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碎影(二章)

2024-04-24 09:34云上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红苕石板路陶土

云上

身披晨光走进教室

最近气温不高,九月初的早晨已经有了露水。牛在齐腰的青草中吃着嫩叶,全身被露水打得精湿。我赤脚站在泥地上,凉意从脚底不断渗入,并一次次蹿遍全身。我喜欢这种清爽的感觉。但我没有停留,返身就往沟口跑。

我跑过了长长的山谷,跑出了大山的阴影,跑进了透亮的晨光中。我跨过一道道田埂,穿过一片片菜地。我的影子紧紧地追逐我,随着左边地面的高低而变换着模样。路边草木上还未蒸发的露水,在我双足的分花拂柳中飞溅而起,活泼泼地抛洒出去,在阳光下忽闪忽闪。我上坡下坎,过河入林,一鼓作气跑进了教室。

这一天,我和五个小伙伴一道,经过简单的登记,成了正儿八经的小学一年级学生。当时教材还没有发下来,父母也没给我准备书包纸笔,所以我两手空空地坐在那里。好在,还可以听课——听一年级的,也听二、三年级的课,倒也不觉得无聊。是的,我读的是有三个年级的复式班,只存在于我们生产队的复式班。四年级后,就得去十多里之外的村小学了。

教室是保管室分隔出来的,非常简陋。说来奇怪,我后来所读的学校,村小学里有酒厂,初中设在祠堂,高中校舍是公馆,都不怎么正规。这间教室不大,十二张书桌,两人一桌,摆成三列四排。历年来,三个年级的学生都只有十五六人,多余的课桌也不曾闲着,被那些还未到读书年龄的孩子占了。只要不影响课堂秩序,老师就不驱赶,倒也弥补了我们没读幼儿园的遗憾。是的,在那之前,我已经大摇大摆在这个教室里出没了。换言之,教室并无多少新鲜感,真正让我高兴的是,我终于成为一名学生,可以名正言顺地坐在这里了。

因为东边树林的遮挡,教室还在昏暗之中,差不多要到正午时分,阳光才姗姗照临。但并非总是如此,有风的时候,林子会出现缝隙,于是阳光漏进来,把几十根粗细不一的光柱斜斜地丢在晒坝上。如果碰巧我正望着门外发呆,就难免做这样的白日梦:没有这些光柱的支撑,树林会不会倒下来压垮教室呢?能不能顺着光柱攀爬到树林高处去掏鸟窝呢……我等着阳光从对面慢慢走近,我看见它溜下我家的屋顶,在水田里逡巡着,然后跨过溪水,碎步走完晒坝,从门窗漫进教室。教室里一下亮堂了许多,同学们也活跃起来。因为这个时候,都该回家吃饭了。

那时父母不太关心我们的学习,可能他们觉得我们下午放学后不要忘记找回山上敞放的牛更重要吧,所以我们的学习环境非常宽松。不过父亲还是笼统地给我提了一个要求:“认真听老师讲课!”好吧,我就认真地听。复式班嘛,老师轮流给各年级讲课。讲一年级的课,我固然在认真地听,讲二、三年级的课,我因为不能离开教室,也囫囵着听。当然,高年级的课程大部分我听不懂,但不听白不听。至于学习效果怎样,因为不考试,也难以衡量。二年级结束后,复式班撤销,我们全部并到村小学去了。三年级上学期期末统考,我考了个全乡第一。年后开学典礼上,我作为学生代表站在村小学的酒甑子旁边发言,心里还在想,这个成绩应该是源于我在复式班提前听了三年级的课,简直赚到了。

因为只晒半天的太阳,夏天的教室算不上酷热,课间还可以到小溪里去耍水。那么,冬天是否就难熬了呢?事实上我们并未挨冻。保管室有一间专门贮藏红苕的屋子,正中是长条状的土炕。整个冬天,土炕里的火都不会熄灭,为屋子里满当当的红苕保着温。每个上学的日子,看管红苕屋的人早早地就把无烟的红炭火铺在教室的过道上了。我们一走进教室,立刻被温暖紧紧包围了。有时,我们会去要些红苕,拿来埋在炭灰里。烤着烤着,红苕的香味渐渐从炭灰中透出来,向上飘啊,飘啊,最终溢满了教室。

复式班只有一个老师,姓谢,是从邻乡来的复员军人。谢老师脾气很好,从不打骂我们。他借住在一个同学的家里,自己做饭。我们经常到他那里去看从乡中学借回来的小人书。作为回报,我们也帮他砍些柴火。他在这里工作了七年,复式班撤销后,他就回老家去了。谢老师如果有事,便由插队的王知青代课。王知青十七八岁,讲课敷衍,喜欢的是带着我们到处疯玩。

最疯的还得数看电影的时候,下午两三点开始,放映机还没有到,放映员还没来,其他生产队的知青就纷纷聚集过来了。我们在教室里哪里还坐得住,都跟着他们嬉戏。无论是看电影、分粮分肉、各种社员大会,还是农闲时节的民兵训练、解放军拉练路过在此埋锅造饭……教室外晒坝上发生的一桩桩热闹事都让我们兴高采烈。

