楝子
今冬,天冷,扬子江边的石城大雪纷飞,一天一夜,无休无止。如此大雪,令人想起少儿时代汝水边上的隆冬时节,还有村子古老寨墙上的楝树来。
汝水两岸,虽有首山、柏宁冈蜿蜒起伏,但多沃野平畴,河流纵横。星罗棋布的大小村庄,宛若一座座“森林”,枝丫摩天,郁郁葱葱,房舍、院落倒似乎成了点缀,散落其中,疏阔,散漫,各自独立。森林之中的树木,杂乱无章,各有风采。有杨树,有柳树,有刺槐,有椿树,有桐树,有桑树;也有不成规模的各种果树,如枣树、杏树、梨树、桃树等,春天里,姹紫嫣红,盛夏中,浓荫蔽日,煞是喜人。但,还有一种树,似乎更有势力,几乎无处不在,却并不讨人喜欢,是啥树?楝树。
家在村子东头,属于寨门之外了。门前有一水塘,乡人多说坑,四季清澈,水中也会散养一些鱼,望天收而已。夏季里,坑中的青蛙特别活跃,鼓噪不已,此起彼伏。就是这样的大坑,冬季经常结冰。哥哥会带着我和弟弟在冰面上玩耍、打闹,鞋子、衣服都搞湿透了,还乐此不疲。已经年迈的祖父会站在坑沿上眼巴巴地看着我们撒欢,又担心孙子们出意外,挥动着拐杖,喊我们上岸,急切爱怜的眼神,历历在目。穷冬烈风,并无大雪,更多的时候,是哥哥和我一大早起来,就在坑里就着冰冷的水抹一把脸,便匆匆赶往村里的学校去了。早餐?那个时候怎会讲究这些。不能烧点热水洗脸洗手?不怕您笑话,不说从水井里打水不易,水缸里的水哪舍得大手大脚地用啊?更何况,缸里的水也是冰凉冰凉的呢。
从家里出门往西,到东寨门口,并不进村,而是沿着寨墙北走,大致到荆蛮子家的后院墙,寨墙转弯西走直到村子里的北寨门,从这里下寨墙再往北,就是汝水大堤下的校园了。村子里的寨墙据说修筑于同治年间,只有东、北、西寨门,没有南门。东寨门唤作迎旭门,西寨门叫做金乌门,北寨门就叫面汝门。前面说到,寨墙本是夯土而筑,年久风侵雨蚀,荒草离离,杂树丛生,多是刺槐、辣条,更有楝树,春夏时节,这一绿色屏障蜿蜒盘旋,如同巨龙。多年后,去山海关、雁门关、嘉峪关登临长城,在南京流连明城墙,就会想起村子里的老寨墙来。
到了秋冬时节,寨墙之上褪却了绿装,枯枝败叶,瘦硬密实,而楝树虽然也会树叶凋落,却很顽强,似乎一直在抗争,这些叶子并不心甘情愿从枝头退走。更有意思的是楝树上的果子,也是顽固不化,挂在枝头,颤颤巍巍,结队成群,就是不愿落下。我们对这些果子实在是毫无兴趣,它们怎能与红枣、柿子、桃子相提并论?枣、柿、桃都是美味,且能充饥,楝树的果子能派什么用场?
隆冬腊月,在水坑里洗脸洗手,还是出了问题,双手皲裂,脸上也是粗糙得紧,疼,真是疼啊。母亲说,去拾些楝子来吧。哥哥和我还有点疑惑,这些楝子,鸟都对它不理不睬,漠视蔑视,它能有啥用?虽然有些不太理解,哥哥和我还是?着篮子,到了寨墙上来拣拾楝子。楝子有落在地上的,还有挂在树上的,散发出一种并不刺鼻却有点异样的味道。不管了,听妈妈的话,弟兄两个分头捡拾起来。忙乎了一会儿,哥哥说,这样太慢了。他就脱下棉衣,摘下帽子,扔给我后,就噌噌噌爬上楝树,扳着楝树的枝杈,拼命地摇晃起来。在这样的摇晃之下,楝子如雨点一般纷纷坠落,铺在地上,密密麻麻,圆滚滚的果子如珠子一般,嘈嘈切切错杂弹,还蹦起来了,很是好看。但,这些东西,虽然外面光鲜靓丽,又不能食用,真是太遗憾了。
弟兄两个把楝子弄回家,气喘吁吁的。冬夜漫长,晚饭后,哥哥和我在看闲书,妈妈却在煤火上烧了一大锅水,热气腾腾,整个房间也暖和起来。妈妈把开水舀进水盆里,又把楝子放进去,房间里很有点药香弥漫的意思。妈妈说,你们来洗一洗吧。妈妈这样说,不是商量,也不是命令,却有点毋庸置疑的意味,哥哥还不大情愿,弟弟和我听从妈妈安排,就开始用楝子水洗手、洗脸。妈妈说,先不要洗,泡着,多泡一会儿。就这样,换了几次水,洗过手、脸之后,是泡脚。还真是奇效,这些楝子水去污除垢,利索得很。洗过之后,手脚暖和,轻松异常,让人神清气爽。
后来到镇上读书,查看一些资料,方才知道楝子也可以当肥皂用呢。那个年月,家里怎么会用得起肥皂啊!更不要说所谓的香皂、洗面奶了。
年末岁首,想起当年的楝子,这些古寨墙上的楝子。
(2023.12.21)
散文的见识
九年前春,也是在此地,西康路上的西康宾馆,不少人聚集在这里,就散文展开讨论,题目叫“散文之翼”,少长咸集,济济一堂,大家议论风生,畅所欲言。
九年后冬,又在此地,再说散文,意义特别。会前,看到姜琍敏先生发来微信,说会议的主题是“当代文化传承背景下散文创作面面观”。这样的题目好,是开放性的,也是切合当下大背景的。现在多讲第二种“结合”,与优秀的传统文化相结合,是又一次的思想大解放。传承当然要薪火相传,也要推陈出新。说到传统文化,有一个前置限定词,有优秀两个字,须臾不能遗忘。哪些传统文化是优秀的?又有哪些是糟粕需要剔除的?哪些是中性的?这样的梳理与清点,还是很需要下一番大功夫、苦功夫的,需要审视,需要甄别,需要辩证思维唯物主义,创造性转换,创新性发展,总不能照单全收,沉渣泛起,蛇神牛鬼,早已经被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所否定摈弃的东西,再度抬头,死灰复燃,借尸还魂,钻出来摇身一变又招摇过市上下其手走红起来。
九年来,散文这一古老的文体在不断嬗变,也在不断推进,杂花生树,枝繁叶茂,我无力一一盘点,尽收眼底,但感受是真切的,成绩斐然,有目共睹。大致在这九年来,有不少在散文园地耕耘的大家、名家渐次凋零。如袁鹰先生,他的《井冈翠竹》在当年说是一纸风行洛阳纸贵,并非夸张;如远在西北的周涛先生,他的散文既有边地风物,气势磅礴,也有婉约小品,柔情似水;如北京的姜德明先生,他的书话体散文,知识情趣融為一体,耐人寻味;如更早去世的上海的黄裳先生,骂人不吐脏字,犀利锋锐,他与张中行、柯灵、葛剑雄、姚雪垠的争论文字,饶有趣味,给人启发;如邵燕祥先生,他的读史杂文、他的反省历史、他的自我经历,多为短章,见识独到,耐人寻味。还有一些,时间有限,不再举例。
当代散文,多说杨朔、秦牧、刘白羽,被誉为三大家。杨朔的《泰山看日出》《雪浪花》《荔枝蜜》《香山红叶》等都几乎是令人耳熟能详的名篇;秦牧的《花城》《土地》等也很知名;刘白羽的《长江三日》壮观、华丽,仿效者众。当然,也有人批评他们,也都持之有故,不无道理。海门的林非先生是研究散文的名家,持论公允,视野宏阔。进入新时期,余秋雨的散文风行一时,影响最大的是他的《文化苦旅》,多被称作文化散文。季羡林、张中行的散文,被称作学者散文。夏坚勇的“宋史系列”也可称作历史散文,他的《绍兴十二年》别开生面,令人眼亮。此后,他一路上溯,又推出《庆历四年秋》《东京梦寻录》,都是幾十万字的规模。王彬彬在《钟山》开设有专栏,不是经院式的论文模样,但也不是纯粹的文学话题,也可归之于历史散文。当然,还有生态散文、山水散文等,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叶兆言先生是小说名家,听叶兆言先生说他对散文的理解、心得、体会,足以窥见他也是散文大家。中原一家出版机构曾推出“小说家的散文”系列,很具规模;人文社也在重新装帧,推出散文系列,颇有一网打尽、尽在彀中的意味。百花、浙江文艺、江苏文艺等出版机构也都曾成规模地推出散文选集,王鼎钧、余光中、陈之藩等都拥有一定读者,李娟、周晓枫的散文也被多家出版机构次第推出,清新扑面。叶兆言说到散文的门槛,提及曾经的报纸副刊,如今的纸媒衰落,网络兴盛,自媒体的方兴未艾,他撰著《南京传》与腾讯的关系,令人感慨时代的沧桑巨变,散文的生机葳蕤。说到《南京传》,如今旅居澳洲的张新奇也写了一部,都是在2019年付梓刊行。载体的变迁,也在影响着散文的发展。王剑冰先生主持《散文选刊》经年,他着重说到散文经营与书写的“情”的重要,文贵乎有情,无情的散文,味同嚼蜡,面目可憎。情,至为重要,不可缺失。但,情固然可贵,却,不能滥情,不能泛情,更不能无情呻吟、矫揉造作、拿腔拿调、装腔作势。哭天抹泪就是真情?貌似痛彻心扉就是真情?戏精很多,表演很盛,情的处理、情的张扬、情的表达,当然也有讲究,也有礼数。已经是饿殍遍野,已经是崩溃边缘,已经是水深火热,大可沉默,在此之际,一叶障目,罔顾基本常识人情,强颜欢笑,莺歌燕舞,不诛心吗?还有起码的人文底线吗?
