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的黎明

2024-04-22 09:52范晓军
三角洲 2024年3期
关键词:大山深处油灯老汉

范晓军

风的嘶鸣停歇了。树枯萎的枝丫被凄婉的月光投影在黯淡的墙壁上微微摇曳。黎明微亮的晨光,沿东方的苍穹,渐渐露出了殷红。只有一座大山是黑暗的。漫长的冬天在寂静大山的褶皱里显得更加漫长。远处的夜,似乎固定在一座大山遮阻的影子里。像一些旧时光陷落于命运的重围。

根生没有从土炕上爬起来,15瓦的电灯发出菊花般的光芒,笼罩着墙壁上黑白相间的黑暗。

根生他娘早早就爬了起来。她圪蹴在炉台前,不停往通红的灶膛里塞着玉米的禾茬。火焰在风箱的鼓动下,不停歇地吐着长长的焰苗。锅里的水沸腾了,铍皮锅盖在白色蒸汽的触及下,啪啪的一直响个不停。

娘不愿搭理根生,她手脚麻利地拿起玉米面的碗,顺着锅沿撒在沸腾的开水里。

白色的雾气开始在简陋的房舍内弥散。瞬间,寒冷的土墙向下爬满露水。根生的娘隐映在白色的雾气里,只有倔强的风箱声在呼哒呼哒地此起彼伏。

根生过了旧历年已经年满18岁了,家境可日趋衰败,根生的父亲身体越来越不好,可这孩子一门心思地想读书考大学。根生娘不吭气,可她一肚子怨气,嫌弃这孩子不考虑父母的做法。

喝完第三碗糊糊,根生的额头上已渗出黄豆一般密密的汗珠,娘要给他舀第四碗时他摸着鼓胀的肚子说饱咧,喝不下啦。

根生娘还是不吭声,踮起脚磕了一下鞋板上的灰尘,爬上了热腾腾的土炕。扶根生的父亲起来。根生的父亲庄老汉虽然还未及六旬,可沧桑的面额上已经刻下了许多岁月磨砺的痕迹。

天亮了,鲜亮的日头把酝酿了一个冷季的光线慷慨地铺陈下来。广袤的古塬上失去了单调,失去了灰冷,失去了冬日里最坚硬的寒冷,开始蒸腾着一缕缕细细的白雾。

北方的土地,川里坦荡如砥塬上沟壑纵横,根生用力将圆头铁锨插在田畦上。“咕嗵”呷了一口冷水,甘甜的山泉水让他周身舒畅。然后,他仰面朝天,四平八稳地躺在北方一望无际的土塬上。他闭上眼睛聆听到咆哮的风声和辽阔的大地沿轴心在疾速旋转。冬天田野的空旷和萧条,做梦一样地铺陈开来。

日近晌午,一道金灿灿的阳光划破古老的黄土地,像蜗牛的步履,缓缓移过田野。风又在田野上呼号了,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又在远处摇曳的灌木丛中啁啾。

温度在渐渐回升。根生用手捂严了棉袄,微闭着眼眸。一会儿的时间进入了梦乡。

突入的阴影一会儿近了,一会儿又远了。

他突然聆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枯萎的枝丫花开了,模模糊糊中有一双手呈上了一张洁白的纸笺,像是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猛地一愣,起身要抓紧的时候,一张纸又慢慢卷起,消失在模模糊糊的视线里……

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天已经黑了,夜雾浓郁时,夜风呼呼地硬起来,扬起沙土吹打在根生的脸上。

梦在苏醒的身体内飘远了,而大山的寂静却更加寂静。鲜红的月亮爬上了褶皱的群山,那银亮的光芒像银白的马鬃,低垂向静谧的人间深情的飘逸。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黑黑的夜幔轻轻地拉开。沟谷里的寂静有一股煞人的冷气。从遥远的天幕上缓缓降临,沿着那褶皱的山脊直逼人的心脾。

根生捂严了棉袄,凑近了一盏油灯的清辉。娘嫌他整夜费电花钱,只允许他熬夜的时候点燃家里的一盏油灯。

油灯吱吱地燃烧着,一缕黑色的烟雾不时发出“叭叭”的声音。一盏油灯让他在黑黄色的泥土墙上走近了一个影子,油灯那微弱的火焰在摇曳,那斜斜的影子覆盖在一页又一页书籍上。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

那像黎明璀璨光芒一样耀眼的句子,像是在他那呼啸着北风的灵魂中喃喃自语。他感觉到快乐,那無以言状的兴奋甜甜淡淡地在他沉寂的血液中翻滚。

累了,他就拉开门闩,走出一间破旧的土窑。天还没有亮透,有三颗或五颗倦怠的星依旧在天空里缀着,早起乡人的脚步把村子踩醒。根生呷了一口冷水,往书包里塞了一个馍馍,在一盏灯照耀不远的清辉里,踏入了远处未尽的月色,走入了夜色深处那条蜿蜒的山路上。

