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普通的农村基层干部,一生只工作了一个单位,却始终在同一个平凡的岗位上倾心倾力地把工作做好,令人啧啧称道。
他所在的单位叫南通市崇川区任港街道战胜社区。其大名叫白万清。如今,他曾经的“村长”和“厂长”角色已逐渐被人们淡忘,但作家的身份却时常被人们提及。说起他,人们会自然联想到北京的浩然、河北的孙犁、山西的赵树理、陕西的陈忠实……虽身份及作品难以比及,但他们都是扎根农村基层,心无旁骛地塑造各种丰富多彩农村人物形象的人民作家。下面掇拾的仅是白万清80余载奋斗人生的片光零羽。
一位村官的“另类生活”
好久没有见到白万清先生了。再次见到他时,一点也没有觉得他有迟暮之感。我20年前描摹他形象的文字几乎不需要改动一字:坐在面前的白万清浑身充满活力,留着板寸头,身板结实,脸膛上是黑红的健康色,目光中充盈着稳健与睿智,以及答问时率真的语言与答话句句切中肯綮,不禁让人想起庄稼边上的老树,直直的,久经风霜。我感慨岁月的风霜雨雪怎么没有在这位已年届耄耋的老作家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只能再次印证一句老掉牙的话:文学之树常青。
20多年前我采访他时,主题是他的“三栖生活”:他同时扮演村长、厂长、作家的角色,每個角色都做得很出色。而今,他曾经用汗水浸染近半个世纪的村庄,早就在都市化的浪潮中变脸了。战胜村已从一个不起眼的村庄,变成为令人羡慕的都市乡村。当年,他和大家凝心聚力,怀抱“走路不怕上高山,撑船不怕过险滩,办厂不怕攻难关”的志气和毅力,历经艰难曲折而打造的村办企业——南通市第二化工机械厂,也和曾为南通工业作过杰出贡献的任港路上的其他企业一样,一并载入史册。
白万清的工作和生活一辈子没有离开过故土——任港。任港,在他心里,是南通城西大门的一块璀璨宝石、一枚时代的思想文化脚印,更是哺育他成长的甜蜜摇篮,就像月光连着阳光,就像秧苗连着泥土,他的心始终和故土共一个脉搏跳动。他在日记本上自题四句话:
荷出污泥而清雅,竹有虚心而高尚。
松长贫瘠而威严,人生任港而自豪。
他所在的任港街道战胜村紧挨市中心,是典型的“都市村庄”,村民的生活早就“都市化”了。与其他村民的日常生活相比,白万清的风格的确有点“另类”,在他任职时的工作日程安排表里,分分秒秒都有事在做,“甩手、挥手、背手”的逍遥官与他无缘。他特别强调要做到始终“一个样”,不能今天一个样,明天变了样;也不能上班一个样,下班不一样;更不能嘴上一个样,行动两个样。他还提醒大家,要警惕话说得好、表面功夫做得好,躺着喊冲锋号的现象;他深知,若要让人服从,得先让人服气,那自己就必须事事走在前、干在前,特别要做到,你要追求工作,别让工作追求你。白天,总在田头或车间忙碌,人们夸他是个不在犁头在耙头的“耕夫”。夏夜,邻居们或就近上街到有空调的卖场逛店,或到附近的“濠滨夏夜”纳凉,而白万清却把自己关在家里“爬格子”。一旦进入写作状态,便又熬心血了。常常夜不思寝,食不甘味。有时,忽然一个想法火焰般点亮他的思维,时间再晚甚至通宵达旦也舍不得搁笔。平时写到深夜上床,累得连脚也不想洗,倒头即睡。第二天,两只眼睛虽然布满了红丝,但他依然精神振奋地走向田头、车间……平时,他带着满腔的热忱和憧憬,文思泉涌,犹如开启了闸门的洪水,笔耕不辍。冬闲,邻居及朋友们纷纷邀约相聚牌桌边,或搓一圈麻将,或打几圈纸牌。而这个时候是没有人来打扰老白的,因为大家知道他惜时如金,而且压根儿就不喜欢打牌。他一不抽烟,二不嗜酒,三不摸牌。至于高消费的娱乐场所,就离白万清的生活更遥远了。久而久之,村里甚至乡里许多人都知道,老白的最大乐趣便是读书写作。