在我看来,散文的情、散文的语言、散文的结构,都很重要,而作为与诗歌同样古老的散文,其经营、其文本,最为值得留意的是它的见识,是它的思想,是它最为基本的人伦底线,是不能违背的社会常识。见识不是其他文体的专利,不是所谓学术论文的独有,不是时政文章的禁脔,见识是明大势,见识是通人情,见识是拨云见日,见识是登高望远,见识是见微知著,见识是洞察秋毫。不能因为见识的枯燥、玄妙而拒绝而排斥,不能因为见识的独到与寂寞而放弃漠视而人云亦云。都说散文门槛很低,都说散文同质化严重,都说一些散文笨重而不厚重,掉书袋食古不化,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见识不到固陋所致。爱德华·吉本的文章为何好看?茨威格的文章为何耐读?当然,还有普鲁塔克,还有卡莱尔、蒙田,不仅因为他们的文字之美,还在于他们的见识过人。
文化自信、文化传承,都是很热的语汇,中国的散文传统源远流长,《左传》《史记》,高山巍峨;《汉书》《后汉书》,双峰并峙;唐宋文章,延及明清,即使桐城派,我们也不能一言以蔽之斥之为桐城谬种流传。即使今日,重温梁启超的散文,不是同样令人感奋不已?重温鲁迅兄弟的散文,不是仍旧余音绕梁?
散文多面,挂一漏万,就说散文的见识,不当之处,敬请不吝赐教。
(2023.12.11)
太行山下夜读抄
车过黄河,去黄河以北的林县看红旗渠,想起杨贵其人,也想起当年大河南北的水势滚动,如今的多年安澜,大致平安。黄河是母亲河,黄河流域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但,黄河改道,多说夺淮入海,而宋金之际的黄河改道,多语焉未详。闲坐无聊,抄一段资料,说说黄河在宋金元之际的大致走势。
北宋末期,黄河经卫州、滑州、澶州一带北流,由乾宁军即今津附近入海。金宋争斗,金军南下,时局动荡,战火遍地。《宋史·高宗本纪》载:“是冬,杜充决黄河,自泗入淮以阻金兵。”《金史·河渠志》载:“金始克宋,两河尽畀刘豫。豫亡,河遂尽入金境。数十年间,或决或塞,迁徙无定。”是冬,指建炎二年,1128年。
黄河屡次南下夺淮,决口地点多在上至延津、下至濮阳的黄河南岸。大河流路虽然不尽相同,但大多是在濮阳一带先流向东南,然后沿泗水南下,至徐州、宿迁以南汇淮入海。建炎二年十月前后,金军进占滑州、濮州、澶州,东京留守杜充匆忙在滑州以上延津以下决口,放黄河水沿黄河南下旧道,由濮、曹、济、徐诸州会泗入淮。就此而言,以水代兵,杜充算是蒋介石的老师。
金人占据中原,宋金连年战争,时局极不稳定。金大定五年(1165),金宋大致划淮为治。当时黄河南北分流,一道由北宋故道北流入海,一道大致由金初泛道南下会淮入海。黄河当时南下入淮的主要河道至少有三条:东边一股经卫州获嘉、新乡、汲县,滑州白马,开州濮阳,济州郓城、嘉祥、金乡,滕州沛,至徐州彭城,然后南流入淮;中间一股在白马一带与东股分离,经南京府的胙城、长垣、东明,曹州济阴,单州单父,徐州所属的丰县、萧县,再至徐州与东股合流,南下入淮;西边一股大致从新乡、延津一带由大河分出,经封丘、开封、陈留、杞县,南流至睢州襄邑,再经归德府的宁陵、宋城、虞城,与中间一股合流,仍至徐州以南汇淮入海。此处所说南京府,是在商丘。
明昌四年(1193)即830年前“河决卫州”,黄河一部分又走北宋故道,“魏、清、沧皆被害”。明昌五年八月,“河决阳武故堤,灌封丘而东”,黄河大溜经封丘、东明、曹州、单州,至徐州以南会淮入海。因这次决口靠上,河水大部从阳武、封丘泻往东南,可能此后北流即完全断绝。金天兴三年(1234),蒙古军灭金以后在开封附近的寸金淀扒开黄河以灌赶南宋军队,大河由陈留、杞县以南“分而为三”,分别沿颍水、涡水和泗水入淮,黄河水势从此更加混乱。
至元二十三年(1286),黄河在开封、陈留、杞县以南又大约分为三支:一支经鹿邑、亳州、蒙城、怀远等地汇涡水入淮;一支经太康、陈州、太和、颍州等地会颍水入淮;一支经睢州、宁陵、归德、虞城、砀山、萧县、徐州合泗水南下入淮。另外在开封西中牟一带还有一岔流,经中牟、尉氏、洧川、鄢陵、扶沟等地,至陈州会颍水入淮。自元至元二十二年(1285)到至治二年(1322),《元史》记载的决溢年份就有17年,几乎都发生在这四支河道的两旁。刘福通在此起事,此后朱元璋崛起江淮,就是这样的时代大背景。
从金军于宋靖康二年(1127)掳走宋徽钦二帝、北宋灭亡起,到元至正二十八年(1368)元朝被推翻止,金元两朝统治黄河流域达二百三四十年,其中有100年左右处在战争状态,黄淮之间是主要战场。狼烟四起,生灵涂炭,民众或死于刀兵,或辗转倒毙于沟壑,战后多年难以恢复。丘处机曾有如此诗句“十年兵火万民愁,千万中无一二留”“无限苍生临白刃,几多华屋变青灰”。《元史·地理志》载,至元二十三年(1286),元灭赵宋已经7年,而当时汴梁路近40个县(包括今东至兰考,南至商水、郾城,西至襄城,北至延津),总人口不过“十八万四千三百六十七人”。
金初,因为北流已久,故道淤高,黄河在滑州附近决口后,“水势就下”,通过梁山、巨野一带南流会泗水入淮。此后,这条河道及其附近相继淤高,河势逐渐向西南滚动,到金末元初达到了西边所能达到的极限,沿颍、涡等河散漫多支入淮。元中叶以后,西南几支河道再度淤高,再向西限于地势而不可能,主流遂逐渐转向东北,到元末又有一股走金初河道。淤积、迁徙、多支并流的情况,一直到明后期潘季驯提出“筑堤束水,以水攻沙”的治河方略,这种乱流局面才得以改变。
杨贵引漳河水进入林县,潘季驯提出新的治黄方略,作用有大小,地位有高低,却都是在做水文章啊。
(2023.10.27)
去了石榴,来了芭蕉
假期将尽,明天就要返程回宁了,情绪莫名地黯淡、低落起来。傍晚时分,秋雨绵绵,更是惹人惆怅,意绪阑珊。母亲说,到你秀玲姐家看看吧。
秀玲姐家,就在我们家后面。母子两人,冒着小雨,出门往西,再往北走,几步路就到了。两位老人彼此应声打着招呼,推小院大门而入。小院静寂无声,种有不少蔬菜,绿意盎然。屋前有廊,室内灯光明亮。小院内西侧靠墙有一株芭蕉,在雨声淅瀝中,翠绿如盖,晶莹剔透。秀玲姐家原来的房舍、院落,较之现在,要稍微再靠后一些。印象中并无围墙,当时院落东南一隅有株石榴树。此一石榴树,并不高大巍峨,却丛生蓬勃,郁郁葱葱。仲春时节,一树红花,旺盛葳蕤,招人喜爱。当年,我们经常在石榴树下玩耍、打闹、闲聊。
秀玲姐,是村子里的平辈。她是当年汝水荒村草门楼的女儿,计有兄妹七人,家里一度殷实富足,名声在外。但到了1949年前后,因家中长辈多人吸食大烟,基本上已经家道中落,而评定成分,她家还是属于地主富农之列,被要求搬离原来宅院。此一偌大院落,多年之内都是村里的学校,不少农家儿郎的读书摇篮。秀玲姐家里境况陡然逆转,改地换天,如此一来,她的哥哥、弟弟的婚姻就遭逢了巨大危机,大致是在改开以后,他们也才陆续娶妻成家。
说来有点复杂绕脑,秀玲姐嫁给了本村的一个后生,此后生是我的本家外甥,姓黄,名叫来卿,是名闻乡里的医生,悬壶济世,颇有口碑。他出生在沙河南岸的泥车,却自幼一直在荒村舅舅家生活长大,最终成为影响很大的乡村名医,他也是昆阳古城多年的县人大代表。
前面说到小院里的石榴树,还有一件事,印象深刻。来卿不仅医术精湛,也很善于表达,会说故事,村里说是喷瞎话儿。就是在石榴树下,听他说过一段师徒往事。徒弟拜师学艺,三年学成,即将出山闯荡江湖。师傅送他下山,解下腰间佩剑赠送徒弟。师傅年迈,步履蹒跚,拄一竹子拐杖,一路叮嘱徒弟要低调小心,谦虚谨慎。两人晤别,师傅转身回返之际,却听徒弟自背后剑声呼啸快如闪电直刺而来。师傅一改老态,敏捷如猿,低身躲过。刚刚闪身躲过,利剑却连连进击,师傅也不回头,用拐杖见招拆招,彼此一瞬间辗转腾挪,经过不少回合,难见分晓。徒弟看难以取胜,更为焦急,他孤注一掷,利剑直刺师傅咽喉。师傅以静制动,斜举拐杖,躲闪不及,“嚓”的一声,拐杖被斜截一段,留下锋锐尖端。师傅长啸一声,一跃而起,掷出拐杖,直扑徒弟右手,如铁削泥。只听哎呀一声凄厉尖叫,徒弟应声倒地,右臂断落。
师傅说了声,畜生,快去就医,也许尚能留住狗命,还不滚开。徒弟左手掩面,落荒而去。师傅昂然回返,再无回头,从容而去。
这一故事,听来卿多次说过。他每次叙述,绘声绘色,有比画,有动作,声情并茂,抑扬顿挫,细节或稍有修正,而故事情节大抵如此。当时并不知道,来卿是否看过金庸、梁羽生、古龙或者平江不肖生、还珠楼主等人的武侠小说。灯火可亲,三人在屋内闲坐聊天,说些家常,想起这些往事,历历如在眼前。如今,说故事的人已经去世6年了,父亲为他撰写一生行状,追述他的种种过往,言简意赅,平实质朴的字里行间,饱含着惺惺相惜彼此相知的真挚情感。
来卿与秀玲姐共有五个子女,四女一男,男孩最小。当时,在这一小院石榴树下一起玩乐,多是他们家四个小孩。为何是四人?原来,他们家二姑娘呱呱坠地不久,就被抱到她外婆家去了。夏日,某次,在石榴树下,二姑娘偶尔回来了,有点新奇、特别。在我看来,她颇有点落寞的样子。她话不多,静静默默,看别人玩耍、打斗。大人们议论着待炕烟叶收成后要撕些花布,犒劳孩子们。秀玲姐说,二姑娘还小,还不会洗衣服,就不给她做衣裳了。二姑娘在这个时候,却很平静坚决地脱口而出说道,外婆的衣服都是我在洗和晾晒的!此言一出,大人们反应很快,都连忙说,也给你做一身新衣裳,不能落下了。
如今的小院平房已经翻修,四壁白漆刷过,洁白无瑕,房灯在东侧墙壁。原来堂屋靠北墙有桌、有椅,墙壁之上张贴有人物画像,两侧挂有两幅字,分别是毛泽东的《卜算子·咏梅》《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是我父亲写的。堂屋横梁之上有一燕子窝,燕子呢喃,很有烟火生气。如今,字画、燕子窝、石榴树都不在了,四壁清爽,也有些清冷。
秀玲姐的两个女儿都在村子的医药室里,大姑娘是药剂师,三姑娘是儿科医生,她们常常回来陪伴秀玲姐。
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如钩。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母子与秀玲姐道别,缓缓而回。暮色苍茫,秋雨还在下,沙、沙、沙。
(2023.10.4)
山在风声鹤唳中
深秋长假,过节返乡,多走宁洛高速。但宁洛高速安徽段据说正在施工扩容,平时都路堵非常,过节高速公路免费,岂不更堵?