时间一晃,七月的流火在天籁的和弦里降临了,天边那颗老太阳执着浓烈地炙烤着滚烫的田野里那一条条忙碌的身影。

根生蹲自家窑洞的门槛看天。七月那大山深处的蓝天,蓝得让人心醉。几朵悠闲的云在山之南静止似的悬停着。根生心里涌着一股股燥气,他不停用搭在肩胛上的湿毛巾擦拭额头和脸膛上流下的汗滴。

根生娘隐匿在窑洞阴冷的影子里,瞅着根生弯曲的背影,孩子脾气扭,可家里的光景不允许他上大学了。隔壁庄老汉不停地剧烈咳嗽,那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像冬天缓慢夜色中一只幽咽的猫在凄月的影子里呻吟。

根生娘心里阵阵凄楚,嘴里默默唠叨了几句。“硬命的孩子,落生在苦命的家。”娘轻轻叹了一口气。

山静了,那寂静像一只雄鹰一样在郁葱的山沟里翱翔。那大自然的瑰丽,像天籁的和弦在七月如火的日子里铺陈开去。

根生在看天,他的目光沿天空最高处鹰翱翔的弧线看到极远处。他似乎在大山的怀抱里聆听到山那一侧海的涛声,那湛蓝的序曲,在他生命翻滚的血液里咆哮。

塬上麦场的高音喇叭响了。唤根生去大队部一下,根生收起搭在肩胛上的湿毛巾,一个人默默走进了落日在群山之上呼啸得巨大的虚无。

根生娘望着儿子消失在蜿蜒起伏的山路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知道根生考上大学了。娘转身进了里屋,对着昏暗土炕上剧烈咳嗽的庄老汉抹眼泪,庄老汉侧了一下蜷曲的身体没吭声,“唉”了一声,然后,缓缓说:“卖了家里留给根生结婚用的窑吧。”

庄老汉摸索着墙壁的黑暗爬了起来,他缓慢地披上了棉袄,蹒跚着来到门后,扛起了圆头铁锨,地里该施肥了。他剧烈地咳嗽几声,一个人缓缓爬上了蜿蜒在山脉深处的青石板路。

风不停歇地在大山深处嘶鸣,那嘶鸣声像这人世间狂暴的音乐在孤独的舞台上回响。那些时近时远的虚像,在这狂暴的音乐中不时呼啸而至,又不时瞬间消逝。

庄老汉气喘吁吁地立在田野上,那阳光像北方春天绽放的犁白旋转着簌簌而下。那纵横交错的群山,在他无语的沉默里,像一幅壮丽的山水画缓缓展开。

庄老汉双手搭在铁锨把上。那泛潮的土腥味和北方山谷间辽阔的风啸让他舒坦。他舞动起铁锨,像一只春天返回北方的大雁翕动翅膀。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力量,从心田向上涌动,气息薄薄地颤动,喉咙哽咽了一下,一口鲜红的血吐在了北方辽阔着风与嘶鸣的大地上。

那湛蓝的苍天在旋转,落叶与阳光的梨花之幻在旋转,大地与山脉沿着一个纵轴在旋转……

庄老汉身子一软,仰面直挺挺倒在了田野上。

那落日巨大的虚无轰鸣着降临在山脊上的时候,根生行色匆匆地赶到了家。

娘凝视着根生,她黑紫色的唇角抿紧,在微微颤抖。根生像隔窗的虚像在她眼前不停地晃动,她挥起手掌,“啪”的一声,打在了根生的脸膛上,“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娘低声的抽泣,从隔壁隐隐传来,像一只凄月中幽咽的猫在撕咬着根生的心灵。

月亮升起来了,那银亮的马鬃,又从褶皱的山脊上低垂向悲怆的人世间深情地低语。

根生用手缓缓推开了娘的屋门,“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娘,我不上学了,我在家养您。”

娘依在夜色黯淡的墙壁上一愣,嘴角抿在一起抽搐起来。用手抹了一把眼泪说:“根生,你走吧,娘死也供你上学……”

此时,我的笔停止了,略微低下头去,任凭寒风如秋水般的汹涌,在我的灵魂和肉体的缝隙间咆哮。

雪已迫临春天,时光在玫瑰衣般的火焰里一一扑灭,那歇斯底里的疼痛,正像乏味的日子属于我们共同。

春天在风雪的呼啸间降临了,另一个春天在拱形的苍穹之顶遥不可及,将时光里模糊的虚像折断在我白皙的手指之上。

四年后,根生一个人返回了大山深处,他在自家的窑洞里办了一所小学,一面鲜红的国旗褶皱在大山深处高高飘扬。远山的黎明响起了学生琅琅的读书声……

作者简介:

范晓军,山西临汾人,山西作家协会会员,大学时期开始发表作品,作品散见于《黄河》《山西文学》《散文诗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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