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国传统的“诗画观”到西方亚里士多德的诗画论,其本质都在于模仿,黑格尔认为,文学借用绘画等理论都表明诗与画作为人类审美情感的物化形态,具有共同的内核即“都是创造出来的表现人类情感的知觉形式”。文学作品中运用繪画表现技巧源自绘画与文学本质的同一性,也与作家自身的绘画经历滋养有关。作为画家的黄永玉在《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朱雀城》这部作品中,用绘画思维进行文学创作,将各种绘画表现形式与文学作品完美融合。具体而言,《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朱雀城》中绘画技巧的使用,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运用线条描摹人物
《朱雀城》中的人物形象大多以现实原型为依托,在小说中作者使用绘画表现手法,熔铸于语言表达,在现实真实的基础上完成了人物的典型化处理,主要人物鲜活有趣,次要人物和无名人物特征突出,生动的人物刻画为作品增色不少。
一、漫画式人物聚焦
《朱雀城》上部中,作者共绘制了28幅插图,其中有19张聚焦于主要人物的形象刻画。作品的第一页,绘制了两个人物形象,一名头戴小圆帽、身着对襟长褂、满脸皱纹的老人指着襁褓中婴儿说,“这孩子,近乎丑”,先“图”夺人。文本中的语言更是散漫随意,一如肖像漫画中的线条,轻松活泼。首页插画中对婴儿的语言描绘是“孩子肿泡眼,扁鼻子,嘴大,秃脑门,扇风耳,幸好长得胖,一胖遮百丑”,几个短语将长相奇特的婴儿在文本中绘出。简单,简洁,抓住人物突出的特征,几笔绘就,同时加以夸张乃至变形,引人发笑,这是非常典型的“漫画”创作方法在人物刻画中的运用。语言的使用贴合漫画线条自由随意,直白准确地将文学作品中的语言人物形象勾画为可视化人物形象,“漫画”式的夸张又能使文章幽默而有张力,如描写“胖厨娘”许巧珍,说她“大脸、大嘴、大手、大脚、大奶奶。外婆和她商量过,要笑就在厨房笑,别一路笑进来,响得耳朵聋。所以她端饭菜进屋时,只咧开大嘴,眯着眼像一段无声电影”,连用四个“大”字,传神与写意兼备,通过“咧开大嘴”上菜的默剧场景呈现,将一个乐观、豪放且不拘小节的妇女以谐谑的手法表现得惟妙惟肖,使文章妙趣横生。
二、极简化群像勾勒
《朱雀城》中主要人物达93个,跨越四代,以序子家主要成员为核心展开,包括与爷爷交往的朱雀城一众权力把持者,如滕老太爷、玉公;与双亲交好的名流、政界官员,如高素儒、芳吉等;还有序子的同龄伙伴、学堂同学,如沅沅姐姐、田应声。兼论及朱雀城内各类小工商业者,生活在朱雀城的城市平民,以及朱雀山区的苗族山民,人物众多纷杂,次要人物达400余名。庞大的人物数量充实了整体画面,使整部作品饱满、密实,但人物之间各异的风采又让文本更加丰富,不显单调。
对次要人物的刻画,往往采用中国写意画的极简线条勾勒次要人物以及无名人物的形态,再附以人物身份或职业的鲜明特质,人物群像似而不同,各展其色彩,使得整体人物形象具有明显的层次感。如说置席的蓝师傅的两个帮厨毫无疑问的是“标营的刘卷子跟兵房弄子的滕咬咬”,仅描述他们成为帮厨的关键品质,“老实,脚前手后干净”,也是对这两个人物唯一的描述;刻画幺舅娘的随从“跟着的这帮人都没有表情,各人挂着带红穗子的驳壳枪。脑袋上黑绉纱丝巾,脚上黑棒脚,草鞋”。简单描写苗族山民的穿搭,配上以打猎为生的山民的身份标志“红穗子的驳壳枪”,一群飒爽利落的幺舅娘随从便在这共同特征的表现中得到整体呈现。
描绘画面组织情节
整部作品故事情节的发展、人物命运的变化以及叙事中心的典型化始终与画面的呈现密切相关。故事的发展一反传统小说起承转合的情节变化,而是通过一个个画面的转换,完成情节的推进。展现人物命运时又注意画面的留白处理,给予读者想象空间。在故事叙述中将宏观背景虚化,在时代氛围中集中展现朱雀城的风貌,前后层次鲜明。