根据导航,绕道滁新高速,到亳州再上宁洛高速入豫。千里迢迢,时有秋雨淅沥,若断若续。回到家中,天气晴朗,已是圆月斜挂中天,爹娘倚门盼儿归已经很久了,真是月圆中秋的夜归人了。
向爹娘汇报一路所经城镇山川江淮形胜,说到路经牌子标明有八公山者。父亲说,吴均不仅写过《与朱元思书》,非常知名,他还写过《八公山赋》,也是标准的吴均体。父亲起身去卧室,站立行走都要扶物支撑。仅仅数月不见,老人家怎会如此步履艰难?望之心伤,泪下如雨。父亲翻找出来吴均的《八公山赋》给我看,文字雅洁,清拔靓丽,六朝气息宛然,好在文字不长,抄录如下:
峻极之山,蓄圣表仙。南参差而望越,北逦迤而怀燕。尔其盘桓基固,含阳藏雾,绝壁崄巇,层岩回互。桂皎月而常圆,云望空而自布。袖以华阆,带以潜淮;文星乱石,藻日流阶。若夫神基巨镇而卓荦荆河,箕风毕雨,育岭生峨。高岑直兮蔽景,修坂出兮架天,以迎风而就日,若从汉而回山。露泫叶而原静,花照矶而岫鲜。促嶂万寻,平崖亿绝。上披紫而烟生,傍带花而来雪。维英王兮好仙,会八公兮小山。驾飞龙兮翩翩,高驰翔兮翀天。
父亲说,八公是淮南王刘安的门客,计有八人,英王就是指刘安。刘安与这八人得道成仙,居然也鸡犬升天了,所谓一人得道。吴均如此铺排华丽,赋说八公山,怎么不说淝水之战?他身在萧梁,已非东晋,能有什么顾虑?
世人多知八公山,是因为1640年前的淝水之战。自南京而来的谢安子侄一鼓作气大败苻坚,苻坚惊慌失措,方寸大乱。他看八公山上的草木,都以为是东晋伏兵,八公山上,草木皆兵,这一成语出处在此。苻坚败北,再无力量陈兵长江,投鞭断流的豪语,成为笑柄。
朱元璋逐鹿中原,争夺天下,他的基本队伍多江淮故人,如徐达、常遇春,如李善长、胡惟庸。朱元璋天下初定之后,着手收拾整治元勋名将,胡惟庸、李善长等都被整肃。有一汪广洋,是高邮人,朱元璋就此人使用征求过刘基的意见,刘基予以反对,朱元璋一笑置之,不以为意。最终,汪广洋被朱元璋诛杀。汪广洋曾经有一《过寿州望八公山有感》,不能因人废言,他的这首诗,还真是写得不错:
八公草木晚离离,仿佛成人似设奇。
老气逼云含雾雨,空青拔地镇淮夷。
谢玄归奏平戎日,王猛徒劳料敌时。
淝水不关兴废事,夕阳西下浪声迟。
谢玄、王猛都是南北朝时期的著名人物。淝水之战,稳定东南半壁,基本形成此后的南北对峙,直到杨隋平定陈朝,一统天下,南京几乎被荡为平地,长达三百多年的南北分裂始告结束。
常州黄仲则,郁达夫、宋词对之极为推崇,郁达夫有小说《采石矶》,宋词也有小说《书剑飘零》,都是说黄仲则。黄仲则曾经有七律《寿阳》:
花草何须怨楚宫,六朝残劫总成空。
地經白马青丝后,山在风声鹤唳中。
终古英灵走河胃,此间形势障江东。
我来只访刘安宅,一片斜阳古庙红。
楚宫指寿阳,白马青丝是说侯景之乱。风声鹤唳,自然是指383年的淝水之战。黄仲则死在1783年,时在淝水之战硝烟散尽1400年后,他年仅34岁,客死异乡并州。
爹娘曾经读书的中学唤作蒲楼中学,蒲楼附近还有蒲城。蒲城与蒲洪有关,蒲洪后更姓为苻,苻坚是蒲洪的孙子。蒲楼中学一度又称叶县九中。
(2023.9.30)
大水过后的荞麦
1975年,乙卯年夏,中原多地淫雨连绵,最终酿成大水肆虐,堪称灭顶之灾。汝水岸边的小小村落,顿然间汪洋一片,玉米、花生、红薯、烟叶等经水浸泡,全部死亡,绝收。多亏了大水过后补种的荞麦,真是救了急呢。
据说,是为了确保河流下游安澜,放闸泄洪,牺牲局部。受灾更为严重的则是豫南驻马店一带,已经多有文字记述,打破了遮遮掩掩,缄口不言。我家小院,在汝水岸边一村落东首,水已经漫过台阶,眼看就要漫延而来进占小院。父母匆忙之间赶扎木筏,捆绑在院落高处灶房一侧的桐树上,把我瘫痪在床多年的爷爷与还不能走路的弟弟置放其上。突然间,天空又降暴雨。无奈之间,爹娘与哥哥和我又将爷爷、弟弟挪移到房间之内,就在刚刚完成搬移之际,轰然巨响,灶房坍塌,木筏被碾压,完全没入水中。爹娘与哥哥、我大惊失色,惊魂瞬间,木筏之上还有一些衣物、米面,刹那间化为乌有,踪影不见。至今想来,当时情景,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大水过后,汝水两岸满目疮痍。大多夏秋庄稼都被淹死了,本来生机勃发的旷野,荒芜,残破,弥漫着死亡与绝望的气息。漯河方面有电影放映队来,到汝水两岸的每个村落放电影,大致有慰问、感谢、安抚的意思,小孩子们自然是很兴奋高兴。大人们却忙碌着要补种作物,诸如荞麦、萝卜之类,毕竟距离播种冬小麦还有一定的时间,耕地不能就此空闲干等,荞麦的引进也是以求有所弥补,天无绝人之路嘛。印象中,种植荞麦在老家故里还是第一次,似乎也是唯一的一次。
补种的应该是田荞,非苦荞。撒下种子之后,荞麦很快就扑棱棱地成长起来,开出来的花朵旺盛、恣肆、蓬勃,荞麦秆儿自青葱翠绿到逐渐泛红。也许是大水过后汝水两岸的沃野过于肥沃的缘故,成片成片的荞麦长得格外粗壮,籽粒饱满,硕果累累,煞是喜人。
入秋了,时逢中秋这一天,有救济的衣服、粮食发放,按人头来,大家依次而行,并不哄抢,但毕竟是杯水车薪,僧多粥少。乡人们说,多亏补种的荞麦啊,虽然是粗粮,却也救了急,帮了大忙。
我的祖父缠绵病榻,但神志清醒,一切事情都很明白,他在这一年中秋两日后的清晨溘然长逝。紧急哀告我的大姑、二姑等,她们纷纷从许昌、襄城的丁营赶来,这一番生死告别,令人肝肠寸断,哭天无泪。母亲一直记得,是同村一门老亲戚、我父亲喊表姑的,送来丧仪,是两元人民币。这在当年,就是很了不得的一笔大钱了啊。
爷爷的棺木被抬放进墓穴,封土为坟,有鞭炮,有哭声,有弥漫旷野的秋风。披麻戴孝的家人们在野外行走,是在收割后的荞麦地里,几天祭奠,虽然苦寒,因陋就简,却环节不少,一切从俗。母亲说,再穷,请不来响器班,也要竭尽心力,让老人家走得尽可能体面一些。
今天,阴历八月十七,中秋节已经过去两天,48年前的此日,我的祖父去世了。想起故乡的荞麦,想起我一生饱经忧患的祖父,父亲在他的长篇小说《烟柳逝水》中曾有我爷爷很浓烈的人生痕迹。
(2023.10.1)
旧时月色三千里
陈三立为盛宣怀写墓志铭,说他受知于李鸿章,一生聚焦路矿电线轮船这四件大事。散原也说到保路运动,盛宣怀所受到的委屈;更说在庚子之乱中,他与荣禄的沟通,最终促成东南互保。当然,也提到了盛宣怀的热心公益,云云,简明扼要,比较实事求是。陈三立說盛宣怀是一代才臣。
陈三立为张勋这位所谓忠武公所作墓志铭,下的功夫很大,提到张勋受到岑春煊、袁世凯、徐世昌、赵尔巽等人培养,参加过中法战争,在辽宁驻扎最久。风云际会,天下形势,辛亥革命爆发之际,他是江南提督。张勋在南京的表现,在陈三立笔下,这位辫帅简直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至于张勋提兵三千入京倡扬复辟、段祺瑞马厂誓师、张勋负隅顽抗,种种细节,活灵活现,陈三立激赏之情,溢于言表。陈三立特别提到张勋与袁世凯的种种交往细节,绘声绘色,栩栩如生。张勋说,袁公之知不能负,朝廷之恩不能忘,袁公不负朝廷,张某何以忍负袁公?如是而已。张勋有六个儿子,梦潮、梦渭、梦范等,也不知后来都从事什么职业。
陈三立为刘铭传作神道碑铭,虽然也说刘铭传与太平军、捻军作战,但重点放在刘铭传与台湾,细写刘铭传的基隆之战,更写刘铭传对日本人的虎视眈眈狼子野心的警惕。陈三立如此写道,公在台日,登基隆山东望日本,喟然曰:即今不图,我为彼虏矣。是年,台湾割隶日本,如公言。陈三立尤其提到刘铭传夫人程氏的巾帼不让须眉。江苏作家王明皓写过关于刘铭传的传记。
陈三立的蒯光典神道碑铭,既说蒯光典的主要作为,更说他的怀才不遇,所谓在遇与不遇之间,提到刘坤一、张之洞对他的赏识与器重。陈三立在这样的文字中尤其提到这样的一段话,居于文章之首:国家自海通以来,南北洋屹然为国内重镇,南洋辖三巡抚四布政使,地尤广,士大夫欲发名成业,以才智自效于时者,争趋江宁。江宁者,南洋大臣两江总督所驻地也。
陈三立也为毛庆蕃、左孝同、聂缉槼等人写有墓志铭,不能都称之为谀墓文字。左孝同是左宗棠的儿子,聂缉槼是曾国藩的女婿,毛庆蕃曾任甘肃布政使,刘鹗死在乌鲁木齐的时候,他正在任上。
张之洞死后,陈三立送一挽联:歌颂一匡,殷忧微见碎金集;云霄万古,托契余瞻奥略楼。
陈三立还有赠送张謇的句子,残缺不全:避世甘居廉贾下,忧时槁立野人前。称张謇是廉贾,容易理解。廉贾归富,规划长远,是赞誉肯定。但,张謇避世吗?耕耘南通,江海一隅,在当时看来,莫非就是避世?忧时伤怀,槁立野人,是孤独无援?是内心寂寞?殊为费解,以待方家。张謇病逝于1926年7月17日,陈三立送的挽联是:经野遗规,声闻赫赫人间世;负舟大力,神理绵绵墨者儒。一生事业,留下遗规,是儒家,也是墨家,是墨家与儒家的融合,散原老人对张季直这样的评价还是很高的啊。
梅兰芳与张謇多有交往,为世人所知。而梅兰芳与陈三立也有交集,梅兰芳四十之寿,时在1933年,陈三立送一寿联:旧时月色三千里,小寿梅花四十年。也不知道鲁迅先生看到这一副联,又会有什么想法?
