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上升必将汇合》 中隐性进程对情节的颠覆

2024-04-22 11:09徐天长
三角洲 2024年3期
关键词:奥康纳朱利安淑女

申丹在《何为叙事的“隐性进程”?如何发现这股叙事暗流?》中发现在不少叙事作品中存在双重叙事进程,一个是情节运动,也就是批评家们迄今所关注的对象;另一个则隐蔽在情节发展后面,与情节进程呈现出不同甚至相反的走向,在主题意义上与情节发展形成一种补充性或颠覆性的关系。她将这种隐蔽的叙事运动称为叙事的“隐形进程”,并指出这种隐性进程不是人们通常所理解的情节本身的深层意义,而是与情节平行的一股叙事暗流,将隐性进程与其他类似概念区别开来。隐形进程的提出对于小说的解读有着巨大的意义,情节发展本身可从各种不同角度阐释,而与之并行的隐性进程则进一步呈现出与之对照甚或对立的主题意义、人物形象和美学价值,邀请读者作出更为复杂的反应。这两种叙事动力以各种方式产生互动,从和谐互补一直到剧烈颠覆。对隐性进程的忽视必将使作品丧失主题意义、美学价值甚至对主题内容、人物形象产生误读。

玛丽·弗兰纳里·奥康纳是美国著名的小说家,一生著有两部长篇小说、三十二篇短篇小说。奥康纳的短篇小说极为出色,她的《短篇小说全集》在1972年获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亦被网络读者誉为“史上最好的美国国家图书奖之一”。同时,奥康纳的短篇作品晦涩、含蓄,给很多读者留下怪诞和难以理解的印象。笔者认为产生这种印象的原因很大程度源于这些短篇在情节发展之下存在着与之并进的隐性进程。对这些作品中隐性进程的挖掘和分析可以很大程度探索作品的隐藏主旨、丰富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还原作品应有的美学价值。《一切的上升必将汇合》是蕴含隐性进程的代表作品。该篇小说中隐性进程和情节相互颠覆,使作品拥有独特的魅力和张力。本文通过互文性联系、结合作者的生平经历与历史语境挖掘作品的隐性进程,从而分析人物形象来探究作者在隐性进程中表现的反思性启示和对美国南方精神文化的辩护。

历史语境考察

作品的寫作时间与故事的历史背景能为读者理解作品的情节乃至发现隐性进程提供帮助,而作家本人的观点和思想倾向可以为理解作品的隐性进程提供方向,如在阅读肖邦的《黛西蕾的婴孩》时,若能了解她在生活中是种族主义者,也会帮助我们发现在反对种族主义的情节发展背后,还存在一个捍卫种族主义的隐性进程。

一、“南方淑女”

“南方淑女”是特定时期的产物,建立在种植园的社会结构之上。当清教徒移居新英格兰之时,他们的女眷参与各种家庭经济劳动。这种经济结构既不需要她们风度翩翩,也不需要她们柔顺服从。相反,南方豢养了一个种植园主阶级。黑奴包办了一切体力劳动,绅士淑女们才有可能精心修饰他们的举止言行。为了维护这个等级社会,统治者一面强调血统和家谱,一面则树立各个等级的规范和典型形象,以供仿效和绳约之用。“南方淑女”的形象就是在两百余年特定的历史条件中逐步形成的。随着南北战争的失败,南方种植园经济一落千丈,传统南方贵族也接连丧失了自己的资产、奴隶和地位。许多“南方淑女”在时过境迁后往往拒绝接受现实甚至变得怨天尤人、疯疯癫癫。“南方淑女”形象频繁出现于美国南方文学家的作品中,如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献给艾米莉的玫瑰花》等。奥康纳作为美国南方的代表作家,“南方淑女”亦在她大量作品中充当了重要人物,如《一切的上升必将汇合》《好人难寻》《启示》等。

二、作为他者的美国南方

在殖民地时期,南方仍是当时的经济和政治中心,但不幸的是,随着北方政治地位的抬升、经济的崛起,以及南方在内战中的战败,南方社会便面临着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的严峻挑战:财富大幅减少、自尊极度受挫。南方长期以来在经济上的困苦、在信仰上的偏狭、在教育上的落后,以及在文化艺术上的贫瘠,无疑给了北方以充足理由将南方视为“富裕、民主、自由”的美利坚合众国的内部他者。