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读书写作仿佛就是生命的延伸。在他“三更灯火五更鸡”式的书缘人生中,可谓“卷开千帆过,书中岁月长”。他迄今还自费订阅近10份报纸、杂志,每天都能坚持遨游书海的阅读习惯。在他的书橱中,我看到保存完好的近百本《人民文学》,“文革”之后出版的几乎齐全,书房给人一种春风浩荡、心境豁然开朗的感觉。他深有感触地说:“根深之树不怯风折,泉深之水不会枯竭。读书能滋润心灵,就能多一点思想文化的滋养,平凡人生亦多风味。读书使人明智,就能多一点思想文化视角,纵观世象而知是非,穿透迷雾而得清醒。”
源浚者流长,根深者叶茂。当别人在外面潇洒的时候,他完全沉浸在曹雪芹或巴尔扎克们创造的另一个世界里,让书上的训导长到心上去,让人的精神更富有内涵、丰厚。说到读书看报,白万清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他说,读书可以力促精神成长,是我们一生都需要修习的功课。它更是一场精神的长跑,无论何时开始心慕神追,都不算晚。
半个多世纪以来,时尚的娱乐方式变了一茬又一茬,而白万清总是以不变应万变,几乎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文学创作上。作为一个“都市村庄”的一村之长,同时又身兼一家企业的掌门人,宵衣旰食,不辞辛劳,历经生意场上的波谲浪涌,这两大角色与他作家的角色有没有冲突?20年前,他就坦率地告诉我,在紧张的工作之余,有时也会迸出一些灵感来,每每这个时候,他会悄悄把这些灵感记在随身携带的纸片上。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老白便转换角色,开始他愉快的文学之旅。在创作过程中,老白从不向读者兜售半生不熟的思想或“兑了水的感情”,因为他觉得做文如做人,不必故弄玄虚、无病呻吟。如果没到真情喷涌时,最好不要硬挤硬凑。
一个甲子不变的火热情怀
白万清自幼喜爱文字。从中学时代起,他就与小说结下不解之缘,真可谓“童年下的种,一生有收获”。1962年,白万清步出南通中学校门后,“作家梦”在他心中缠来绕去。他干脆回家务农,让田野的清风启发自己的创作灵感,让农家的生活激发自己的创作热情。
他的笔墨春秋深深留在已经泛黄的《南通日报》合订本上。两年前,南通日报社迎来80年报庆,我领衔策划一组“四代记者携手 重返新闻现场”系列报道,重新埋到故纸堆中。翻阅20世纪60年代的《南通日报》,看到多种形式的新闻报道后面署着白万清的大名,有消息、通讯,也有新闻特写、言论……作为报纸的通讯员,他尝试了新闻的多种武艺,成为《南通日报》的著名通讯员。
白万清开启他文字之旅的那个年代,还没有电视、没有晚报,更没有新媒体,媒体的传播格局很单一,报纸的影响力和传播力今非昔比。老百姓看到自己做的事登在报纸上,备受鼓舞,白万清所在的战胜大队在当时的整个郊区名气很响,经常有人慕名前来取经学习,市里、区里、公社里经常来召开各种现场会、经验交流会,他也从中受到很多教育,增长了不少见识,写作积极性进一步得到提高。因为白万清是远近闻名的笔杆子,德艺双馨,又有一定的组织能力,有多次机会到更大的平台发展,但他总是婉言谢绝,守望在他的家园。
白万清深知,眼下自己所走的这条路,最怕的就是只说不做、眼高手低。如果离开了吃苦耐劳,梦想谋划得再好也是镜花水月。这段时间,他挟带着田野的雨露和农家的欢乐,一下子喷薄出灼热的创作激情,熬更守夜地发奋写作,小说、散文、新闻报道等,不断见诸报端。许多年后,他不无慨叹地说,梅不遇寒花不香,人不磨砺不成器。没有那一生的奔波、历练,怎么能让近150多万字成文成书?“衣带渐宽终不悔”,值得!