明天,要去河西靠近当年郑和造船的地方,说说张謇。今年是张謇170周年诞辰,说什么呢?
(2023.6.27)
蒋士铨墓前的桥
夕阳余晖中,离开辛弃疾墓后。提出来要去看看蒋士铨的墓。当地的朋友赶紧热心联系,打听蒋墓究竟在哪里。他们知道蒋士铨是戏曲家,是名气很大的文人,但来此地的人多去看辛弃疾墓,很少有人去找蒋士铨的墓。借助于百度导航,说是还有18公里之遥。这山道弯弯,丛榛遍地,人生地疏,到哪里去寻找呢?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经一再探问,原来,蒋士铨的坟茔就在辛弃疾墓地往东的一座山中。铅山永平镇的朋友找到一位名叫叶细金的村主任,他说,你们算是找对人了,其他人大多知道古人的墓就是辛弃疾,并不知道还有蒋士铨这个人。我在村口等你们过来,带你们上山。
真是大喜过望,不长时间,在文家桥村口与叶先生会合。他骑着电动车,我们紧随其后,经过一段时间的曲折盘旋,弯弯绕绕,终于来到一座大坝底座前。大坝之上的斜坡,植有各种花草,姹紫嫣红,煞是好看。沿坡徒步而上,气喘吁吁,到了坝顶,却看青山绿水奔涌而来,而堤坝所围栏之水并不浑浊,也不清澈。叶先生说,这是铜矿,如今仍在运作经营之中。这是铜矿?完全露天?沿坝西行,我将信将疑,这样的莽莽群山,这样的杂草丛生,这样的枝繁叶茂,这样的密不透风,到哪里去找蒋士铨的墓啊?
叶先生看我疑惑,也不多话,只是在前引路,不断用手中的棍棒拨开阻挡的枝草藤蔓,就这样到了一座桥前。这座桥,不是鹅湖书院的石桥,玲珑,精细,有荷叶田田,碧水静卧;也不是常见的如今江河上的悬索大桥,凌空欲飞,气势逼人;它是单孔跨度很大的桥,桥下无水,有近乎干涸而平坦的山谷,桥有护栏,大理石的,上面还刻有各种图案,说它宛若山间彩虹,并非文人粉饰夸张。过了此座桥,再沿山坡往东,也就几步之遥。叶先生说,到了,这就是蒋士铨的墓。
蒋墓在山半腰往下一些,有点坐西北望东南的意味,坟茔占地面积十几平方米,周围浓荫蔽日,杂草繁茂,石龛、栏杆、望板虽然残破,却大体尚好。龛是歇山顶,题额“气节文章”,清晰宛然,楹联“庐埠叩苏公八壬偈子一转语,山阴同陆翁九千吟中万首诗”,已不大好辨认了。坟茔左手,有一标示牌,说明这是蒋士铨墓,是江西省政府在1959年所立。他与辛弃疾的坟茔,能够躲过十年风雨,得以留存至今,也真是不大容易呢。
简单来说说蒋士铨其人。蒋士铨,字心馀、苕生、蕖生,号藏园,又号清容居士,晚号定甫。他出生于江西南昌,老家就在上饶铅山,据说他的祖籍来自浙江长兴。蒋士铨先世姓钱,居住在湖州府长兴县九里泷庵画溪头。明末甲申之年,蒋士铨的祖父钱承荣年方9岁,因避兵乱与家人失散,随人辗转流落铅山永平镇,为此地邑长蒋某收为子嗣,从此改宗蒋氏。1725年,雍正三年冬的一个雨夜,蒋士铨降生于江西南昌垣东街小金台前旧宅,适逢响雷,因此得一乳名“雷鸣”。他的父亲蒋坚是一秀才,性好任侠,擅长刑名之学,有古烈士遗风,曾长期佐幕于山西泽州,屡雪疑案,著有《求生录》《晋昌纪狱》《铁案》《剑旁诗》《书法指南辑说》等。他的母亲钟令嘉也知书识礼,工诗善文,著有《柴车倦游集》。蒋士铨出生之时,虽家境清寒,但父母的知书识礼,却使他从小受到良好家庭教育。
蒋士铨到了10岁的时候,他的父亲担心他读书膝下,难免为平常儿,他日为文,亦不免书生态,便将他缚于马背,随他历游燕、赵、秦、魏、齐、梁、吴、楚间,让他目睹崤函、雁门的壮丽,历览太行、王屋之胜景,随后安排他就读于泽州凤台秋木山庄之王氏楼中。凤台王氏富甲一方,楼接百栋,书连十楹,家藏图书丰富,蒋士铨在此尽阅所藏,打下深厚文字根底。
蒋士铨22岁中举后应邀担任《南昌县志》总纂,有所积蓄,28岁的蒋士铨在南昌东街水口巷买下一所住宅,名之为“藏园”。1757年,33岁的蒋士铨终于得中进士,此后是庶吉士、翰林院编修等,却自感升迁无望,他在1764年,乾隆二十九年,也仅仅是不惑之年,毅然辞官南归,定居南京。
蒋士铨辞职原因,说法不一。他在《清容居士行年录》中曾提到:“裘师颖荐予入景山为内伶填词,或可受上知,予力拒之。八月遂乞假去,画归舟安稳图。”他也曾在《贺新凉· 叠韵留别纪心斋戴匏斋》中说:“衮衮诸公登台省,看明时、无阙须人补。不才者、义当去。”其激愤之情,溢于言表。
蒋士铨选择南京定居,个中原因,一说铅山“本无田里可躬耕”,再者他所敬仰的诗人袁枚住在金陵。蒋士铨与袁枚订交颇有戏剧性。且说20年前,蒋士铨路过南京燕子矶,曾题诗于宏济寺壁,末署“苕生”。袁枚往扬州,经过其寺,看见僧壁题诗,以为绝佳。归访年余,后听人告以“苕生”姓蒋,名士铨,江西才子也。然而,直到蒋士铨辞官归寓金陵,他们才见面订交。袁枚把这段经过写进《随园诗话》。另,据说,“钟山本姓蒋”,他愿意仿效前人,以留下“六代江山兩寓公”的佳话。
但是,蒋士铨在南京与袁枚相聚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蒋士铨后来去浙江六载,又到扬州有年,直到他母亲去世,他扶柩归里。离开官场的十年,蒋士铨教书育人之余,创作丰收,不仅写了大量诗歌,还创作完成了《桂林霜》《四弦秋》《雪中人》《香祖楼》《临川梦》等剧目。
蒋士铨还是留恋体制内的生活,1777年,乾隆四十二年,乾隆帝南巡,赐诗彭元瑞,称彭与蒋为“江右两名士”,并屡问及之。蒋士铨为此而感激涕零,57岁的他又力疾起官,充国史馆纂修官,记名以御史补用,修《开国方略》。蒋士铨在59岁得风痹之疾,半体偏废。他留滞京中6年,最后以病辞归。此年三月,袁枚自南京来访。临别之时,蒋士铨嘱袁枚为他作墓志铭,并要袁为他的诗集作序。1785年4月3日,蒋士铨病逝于南昌藏园,终年61岁,归葬铅山县永平镇文家桥。
蒋士铨的《冬青树》写南宋灭亡,以文天祥、谢叠山以身殉国的壮烈事迹为主线,抨击留梦炎之流卖国求荣的可耻行径,穿插义士唐珏收诸陵骸骨以葬并植冬青树以为表识等内容,如其自序所说:“经曰:岁寒然后知松柏。若两公者,即以为冬青之树,谁曰不宜”。《临川梦》是写汤显祖故事。《一片石》和《第二碑》皆演绎宁王朱宸濠娄妃演故事。《雪中人》演铁丐吴六奇将军事。《四弦秋》据白居易《琵琶行》诗而作。
蒋士铨的《岁暮到家》,比较知名: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新。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蒋士铨有不少题画诗,他品题唐伯虎、郑板桥、王石谷等,他如此说王石谷:低丛大叶翠离离,白玉骚头放几枝。吩咐凉风勤约束,不宜开到十分时。蒋士铨关注历史人物,他对史可法推崇:号令难安四镇强,甘同马革自沉湘。生无君相兴南国,死有衣冠葬北邙。碧血自封心更赤,梅花人拜土俱香。九原若遇左忠毅,相向留都哭战场。他也讴歌姑苏的明末五义士,你看他的《五人墓》:断首犹能作鬼雄,精灵白日走悲风。要离碧血专诸骨,义士相望恨略同。蒋士铨有一《述怀》七律,也可见他曾经的窘迫:醉梦虚声未可居,百年势尽等焚如。高谈道学能欺世,才见方隅敢著书。荼荠苦甘生有数,蜣蝉清浊事皆虚。三年穷到无锥立,惭愧先生鼠壤蔬。
袁枚《忠雅堂诗集序》说蒋士铨:“摇笔措意,横出锐入,凡境为之一空。”蒋士铨在南京不仅与尹继善、袁枚有来往,他与状元秦大士也多有接触。他与赵翼、袁枚被合称乾隆三大家或江右三大家,钱锺书说,蒋士铨不大合格,应该是张问陶,这也是他的一家之言而已。
据叶细金先生说,他自小就在这一带山坡上打柴、玩耍,蒋士铨墓前这座桥应该建于20世纪70年代,是永平铜矿建矿初期。在那个年代能够专门修建这一跨度约80米长的状如彩虹的拱桥,为一个古代文人,令人唏嘘感叹。这座桥会留存多久?是否会被有些人大手一挥而拆掉?不知道啊。
(2023.5.30)
烟叶·乡村诊所
应该是20世纪80年代之初,父亲才去读大学,我弟兄三个也都在乡下读书。原来当民办老师的父亲也成了学生,家里原本微薄的一点收入也断了。当时的拮据困顿,实在是难以言表。
