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世情怀下的“求真”与“求用”

2024-04-23 19:29张国刚
环球人文地理 2024年3期
关键词:经世资治通鉴行权

张国刚

隋唐是继秦汉之后的又一个大一统时代,宋代印刷术更加成熟而普及,士大夫政治达到巅峰时期,唐宋史学也因之而显示出令人瞩目的新气象。为培养官员的史学修养,唐宋科举考试加入了史科的内容,在会通的基础上求真又求用,成为唐宋时期划时代史学著作的必备特征。

自古以来,良史的标准都是秉笔直书,即刘知幾所谓“良史以实录为贵”。但是在唐宋史学中,能否在史学著作中正确地褒贬得失,成为了新的良史标准。

在历史书写中做到“善恶得天下之中”,不仅仅是历史认识论的问题,而是包含了历史价值论的判断,即所谓“求用”的问题。

为了进一步讨论在经世致用目标下“求真”(实录)与“求用”(资治)的问题,我们再以司马光《资治通鉴》为例。

司马光的编纂宗旨有二:“編集历代君臣事迹”,成就一部信实的通史,这从其最初的朴素命名《通志》中可见一斑;撰写一部“专取关国家兴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的编年体通史,以为资治之镜鉴。前者求真,后者求用,“劝善惩恶,正言直笔”,二者完全是一致的关系。

为了求真,司马光要求助手广泛搜集资料,依据年月日顺序编纂长编,对于有歧义的史料进行考证,成果就是《考异》三十卷。当然,在史料取舍及解释上,也会折射作者的政治态度,从而表现出史家的个性。“司典序言,史官记事,考论得失,究尽变通。所以裁成义类,惩恶劝善,多识前古,贻鉴将来。”这里的“变通”二字,其实就是史家在落笔之际,出于经世情怀的考量。

《资治通鉴》作为一部重点记述政治史和军事史的史书,其中所蕴含的领导智慧,绝不是不切实际的纸上谈兵。东汉末年,何进在袁绍的鼓动下,要诛杀全部宦官,遭到妹妹何太后的反对,于是何进暗中怂恿董卓等军阀进京逼迫太后让步。幕僚陈琳对此很不以为然,认为这样做表面上没有违背太后的懿旨,实际上却是用军阀来胁迫太后,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呢?陈琳说:“但当速发雷霆,行权立断,违经合道,天人顺之。”《资治通鉴》写作“行权立断,则天人顺之”。他的意思是你军权在握,先诛杀宦官,然后再慢慢与太后解释,这是符合民心、符合天意的事情,为什么要找外军入京胁迫太后呢,不是自欺欺人吗?而且,外兵入京,你能掌控这个局面吗?

这一段话涉及中国古代政治智慧中“守经”与“行权”的问题。这个问题的哲学基础,唐人赵蕤《长短经》中有系统讨论。主要观点是,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真理,没有永恒不变的治国之道。王道、霸道、强国之道,都是为了构建一种治理秩序,因为时势需要而改变,不可认为有一种永恒不变的治理模式或处事方式。赵蕤继承了《管子》、商鞅、荀子等前人思想,特别提出“时”的概念:“圣人能辅时,不能违时。智者善谋,不如当时。”《长短经》这部书充满了历史感,赵蕤将思想家的理论用来分析历史上的成败得失,尤其体现了他的经世情怀。

再以《资治通鉴》所记三国时期刘备事迹为例。建安十六年(211年),刘备入川,军师庞统建议径取益州。刘备犹豫地说,现在我全靠与曹操反向操作,才有立身之地,治民理政,“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谲,吾以忠。每与操反,事乃可成耳。今以小利而失信义于天下,奈何?”庞统则说,大乱之时,治民理政,“固非一道所能定也。”意思是,宽与急、刚与柔,要变通运用。

其实这是《资治通鉴》的一种价值观,不过这种价值观被司马光包装起来,曾国藩独具只眼,勘破了个中玄奥。他说:“窃以先哲经世之书,莫善于司马文正公《资治通鉴》。其论古皆折衷至当,开拓心胸。”“能穷物之理,执圣之权;又好叙兵事所以得失之由,脉络分明。”也就是说,我们读《资治通鉴》,不仅应该读它“正”的一面——大仁大义、社会责任,还应该读它“奇”的一面——通权达变、守正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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