山有脊梁而巍峨,人有精神而挺立。这种精神就是对初心的坚守。而具体对白万清来说,则是对工作的担当,对创作的执着。退休后,一直担任老年党支部书记。换了角色,责任心、事业心没有变。他积极组织党员学习讨论,沟通现实生活中的难题……让党员晚年的政治生活保持活力。记得当年都市华城要动迁战胜村一块坟地的近4000个坟头,他见有极少数人漫天要价、百般刁难,一方面自己带头积极迁移祖坟,再则毫不畏惧地深入现场和少数无理取闹者论理。其中有个号称“邪头”的外来籍汉子咬牙切齿地吼道:“你退休了,不是村长了,不受你管!”还手舞足蹈地欲动手打人。白万清理直气壮地说:“职务退了,共产党员的身份没有‘退休制,我是共产党员,管定了!”后经多方做工作,整体迁坟终获成功。随后,他以此写了新闻报道,十分鼓舞人心。
白万清还沐浴在思想文化的阳光下,起早带晚、见缝插针,协助村党总支书记汤美娟主编了几十期《战胜报》,编写了很多如《有事找老庄》那样的人物写真式的通讯报道,大力宣传本村干部群众助人为乐的先进事迹,树新风扬正气,坚守乡村的社会主义思想文化阵地。
也曾有人问他,人到老年,咋不怕吃苦?他眼中闪出一股湛然的笑容,深情地说:“吃苦耐劳,是把事办好的‘通行证。吃苦是奋进人生的一种补药,吃苦能补精神、补信念、补品格、补才智。人生之路,纵有高低起伏,甚至困难如山,但只要有了‘吃苦耐劳、无私奉献这把开山斧,就没有劈不开的柴,就能只顾攀登不问高。”
有人曾经问白万清,写作不是你的本分,充其量你不过是个业余写作者而已,何必那么投入?他说,只要被吸收到作家的行列,就不能放弃写作,否则就等于荒废了人生的一片沃土,丧失了一个人旺盛的人生志趣,作家的身份也就名不副实了。事实上,从青年到暮年,他一直笔耕不辍,出版了4本近150万字的正能量文学书籍,没有愧对江苏省和南通市作家协会会员这个称号。
多少年来,千变万变,依然不变的是白万清的“另类生活”——读书写作。他对脚下这片土地的火热情怀,永远不会改变。
一位乡土作家的墨华动魄
白万清深深热爱脚下这方土地,因为这里是他梦想起飞的原点,其间历经多种甚或是痛苦的磨炼。这一切,其实都是他人生的垫脚石。他在畅谈写作体会时敞开心扉说:“这里有说不完的欢乐,说不完的希望,说不完的赞颂,说不完的恩恩怨怨,也有说不完的困惑。”也许是因为“说不完的话题”太多了,他突然顿了一下,转了话题继续说:“值得写的素材在我脑子里实在是积压得满满囤囤的,不写出来不行啊。不写出来会叫人堵得慌,不写出来会把人憋坏了,不写出来会让人的精神世界枯萎和凋零下去。现在写作已经到了不可须臾懈怠、必须只争朝夕的时候了。”于是,他如同冬草被春风抚摸了一样,久蓄的激情涌向笔尖,他写了《金色的任港路》《濠河魂》《狼山雪》《钟楼抒怀》《更俗情思》等一系列散文,一字一句都是蘸着心汁写出来的。其中,散文《海棠情》获得华东地市报副刊好作品二等奖,散文《步步高》荣获1991年《南通日报》散文征文二等奖,《天安“三醉”》获《江海晚报》2005年征文一等奖,散文《大地情》获崇川区《我心中的土地》征文一等奖。此外,44万字的长篇小说《代价》荣获南通市人民政府颁发的1991—2002年度文学艺术奖三等奖。33万字的散文集《早春的灯》于2004年5月获得第四届南通市文学艺术奖二等奖,等等。这对他来说,不仅有成功的喜悦,其中的甘苦自当了然于心,更重要的还是一个新里程的开端。
他抒写的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故土,更是以这片故土为源头,去探寻一条故土先贤成功的道路,以及他们在各自的历史时期融入社会,并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怎样广结天下知己的胸怀气度与人格魅力。2005年,他将这百余篇凝聚他浓得化不开情结的散文精选后,以题为《早春的灯》结集出版。他用简洁有力的语言,道出了一位智者的思索和感悟。他思维的触角伸向了四面八方——关于父母、关于家、关于朋友、关于生和死、关于理想和命运……
