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出差,得知我在这座城,死活要来看我这位“大作家”。不忍浇灭电话那头的热情,我只好满口答应。
我不是一个小见的人,连好友来访都推辞。只是每个人都有段见不得光的经历,我想说的并不是见不得人的勾当;而是拿不出台面的成绩,每个人都应该有脸面。
当初豪言壮语,背井离乡来到这座城市。两千多个日夜,六次创业失败,夜里埋头码字写剧本,现在却成了每月房租都得东拼西凑。这些对父母,对朋友都断然不能讲。
当然,正是窘迫的经历让我学会了算账。外出到餐厅,少说也得好几百。就算到辛巴克喝咖啡,也不划算。所以我邀请朋友来我住所,再炒两菜便能应付。可杂乱的住所怎能见人,短时间内单靠我更不能清理出来。
所以只好在楼梯间的小广告上寻找家政,当然也得价询三家,最后是只要80元的阳光家政“中标”。
不久,就传来敲门声。
开门,迎面是一位娇小的女子,五官精致。三十来岁扎着辫子,手里拿着清洁工具。满脸堆笑着说:“老板,是您叫的家政吧?”
我朝她身后望了一眼:“是的。可就你一人?”
她努了努嘴:“我家那口子,在楼下拿工具呢,立马就上来。”
我便领她进屋。
刚一进屋,女子便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表情:“老板,这可得加钱呢。”
我有些不高兴:“电话里可说好了价,怎能说变就变!”
女子柔和地解释:“当时没说是这情况啊。”说着又朝屋内扫视了一圈。
确实,租房以来还从没有大扫除过。我看了眼手表:“加多少?”
女子带笑说:“20元。包您满意。”
我只好咬牙答应。
正好女子的老公也拿着工具进了屋。男子個高,魁梧。可面容着实让我吓了一跳,帽檐下是被烫烧伤、愈合后扭曲的一张脸。
他向我点头,喉咙里发出囫囵的声响。像是老牛拖着沉沉的煤车,从山谷深处传来的阵阵呐喊。我猜他是在说您好,他应该连声带也受了伤。
我先是一怔,然后也向他点点头。
“三儿,你先帮老板把桌上的东西拾掇好。”那女子边干边说。
男子也应了句什么。随后挽起袖子,露出扭曲变形的手臂。因为身体的不利索,书本在他手上像在跳舞,可最后都整齐地排列在一起。像新兵蛋子,收到了教官的口令。
我猛地觉得很不是滋味,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三十出头的我,好手好脚。在那瞬间,我仿佛觉得他像木偶皮诺曹,而我正卑鄙地躲在暗处,用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操控着他动起来。
我正准备上前帮忙。一旁的女子笑着说:“老板,您就放心坐着休息就行。”
其实不管帮不帮忙,我都会一分钱不少地给她。我想这样说。
女子又开了口:“三儿身体硬着嘞,在部队时全军大比武还得过奖项。”
我有些吃惊,夹杂着一丝怀疑。
女子接着说:“退伍后做了森林消防。有次燃山火,在大火中救出了群众,自己却倒在了里面……还好捡回了条命。”随后一笑,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似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觉得自己的那些“遭遇”,相比而言只能说是矫情。在他的背影中仿佛有一只手,正试着把我从黑暗里拉出来,那是一种神圣的东西。
言毕,屋也清扫完成。应该说我和这屋一起被拾掇了一遍。
我从并不富足的口袋里,拿出120元给女子。
女子笑着说:“给多了。”其实是那种半推半就的客气。
男子呼地吊高嗓门,又指了指我身后的窗台。
女子边说边退给我20元:“三儿说,价定好了就是规矩,就得遵守。若要给,就把窗台上的文竹给他。”
我往后望,那是五年前我从老家带出来的文竹。因为生活的窘迫,全然顾不上它的死活,已然枯黄一片。要不是今天打扫卫生,我都忘了还有它的存在。
我将文竹递给男子。硕大的花盆,此刻在他手中却显得异常轻盈。
不久后的一天,夫妻俩再次来到我的住所。开门那刻,他俩满眼欣喜,男子怀里抱着那盆死而复活的文竹。阳光划过他的头顶,迎面而来。
我全身腾起一股暖意,模糊的眼里泛满了光,生活苦乐,向阳就好,那是向阳而生的光……
开锁王
难逢周末空闲,我正在书房看书码字。突然一条信息,让沉寂许久的赵镇朋友群热闹了起来,一句话:“开锁王去世了。”
我有些吃惊,这“开锁王”才60出头怎么就走了。果不其然,群里提出这样疑问的朋友还不少。
有的说他是在楼上晾衣服,操作不慎摔下楼的。有的说是被游手好闲的娃逼着买房,走了极端跳的楼。还有更离谱的,说是翻墙偷看李太婆洗澡,脚滑摔下楼的……
唯独统一的是,开锁王从楼上摔下来后当场毙命。
说起开锁王,我对他印象颇深。时间来到十年前,我刚到赵镇工作。
赵镇离县城50公里有余,紧邻沱江。千年古镇风景秀丽,当时政府正准备将其作为国家4A级旅游景区进行申报打造。街巷从头至尾满是独具特色的川南青瓦吊脚楼,青石板卧在其间,走在上面像是在钢琴上弹奏着一曲古朴动人的民谣。
来到新单位,因自己无车无房。领导便将区公所的一旧间房留给我做宿舍。宿舍通电,刚能摆下一张床和桌,阳台通水通气。我一个单身青年够用了,很是感激。
唯一的不足就是宿舍门锁是坏的,不能随时开合。领导说他会安排,叫我先安顿好就去食堂吃饭。午饭后,我和同事做了一些简单地交谈,便匆匆回了宿舍,生怕掉东西。
果不其然,刚到宿舍走廊,便看见一个人影在我宿舍门前鬼鬼祟祟。我连忙上前一声吼:“干嘛哩?!”