是在暑假期间,父亲带着我们拼命地劳作,也有让我母亲喘口气歇息一下的意味在。但,妈妈哪是闲得住的人?她忙过一家人的早饭,又喂过家养的猪后,看我们几个去汝水大堤外拉河泥去了,她就一个人到南地去掰烟杈。
汝水两岸,襄城、叶县、舞阳,当年隶属许昌,多是平畴沃野,沙窝之地,适宜种植烟叶,曾被一大人物称之为烟叶王国。烟叶种植,平地起垄,呵护烟苗,极为娇弱金贵。成长之中,还要防治虫害,要打药预防,还要喷洒,费神耗力。烟叶即将长成,张开如伞盖,蓬蓬勃勃,对称而立,翠绿晶莹,煞是喜人。但,有一细节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否则会导致功亏一篑。不是我煞有介事故作惊人之语,这一细节是啥?就是在烟叶葳蕤成长关键时节,在烟叶的主干与烟叶之间,也许是烟棵精力旺盛烟叶难以完全吸收之故,导致它四处恣肆汪洋,会分杈旁逸而出,迅猛凸起,如同人体中的恶性肿瘤。这一分杈,不仅会使烟叶收成锐减,而且它过于旺盛枝蔓,让整株烟棵疯长如树,成为废物,一季心血,就此落空。咋办?只能及时摘除,以绝后患,这就要掰烟杈,必须及时芟除,不能误时。
炎热夏季,烟棵浓密,高过人头,穿行其间,掰除烟杈,不仅浑身油腻,汗出如浆,且让人胸闷异常,头晕眼花,喘不过气来。母亲一人在烟地里忙碌了一个上午,正是烈日当空的时候。有村人喊她,奶奶,不要干了,莫要中暑啊。母亲说,没事,没事,马上就好了。待母亲回到家里,给我们做过午饭。她说,有点累了,就躺下休息一下。谁知到了晚上,母亲开始呕吐、发烧,情状极为骇人。父亲赶快让大哥收拾架子车,准备拉母亲去医院。又觉路远不行,就让我去村里诊所,去喊来卿来看。
村里诊所,当时在村中间大坑西侧,是荒村老村公所所在地,所谓大队部,一个狭长院落,南北长,东西相向两排房子。诊所就在坐东面西的两小间房屋之内,来卿晚上也住在这里。我气喘吁吁心急火燎从家里出来,一口气猛跑,过了东寨门,到了大坑西边,要路经尚志爷家门口。他家里的大黄狗听到人响,蹿出大门,直向我扑来。我躲闪不及,被狗扑倒。惊慌之中,我并不失措,大声疾呼尚志爷的孙子“小红”的名字。狗闻听我喊叫此名,居然立即缓和下来,缓缓回到自家院子里去了,还摇着尾巴,似乎是表示误会之意。
我惊魂未定,爬起来,不敢跑,疾步而行,到了诊所。已经夜深人静,黑灯瞎火。我叩打诊所房门,喊来卿的名字,怦怦心跳,急促之声特别凄厉、紧张。来卿醒来,应声道,舅,咋了?我答,你姥娘病了,烧得厉害。来卿说,好的,我这就过去。他起床、开灯,背起药箱,把听诊器挂在脖子上,锁上门,让我拿着他的手电筒,就匆匆往我家里赶来。
来卿到了家里,摸摸母亲额头,用听诊器听了一下,他缓缓说道,姥娘,今天是不是干活太多了?他从药箱里拿出来一些药,让母亲吃下,很快,母亲的病情就大为缓解。父亲说了母亲到烟地掰烟杈的事情。来卿又说,姥娘可能是中暑了,也与心焦情绪波动有关。母亲就给他说,你姥爷他们几个马上假期结束,就要开学,一切花销开支都还没有着落,这可咋办呢。来卿说,慢慢来,姥爷一毕业,家里马上就好了。他起身,父亲送他到院子门口。来卿说,俺姥娘还是太争强好胜,心急所致,并无大碍,放心。
来卿,姓黄,他父母家在沙河南岸的泥车,而他自幼跟着外婆舅舅在荒村长大,是我本族的外甥。他在蒲楼中学毕业之后,去到县里组织的赤脚医生培训班学习集训,又到县人民医院实习,拜师学习积累临床经验。
縣城归来,来卿就在荒村诊所里开门问诊。他身材魁梧,伟岸挺拔,聪明利落,爱学习,勤琢磨,中、西医兼攻,尤擅外科。他待人诚挚谦和,练达爽朗,有耐心,能吃苦。他对待患者,嘘寒问暖,一视同仁,很难看到他挂着脸,一副严肃深沉拒人千里之状,总是微笑,不称呼不开口。很快,他的医术得到大家认可,声名渐起。别看他在乡村诊所坐诊,荒村周围方圆,大都到他的诊所来就医。不仅仅是药价便宜公道,而且药到病除,没有到一些大医院的繁琐麻烦,折腾大半天,还看不上病、就不了诊。
某年,因来卿名气太大,多人瞩目,他被抽调到乡镇医院坐班问诊,村里诊所来了一位医生,村人都喊他马所长。当时,有一电影《决裂》中,葛存壮扮演一角色讲“马尾巴的功能”,年幼无知的我们这些乡村二郎就这样喊叫他。乡人还是觉得来卿看病靠谱、踏实,经过强烈要求,上面顺从民意,来卿又回到了村里诊所,大家都很高兴。
某次,我已经在南京上大学了,回到荒村,看望我的三奶奶、四奶奶,嘴唇起泡,很痛苦。在街里碰到他,他看了一下,带我到他诊所里把土霉素碾碎弄些香油涂抹一下,居然就好了。母亲说,这要在大医院,又是挂号,又是排队,又是挂水,又是打针,不得折腾几天?
来卿医术高明,名闻乡里,他是好几届的县人大代表,这在荒村方圆多年以来,至少在目前,还是唯一。来卿见多识广,善于表达。荒村吃饭,多在街上两旁聚集,边吃边说,街谈巷议,是民间通讯社,俗称喷空。他述说民间故事、古今传奇,多能声情并茂、绘声绘色,令人难忘。
来卿曾引用曾国藩的话说,为政之要,贵在得人,要有替手。行医也是如此。他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三女儿与他的几个内侄跟他学医,言传身教,耳濡目染,也都青出于蓝,身手不凡。
2018年的正月里,来卿溘然长逝。我父亲为他撰写行状,概括他一生作为,医德高尚,服务乡里,德泽多人。
他病逝后,荒村诊所搬迁到村西北汝水大堤之下,规模扩大,薪火相传,门诊科室药房秩序井然,乡梓百里,多来就医,有口皆碑。
疫情肆虐,乡人惊恐,而附近乡村老人多安然渡过难关,堪称奇迹。母亲说,这多亏了来卿留下来的乡村诊所啊。他的三姑娘笑眯眯地说,服务乡亲,是本分,是义务。
转眼间,来卿去世已经5年了啊。
(2023.2.3)
那一年过年,家里有了兔子
乡村过年,一旦进入腊月就开始酝酿期待了。等到了腊月二十三,北方多称小年,祭灶、磨豆腐、杀猪、宰羊、下粉条、蒸馒头、炸果子、贴春联、买鞭炮、赶集、上会、置办走亲访友的年货。这一番忙碌,透着诚恳的喜庆,莫名的期待,很是兴奋的跃然。
且慢,还要静等爹娘给孩子们买来新布,做一身新衣服。买布,不说买,多说撕。母亲会说,撕几尺布,给三个儿子每人做一套新行头呢。
除夕的年夜饭在吃过饺子后,就是正月初一,乡人们祭祖扫墓、互相拜年,缅怀逝者,感怀生者,多不出村走亲戚。弟兄三个一起,去给三奶奶、四奶奶磕头,奶奶们会早早备好一蒲垫,麦秸秆编织而成,弟兄三个依次叩拜。奶奶们会说,起来吧,起来吧,然后就塞过来压岁钱。再后来,全家搬到城里一所中学校园里去了,年味似乎就淡了许多。
爹娘退休后,本来一直住在校园里的。前几年,爹娘说,想回村子里住,乡里乡亲热闹些。弟兄几个就说,好。于是,把老宅院落拾掇了一番,爹娘就搬回汝水边上的荒村里了。
爹娘在哪里,家就在哪里。过年,自然要回到爹娘身边,家人闲坐,灯火可亲。说些闲话,拉些家常,散漫地看根据梁晓声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人世间》,母亲会依剧情的起伏而情绪波动,啧啧连声。初一一大早,青霜满地,两个叔叔,我们弟兄三个,还有几个堂弟,一行人来到祖坟祭祖扫墓,回忆先人,不胜感慨。自旷野平畴里的墓园归来,已经有人来家里拜年,一团喜气,彼此祝贺祈福。到了初二,大哥、三弟都要去他们的岳母家走亲戚,我则陪爹娘在家,吃饺子,还有大锅烩菜,家常烟火气,大抵如此。
想起来,某年在村子里過年,到了晚上,爹娘说,明天初三,去你舅家、姑姥家看看。我们弟兄三个说,好的。爹娘说的舅家,自然是我外婆家的舅舅了。如今,亲舅舅就只剩下一个四舅了。姑姥家,是指母亲的姑姑家。我外婆去世早,母亲就这一个姑姑,来往亲密,情分很重。
舅舅家就在我所在的荒村东南一隅,唤作姜渡口。是的,也是汝水边上的一个渡口,它的对面隔河而望就是小集,隶属襄城,它的南面是汝河、湛河、沙河三河汇流一处,有一简城村,已经是舞阳地界。姑姥家则在姜渡口北面偏东方向,更是紧靠汝河三面环水的一个河湾小村,名称叫殷湾。
姑姥家在这一小村的东首街巷路北,很狭长幽深的院落。在舅舅家待了片刻之后,我们兄弟三人就急匆匆往姑姥家赶来。为何如此迫切急不可耐而兴冲冲?是姑姥家的菜好吃?还是姑姥给的压岁钱比较多?非也,是因为姑姥家的兔子特别可爱,活蹦乱跳,机灵敏捷,毛发如雪,光洁可人。