春风浩荡,书香飘溢。奔跑在奋斗路上的人,每分每秒都不能虚度。一个人如果离开了奋斗,梦想谋划得再好也是镜花水月。白万清是这样认为的,也是这样做的。
白万清非常喜歡唐朝诗人刘禹锡的古诗《浪淘沙》:
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他说:“阅读这些人生格言,犹如一泓清泉注入心田,开启了人生征程中的一把金钥匙。”他在古稀之年满怀深情,与时间赛跑,走进一批崇川作家的心灵港湾。2010年,白万清推出33万字的报告文学集《歌者之歌——崇川作家风云录》一书,以评传体形式聚焦20位在中国当代文坛有一席之地的作家,传其生平,启迪后人:龚德、徐应佩、周溶泉、徐景熙、沙白、苏子龙、祖丁远、蒋昭德、陈白子、丁弘、黄步千……一轮生肖年过去了,这些作家中有几人已经告别了这个世界,虽然这几人“曾经的锦鳞焕彩,卒归于真水无香”,但是因为白万清的记述,这批学养深厚、卓有建树的崇川作家群斑斓多姿的人生风景线,他们血染征程的坎坷经历,以及用生命写作的拼搏而忘我的革命精神,依然得到张扬并铭刻在人们心灵的版图上。
当然,白万清在文学百花园里最大的特色还是他的小说。早在20世纪80年代,他就开始尝试用短小说来反映乡村生活。20世纪90年代初,厚积薄发的他文学创作热情高涨,《天敌》《天瘾》《天渊》《天孽》4个中篇小说在他笔下涌出,“天”字系列演绎出官场、商场、名利场、情场复杂的争斗与悲欢。1995年辑成33万字《天敌》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南通日报》《江海晚报》进行了连载。藏锋不露的他,总是悄悄地给人们带来新的惊喜。2002年,他又创作出44万字长篇小说《代价》,由中国文联出版社推出,《江海晚报》予以连载。这些作品浸染了他的生活体验,凝聚了他的酸甜苦辣。他以朴素的语言、真实动人的故事、诚恳的心态表达着对社会和人生的见解,著名评论家周溶泉教授点评说“这些小说充满着原生态思想,同时又引人思考”。
20年前,白万清为他的散文集《早春的灯》自序时写道,人们对生活的追求永远是美好的,放弃追求是一种沉沦。人生不是诗,不能每时每刻都那么激情化;人生也不是小说,不会有那么多吊人胃口的故事。人生的步子时紧时慢,似散非散,更像一篇散文。有道是:心收静里寻真乐,不懈追求得大观。
悠悠歲月,轮回的是时间,升华的是境界。白万清常说,人要常常回望起点,才能“树高千丈不忘根”;他还认为,人在精神上的瘦骨嶙峋,比外貌上的面黄肌瘦更让人心痛。现实中,精神成长是我们一生都需要修习的功课,须时时谨记在心、砥砺在心。他觉得,办任何一项事,都要靠奋进者心无旁骛,咬定青山不放松,不破楼兰终不还的精神,才能将绊脚石一块块踏为铺路石。有时遇到一时解不开的难题,他还乐观地自吟两句:“莫道春光难揽取,浮云过后艳阳天……”
鲜花因汗水而绽放,事业因实干而兴旺。如今,他虽已年过八旬,但萦绕于怀的依然是对脚下这片热土的挚爱,不管是寒暑隆冬、霜晨雪夜,一以贯之炽热初心,一往无前地奔走在对文字追求的路上。他深知,事业发展的每一步,都需要精神的滋养;风雨无阻的每一程,都饱含精神的磨砺。正如他自己所言,一个人要想取得事业的成功,就必须呕心沥血调动七经八脉,“不为难办找理由、只为办好想办法”,就必须鼓起信念的风、播洒勤奋的雨,这风这雨都必须符合自己脚下的泥土……也许就在明天,他就会用新的人生体验,在任港这块沃土的滋润下,为我们讲述精彩的人生故事。
作者简介:
宋捷,二级教授,南通市新闻工作者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