一、游动空间,推动故事情节发展
中国山水画大多采用散点视角,以游动的视觉感受完成画面空间的整合,讲究画面中景物层次分明、错落有致,实现由序曲经高潮到终章的结构安排。在《朱雀城》中,黄永玉使用这一艺术表现形式,形成了独特的游动叙事空间。作品中故事徐徐展开,情节的变化多寓于画面的转换之中,画面流淌,情节稳步发展,画面转换,情节急剧变化。如描写太婆去世,前章画面是“太婆房里挤满了人”,后章场景即刻转换到幼童狗狗去得胜营外婆家的路上,“坐在箩筐里头有点怕,尤其是出北门城过跳岩,人简直悬在天上。”画面均以狗狗的视点展开,无过多的赘述,画面内容的转换强化故事情节的跌宕起伏,暗示主人公生活的剧变,拓展文章的时空维度。《朱雀城》的故事情节发展是通过平淡叙述中的画面转换完成的。
画面转换构成游动空间的情节组织方式,突破单一的文字表情达意的媒介,将水平推进的抽象故事情节寄寓于平面呈现的形象故事画面,让读者在文本阅读过程中宛如欣赏一幅卷轴式长画,富于意趣。不仅在内容上丰富文本的空间表达,表现广阔的湘西生活图景,同时实现了故事情节与画面的交融,带来了文画互构生成的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韵味。
二、画面留白,暗示人物坎坷命运
黄永玉灵活运用留白技巧,使这样一部包罗万象、兼谈众生的“长河式”小说成为现实。在小说创作中使用留白技巧,就是叙述的过程中在特定情节留下空白之处不予完全彻底地展示,以便实现集中化叙事或者给读者留下意犹未尽的感觉。
在《朱雀城》中,作者主要运用两种留白技巧。一是语焉不详,说而不说。通过侧面的描述对作品中某一情节的结局加以暗示,让读者参与文本故事的创作,发掘文本中的奥义。在讲述“妹崽花之死”时,事件结束时没有点明究竟是谁为妹崽花和地鼓牛复仇,仅以一句“狗狗懵懵懂懂,那样都不懂”收束事件。这样的“不懂”让死于非命的妹崽花和地鼓牛的悲惨命运更加真实可感。同时,读者也可以从此前幺舅“那个狗日杨秋生让一个年纪轻轻女人站‘站笼,好大的狗胆!我当时有枪,早把他毙了”等言论中寻到蛛丝马迹,也为幺舅这个血性的苗族汉子增添侠义与神秘。
另一种留白技巧是让人物出走,未知结局。在《朱雀城》下部中,作为狗狗成长过程的重要陪伴者、影响者的王伯却在故事的下部从叙事中消失了,烧掉老屋后,王伯去了哪里、如何生活,无人知晓。但是,一个在饥荒岁月能在山里用手指挖葛块、生吃野物肉的苗族女性,读者知道她定能昂首面对生活的苦难,坚守活着的本能。如果说,上部中的王伯是一个具有顽强生存能力与生命张力的苗族女性跃然纸上,下部王伯的出走则增添了其命运的坎坷与不可知,更使深山苗民永不低头的生命力与坦然面对苦难的精神牢植读者心中。
三、背景虚化,突出叙事主体地位
《朱雀城》这一部集个人成长史、地方志与民族动荡录于一体的巨作,以狗狗个人经历为核心的近景、以朱雀城的变迁为主的中景和现代中国社会动荡的远景同步进行,视野宏大。中国画讲究“画面应有主宾、虚实之分,才能生动有致”。在近景、中景以及远景的处理上,黄永玉采用“虚实结合”的原则,将社会时局的动荡变化进行虚化处理。文章往往通过他人口语来转述真实社会事件,“听说不久前他陪一个名叫毛润之的人,走遍大半个湖南省,做了个什么调查报告回来”,朱雀城退置于广阔的社会背景之下,同时“听说”这种原始的信息流通方式又暗示朱雀城与当时社会之间的政治距离;另外,作者也将宏观社会背景通过朱雀城中景物的异常变动加以暗示,如描绘饮酒赏景中的一番议论,“……那不怪,南北这两年仗打得多,洞庭湖也忙起来了,飞禽走兽都往我们这边躲……”将“外头”政局争夺、战争频仍的背景一笔带过,用个体的认识与记忆来代替宏大历史的记述,轻描淡写之中故事背景也因此定调。
背景虚化的写作手法烘托了现代中国社会的不安定氛围,对生活烟火的描绘又使得朱雀城这一叙事中心完成了典型化处理,成为黄永玉心中的一方净土、令人心生向往的乌托邦,也在时代的追溯中让小说叙事更显厚重的历史色彩。
调用色彩绘景构境