到了姑姥家里,先去拜见姑姥。她老人家往往在冬季卧床多年,而精神却很健朗,我们跪下磕头,她则哈哈大笑,口齿伶俐地一一喊着我们的名字问我们爹娘身体可好?去看过你们姥爷没有?姑姥说的我们姥爷,就是她的弟弟,我的亲外公。表舅与表妗待我们很是热情,让他们的两个儿子,也是我们的表哥、表弟陪着去看村里的小土地庙。我弟弟却不愿意去,一直蹲着逗兔子玩。兔子也不怕人,在人前人后蹦跶,落落大方,自信从容,两个大耳朵支棱着傲娇昂扬,虽然眼睛有点红,尾巴有点短,整个身体却匀称流畅,小巧玲珑。弟弟对姑姥家的兔子如此喜欢,如痴如醉,作为年龄要大他许多的我们俩,也有点手足无措,被他感染,不知如何是好了。
吃过饭,也拿到了姑姥的压岁钱。待我们就要起身告辞准备离开的时候,表舅说,等一下,你姑姥说了,要逮两只兔子让你们带走,要好好待它们,它们吃草是很有讲究的,喜欢吃猫猫眼、剪子股这些草,要干净。我们弟兄三个一听说要赠送两只兔子,简直有点喜出望外诚惶诚恐,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大哥毕竟大些,连忙说,不用,不用。弟弟唯恐大哥谢绝客气之后,表舅会改变主意,连忙使眼色给我,还去拉大哥的衣裳,要我们马上表态接受下来。表舅找了一个篮子,用绳子把兔子绑了一下,还弄了一块布盖上。他一再交待我们,在路上,可千万不要让兔子跑掉了。弟弟连连说,不会的,不会的。
离开姑姥家,出了殷湾村,弟弟就连忙说,哥,瞅瞅篮子里,兔子会不会被闷着了?大哥说,不会的,兔子睡着了,以后可都要给兔子割草吃了。弟弟和我连连点头,必须的,必须的。
回到家里,爹娘见我们带回来两只兔子,责怪了一下,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哥哥带领我们就在院子里靠近猪圈的地方,挖了一个不算太深也不很浅的地窖,还点了几把柴火,把地窖熏干后,才把兔子放进去。
自此以后,每每放学回家,或者晚上出去看露天电影,都要想尽办法为兔子找食物吃。兔子吃东西特别挑剔,不像猪、羊,胃口好,容易伺候,比较好办。汝水边上的河堤内外,也不知怎么回事,猫猫眼特别少。有一次,大哥听一发小说,湛河小石桥一带多猫猫眼,他就带着我顶着大风,到那里去挖猫猫眼。猫猫眼,味道很苦,其汁液呈乳白色,如羊奶。回到家里,我们的手都冻得裂了口子,母亲烧了开水,用楝子给我们一边洗,一边心痛得掉眼泪。
兔子的繁殖能力极强,深挖洞的能力也超群。很快的,兔子就繁衍了许多,而且它们以大哥领着我们挖的地窖为大本营,不断拓展,构筑地下网络,简直就是四通八达,遍布小院各处。
后来,传来高考制度恢复的消息,又传来不再区分人的成分了。爹娘经过一番观望,做出重大决定,不再积攒着力量盖房子了,要心无旁骛地供应我们读书、考大学。兔子,也就都卖掉了。
兔子卖掉的时候,弟弟还很舍不得,流了眼泪。
我的表舅名讳孙金焕,他也是哥哥和我的初中老师,也已经去世40多年了。
(2023.2.1)
除夕夜的萝卜
那一年,记得是除夕夜。莽莽汝水南岸的一个小村落里,在当年的大水过后,已经渐次恢复生机。家家早早忙碌着祭灶、备年货,肉是稀罕物,短缺,买不起,那就备些豆腐、粉条、萝卜、白菜吧。当然,讲究一些的人家,还要买年画,贴春联。村里主事的人则谋划着请戏班子来庄上搭台唱戏,辞旧迎新。
草草吃过晚饭,父亲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带着我去村里学校。为何如此匆匆?有不少人在那里等着父亲要给他们写春联,急着张贴呢;还有学校要负责出墙报,贴在校门外的墙壁上,也是要迎接春节,营造一些喜庆的氛围。父亲要参与,选文章,拟标题,那样的年代,白纸黑字,可是千万不可大意马虎的。为何犹豫?我这几天一直咳嗽,虽然不发烧,却小脸通红,咳嗽起来,歇斯底里。当时的观念,也不怎么当回事,硬扛几天,也就过去了。
我带着一本破破烂烂的《水浒传》,正看到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节,彤云密布,暮天欲雪。此时的小荒村,有小雪懒洋洋地飘,若有若无,不大情愿,也有气无力。父亲领着我,走东寨门沿街西行,到了村中的大水塘,乡人称之为大坑,大坑北边高地是村里诊所。父亲要带我去诊所让村医来卿、国成等看看。我坚决摇头,不愿意去,实际上是害怕打针、吃药,怕疼,畏苦。父亲也就迁就了我,继续西行,到了村里古井台,再右转,经过村代销店,穿过一极为悠长狭小的小巷,北方人不说备弄、里弄、胡同,多说过道。穿过这一过道,实际上就到了村里后街,再一左拐,就是村里学校了。如此清冷的冬夜,薄薄的雪,在学校门楼的瓦楞上,沉默,无声,我居然把这想象成《水浒传》里的山神庙、草料场了。
到了学校,进了父亲的办公室。这里已经有不少人,这样的乡村学校的办公室,多人一起办公,大房间,类似如今职场里的大通间,一览无余,屋子中间,有一砖垒的“煤火”。所谓“煤火”,有别于锅灶,四四方方,中间贯通,烧煤,主要用于多人取暖,也可烧水。这在当年农村,并非家家都有。我悄悄坐在最里边靠墙角的一张办公桌前,根据父亲的要求,先抄写一两首古诗,才允许我继续看小说《水浒传》。他说完之后,就抓紧去忙着写春联、张罗出墙报的事情去了。当时在一起忙乎张罗墙报的,有顶棒、水峰、会銮、亮、长生、灿州等。顶棒与水峰是老师,顶棒哥大概还是学校的团委书记,水峰叔是学校的美术与音乐老师,花花绿绿的墙报多由他负责。会銮、亮、长生、灿州等则是村里学校的高年级学生,都很优秀,清秀,昂扬,机灵,聪颖,品学兼优,令人羡慕。我在作业本上抄古诗,然后看小说,后来就有点昏昏沉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朦朦胧胧中,我嗓子疼得难受,一个激灵,就醒了。睡眼惺忪,一看,国成也在。他大概是从诊所到学校来找父亲的,他随身带着听诊器,很神秘权威的样子。他摸摸我的额头,听听我的心跳,给父亲说,找些萝卜来吃,可以缓解。长生就自告奋勇,到住在学校院里的一户人家去借萝卜。隐隐约约,只听到这样的对话:
“嫂子,睡了吗?我是长生,借个萝卜!”
“他叔,家里没有萝卜,有些粉条、白菜。要不?”
“这些菜,不要,我再到德成家里问问。”
冬夜沉寂,声音清晰。长生所说德成家就在学校西南一隅,但他们家的门朝西而开。德成他爹比长生晚一辈,他说:“老叔,真是对不住了,家里有红薯,没有萝卜。”
后来,还是德成家的对门,学校西侧巷子路西的次荣叔家里的奶奶应了腔,问了声:“大侄子,半夜三更,找萝卜做啥?”
“保山哥家里的孩子咳嗽得很厉害,说是煮些萝卜吃,能治。”
“好,好,不多,拿去吧!”
就是在这样的冬夜,找了三户人家,方才借来一根萝卜,就着办公室里的“煤火”,煮了煮,喝了两杯,居然就真的不怎么咳嗽了。
多年后,父亲说起这一往事,时在阴历1975年最后一天,还是乙卯年,此日一过,就是真正的丙辰年,国家进入了新的纪元。抄写的古诗,《除夜二首》,有人说作者是姚合,也有人说是卢仝,不管是谁的版权,诗文很好,抄录在此:衰残归未遂,寂寞此宵情。旧国当千里,新年隔数更。寒犹近北峭,风渐向东生。谁见长安陌,晨钟度火城。殷勤惜此夜,此夜在逡巡。烛尽年还别,鸡鸣老更新。傩声方去疫,酒色已迎春。明日持杯处,谁为最后人。
那一根除夕夜的萝卜,我至今记得,并不肥大,也不俊俏,有点清瘦,青白相间,还有点泥土,醇厚,朴实,宛如荒村里的人家。
(2023.1.7)
拙的自行车
如今的不少城市,小车拥堵,电车处处,各种共享单车更是遍地皆有,还有地铁穿梭,公交便利,飞机、高铁也都寻常,真是交通工具,多元选择,交通出行今非昔比焕然一新啊。想一想,到了一定年龄的人,生活在城市里,主要的代步工具多是自行车,而又有谁没有经历过自行车被偷被盗的尴尬郁闷的事情呢?说到自行车,想起拙的自行车来。
拙是一个人的名字,他的自行车,究竟是什么牌子?是永久?飞鸽?还是凤凰?实在是记不清楚了,但肯定不是捷安特。桑田沧海,白云苍狗,当年产自上海、天津的这些名牌自行车,如今安在哉?
