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眠仕女画中的“瓶花”意象探析

2024-04-25 15:49李杰
美与时代·美术学刊 2024年2期
关键词:瓶花仕女画林风眠

摘 要:林风眠是最早的一批留学画家之一,除风格独特的山水画外,其代表作中还有大量的仕女画作品。在林风眠的仕女画中,“瓶花”是频繁出现的审美意象。而在“瓶花”意象中,又以莲花、紫藤、白梅意象最为典型。林风眠仕女画中的“瓶花”意象具有“清、雅、寂”等丰富的审美意蕴。其所具有的以“花品”喻人格的比德审美观念以及创造孤寂意境的美学功能,使林风眠仕女画作品弥漫着如诗如梦的空灵之美。

关键词:林风眠;仕女画;“瓶花”;意象

“意象”一词,最早出现于刘勰的《文心雕龙·神思》中:“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意象包括‘意与‘象两个对立统一的范畴,‘象指形象,在文学作品中一般指景或物;‘意指意蕴,指‘象中蕴涵的‘意,一般指作者‘移情于象而产生的结果。”[1]

仕女画是一种以女性人物为主要描绘对象的艺术表现形式。仕女画作为中国传统绘画题材,长于将自然之物升华为审美意象,并赋予其传统的审美理想与审美意蕴。在中国传统审美意识中,“瓶花”是一种特殊的情感符号。林风眠仕女画偏爱用“瓶花”来表达内心细腻的情思,洁净慧心的莲花、清雅高洁的紫藤、孑然孤寂的白梅均成为其传情达意的意象。

一、林风眠仕女画中“瓶花”意象的溯源

“瓶花”作为审美意象进入林风眠的仕女画作品,并非随意与偶然。它是在中国传统插花艺术的影响下,融入其个人的审美理想后形成的。“瓶花是以瓶类容器为载体,在其中插贮了进行艺术化处理过的植物花枝,整体审美价值很高的装饰物。”[2]瓶内插花现象起源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佛教供花仪式,作为佛事中不可缺少的一项仪式,此时的瓶花带有明显的宗教色彩,尚未形成具有审美意蕴的意象。

宋代随着儒学的复兴、禅宗的盛行以及文人阶层“尚雅忌俗”审美趣味的兴起,瓶花作为文人书斋中高雅韵致的点缀之物频繁进入诗词绘画中。宋代诗人晁公溯《咏铜瓶中梅》有云:“折得寒香日暮归,铜瓶添水养横枝。书窗一夜月初满,却似小溪清浅时。”杨万里在诗中写道:“胆样银瓶玉样梅,北枝折得未全开。为怜落寞空山里,唤入诗人几案来。”案头瓶花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样,深深地浸润着这一时期文人雅士特有的审美旨趣与美学思想。除诗词外,同时期以瓶花为题材的绘画作品不绝,如宋代姚月华的《胆瓶花卉图》、李嵩的《花篮图》、苏汉臣的《妆靓仕女图》等。宋代之后,瓶花的审美文化在绘画领域持续发展,以瓶花入画成为文人画家表达心境的一种手段。

二、林风眠仕女画中“瓶花”意象的艺术表现

林风眠的仕女画多以瓶花为装饰元素,并且以瓶花所蕴含的寓意,来隐喻画中人物的性格特点。林风眠笔下的“瓶花”意象虽延续了中国传统绘画“以花喻人”的用法,但在意境营造方面,“瓶花”意象的形式愈加丰富,不仅凸显“瓶花”這一独立的个体意象,而且在绘画具体的语境中,与其他意象,如仕女、古琴、横笛、琵琶、书卷等并置,营造出极富古雅韵致的审美意境,展示着林风眠独特的艺术表现手法。

首先,从画面内容来看,林风眠众多绘画作品中所表现的插花瓶器,最常见的类型是长颈白瓷瓶(图1、2)。林风眠所绘瓷瓶的外壁少有复杂的纹饰及明艳的色彩,基本上以纯白色和质朴清雅的瓷色为主,造型端庄净雅,色泽晶莹亮丽。瓶器中所选之花多为品格高雅的莲花、紫藤、白梅等。在中国传统审美观念中,这三种花卉皆有淡雅、纯净的美好寓意。

