷雨,掰下椿芽,做就“香椿托盘”和“生油拌香椿”。刘邦食毕,齿颊留香,遂问缘由,山民答曰:“雨前香椿嫩如丝,雨后香椿生木质。”刘邦见沟底坡畔,香椿数株,芽尖紫嫩,感慨:“但愿香椿长春!”
香椿的确是“长春”之物,古有“大椿”之称,被视为长寿物征。中國有悠久绵长的食椿历史,有丰富多彩的香椿诗词,还有独到深入的香椿药理。《本草纲目》中称:“椿叶香甘可茹。”《日华子本草》里记:“止泄精尿血、暖腰膝、除心腥痼冷、胸中痹冷、痃癖气及腹痛等,食之肥白人。”香椿之根、皮、叶、枝、果,皆可入药,可谓浑身是宝。
也许,作为药物的香椿不为人们所熟知,但作为一味春菜,它确是深入人心的。春天伊始,因“常食椿巅,百病不沾,万寿无边”,所以邻家阿婆的那片香椿会如此吸睛。懒人如我,也禁不住诱惑,要去看看那些紫红鲜嫩的春日树焰。顺带,也要向阿婆学一招扦插之术,以便以后近水楼台也能饕餮新鲜美味。
五月流光皆美景
五月,金光四射的日子一动就热,但孩子们听说要去香溢园就一往无前,这是在小区小太阳广场上的临时决定,一场小小的说走就走的徒步“旅行”。
这座坐落在不远的街口公园,平日里它是附近元和之春、绿色时光等居民的锻炼佳所。我们小区离之半站地铁路,跑去锻炼嫌远,过去休闲嫌近。采莲路纵贯书香苑小区之东,南北走向,路段复杂宽阔,有巧妙的设计。中间纵贯一条小河,河两边便是被分割的采莲路,东西分开,东路近河景观道上腾空飞跃地铁二号线的龙尾。西路近河辟有景观,这是一条平日里被忽略的景观道,大凡行经这里都是在汽车上,要么出门,要么归家。今日有幸穿行其间,撑伞挡五月的热头完全是多此一举,石板小径两侧的树木遮天蔽日,隆成自然的凉棚,林木密匝,树影斑驳,经年累月的枯叶在石径两边铺成松软的地毯,一切都是那样令人怡情悦性。
一路行去,暗香浮动,树影婆娑,光影交叠,辨一路花色,赏满径林木,在形色里陶醉。低处醉眼的是鸢尾、沿阶草、山麦冬、黄菖蒲、金叶女贞、金边黄杨。中层之中,有“笼笼抱灵秀,簇簇抽芳肤”的石楠,有“凤脚踏过绿叶,留下一片绯红”的鸡爪槭,有“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的秀竹。黄天竹皮革一样的绿叶平平展展,坠下一串串圆如弹珠的果实,敷面白色,像蓝莓裹着一层白糖。丝兰特别奇异,绿叶如剑,花柱上的白花含苞似笔、盛开如灯,一律都是倒垂。高处便是香樟,打出硕大的伞盖。一阵风起,树上“撒”下万千花雨,窸窸窣窣,纤细琐碎,如沙似金。
走出景观道,在采莲路与阳澄湖中路的大路口西北角便是香溢园了。远远地,就瞧见人们三三两两在园外广场上活动,有在树荫下打羽毛球的,有骑自行车兜转的。一块擎天巨石如同一片风帆矗立广场一侧,面西而立,“香溢园”三个绿色字体清新醒目。巨石下还有数块大石,相互支撑,形成庞大的座基,娃儿都把这里当作攀爬的练手场所,在竹林里穿进穿出,在石头上爬上爬下,精力旺盛,石林仿若成了他们的花果山。
五月的流光在此肆意流转,池边小树林间,一个奶奶竟然悠悠地荡起帆布秋千,一睡方休。池边草坪上有人野炊,有人练舞,有人拍抖音。一个小女子仰面躺在草坪上,被斜出的树木掩着,旁边牵着一条博美犬,相依相偎,静谧安然。
远处,小桥边杨柳依依,栈道上人影绰绰,池面上波光粼粼。
更远处,有歌声裹着清香,携着水汽,飘过树林,荡过水面,袅袅传来。心间弥漫了五月的金光,飘荡着温软的歌声,流动着花木的清芬,便醉沉沉地席地而坐,任由娃儿们做小猴去吧。
这些家脚边被忽略的美好,在慢时光里赏阅,如同打开了一方锦盒,陡然领悟,哎呀,这串珠宝怎么不知道拿出来戴上,顺便晒晒朋友圈的呢?这也是苏城好风光啊,一个以园林领异于世的城市,有着太多令人自豪的所在。这景观道和香溢园,一路行赏,真是无处不美好呀。
与荷有约
如果说春天的烂漫是由百花营造的,那么夏天的浪漫全是由荷花缔造的。荷是夏的代言,凌于清波,在夏阳热烈地映照下,“映日荷花别样红”,释放满身华美,却并不凛然威仪,咄咄逼人,而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夏,因为太过炎热,人们喜欢幽闭于现代空调自创的舒适小气候里,可是,没有花的乐趣何等单调。荷每于夏天便与人们有约,召唤着人儿往出赶去,夏日观荷,是一种何等风雅之举。
荷并不是一种“物以稀为贵”的紧俏花朵,恰是一种有点儿大路货的朴实之花,追溯它的历史,古已有之,我国最早的诗歌集《诗经》中有关于荷花的描述“山有扶苏,隰与荷花”。只要有水,她便会蔓延满塘,然而她绝不任尔予取予夺,总在“彼泽之陂”脉脉含情地顾自沉醉。