当年的村落里,谁家要是拥有一辆自行车,就是很了不得的稀罕物件,更不要说家里有小轿车了,简直是一种奢望与做梦。邻居有一叔伯辈曾在部队里当汽车兵,转业后在郑州开大卡车,偶尔会把车开回村里来,停在村子街中心,我们就会围绕着大卡车四处观看、打闹,很新奇兴奋的样子,闻着汽油的味道,都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当时的乡村是多么的贫瘠、单调、寂寞啊。可是,一向沉默寡言不多言语的拙却早早地有了一辆自行车。
拙低我们一辈,他家里苦寒,父母在1942年逃荒去了外地,音信全无。待年景稍有好转,又进入新的历史时期,他与一个妹妹却千里迢迢又一路讨饭,回到村里来了。可是,原来的宅基地已经鸠巢鹊占,反复索要无果,万般无奈,只能另起新宅,再作打算。这一番折腾求告,多方周旋,在那样的年代,哪是轻而易举之事?好在拙很能吃苦,脑子也灵光,在当时为生产队卖力做工挣工分之余,偷偷摸摸地做些小生意,捞点外快,为此还经常挨斗,说他是“投机倒把”,而他还是慢慢地有了一些积蓄,就买了一辆自行车。这辆自行车,大概也是半新不旧的二手车,并不是新崭崭的从供销社里推回家里的凤凰牌、永久牌或者是天津飞鸽牌那样神气活现,好像是杂牌子的,总之,闹不清楚什么牌子。自行车为黑色,轮子上的镀层已经剥落,露出锈迹,刹车线就是裸露垂直的钢丝,原始,简陋,但很结实。为自行车充气,是用打气筒,用脚踩住底下,两手用力升降贯气。自行车若出了故障,也都是拙自己修整,扒胎,粘補,折腾,自行车旁置放一有水的洗脸盆,检测轮胎是否漏气,总是把自行车弄得也很妥帖,很实用。在我看来,拙,并不笨拙啊。
拙,人黑,瘦小,骑在自行车上,腰弓着,头往前伸,几乎要伏在自行车的龙头上,一副很用力的样子,会让人想起汝水里捕鱼的鸬鹚,还有就是被吊起来的脖子伸得很长的湛河里的乌龟。拙在忙碌奔走脚不沾地之余,有时候也会到我家里来,说些家常,谈些经历,道些苦衷。他很少有笑容,总是哭丧着脸,满脸凝霜的模样。
冬天夜长,他当时还没有结婚成家,他的屋里会聚集一些人,喷空,闲聊,说瞎话。拙偶尔会唱一种很悠长的听不出来是哪里的一种戏曲,不是曲剧,也非越调,更不是豫剧,大致是一种杂糅,南腔北调,苦,高亢,激越,深情,令人心颤,印象最深的一句是“月朗朗风萧萧夜色已晚,情切切我来到这小河桥前”,如泣如诉,无限低回。与他一起唱和者,是村子里的一个人称聋子淼者,嗓音很清亮、婉转。他骑着自行车,在外奔走,偶有闲暇,为了祛除苦闷委屈,大概是要常常哼唱这样的戏文的,我这样揣想。
拙的自行车,空闲下来的时候,也会借给我们,让我们学着骑自行车。他在一旁看着,小心翼翼,搓着手,很紧张的样子,既怕我们摔倒,又担心弄坏了他的自行车。骑自行车,无他,学会掌握平衡,熟能生巧,而已,大家很快也就对骑自行车掌握自如了。在炊烟已起夕阳晚照的村子里的打麦场上骑着自行车兜风转圈,风驰电掣,相互轮换,每个小伙伴都是跃跃欲试大汗满头,今天想来,真是令人难忘的少年快事啊。
拙经常骑着这辆自行车不停地奔走、弹撑,小生意慢慢有了眉目,日子渐有起色,也盖了小房子,娶了媳妇,生了儿子。天有不测风云,日子刚刚好转,看到曙光,而拙却一病不起,很快就死掉了,在襄城的医院里。
拙的媳妇自然用不着这辆自行车了,就卖给了叶露家。叶露当时在她外婆家生活,也许并不知道这辆自行车的如此来历。也就是这辆自行车,后来为叶露所用,沿着时或泥泞时或平坦的如海浪般起伏的乡间小路,吱吱呀呀,走过湛河小石桥,走过沙河汝坟店,走到昆水河边的一个校园里读高中,后来又到长江边上的一座城市里去读了大学。
拙,实际上叫王勤拙,他的儿子叫满仓。
(2022.11.5)
拴大的瓜园
壬寅年,国庆假期,千里驱车,返回故乡,看望爹娘。栓大来家里找大哥,他又开始在忙碌筹划着明年种瓜的事。他说,原来租种的地在汝水北岸的丁营,人家要收回种烟了,看能不能想想办法,再找找人,通融一下,继续给自己种,毕竟在这块地里已经投入不少了。他说完之后,就匆匆要走。我送他到门口,他嗔怪道,送啥哩,又不是旁人。
爹娘说,今年小麦、花生都大丰收,但你拴大种瓜,因为天气太热,西瓜熟得太快,堆积如山,而疫情管控,西瓜大多卖不出去,不少瓜都白白糟蹋了。望瓜流泪,心痛不已,但又有什么办法?网上直播带货,他又不会。听了爹娘如此说来,我唯有沉默不语。
拴大脾气很坏,曾嗜赌,也尝试做过各种行当。父亲找人帮忙,买来电机,让他开了一间磨面坊。他不善经营,大都是乡邻,不好意思收钱,很快就搞不下去了。他做过烧窑师傅,烧窑,可不是什么汝瓷、钧瓷,是砖瓦。经过这样的一番摸索,他开始炕烟。所谓炕烟,就是烟叶被采摘之后,集中炕蒸。拴大的技术不错,有了经验,他后来独自一人,出山海关,到东北炕烟,黑龙江、吉林,都去过呢。白山黑水,苍茫的黑土地,栓大每年都去。某年,我在镇上读书,当时父亲、哥哥都到外地读书去了,就我一人在镇上,母亲和弟弟在村子里,弟弟还在读小学。他大概是听说我一人在镇上,不大放心,就来看我,还与我的历史老师高明杰先生很认真地交谈、递烟、寒暄。他离开校园,我送他到校门口,看他骑着自行车远去,突然发现,他在关外几年下来,腰已经有点弯了。
每到春节,大致过了初五,对我而言,近乎梦魇。为何如此?不断有消息传来,栓大又赌博输掉了,据说输了多少多少,是很大的数字。有一年,他到洛冈、南蒋湾去赌博,又是输得精光,不敢回家,就躲在同村国民家里,蒙头而睡,不吃不喝。国民爱人喊我母亲姨妈,是远房亲戚。母亲去把他领回来,几日不见,栓大满面病容,身形憔悴,几不能相认。我当时看到自己的拴大如此落魄,就禁不住大哭起来。
有一年盛夏,父亲已经大学毕业,哥哥还在漯河读师范。大家假期里都在家,每天帮着母亲打猪草、掰烟杈,忙得不亦乐乎。一个正午,有人来说,栓大与人打架,被人家打得头破血流,弄到洛冈街去了。哥哥与我甫一闻听,冒着烈日,急如星火,往洛冈街赶去。路上遇到村人,大都极力劝阻,你们兄弟不要去,那些人都有凶器,非常野蛮啊。但,怎么可能畏惧止步啊。到了洛冈街,过了古戏台,在洛冈街的大队部里,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当时处理此事的人,是乡里在洛冈街的驻队干部,姓侯,他有一女儿是我初中同学,叫侯丽华。事情的原委是,拴大看有人受欺负,就站出来打抱不平,结果遭到群殴,他总是不服老,喜欢管闲事啊。
栓大的儿子娶了媳妇后,他改变了不少,也不怎么赌博了,再到关外炕烟也有点力不从心了。他开始种瓜,经营西瓜。他租地种瓜,往往是几十亩、近百亩。农民在土里刨食,艰辛异常,基本上还是靠天吃饭,望天收。整地、栽秧、上芝麻饼、打杈、天旱浇水、雨多排涝,一样都马虎不得。汝水边上的这一村落,因河道不断摇摆,多少沙窝地都被河吞没了,每人平均耕地不到几分,注意,不是亩,是分。拴大租地,自然希望能够长远些,不要胡折腾,不断更换。他熟悉地垄间的沟沟坎坎、丝丝毫毫,知道如何避让,让耕地得以轮作,地力能够喘息、周转。鲁迅笔下曾经说过闰土父子经营的瓜园,在苍凉萧索的江南,还有着几分诗意。栓大的瓜园,有汝水的滋养,有沙窝地的回报,应该说,几年种瓜,拴大家的经济状况大为改观,房子盖得不错,还买了几辆车,两个儿子,大儿子经营瓜果菜蔬,也是早出晚归,另一儿子在外打工,也比较稳定。
拴大的孙子在岭南谋生打拼,很是不易。栓大说,今年种瓜虽然赔了不少,但还是给孙子汇去了十万块钱啊。这,都是血汗钱啊。我说,大,您也悠着点,毕竟也是70多岁的人了啊。
去年回老家,和妻子去拴大家。婶子说,他还在瓜地呢。就和妻子去了瓜地,天已苍茫,晚霞满天,栓大正匍匐在地,浑身是土,听力不大好的他,带了一个收音机,正在播放申凤梅的越调《扒瓜园》,声音嘹亮、高亢,从容不迫。拴大说,大梅的戏,听着得劲,她是咱这临颍涂庄的。不服老的栓大满头白发,曾经挺拔的身材已经佝偻,人黑瘦,如今耳聋得厉害,他从没有在驾校受过培训,却会开车。如今的他,骑着电动车,穿行在汝水两岸、方圆乡里,经营着自己的瓜园。他脾气仍旧火爆,还经常对我老婶使性子。婶子对我说,他这几天不倔头了,吃我做的饭了。婶子说罢,嘿嘿地笑。
我的栓大,一辈子都改不了的秉性啊。
(2022.10.12)
汝水里的车轱辘
汝水河堤外,有一片废弃的河滩地。大哥觉得有点可惜,就清理淤泥,筑起堤坝,围堰积水,成了鱼塘。在清理淤泥之时,居然挖出一对车轱辘来。此对车轱辘,锈迹斑斑,铁制而成,模样周正,穀、隼都基本完好无损。
车轱辘何时沉淀在此?它经历过怎样的漫漫跋涉?它的主人是誰?它见证过多少风雨仓皇历史云烟?
汝水源于外方山,一路蜿蜒,潺潺流淌,快到了襄、叶、舞交界处,与湛河、沙河先后汇合,统称沙河,逶迤东行,往郾城、漯河奔去。这一车轱辘莫非是民国初年村子里修筑寨墙之时突遭变故遗落在此?