其次,林风眠仕女画中的“瓶花”意象在造型、笔墨设色及位置经营等方面皆有独特的艺术表现手法:第一,从造型来看,仕女画中的瓶花折枝造型大都延续了中国传统插花艺术的“直立型(佛云型)、倾斜型(舞风型)、水平型(卧龙型)、下垂型(悬崖型或探海型)”[3]。瓶花造型虽姿态不一,但都注重追求花枝形态上的动态美。第二,林风眠的仕女画作品充满了对“古雅”的崇尚,因此在笔墨设色上既清雅又不失古韵。在花卉的描绘上,因追求素雅的审美韵味,所以每个瓶器内林风眠只选取同一花色、单一花材进行描绘,避免了配色的繁杂,整体十分淡雅。除此之外,在描绘瓶器内的花枝时,其所运用的笔墨技法与其他人亦有明显的不同之处:“林风眠将中国画传统中的墨色作为一种色彩融入画面,将墨色与浓艳的色彩相碰撞,加以中国传统线条、西方形式感构图、冷暖色对比、光影入画,再加上自己的真实感想,探寻出了东西结合富有诗意的浓郁意境美。”[4]第三,较之以往的文人画,瓶花作为文人雅士的“案上林泉”,常出现于人物画的配景内,在画面中并不显眼。而林风眠仕女画中的瓶花常与古典女子一起作为画面的视觉中心,是画面中极为重要的元素。在林风眠仕女画的布局中,瓶花多以近景或中景的形式呈现于画中女子的侧后方,或瓶高花矮,或瓶矮花高,其整体高度约占画面的三分之二。在林风眠的精心布局经营下,瓶花在画面中的意义不断地被放大,成为寄寓其审美理想的文化符号。

三、林风眠仕女画中“瓶花”意象的

审美意蕴及功能

林风眠仕女画中的“瓶花”意象具有“清、雅、寂”等丰富的审美意蕴。其所具有的以“花品”喻人格的比德情怀以及创造凄美意境的诗意美学功能为林风眠仕女画营造出如诗如梦的空灵之美。

(一)以“清”为美:莲花寄高洁

以花喻美人,这是中国由来已久的审美趣味。自先秦文学作品《诗经》至唐宋诗词歌赋,吟咏花木的作品数不胜数,文人雅士赏花赞花之时,也常常赋予其道德意味与人格色彩。莲花作为自然之物,在古人的审美观照下逐渐成为一种“有意味形式”的“意”之“象”,即作为寄托人之主观感情的客观物象被纳入艺术作品中。先秦时期《楚辞》即有:“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5]诗人屈原借莲花表达自己忠君报国、不与世间同流合污之情,他的这种不流于世俗、追求高雅的精神,被历代文人称赞敬仰。后有宋代周敦颐《爱莲说》赞其“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6]。自此,莲花的审美意蕴愈加丰富,成为君子追求高洁志向的象征。

林风眠倾心莲花,除单幅莲花作品外,他还以莲花为题材创作了《荷花仕女》(图1)、《莲花仕女》等一系列作品。林风眠延续了莲之清雅高洁的传统审美内涵,其所绘之图多为手持白莲倚案静思的古典淑女。轻柔淡雅的画面中,席地而坐的白衣仕女手持莲花,静穆中弥漫着无邪的纯洁之美,给人“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圣洁之感。莲花作为林风眠艺术创作中“有意味的形式”,蕴含着一种神秘的、不可名状的审美情感,传递出林风眠以“清”为美、以“白”为美的审美旨趣。

值得一提的,《莲花仕女》等作品是林风眠借鉴佛教壁画艺术语言进行艺术创新的新尝试。莲花在佛教中隐喻圣洁、觉悟与解脱,敦煌壁画所绘的供养菩萨多为手持莲花静坐的形象。林风眠从敦煌壁画独特的女性化菩萨造型中获得灵感,将莲花的高洁、清雅与女性的优雅、温婉相互映襯,使其仕女画充满烟清云淡般的朦胧诗意。

(二)以“雅”为美:紫藤寄风雅

在林风眠的瓶花仕女画中,除莲花外,紫藤是他创作数量最多的题材之一。其绘画作品《绿衣仕女》(图2)立轴,整体色调清新淡雅,画面主体为身着绿色长裙持书闲坐的古装仕女,其后方长颈花瓶内一株折枝紫藤呈扇形左右倒垂,以白色、蓝色勾勒出的藤花,格调清新,颇有意境。藤花线条在暗黄色的画面上更显得具有灵动梦幻的美感,在装饰画面的同时,亦衬托出仕女清秀古雅的气质。

紫藤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重要意象之一,其花团锦簇、枝繁叶茂的风雅之姿成为文人雅士寄托美好寓意的物象。《花经》有言:“紫藤缘木而上,条蔓纤结,与树连理,瞻彼屈曲蜿蜒之伏,有若蛟龙出没于波涛间。”唐代诗人李白亦有诗句:“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紫藤因其外在的蔓枝绕曲之态以及内在的若兰幽香之美,成为中国花鸟绘画中的符号象征。

以紫藤入画并非林风眠首创,在此之前的徐渭、任伯年、齐白石等名家皆以紫藤为题材创作了许多不朽之作。林风眠延续了中国传统以“雅”为美的审美趣味,将紫藤与传统古典女子相结合,以紫藤隐喻女子清雅的气质、曼妙的身姿。在他的作品中,紫藤不但是画中女子内心情感的载体,亦是女性清丽淡雅形象的化身。画面中紫藤花簇与古雅仕女形成主要块面,相互映衬,整体渲染出一种具有东方韵味的清雅之趣。

