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显琦
题记:母亲是那个搭乘了时光机器,来到这里却再也找不到回程车的旅人,她给我们带来幸福、带来温暖。
簌簌樱花落,朵朵惹人怜。那时候,天很蓝,天空中吹来的是棒棒糖的甜。第一次上幼儿园是坐在你的自行车后座上,我紧紧搂着你的腰,给你讲些奇怪的故事,你没有厌倦,蹬着自行车悠闲地前行,发丝飘在空中,樱花的香味扑鼻而来。路边是青葱的树木,微风带来了一丝温暖。我在幼儿园门口耍着“孩子气”,“妈妈,一定要第一个来接我,我一出门就要看到你!”你抚摸着我的头,“宝贝,上学要乖,妈妈就第一个接你。”傍晚时分,夕阳就像喝醉了的大汉,蜷缩在房顶上,脸颊通红。我一放学就奔了出去,扑进了你的怀抱,你得意洋洋地说:“看好了,我给你变个魔术,3、2、1。”一根棒棒糖不知从何处到了你的手上,揭开塑料膜,晶莹剔透,塞进嘴里,舌尖轻触,冰凉又光滑,细腻的甜涌入心里,是幸福的味道。
滴滴春雨飛,丝丝入心田。那时候,光很明亮,灯光下照出的是你严肃的脸。老师布置完成小孔成像的家庭作业,我心里满是焦急,一回到家就开始鼓捣起来,却怎么也弄不好。“没事,不用担心,妈妈会做。”随着蜡烛的点燃与灯光的熄灭,整个房间被昏暗的烛光照亮,火苗忽强忽弱,微微摇晃,你用双手护住火焰,让我来成像,一个倒立的三角在对面的墙上呈现,小孔成像的道理此刻竟这么直观地呈现在眼前,成功的欣喜宛若灿灿的烛光,簇簇地绽放,仿佛要挣脱夜的黑,粲然点亮笑颜。我抬起头,看到妈妈正严肃认真地盯着掌心的火苗,汗水滴滴渗出,再看那烛火,照着你满是风霜的脸庞,照着你新添的皱纹,汇成如此美丽的风景,那样动人。原来我就是那烛火,是妈妈的手中宝,她用双手护着我,让我茁壮成长,烛光下我的心暖暖的,耳旁是妈妈春雨般的教诲,幸福充斥心间。
累累瓜果香,阵阵传心愿。那时候,梨很甜,碗里盛着的是美好的心愿。每到秋季,感冒开始蔓延,你总是拿一口小锅,放一颗大梨,让梨变得软糯香甜,汤汁也变得些许金黄,你会端着小碗递到我面前,“喝了吧,喝了就不会感冒了”。抿一口,是沁人心脾的甜,温暖遍布全身,此刻,幸福只有舌尖才知道。
幸福不只是物质,更是内心深处的温暖,但我们却总是把这种幸福当作理所应当,犯下了最大的错误——把我们最坏的一面展现给最亲爱的人。路在脚下,待我们用幸福浇灌,用温暖填满。
母亲搭上了时光机器,她给我们带来幸福、带来温暖,却再也找不到回程车。
有人说,他们所寻的真诚就是荒漠里的一泓清泉,甘凉可口;有人说,他们所寻的真诚就是寂夜星空里的一丝光芒,激人向上。
其实都不是。
最初的真诚,就在你身边而已。
真诚莫不过藏在母亲为你煎的一个个油嫩嫩的荷包蛋里,埋在一件件衣裤的缝缝补补里,隐于一双双真切关心的澄澈眼神里,含在一缕缕阳光般的母爱里……
追寻梦想,勇往直前,却迷失了一颗最初的心。
如果累了,请回头看,她一定站在那个喧闹的十字路口,满怀期待地等着喊你回家吃饭;她一定会在某个宁静灿烂星空的夜里,借着洒进的月光,悄悄为你盖好被子。直到有一天她走不动了,可她对你的爱依旧不减,依然真诚。
正因为相遇得太晚,母亲才会成为母亲。
我幼小的双脚远行至广袤的原野,如同细腻的双手被嵌入枯竭的沙漠,她搀扶着我往昔摇摇晃晃的岁月,又正如我搀扶着她未来磕磕绊绊的余生。提及母亲的伟大,我总是借苍白的口吻掩盖我羞赧的爱意,我在亲情里毫无理由地好强,因为太过熟悉而时常把犟嘴的情绪肆无忌惮的宣泄。我同母亲冷战过,在她将香气四溢的菜肴端到饭桌时,却等不来她脱口而出的呼唤;在她将杂乱不堪的房间收拾稳妥时,却等不及她三言两语的唠叨。