当年村子里构筑寨墙,类似于朱元璋要高筑墙广积粮之意,老寨首王殿营领衔组织,动员村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修筑寨墙。不过,老寨首的意图比朱元璋的宏图大略更为具体实在,修寨墙,既有防洪水之用,更为防土匪之需。当年,兵荒马乱,乱世纷纭,匪祸之烈,令人一夕数惊,坐卧不安。修筑寨墙,需要挖壕沟,需要大量砖石,自然要动员大量的人力、物力。寨墙高低、宽窄,寨门选址、门楼设计,都是王殿营带领村子里的精干头面人物一一确定。而在各个寨门的命名上,王殿营颇动了一番心思,东寨门唤作迎旭门,西寨门则称夕霞门,北门就叫面汝门。莫非是村里筑寨之时,有一马车或牛车驮运筑寨材料不幸深陷河道之中,突遭河水猛涨,车毁而救牲畜,车轱辘与车身被洪水冲击,顺流而下,在此沉积,徒留一对车轱辘在此。据父亲说,寨门上的落款有民国十一年的字样。这样说来,寨墙修筑,距今已经整整百年了啊。
90年前,汝水通航,舟楫之多,堪称樯橹如林,并非夸张。原木、汝瓷、钧瓷、烟叶、棉花,自汝州、宝丰、襄城而来,顺流而下;而大米、丝绸、布匹,各种洋货则从长江、运河、淮河逆流而上。船民南来北往,行走水上,各种故事,次第而来。如今的汝水十八湾,两岸村落,星罗棋布,不少村落之中,有些人家的口音与土著本地者有异,这些人家,多是船民落户在此,置地买房,扎根繁衍。也许就在某一月明之夜,一船行舟,装货疏漏,有一对车轱辘滑动沉落,就此深埋河底,不见天日。此后,河道多有腾挪摇摆,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桑田沧海,此之谓乎?如今的汝水,早已不再通航,而这一对车轱辘也许提醒后人,想当年,汝水之上可是行过远航船呢。
1942年前后,民国三十一年,正是抗日战争最为艰难时期。汤恩伯部驻扎在叶县,其总部就在古城之西大林头村。汤恩伯在当时兴办学校,成立剧团,还邀请臧克家、碧野、谢冰莹等来此采风,反映抗日实情,鼓舞士气,制造舆论。是的,就是写出《女兵日记》的谢冰莹。创办学校需要建筑材料,当时的柏宁冈北首五龙庙,殿阁庙堂,屋舍俨然,汤恩伯一声令下,拆除庙宇,以其砖石拿来修筑校舍。顿然间,自襄城往叶县途中,被征用大量民夫来搬运砖石瓦片。当时的汝水之上,哪有桥梁?渡口能有多少渡船?工期要求又紧,荷枪实弹,催逼吆喝,只能在河道之中涉水而过。这样的仓促情景,杜少陵见过,吴梅村也见过。也许就在这样的匆匆赶路之中,有一马车,负载过重,倾覆落水,没顶在汪洋之中,就此留下一对车轱辘?多人就汤恩伯举报陈仪而议论其道德长短,小说家王旭锋的长篇小说《望江南》中就陈仪的刚愎自用、汤恩伯的薄情寡义有生动描画,对身在大变局之中的人性驳杂有犀利审视。也许,这一双车轱辘与80年前的抗日烽火有点关联?
且说到了1947年,75年前,刘邓大军出太行,挺进中原。陈赓谢富治兵团自豫西策应,横扫叶县舞阳漯河,郾城战役之惨烈,听老辈人不断说起,我的历史老师陈景皓先生是郾城人,他也说起过当年郾城之战的弹雨枪林、李成芳与米大河的殊死较量。李成芳是开国中将,米大河是国军中将,后被俘,瘐毙于抚顺监狱,他是郾城三里桥人。米大河,又叫米文和。两军较量,拉锯厮杀。有一我军部队,驻扎汝水南岸一村落东头,休整集结待命,征粮打草,建立地方政权。此支部队子弟兵多为河北、山东人,有一刘姓连长,家有两子,分别唤作刘大柱、刘二富,他喜欢住户房东小孩,认做干儿,取名刘三富。部队杀了东家的一头猪,留下一些“冀南票”,一再交待,要把这些票子珍藏保管,待全国解放,可以兑换。不巧的是,征用一些车辆驮载辎重要过汝水,突遇大雨,但军令如山,兵贵神速。老辈人说,大军自村子出寨墙面汝门赫然渡河,车辚辚,马萧萧,好不壮观肃穆。大致就在这行军途中,有一车辆出了故障,掉了链子,只能被弃之河中,无暇顾及。也许就是这样,车身早已化为乌有,唯有这一对车轱辘沿河道滚落,到了汝水东流拐弯向南,搁浅到此,沉睡至今才被偶然发现?
百年前也好,90年前也好,80年前也罢,或者是75年前的淮海大决战车流滚滚、人烟辐辏。这一对车轱辘,静默无语,它所见证过的烟云,随风而去,匆匆而过。
(2022.10.6)
毛新彬老师二三事
毛新彬老师去世了,时在8月29日,阴历八月初三。惊闻噩耗,心伤不已。思绪烦乱,想起毛先生的点滴往事。
当年的河南叶县高中,远非今日之规模。我们到县中读书时节,一个年级六个班,所谓应届班,只有到了高二才分科,也唯有一个文科班。高三另外有两个复读班,文、理各一。陈景皓老师一直是应届文科毕业班的班主任,而毛新彬老师则往往是文科复读班的班主任。陈、毛两位先生都是河大校友,分别毕业于历史系、地理系,他们大致都是在叶县高中“文革”后复校即来此,挺立三尺讲台栽桃植李默默奉献终其一生。
父亲大学毕业到叶县高中任教是在20世纪80年代之初,此前他在乡镇中学当代课老师。我们跟着父亲在小镇上读书时,会经常听父亲提起当年叶县高中的诸位老师,如杜大纪老师、董志义老师、张烁华老师、王均大老师,当然,还有颇具传奇色彩才华横溢的老校长段发展先生,也会说到当时学校的中坚力量陈景皓老师、毛新彬老师。待我来到昆阳古城,到县中读书,在校园里学习、生活,每每遇到他们,看他们的步履或匆匆或从容,看他们的仪容或威严凛然或慈眉善目,对这些早已如雷贯耳的老师们更是敬意有加,颇有高山仰止的膜拜心理。
大致是到了高二分班,我到文科班,与暗自喜歡的发小不在一个教室了,心里别扭极了,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发小委婉地劝我说,她理解力好,但记忆力不大好,不能读文科。不要管它文科理科,考上大学才一切皆有可能,考不上大学一切都无从谈起。听了发小这样一番话,我如梦初醒,抖擞起精神来了。某日,父亲带回家一张很大的地图,说是毛新彬老师送给我的,可以挂在家里墙上,让我熟悉山川河流省域分布。多亏有了这张铺满墙壁的大地图,真是帮了大忙。我把地理、历史的知识要点几乎密密麻麻全标注在地图上,牢牢地刻印在脑海中。那个时候,哪有电脑、度娘?我史地成绩一直不错,应该说,这张地图,功莫大焉。
县中模式,高度紧张,压力巨大。早上五点半起床,晚上十点半未必能够入睡,尤其是在段考、期末考试前夕,我经常鼻炎发作、牙疼肆虐,真是苦不堪言。不知何故,地理课大多总是在下午第一节课,而此时正是同学们最为困乏之时,敦厚慈祥的毛新彬老师总是自嘲地说,我的课,用的都是“乏劳力”啊。即使这样,他也总是想尽办法,让我们打起精神,听他绘声绘色讲世界之大说地理之妙。某年,我到台湾去看鹅銮鼻,想起毛新彬老师当年给我们说曾母暗沙、鹅銮鼻的手势、腔调,想着老先生无数次地带领我们俯瞰触摸这小小寰球五湖四海,而他自己却很少走出过昆水河边的这座苍翠校园,禁不住情难自禁,潸然泪下。妻子见我突然如此失态,问我何故,我给她说起毛新彬老师来。也是在百多年校园里默默奉献经年的妻子说,春节回老家,去看看毛先生吧。
某年,是一个上午,我们正在上数学课,高彦鹏老师正讲解得出神入化紧张刺激,毛新彬老师却推门进来与他苦口婆心耳语一番。高彦鹏老师身材伟岸魁梧高大,毛新彬老师与他相比稍矮微胖,两位老先生在一起紧急磋商语调忽高忽低。原来,马上有日食,机不可失,毛新彬老师想借高老师的课让我们观摩日食,他来现场讲解。高老师最后说,耽误的时间,新彬你要补给我啊。毛新彬老师连连点头,好说,好说。这一堂课,还有两位老先生彼此“争执”达成妥协的过程,同学们都看在眼里。多年后,同学们偶尔相聚,还会说起那年的日食,说起两位先生在教室门口反复“磋商”的情景,真是感慨连连。如今,高彦鹏老师已经去世多年,我的地理老师毛新彬先生也驾鹤西去了啊。
高考结束,等待成绩。当时的操作手段还很落后,各个中学去誊录分数,还是手工,不断有单科成绩消息传来。这一日,毛新彬老师兴冲冲地来到家里,告诉我爹娘说,我的地理考了94分,单科成绩算是很好了。看着毛新彬老師如此高兴,爹娘自然也受感染。毛新彬老师走后,母亲黯然落泪。我问何故,原来,也就在不久前,毛新彬老师的女儿出嫁后因其丈夫嗜赌,她反复劝说无效,居然投身打麦场的电锯之下惨烈而死。周围人等担心毛新彬老师受不了这一打击,就一直隐匿此凶讯不让他知道,能拖一时是一时吧。
去年春节,回老家看父母,在校园遇到毛新彬老师。他看上去气色还好,走路却已很蹒跚。他对我说,自己已经很少下楼了,你陈老师已经走了,校园里的老教师们也都一一凋零,我也快到那边去了。闻听此言,师生相对无言,眼泪悄然滑落。
毛新彬老师出生于1936年,在开封河南大学毕业后返回故里服务乡梓,1978年到叶县高中任教直至退休,先生享年87岁。
毛新彬老师,一路走好。
(2022.9.9)
作者简介:
王振羽,笔名雷雨,国家一级作家,凤凰出版传媒集团副总编辑,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委员、省评协理事,南京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曾获金陵文学奖大奖、紫金山文学奖。出版有《龙飞光武》《瓶庐遗恨》《诗人帝王》《龚自珍传》《吴梅村别传》《江南彩衣堂》《剑气箫心》《张之洞》《折角的页码》《江南读书记》《书卷故人》《用伤口飞翔》《且去题壁》《书香南京》《天低吴楚》《三垂岗》《绛霄殿》《烟柳逝水》等专著近20部。主编有《读书台文丛》《六朝松文库》《新鸡鸣丛书》《文化世家丛书》《杂花生树丛书》《远方文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