在色彩的运用上,黄永玉继承传统,同时又突破传统。其绘画一反中国画传统“计白当黑”的原则,大胆着色,水墨淡雅的国画在他手里五彩斑斓。在《朱雀城》中,作者对于西南自然风光的描绘往往多用红绿,勾画出一个野性生长的自然之境。对于朱雀城的描绘则继承传统中国画的主色调,以青白灰着色点染,描绘出温情的故乡小城。
一、红绿对比融合湘西山野勃发风姿
朱雀城以湘西凤凰县为原型,山高林密,四季青山常在。黄永玉大量描摹草丛与群山,又注意配以色相上高度对比的红色景物,描绘出湘西山野的明朗、艳丽与浓烈。“尽是竹林子和穷树,一年到头绿茵荫子;有时冒出燃火似的大枫林、乌桕树,映眼的红光朝天上直冲,走进这种场合,脚底下一片亮,十分之爽脆提神。”根据色彩学原理,红色给人热烈、明快、活泼之感,绿色往往代表生命的旺盛之境。在红绿映衬的生命之境中,养育了最富生命力的湘西山民,孕育了充满生命力的湘西文化图景。自然景物描写中,黄永玉运用了湘西文化中最为寻常的红绿色彩,在这强烈的对比色之中蕴含着湘西文化深层的生命力量,展现了一个如屈原“亦余心所向兮,虽九死犹未悔”一般力量勃发的湘西形象。
深山苗民服装上大胆着色,民族图腾上大面积使用红绿色彩撞击,孕育了血液深处的顽强与坚韧,遭遇苦难不自怨自艾、不怨天尤人,以坦然豁达的生死观诠释生命最为坚韧的一面。王伯说:“人家都讲‘命这样,‘命那样,‘命不‘命哪管得用?怪自家‘命差,醋人家‘命好;‘命好‘命歹都只活一辈子,皇帝姥姥都一样。……我王伯不信‘命,也不信‘理。”也正是如此,历经儿时被父母抛弃、丈夫在战争中去世、儿子投身军营生死未卜等一系列人生劫难后,她仍旧坚强面对生活。王伯没有对生活的怨怼,也没有超乎常人的达观,有的只是对生命的尊重、对苦难的平视。 风姿勃发的湘西山野不仅生就了《朱雀城》中王伯、隆庆、幺舅、刘三老等对生尊重、对死坦然的个体,展现了湘西独特的生命文化,也让文学回归人的书写的本质,生动地诠释了生命的无限张力。
二、青白灰点画晕染朱雀城静谧安然
从色彩学上说,低纯度、低明度的色彩搭配往往能給人以朴素厚实感。坡上的家里,“万字、寿字格窗门内开,糊着素净的白‘夹帘纸”;朱雀城纵横的街道由青石板铺就,青色的跳岩在文章中反复出现;教育局“地面是用砂泥跟石灰锤成的,瓦顶有五米多高,四面八方安着明瓦,褪了色的白石灰墙跟木柱砖瓦配合”。《朱雀城》中人文建筑的描写采用点染笔法,青灰为底,在城内晕染开来,再点染白色调明亮度,构筑了一座协调、宁馨、滋润的小城。文学作品中颜色的使用,能够准确传达作者期待完成的心理表征,实现作品的文化象征。
原始的祖先崇拜在中华大地上形成了血脉深厚的故乡文化,这流传千年的文化传统也流淌在黄永玉的字里行间。他在文章中说“我有时不免奇怪,一个人怎么会把故乡忘记呢?凭什么把她忘了呢?” 在《朱雀城》中,作者运用中国画常用的青白灰三色彩点染出一个充满温情的游子原乡,街道上的青石板铺就湘西净土,明净的白墙构筑成童年造梦空间,墨色灰瓦盖就游子心灵庇护所。黄永玉12岁离乡,少年谋生的艰难使朱雀城成为黄永玉在现实浮沉中可以抓住的“救生圈”。朱雀城是黄永玉的理想故乡,也是文学上的诗意故乡。正如作者所说,“这不是账单,这是诗”,是对故乡的诗意眷念。
画家的身份使黄永玉将绘画思维应用于文学的创作,恰到好处的绘画表现技巧增强了作品的表现张力,使作品意蕴深厚、内涵丰富。线条语言的娴熟巧用,使作品主次人物表现恰当,画面的合理安排让情节推动自然流畅,色彩的妙用令野性的湘西山野与诗意的朱雀小城在作品中呈现。深入血液的绘画思维与技巧,让这一部承载作者对童年温存时光无限留恋的《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朱雀城》,在寄托黄永玉对湘西故乡的无限想念之余,展现宏大的生命图景,带给读者关乎生死的人生思索。
作者简介:
肖盼,女,湖南邵阳人,硕士研究生,中国语言文学文艺学专业。作者单位:湘潭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