那时,在我狭小的视野里,这间教室虽然不是世界的中心,但无疑非常重要。这种重要性不是我在此学到了多少知识,而在于进进出出教室的那几年是我人生最不可或缺的一段时光。前些日子回去看了看。保管室的主体摇摇欲坠,红苕屋已经拆了。教室门楣上用于广播的喇叭只剩下中间的磁片,周围的黑色纸盘完全风化了。教室的门敞开着,里面空空荡荡,课桌条凳连个影子也没有了。黑板斑驳得厉害,那些杂乱的灰白色块不知是不是当年遗留的粉笔字……更多的细节已经看不到了,但它们并没有湮灭,而似乎随时要跳出来和我撞个满怀。

可以肯定的是,阳光还和许多年前一样,携着同样的亮度和温度,从同样的门口和窗口照进来,照着同样的教室。这一刻,我恍然觉得,自己又蹚了双脚的露水,肩上洒着晨光的闪闪斑点,兴冲冲跑进了这间教室。

水碓声声震山谷

一听见“咚”“咚”“咚”的水碓声,我就知道离碗厂不远了,而山谷也走了一半。脚下这条石板路从垭口到山麓,蜿蜒十多里,贯穿了整个山谷。它是我上学必经的路段,每周都要往返一次。因为山谷朝西,加之林木丰茂,上午很少见到阳光,于是显得幽暗。并且一路溪流相伴,水汽氤氲,石板路便经常湿答答的,有些地方更是长出了青苔。好在我早已习惯了山路,倒也不至于滑倒。

我向来厌恶阴冷潮湿,但这个山谷、这条石板路不在此列。原因说来简单,我喜欢那些建在小溪上的水碓,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喜欢倾听那些水碓的撞击在我脑海里一声声地响起以及在山谷中的一次次回荡。

水碓以水流为动力,主要功能是“舂”“捣”。这里的水碓绝大部分时间是舂陶土,冬月腊月也捣捣竹浆。陶土用来制作土碗,竹浆则是舀火纸的。山谷里有陶土,还生长着大片大片的毛竹,靠山吃山,也就有了碗厂和纸厂。当然,无论做碗的、做纸的还是纸碗兼做的这些厂,其实都是规模有限的小作坊。而烧制出来的土碗几乎不上釉,很粗糙,也很便宜,那些有红事或白事的人家,一次买上十百个,用过就闲置,不心疼。而火纸呢,无疑是春节期间敬神祭祖之用了。

山谷里的水碓有三十来个,因为不是用来捣面舂米,所以没有加盖遮风挡雨的碓房,都裸露着。它们或者三五个顺溪流上下紧挨,或者彼此相隔。在溪水的推动下,这些水碓慢慢地举起捣头,然后重重地砸在碓窝里。千百次舂捣后,碓窝里的陶土成了齑粉,竹篾成了纸浆。至于陶土如何成为土碗,毛竹怎样变成火纸,就不多谈了。

还是说说水碓的声音吧。水碓的捣头举起时,连接部位会发出一连串的“嘎嘎”或“吱吱”声。捣头砸进碓窝时,则是干干脆脆、戛然而止的一声“咚”。这声“咚”偶尔会因捣头震动过大而把后半截声音演变成“嗡”的颤音。不管怎样,“嘎嘎”或“吱吱”之声相形见绌,音量低了很多,甚至山谷里的风嘶、水声、鸟鸣也被“咚”“咚”之声淹没了。这些“咚”“咚”声并不单调,不仅不同水碓的声音相异,而且即便是同一个水碓,也因为溪流水量大小导致捣头每次撞击碓窝的力度不同,其声音也变得不一样。所以,这些“咚”“咚”声是可以分辨的。我们可以在不同的地方去听水碓的声音,也可以单独去听某一个水碓的声音,还可以去听某几个水碓的声音,更可以去听所有水碓的声音——那就是混响了,非常丰富的声音。但不管怎样去听,这“咚”“咚”声一点也不沉闷,而呈现的是浑厚。这种浑厚带来的不仅仅是听觉上的熨帖,更是整个感官上的干爽和温暖。是的,水碓的声音并非不可言状,而是可以触摸的:干爽!温暖!我享受着这种感觉,它让我完全忽略了山谷的阴冷和石板路的潮湿。

水碓的捣头举起,砸下,举起,砸下,“咚”“咚”“咚”之声常年地响着。这些声音在山谷里撞来撞去,撞落了春天野李树野樱花的花瓣,震碎了冬天毛竹上杉树上的积雪。或许,天上云朵的飘动、光线的明暗也是被水碓声催动的吧!山谷里鸟不飞,兽不惊,它们是不是和我一样,也悦纳了水碓声的干爽和温暖呢?

我跋涉在山谷里,我踯躅在溪水边,我流连在石板路上,我穿行在这四时不绝于耳的浑厚水碓声音中。

(责任编辑 蒋茜 740502150@qq.com)

或許,天上云朵的飘动、光线的明暗也是被水碓声催动的吧!山谷里鸟不飞,兽不惊,它们是不是和我一样,也悦纳了水碓声的干爽和温暖呢?

猜你喜欢
红苕石板路陶土
石板路
石板路
百吃不厌的红苕
中国古代陶土发音玩具——陶哨创意设计研究
乡间那条石板路(外一章)
故乡的红苕
小区的石板路
我曾经伤过红苕的心
爱健身的陶土
三个难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