这人缓缓转身,160CM的小身板,约摸50来岁。十月,却穿着破洞的白色无袖汗夹,还泛着乳白色荧斑。青色棉布拼成的裤子,棉布鞋正露出大拇指探头张望。
定眼一瞧,一对外八小胡子镶在苦瓜脸上。小胡子和一双冒着青筋的手,正不听指挥地乱动着。可能因为紧张,这人半天不出声。
我正准备再次询问。隔壁同事超哥开了门,或许是因为刚才的吼声打扰到了他休息。他朝我一瞥,客气地招招手,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超哥便又向那人招手:“开锁王,小张的锁修好了,再来我这上上油,最近锁又不得劲了。”
原来这人是来帮我修门锁的。我羞得满脸通红。开锁王微微笑,鞠下身拿工具修锁。修好后我摸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他,但被回绝了。
“你只做事,不收钱的。是吧?”开锁王一旁的超哥笑着说。
开锁王又是微微笑,快步消失在视野里。
看着我面露疑惑,超哥便给我讲起他的故事来:
“听说开锁王很早就死了老婆,一直未娶,好像有个娃在外地。他的职业就是锁匠,但几乎都是做义务。平时不仅不收单位的钱,十里八巷只要有人找到他都好说。所以大家爱称他‘开锁王。也有不喜欢他的,比如镇上其他的锁匠就调侃他叫‘王所长。更因长着一张八字‘汉奸脸,平日又爱挨着门去检查门锁,所以街上有人丢了东西都爱归到他头上。”
“啊,那是真的吗?”
“可是都没有找到证据!”超哥继续说,“两年前镇上开始搞古镇旅游,发动大家捐自家‘文物建镇史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愿意。只有他拿出了家里的‘宝贝。有人心里不平衡地说:‘王所长,你这是偷得哪家的吧!他微微笑:偷得‘仙人板板的,你是不是‘仙人板板嘛?气得那人直跺脚。”
这话糙理不糙,我和超哥都笑。
因在赵镇工作时间不长,其间几次见他都是背着锁箱,又行色匆匆地消失在街巷里。
看着钥匙串上锈迹斑斑的宿舍钥匙,我赶紧告诉妻子:“开锁王走了,我们去吊唁一下。”
朋友发来定位,走近灵棚却傻眼了,上方一行字:“沉痛悼念汪富贵同志。”咋了?走错了!
刚要走,朋友便从棚里走了出来。一回头看,唉呀,之前开锁王的“死对头”也在里面!
里面人山人海,社区杨支书正念着悼词。今天我们在这里沉痛哀悼汪富贵同志。作为满是功勋的退伍军人,他选择隐去荣誉回到家乡,积极为社区服务,默默资助困难学生,却不幸在一次做义工中滑下楼……
看着一旁他的身穿军装的儿子和几位他资助过的大学生。终于解开了深埋大家心中多年的疑问之锁。
汪富贵同志,一位名副其实的“开锁王”。
作者简介:
张益川,笔名一水,1992年生,汉族,四川富顺人。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四川省小小说学会会员,自贡市作家协会会员,富顺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星星》《奔流》《金山》《长江文艺》《精短小说》《人民铁道報》《中国乡村》等数十种报刊杂志,有作品选入《2023年中国微型小说精选》等多种选本,有作品获全国首届“青少年两山文学奖”等诸多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