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潼霖
翻译是一种政治行为,翻译活动通常都是在一定的客观政治环境下进行,翻译主体的行为其意识形态及价值观影响必然带有一定的政治性。西方翻译学于20世纪后期开始文化转向,这也拉开了翻译的政治研究的序幕。自此,学者们开始采取文化模式来探讨权力、意识形态等影响翻译的政治因素。但对于“翻译的政治”的界定,却各有不同。首先,学者们可以明确的是,这里的“政治”已经超越了“会议”“政客”之类的传统概念,进入了现代政治哲学的范畴,是指权力关系,正如福柯所关注的“微妙的、独特的隐藏于个别之下各种各样的痕迹”。那么,“翻译的政治”就涉及跨语言书写中的权力问题。费小平认为“翻译的政治”实质在于翻译过程中的各种权力以及相关的操纵策略。总体来说,“翻译的政治”通常有三种含义:第一,是“翻译对于译入语文化以及社会所造成的冲击,以及因而带来的改变”;其二,指翻译活动由于两种语言及其社会、历史、文化、翻译主体等的差异而导致的带有偏见或偏差的交流,这种偏见和偏差有可能是有意识的,也可能是无意识的;其三,翻译活动受到现实政治气候和个人政治取向的制约。本文将采取第三种含义,以严复、梁启超和林纾的翻译活动为例,探讨政治气候和政治取向对他们翻译的影响,也为“翻译的政治”理论提供近现代中国语境下的例证。
“翻译的政治”
传统翻译研究总将翻译看作语符的转换,重视原文与译文之间的文本对比,忽视其中的权力关系和历史语境。但是翻译中永远存在强势文化与弱势文化之间的权力差异,并不是单纯的文字与文字之间的转换。它承载着原作者与译者的个人思想,也与文化、意识形态、政治的关系是密切相关的。所以,翻译有很明显的社会属性。随着20世纪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翻译是一种政治行为”的论断逐渐为人所知,“翻译的政治”这一术语也常常被人提到。“翻译的政治”这一命题可以追溯到文艺复兴时期德国马丁·路德翻译的《圣经》。由于当时的政治背景,《圣经》只能被翻译为拉丁语,只有路德将其翻译成德语,他也成为新教改革的革命性人物。20世纪90年代,伽亚特里·斯皮瓦克首次提出“the politics of translation”(翻译的政治),将其置于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和解构主义的三维空间中,对其内涵、外延及产生的语境作了比较系统的阐述,对其中的权力问题作出了深刻讨论,主要认为“翻译在两种不同文化碰撞与交融过程中呈现或隐现的权力关系”(杨平《翻译的政治与翻译观念的再思考》)。从此,对“翻译的政治”的研究开始进入成熟阶段,学者们纷纷从文化批评、解构主义、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等视角进行多元化的探讨。
国内对中国近代翻译活动的研究成果颇丰,主要集中于梳理近代著名翻译家的翻译思想和翻译实践,最为典型的是借助当代西方翻译理论,挑选某一部译作来阐释该译者的翻译思想或者探究其翻译策略。本文以“翻译的政治”为角度,选取中国近代最有代表性的三位译者——严复、梁启超和林纾,以他们的翻译作品为例,分析中国近代的政治背景和历史语境是如何影响他们的翻译思想和翻译实践的。
“翻译的政治”在中国近代翻译活动中的体现
一、译本选材的政治动因
能够体现“翻译的政治”的第一个方面,就是译者的选材。译者选取哪个作品来翻译,并不完全出于个人的喜爱,还受到其他因素的影响,比如作者的个人背景、所处的历史环境等。其中,由于特殊的历史背景,政治动因往往能成为中国近现代译者选材的一个核心原因。