我总是不自量力地等母亲缓解此番僵局,却从未在重归于平常时沾沾自喜。我深知母亲对我用之不竭的温柔是出于习惯,更是出于在她怀胎时依然劳作的家务里,在父亲时常缺席的陪伴里,在我们无理取闹的年纪里渐渐磨炼出来的耐力。她含辛茹苦换我含苞待放,用着初为人母的懵懂尽力包容了我所有“不懂事”小孩所会犯下的毛病。
母亲很少跟我提起她的故乡,但我知道故乡的田野孕育过她的生命,河边的捣衣声鲜活过她的心跳,还有那些结伴同行的伙伴所走过的她的花季年华。她时而感慨着她想去看海的愿望,但故乡唯独没有大海,那里的孩子经常无奈地选择留下,甚至并不打算离开生活的原点,所以他们无法带着挂念漂泊远方去往天涯咫尺。
有一回同母亲赶返家乡,我对那方土地绝对称不上熟悉,但那是母亲打小生长的地方。我听闻潮州自古以来就“重男轻女”,但这也的确不是空口无凭。我讨厌茶杯和红木周遭呛人的烟火味,本该清静享受的日子里却隐隐显露着不言而喻的地位,男人们会理所当然地享用母亲烹制的佳肴,而又颇有道理地教育我要时常跟母亲多学几道菜,这样才能多帮上在厨房里忙到晕头转向的母亲。我不明白她们是置若罔闻还是忍气吞声,也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成婚这么多年,我却至此都没尝上父亲替母亲做过的一顿饭,更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听他们是如何的佯装慈孝。
成为一名越发成熟的女性,似乎越能理解母亲为何三四年都不打算回家乡去看看。她可以是娇生惯养的少女,有着浓艳的色彩自由地摇曳在孕育她的土壤上,但那里却仍残留着难以驱散的腐败气息,她顽强但不再张扬,带着那里根深蒂固的思想重新扎根在一方新的土地之上,孕育了一个全新而又脱俗的生命。
我的母亲并不粗俗,即便她同左邻右舍的阿姨们碎嘴闲言哪家的家丑,即便她同亲戚吵架时直接抡起了手边的碗筷砸出去,我也从不认为我的母亲言行不当、举止野蛮。在公共场合我告诉过她要时而保持安静,交流的音量记得降低。
如果仅仅只是爱,那就太浅薄了,那是比五味杂陈还要多得多的味道,是多少字眼都描述不清的情感。
正因为我们相遇得太晚,母亲才会成为母亲。只允半生的时光来了解母亲,已然错过了她爱藏心事的年纪,我读过她发间里越发难以寻见的青丝,怎料在岁月的消磨中只读出她满鬓的白发,那里头写满了遇见我之后的半生——是即便艰辛也依然甘愿付出和承受的半生。
“世上有一部永远写不完的书,那便是母亲。”
我断断续续地写下这些文字,在母亲节的前两个月的晚上。北方的春天总是来得很晚很晚,校园里唯一一棵开花的树似乎在一夜之间开启了春天,从教学楼回到宿舍的那个下午,我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妇人戴着红色的丝巾站在树下让同行的老伙伴拍照。在赞叹人们对美的发现都是共同性的同时,突然想起来自己的母亲,算了,我更喜欢叫她妈妈,即使不符合书面礼仪,但我也喜欢这个人类开启语言最普遍的称呼。
那时,我正在被论文与永远记不住的英语单词搞得头脑发胀,在例行晚上锻炼完回宿舍继续奋战的时候,我给妈妈打了电话。她总是笑着接我电话,总是安慰我说会好的,总是告诉我一些缓解焦虑的方法,比如吃着零食写论文,在她眼里,我瘦得似乎像烟一样该飘走了,丝毫不管我永远瘦不下来的腿和零食的热量。
我问她在干吗,她在看电视剧,在我记忆里她看的电视剧比我时髦多了。小时候,我沉迷《神奇宝贝》,天天想养一只皮卡丘,她在我旁边看韩剧,失忆、车祸、癌症三件套。