奥康纳出生于美国南部佐治亚州萨凡纳市的一个笃信天主教的家庭,萨凡纳市位于“圣经地带”的核心区域,是老南方的象征。奥康纳在20到25岁期间曾前往北方求学,当时她天真地以为自己的写作生涯取决于自己离开家乡,直到因病返乡后才醒悟过来,奥康纳面对的是美国北方将南方视为他者之后对南方文化、精神、传统的全方位挤压。奥康纳对待南方的传统精神,一方面批判它腐朽、愚昧的部分,但是也珍视其中可取的地方。因此,在《一切的上升必将汇合》的情节中,她毫不留情地讽刺了朱利安母亲过时的“南方淑女”情结,但也未肯定与母亲处处作对的朱利安。在隐性进程中不乏对朱利安母亲的善良、务实等品质的赞美,及对朱利安这样的南方新青年的迷惘的刻画。

互文考察

互文比较可以帮助我们挖掘作品的隐性进程,一方面作家的作品可能会受某些其他作家的作品影响,另一方面同一作家的不同作品之间也可能存在一定的联系。《一切的上升必将汇合》与奥康纳的另外两篇作品《鹧鸪镇的节日》《好人难寻》均存在不同程度的互文关系。《鹧鸪镇的节日》的主人公卡尔霍恩是个与朱利安相似的人物,他们接受了美国北方的思想精神,自视甚高,对南方的传统精神嗤之以鼻,也最终受挫。《好人难寻》的主人公祖母与朱利安的母亲相似,都是没落的“南方淑女”。

一、遭受暴力的“好人”

《一切的上升必将汇合》与《好人难寻》和《启示》共同具有妇女面对暴力的母题。在《一切的上升必将汇合》中,朱利安的母亲出于过去“南方淑女”的习惯,施舍硬币给一个有色人种儿童,但是脾气暴躁的儿童母亲认为这是有意的侮辱而攻击了她。《好人难寻》中祖母遇到了杀人犯“不合时宜者”,结果全家都惨遭杀害。《启示》中的特平太太被一名白人丑女孩把书扔到脸上,还被痛骂为疣猪。

这三部作品中,被施暴者并非十恶不赦,而施暴者却充斥着负面描写。因此,三部作品无法简单地理解为暴力是对被施暴者的惩戒。但是无论是朱利安母亲、祖母还是特平太太,她们的共同点在于深信一套自我的思维体系,如朱利安母亲坚持的“南方淑女”的教条、祖母深信的好人逻辑、特平太太秉持的人的优劣之分。这些思维体系已经不切实际。作者否定她们自我封闭的幻想和盲目的乐观,通过夸张的暴力来试图打破她们乃至读者的认知壁垒。在为《玛丽·安回忆录》写的序里,奥康纳阐述了对这一类恶的观点:“我们多数人已学会对恶无动于衷,我们紧盯着恶的面貌,却常在上面发现我们自己咧嘴笑的反应,因而并不与其争辩……”奥康纳正是习惯用暴力来使读者看清世界并反省。

二、“背叛”南方的青年

《鹧鸪镇的节日》中的主人公卡尔霍恩与《一切的上升必将汇合》中的朱利安都是南方衰弱之后的新青年。卡尔霍恩虽是美国南方大家族之后,但在北方生活并深信北方的美国精神,他坚信在老家枪杀了六人的辛格尔顿并非精神病者,而是因为拒绝买杜鹃花节日徽章而遭受当地人孤立、霸凌的可怜人。他与童年好友伊丽莎白历经千辛万苦跑到辛格尔顿所在的精神病院朝圣,却发现对方是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只能落荒而逃。故事中两个姨婆严肃警告卡尔霍恩“希望你在写作的时候能公平对待我们,很少有人做到”,作者暗指南方历史和南方人在许多文学和非虚构类写作中遭到污名化。辛格尔顿身上体现出的反叛性让当时新一代南方人找到了共鸣,认为保守的南方社会和“自由、民主”的美国精神相悖,将不合理的规训强加在所有个体身上,无法容忍独立精神和个人主义,因此导致这场个人和社会悲剧。南方年轻人标榜自己觉察到了并试图摆脱南方性的他者内涵,从而努力向“美国标准”看齐。作者讽刺了他们的自以为是,批判了他们对于美国南方盲目的否定。

隐性进程下的人物形象

一、“南方淑女”的颠覆

朱利安的母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南方淑女”,她出生于美国南方贵族家庭,其祖父曾任州长,有一座种植园、两百个黑奴,其父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其母属于显赫的葛德海家族。