(三)以“寂”为美:白梅托孤寂

林风眠的仕女画作品中总带着一种孤寂的诗意美,这种孤寂之美既来自艺术家对审美意象的独特感受,也来自其独特的审美意趣。白梅作为林风眠仕女画中常出现的“瓶花”意象,在仕女画中承载着重要的象征意义。白梅长于高山深谷,寂寞独自盛开,却洁白无瑕,清香依旧,展现出傲世独立之风骨,因而世人多赞赏其孤芳自赏的“孤寂”之美。明代王冕在《白梅》一诗中曰:“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大地凝白,雪压枝干,梅花虽独自盛开却傲然挺立,坚贞不屈,不愿同凡桃俗李混同。唐代张谓在《早梅》中称其:“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销。”一个“迥”字,一个“傍”字,道出了“一树寒梅”独自盛开的寂寞之感。

林风眠的仕女画中常绘有瓶梅,深闺女子独处闺房,身边总少不了一枝梅花相伴。林风眠笔下的白梅自有一番韵味,与其仕女画中的莲花、紫藤相比少了一些花团锦簇的繁盛之感,瓶中的梅枝更为稀疏寂寥,符合中国传统花鸟画中梅之暗香疏影之美。“白梅仕女图”系列作品绘一长颈瓷瓶插以白梅,梅枝以水墨点染,疏密有致。闺阁内女子慵懒地坐于长椅上,凝视着眼前的寒梅,眉宇间笼罩着淡淡的忧伤。或许林风眠是借此来表达对母亲的遥远回忆,抑或是对亡妻的追忆,对异国妻女的思念[7]。画面中独自盛开的白梅,使林风眠的仕女画充满空寂的禅意美。

林风眠善用“瓶花”意象营造寂美的意境,韵格高雅之花与气质古雅之女,符合儒家传统文化中的比德审美观念。“瓶花”意象起着象征女子人格的作用,对仕女画中女性的身份、性格也起到点缀、隐喻的诗华作用。高洁的莲花、清雅的紫藤、孤寂的白梅与仕女的完美融合,在深化主题、营造意境、表达人物情感等方面展示出中国传统诗意美学的审美情趣与叙事风格。

比德为儒家重要的美学命题。“儒家在自然美领域主‘比德说,亦从伦理品格的角度去关照自然物象,将自然物象看作是人的某种伦理品格的表现或象征。”[8]有关比德传统,孔子在《论语·雍也》中说道:“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孔子以水之绵绵不绝隐喻君子的仁德,以高山的沉稳象征君子的坚毅。

山川草木本是自然界客观的存在事物,它们是没有情感、没有思绪的物质。但是由于人们习惯将美好的夙愿寄寓其上,所以它们被染上了一层情感色彩,成为极富人格魅力的自然形象。比德观完美地阐释了自然界客观事物与人的某种对应关系,审美主体将感受到的自然之美融入其主观的情感世界,使本无生命的对象表现出人的思想与情感,最终形成情景交融、物我统一的境界。

林风眠笔下的“瓶花”意象寄寓着其传统的儒家比德观的美学情怀。画家借用莲花、紫藤、白梅等“瓶花”意象比拟中国传统女性高雅脱俗的人格之美。高洁的莲花、清雅的紫藤、孤寂的白梅作为隐喻画中女子品格的特定题材,既是林风眠内心情感的具体表现,亦在无形中升华了仕女画作的精神内涵。

四、结语

瓶花作为礼佛之物在文人雅士的审美观照下逐渐成为一种“有意味形式”的“意”之“象”,即作为寄托人之主观感情的客观物象被纳入绘画作品中。林风眠延续了中国传统绘画中“瓶花”意象的审美内涵,将瓶花与仕女完美结合,以独特的艺术表现手法创作出别具一格的新仕女画作品。林风眠笔下的“瓶花”意象具有多重审美价值与功能。在意境营造方面,展现了孤寂、朦胧的诗意之美;在托物言志方面,以“花品”喻人格的比德情怀,体现出中国传统女性的高雅之美。林风眠以瓶花入画,又将自己的情感体验融入其中,使“瓶花”意象具有了独特而丰富的美学价值,传递着其对“清、雅、寂”等审美意蕴的追求。

参考文献:

[1]莫岸洪.诗意的凄美意境:《月牙儿》意境探析[J].名作欣赏,2018(8):83-85.

[2]吴庆烨.清代宫廷瓶花画研究:兼谈自我创作[D].南京:东南大学,2020.

[3]马大勇.中国传统插花艺术情境漫谈[M].北京:中国林业出版社,2003:117.

[4][7]卢忆.林风眠彩墨画的孤鹜之境[D].杭州:中国美术学院,2022.

[5]林家骊.楚辞[M].北京:中华书局,2009:13.

[6]周敦颐.周敦颐集[M].长沙:岳麓书社,2002:60.

[8]韩林德.境生象外[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256.

作者简介:

李杰,河北大学艺术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艺术学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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