首先,作为“信、达、雅”的提出者,严复翻译了许多有着巨大影响力的著作,比如《天演论》《原富》《社会通铨》等。他在选择翻译的作品时就有自己的政治动因,他的翻译有着鲜明的政治目的——学习西方资本主义制度,宣扬反对君主专制的鲜明的民主思想,学习国家富强之道。严复的“择书而译”,对翻译对象的选择,从一开始就为其翻译活动打下了深刻的社会政治烙印。《天演论》原是英国生物学家赫胥黎的《进化与伦理》,他选择翻译该书,是想通过宣传其中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来激励国人奋发图强,共同拯救中国;《原富》原是英国资产阶级古典经济学家亚当·斯密所作的《国富论》,它被认为是现代经济学的发轫之作,严复选择翻译《国富论》也是因为“其中所指斥当轴之迷谬,多吾国言财政者之所同然,所谓从其后而鞭之”,想通过“富其君而又富其民”来发展资本主义,医治贫穷落后的中国;同样,他翻译英国学者甄克思的《政治史》并将其改名为《社会通铨》,也是围绕“建国”这一主题出发,引发中国各个学者的思考。
梁启超的翻译选材也同样受到了政治环境与个人政治立场的影响。最为明显的就是他翻译的日本作家柴四郎的政治幻想小说《佳人奇遇》。他选择翻译这部作品的原因,除了认可日本文化和该小说是由汉文体写成的外,最重要的就是为了表达自己“开启民智、改革救国的‘救世精神”。与他所作的《译印政治小说序》和《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结合来看,梁启超希望以小说为媒介,传递“改良群治”和“新民”的思想,因为小说是“以稗官之体,写爱国之思”的。
林纾,作为翻译鬼才和文言文的捍卫者,译作等身,翻譯过《哈姆雷特》《茶花女》《汤姆叔叔的小屋》等,为我国的翻译事业作出了巨大贡献,曾被康有为称赞为“一猜并世数严林”。无一例外的是,林纾翻译西方名著的原因之一也是想要救国救民。他为许多译作作序,是认为译作有益于世道人心,想倡导人们学习西洋,正如他在《不如归序》中所写“纾年已老,报国无日,故日为叫旦之鸡,冀吾同胞警醒。恒于小说序中,虑其胸臆”。
总体来看,三位晚清译者在选择翻译的作品时都考虑到了当时中国的历史背景和个人政治立场,希望以译作为媒介来表达自己的爱国主义精神,借此引进外国的先进思想,达到救国启民的目的。
二、翻译策略的政治性
除了选材的政治动因外,中国近代译者在翻译著作时所运用的翻译策略也体现出了“翻译的政治”。他们通过选词和具体的翻译策略来实现对原文的操控,以此抒发自己的政治愿望。
首先,在严复的翻译作品中,常常出现“民族”“国家”“国民”等政治敏感度很高的词汇。根据王宪明教授的统计,在《社会通诠中》,“国”字共出现七百五十余次,“国家”先后出现一百五十余次;而原作中与“国”和“国家”意思相近的词共出现近四百次,频率远远低于译作。这说明严复在翻译的时候,有意斟酌词汇,就是希望借助翻译使“国家”概念深入国民心中,同时探讨中国现实的建国问题。所以,从选词就可以看出译作背后所蕴含的译者个人的政治立场。
其次,中国近代译者们也通过一些具体的翻译策略实现自己的政治目的。比如,严复在翻译《天演论》时,添加了近三十条按语且不加以说明,并根据所需对原文进行增译、减译、选译和改译。这种翻译策略似乎与他自己提出的“信、达、雅”翻译思想相悖,因此也招致了许多评论家的质疑和批评。但笔者认为,这需要结合“翻译的政治”来看待。不难发现,严复的译作并不是在翻译赫胥黎等人的文本,而是在向国人输出自己的思想主张。与纯粹的翻译不同,这是一种借鉴、汲取,也是一种改造、重写,所谓的“歪曲”只是为了“获得一种新的洞察力而付出无害的代价”。社会文化等因素同样也影响了梁启超的翻译策略。1895年后,梁启超看中了翻译这一工具,强调翻译之急,认为“译宪法书,以明立国之本;译章程书,以兴中国商学,挽回利权”,表明翻译出版是救国启蒙之关键。既然他将翻译视为立宪政治的工具,便决定了这一时期他的翻译偏向保守,不会太离经叛道。因为立宪政治兼有保守性与革命性,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提出了翻译书籍对现实政治的意义。他主张的“译意不译词”也秉承了这一原则。他认为要将“新意境”和“新语句”以“古人之风格入之”,将西方的新词汇、新主张和新思想藏在中国传统文学形式的外壳下,用旧瓶装新酒。最后,就林纾的译作来说,翻译中的归化策略要远超于异化策略,这也体现了当时的时代对译本的操纵。当时,多数人认为西方科技优于中国,却否认文化上远远落后,所以对外来文化持否定态度,但这催生了“中体西用”。受当时时代的影响,林纾从初涉翻译,就把翻译与现实社会联系在了一起。