若要见荷,那么深入藕花深处吧。自古以来,不乏许多观荷男女。李清照是极为浪漫的一个女子,在她还是少女时代,她就在《如梦令》中写下日记体般的看荷趣事:“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一个叫作杨万里的,盯着荷花,从“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一直看到“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恁是将观荷心得变作了两首写荷绝唱,触动了多少文人墨客的心思,一定要在夏天去赴一场观荷盛事。杨万里诗中,那些映日荷花是盛开在一片碧绿温柔的江南水中的,江南水确是孕育荷的绝好基质,所以,荷花出落得尤其可人。
同在江南,苏州之荷也是引人入胜的,所以,早在古代,苏州就形成了赏荷习俗。这种雅俗成于宋代,盛于明清,以农历六月二十四日为荷花生日,阖城男女盛装往葑门外荷花荡观荷。《清嘉录》中顾禄便记录了荷花生日时“画船箫鼓,竞於葑门外荷花荡,观荷纳凉”之情景。
苏州人对荷花是独具一份情结的,所以,每每盛夏来临,便会在拙政园举办荷花节传统特色活动,依托于拙政园宽阔的荷塘,以数百个品种的缸荷、碗莲及多种水生植物造景,渲染荷花香远益清的感官效果,营造夏日江南水乡的清凉意境。
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们苏城北郊人自然十分亲近相城水土里的荷。在冯梦龙故居外面有一大片的荷花池,一入夏季,总要心心念念那些村居池塘里的荷,衬着一片白墙黛瓦的民房。去那里观荷,如同观瞻农舍里走出的小家碧玉。
也喜欢去荷塘月色湿地公园,这是每年与荷有约的家庭盛事,必全家驱车而往。园内,长桥如龙,人为凌波仙子;池景似画,荷是娉婷娇娘。放一叶轻舟,漫溯藕花深处。观菡萏皎皎姿容;闻芙蕖脉脉清香,怎不令人醉?
紫薇烂漫十旬期
盛夏酷暑,最怕买菜,毒辣的日头逼人勤快,喜欢趁早赶紧上菜市场,完成生存第一要务——买菜事宜。
千篇一律的路径上,绿化带全是单调的浓荫翠绿,太过茫然,便无视这一场浩瀚的夏绿,总是在匆匆赶路中苦大仇深地埋怨高温天气的绵长。
特意换了一条路径,也算是调节一下贫乏单调的出行。街角里,忽见一树灿烂明艳的紫红,如遇一个俏丽佳人,美艳的守候让匆匆独行的我,如同得到了一份突然的厚爱,一种受宠的幸福感顿时被引燃。
这是一种在路上司空见惯的树,每年夏秋盛放,只可惜以前所走的老路上没有,以至我错过了夏日锦绣的一面。
一树璀璨当前,不由驻足凝视,好在它并不高大,探手就能捉到花枝,举起手机咔嚓咔嚓拍摄,存上堪称夏季的美艳之作。
这树俗名百日红,又雅称紫薇。我更喜欢紫薇的名字,不仅因为紫比红更贴近本真,明媚却不张扬,而且有一种紫气东来的吉祥,难怪有人谓之吉树。这一树身影调节了浓郁而又单调的绿,驱散了因为燠热而起的烦躁和郁闷,在我夏日买菜的苦差中洒进了点点欢乐。
一早遇吉,不免满血复活。从此,不怕夏日早出买菜,在奔赴油盐酱醋的生活路上,这紫薇仿若在夏日单调的生活卷帙里插进了一首隽永的诗,心情为之怡然。
紫薇的诗意激情燃烧在每一条枝头,枝条向着四面八方错落有致,随性自由地伸展,微微下坠,如同娃儿擎着一杆烟花,正燃放出璀璨的火树银花。
紫薇的圆锥花序有别于一般花型中规中矩的模样,花瓣卷曲如绉,轻薄如翼,像翻卷的木耳,又像一朵朵蓬松的祥云。每一朵紫薇花都很尽责,要开50天左右,风雨里站得,毒日里经得,不计迟早,互相接力,团结一新,你方唱吧我登场,共同铸就一树辉煌,唱出好花不常开的反例,正如明朝薛蕙诗里所写:“紫薇花最久,烂熳十旬期,夏日逾秋序,新花续放枝。”
紫薇用一己之力撑起夏秋漫长的百日烂漫。当人们总是盛赞春日百花争艳的美好时,其实很多花都是曇花一现式的。唯有紫薇塑造了夏秋锦绣一面的恒常景象。一年之计在于春,当人佩服那些善于在最初时节就能造就的一番美好之时,其实最该佩服的是在往后的日常里如何以持久之功,诗意而又实在地持续美好。
紫薇,像一座加油站,让疲惫于炎炎酷暑的人们路遇美景,蓄积了恒常奋斗、继续前行的正能量。
紫薇以持久之力,曾得南宋陈景盛赞:“紫薇名盛,似得花之圣。”
是的,无论以花期之长,色彩之艳,还是以满树花序的鼎力合作,紫薇都该是首屈一指的吉树,得花之圣,并不虚言。
作者简介:
沈惠勤,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协会会员。文章发表于《奔流》《西部散文选刊》《金山》《天池小小说》《青年文学家》《辽宁青年》《苏州杂志》等报刊。著有散文集《姑苏渔姑情》《行云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