当我发现身边女生用的毕业手册上面都印着她看的电视剧里的女主角时,我第一次感受到她有多时髦。这个现象一直持续到我大学,我一直都在看动漫,她紧紧追着一部又一部的电视剧,从大火的《甄缳传》到《山河令》,从地方台演的偶像剧到只有App才能看到的网剧,每次我身边的朋友提起最近的电视剧,我一脸懵的同时隐约记起这好像是她最近追的电视剧。不仅如此,她还热衷听各种广播剧,重生言情、穿越宫斗,统统都是大女主情节,八百多集的广播剧能一周追完。她放弃工作,陪伴着我们,她似乎用热爱电视剧来找到与世界联系的节点,可惜,丈夫不屑于看,女儿不屑于看,于是她自娱自乐,偶尔和我讨论讨论新的剧情,也是件开心的事情。在我记忆里,她从来很精致,她喜欢千鸟格的大衣,喜欢黑色的西装套裙,喜欢买香水,希望自己的卧室里有一个自己的梳妆台,她喜欢头饰,热衷于买方巾,热爱学习与极度自律。
她也曾是每个学校争夺的老师,也曾耀眼。后来家庭让她放弃了自己的事业,但她从未懒散过自己,在我上学的时候,前一天晚上睡前便会想好明天几点起来做饭、几点叫我起床。在生完我之后体重不断地增加也使她一度在身材面前难为情,会跟我抱怨裤子的尺码、衣服的紧绷。她会默默锻炼,每次的进步都会跟我讲,然后给我看。但什么时候,她把她买的香水送给了我,也不再热衷于修身的大衣,她把方巾放入了橱柜,也会在早晨睡过头。她打喷嚏声音变大,睡眠质量下降,经常凌晨时分还迷迷糊糊睡不着,和我谈话间跟不上我的思路,常常跟我讲她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
她应该是个小姑娘的,她应该喷最温柔甜腻的香水,应该爱好着白色的长裙,应该买漂亮的耳饰,应该会涂豆沙色的口红,会轻轻浅浅地说话。她应该还有漂亮柔顺的长发,她应该可以和我一起笑着看剧,她应该一夜好眠,清晨也可以睡个懒觉,不用洗昨日的碗碟。她的衣橱里应有她喜欢的套装,旁边的梳妆台上满满当当,她可以穿着高跟鞋挑选着项链,可以在香气里读完小说。唯独,她不应该只作为一个母亲,操劳着生活,看岁月磨灭了眼里的灵动。
我不再热衷于歌颂母爱,也不再注意她的白发,我催促着她去买下那件呢子大衣,悄悄在商店买下她留恋过的香水。我不再将眼光集中在康乃馨,我订单里都是玫瑰与太阳花,它们要带着晨露与阳光给予她一天的好心情。我愿意和她分享一份冰淇淋,也愿意为她看中的小蛋糕买单,我能做的不多,但我依然希望她是少女,是朋友,带着点稚嫩。她与我抱怨着爸爸的晚归、抱怨着鸡蛋的涨价,之后的日子里,我洗碗碟,我买鸡蛋,我也在夕阳时分打电话给爸爸。
世界是個游乐场,我感谢她把我丢了进来,我在过山车上尖叫的时候,我希望她也去坐旋转木马,她可以和我挥手,我可以牵着气球等她。我可以戴着花束,重新将戒指放入礼盒,我戴头纱,将她的白裙子再还给她。她依然是个小姑娘,她永远都是。
妈妈都曾经是少女,是一场婚礼一声妈妈中断了她的少女时代,这个世界,她也刚刚踏入,便被圈入了更小的家。把她还给世界,让她自己跳进游乐场,她愿意,也是在迎接我们必将到来的未来。
我写过故乡的月亮,写过懵懂的情愫,写过纷杂的世界,也写过冷清的冬夜,这些点点滴滴她可能也有,也曾把心事写诗,只是,时间染成灰烬,散落在角落。
我曾写诗写歌,也写天写海。
今天,写我写她。
作者简介:
程显琦,女,毕业于四川文理学院英语专业,硕士学位,现就读于天津外国语大学,研究方向为英语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