综上所述,无论是严复的选词、梁启超的“译意不译词”还是林纾的归化策略,都是受到了当时政治环境的影响。他们利用自己的话语权力,在翻译时改写几部译著,歪曲一些原意,就可达到所追求的启蒙的目的,如此便没有理由对这种“不忠”口诛笔伐了。
三、译作的政治影响
“翻译的政治”除了体现在译本的选材和翻译策略外,还体现在译作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任何一部译作都有其政治属性,无论是佛经翻译、诗歌翻译还是文学翻译,不仅为我国翻譯事业作出了杰出贡献,提供了宝贵经验和理论指导,而且也为当时的时代带来了一定的政治影响。
中国近代的著名译作都对启迪民智、改革社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比如,胡适、李大钊等人曾经明确表示自己少年时代读过严译的著作并受到影响,或者在自己所写的文章中引用严复的译作为立论根据。《天演论》一经译出和发表,风靡一时,“连吴汝纶那样的封建士大夫,读了以后也欣赏其文辞之美和议论之精”(陈福康《中国译学理论史稿》),蔡元培也评价他“五十年来介绍西洋哲学的,要推侯官严几道为第一”。严复的翻译带领了当时一批中国学者学习先进思想,改革中国道路。主攻小说翻译的梁启超也为中国带来了深远的影响。他通过《佳人奇遇》将“政治小说”这一概念引入中国,同时也引入了科学民主的思想。政治小说“以稗官之异才,写政界之大势,美人芳草,别有会心;铁血舌坛,几多健者。一读击节,每移我情;千金国门,谁无同好”(郭延礼《中国近代翻译文学概论》)。通过小说里开展争取独立的政治斗争、打败封建专制等情节,梁启超的译作惊醒了曾经愚昧懦弱的国人,促进了中国的政治变革和社会进步。林纾的翻译一直贯穿着自己的爱国思想,所以他的译作也为中国带来了巨大的政治影响。林译小说最显著的影响莫过于传播了西方资产阶级民主自由的新思潮,将《迦茵小传》《黑奴吁天录》《巴黎茶花女遗事》等作品的情节联系到中国的现实情况,就连他翻译的《伊索寓言》中也含有许多充满爱国主义之词。同时,林译小说也改变了中国人对外国文学的轻视。
自“翻译的政治”这一概念引入中国后,它就成了翻译研究的热点,学者们不再简单地通过比较原文和译文的异同而评价翻译的优劣,而是结合其所处的背景等因素,系统全面地进行分析,因为学者们无法忽视译者所处的政治背景、他们所持的政治立场和译作所带来的政治影响。在中国近代时期,错综复杂的社会文化背景中,严复、梁启超和林纾三位学者的翻译充分体现了“翻译的政治”。
首先,从译本选材的角度,笔者发现他们的选择并非是不加选择或根据个人喜好,而是经过慎重考虑,选择了能够在思想上影响国人的作品,不难发现,严复的《天演论》、梁启超的政治小说和林译小说都带有改变国人思维模式的目的;其次,通过分析文本,笔者认为他们采用的翻译策略也受到了当时政治环境的影响,无论是“信”与“达”之间的悖论,还是梁启超的“译意不译词”,抑或是林纾的改译等方式,都反映出他们的政治目标,以国人可接受的方式引入西方思潮;译作一经出版,都产生了巨大的政治影响,为国人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以思想促进本国社会政治改革。这些译作充分展示了“翻译的政治”这一命题,也提供了有价值的研究范本。
(作者单位:郑州升达经贸管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