情节中,朱利安母亲与传统的没落“南方淑女”有着巨大的相似之处。她们对过去念念不忘,朱利安母亲总是不厌其烦地向朱利安大談特谈自己家族曾经的辉煌;她们自视甚高,朱利安母亲坚称自己是一个淑女,时时保持一副淑女架子。情节中也体现了对朱利安母亲的讽刺,如自诩淑女却要参加减重班,摆淑女架子给小孩零钱却被认为是侮辱而遭到攻击。

在隐性进程中却表现出对朱利安母亲传统没落“南方淑女”形象的颠覆。读者虽然无法从作品中一窥朱利安母亲的真实想法,但是作者却通过揭示朱利安内心的方式向我们展现了一个更真实的朱利安母亲。朱利安的母亲早已不是不事生产、坐享其成的大家小姐,她省吃俭用、含辛茹苦独自将朱利安抚养长大,供他读完大学,至今仍在养活他。与传统作品中怨天尤人、一味怀古伤今的没落“南方淑女”形象相反,朱利安母亲积极乐观,一直鼓励自己不断碰壁的儿子。尽管也有恋旧的情绪,但朱利安母亲仍然很好地适应了改变。

二、“进步青年”的颠覆

情节中,朱利安处处站在母亲的对立面,挑战母亲的种族差异观念,质疑母亲扮演的淑女身份。朱利安俨然是新一代的南方进步青年,这些进步青年的出生伴随着南方的衰落,他们将南方的传统抛到脑后,而将美国北方的自由平等观念奉为圭臬,一心拥抱北方的资本主义价值观。相较于腐朽、守旧的南方绅士、淑女,他们显得更文明、进步。

隐性情节颠覆了朱利安南方进步青年的形象。相较于母亲的务实、洒脱,朱利安仍念念不忘自己记忆里的大宅邸形象。他悲观厌世、看不惯一切,尤其是没落的南方传统,于是处处与母亲针锋相对。而朱利安的名字,结合朱利安母亲的话“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和作品标题的典故,对应了罗马皇帝叛教者朱利安。叛教者朱利安的母亲在他出生后很快就去世了。在他执政时期,他放弃了基督教,转而信奉古老的希腊异教文化。奥康纳作为受宗教影响深远的南方作家,使用这样的暗示,其态度不言而喻。

隐性进程对情节主旨的颠覆

一、启示而非惩罚

故事情节的发展伴随着朱利安母子的数次交锋,直至结尾,双方均未能说服对方。结尾处,朱利安的母亲无视朱利安的劝阻,按照南方贵族的传统要施舍给黑人儿童一枚硬币,但被这名儿童脾气暴躁的母亲视为侮辱而遭受攻击。朱利安的母亲在朱利安对她的指责中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最后倒地不起。倘若忽视了隐性进程,就会认为作者通过朱利安母亲遭受暴力来彻底否定朱利安母亲种族主义思维。通过上文对朱利安母亲形象的剖析,朱利安母亲不同于某些作品中守旧的“南方淑女”,更非传统意义上的种族歧视者,甚至有着乐观、善良等优秀品德。而结合奥康纳其他两部相同母题的小说:《好人难寻》和《启示》,三个遭受暴力的主人公并非恶人,作者仅仅否定她们自我封闭的幻想和盲目的乐观,通过夸张的暴力来给予他们启示。这份启示更是给予读者,通过夸张的暴力,使读者认清世界的罪恶,同时有所反思。

二、对南方精神的辩护

故事的结尾,朱利安母亲因为没有听从朱利安的劝告,导致被袭击,朱利安以获胜者的姿态不断对母亲进行告诫。似乎作者想通过朱利安的话语,来表示对朱利安母亲的劝诫。但是通过作品结尾可以发现,在隐性进程中,朱利安的话语仅仅展现了他本人的一厢情愿。朱利安和《鹧鸪镇的节日》中的卡尔霍恩都是抛弃南方传统精神而盲目信奉北方的南方青年,科尔霍恩见到精神病人辛格尔顿后落荒而逃,朱利安面对倒地的母亲也只剩下了痛苦和内疚。作为南方作家,奥康纳并不赞同南方的传统文化与精神被北方彻底地边缘化、污蔑化。标题“一切的上升必将汇合”取自法国哲学家皮埃尔,奥康纳在这里使用了反讽的手法,质疑了美国北方的模式是否就是美国南方未来发展的唯一道路。

作者简介:

徐天长,宝鸡文理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2021级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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