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绿桃红

2024-04-22 11:29:35李逸飞
三角洲 2024年5期
关键词:柳儿三婶小桃

李逸飞

一  回乡

柳儿回村的消息是和早春二月的春光一起抵达油塘村的,两者相互缠绕,错综复杂,就像村口河渡畔层层抽节的柳枝一样,在温煦的春风里细密灵巧地交叠着,将整座村庄都摇荡得心旌颤动起来。

柳儿从摇摇晃晃的大巴车上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她将近一年时间没有回归的村庄依旧熟识得令人亲切。当她拎着行李沐浴在二月暖洋洋、醉醺醺的光影中,一步一步踩着蜿蜒曲折的泥路回家时,村路两旁挤满了前来围观的乡民们,大家都憨厚、热烈地笑着,在一排排迎风轻颤的树影间像洒落的光线一般闪耀着,晃动着。当柳儿拐过一道河口时,从涌动的人群中密集折射过来的金灿灿的光芒一度晃得她睁不开眼,但她依旧努力地将火辣辣的笑意溢满眼眶。对离乡过久、在城市中独自漂泊的柳儿来说,此时在这片土地上长出的每一粒种子、跃起的每一株树苗、晃动的每一片人影,都令她感到无比亲切。当她慢悠悠地绕过河道,穿过一大片绿油油的农田时,已经有人立在凹凸不平的土堆上,朝着柳儿高高地摆动着双臂,在明晃晃的光线中就像一条条摇荡的细柳,当柔柔的风从耳畔轻盈拂过的时候,柳儿似乎都可以从风絮中清楚地听见肌肉剧烈抖动的声响,一声高,一声低,从绿意融融的田野尽头摇摇晃晃地铺陈开来,在亮堂堂的天地间延成一段段热辣辣的呼喊声:“柳儿回来啦!柳儿回来啦!大家快去她家瞅瞅去!”整个村庄都像刮来了一阵阵火热的大风,吹得人心旌摇颤,吹得四野春风拂荡。

当柳儿走进熟识的小院,在父亲、母亲欣喜的目光中端坐下来的时候,窄窄的小院里已经围聚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按村里老人的话来说,这般热闹的景象只有在过年时才能看得见,而柳儿一人回村就已经在这座偏僻的北方小村庄中掀起了万丈波澜,不论是好奇、艳羡、渴盼,还是嫉妒,在院外一双双密集涌动、交叠闪烁的眼眸中,大大小小地都映满了柳儿的身影,甚至在院外高高的红瓦墙头上,也挤满了尖尖圆圆的孩子的小脑袋,他们三五成群、两两一对地趴在墙体上,像悬挂着的一块块干瘪坚硬的带鱼干,当春风扬起的时候,孩子们便一起摇荡晃颤起来,伴着一阵阵脆亮欢畅的笑声,瞬间便挤满了整座小院。母亲看到这么多人围聚在家里,脸上渐渐浮出一朵朵难为情的绯红,仿佛被灼热目光交织着的是她,她慌里慌张地给柳儿倒了一碗茶,然后立在狭小的屋内,不停地搓着腰间的围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还不时用一双细长的眼角向屋内偷偷地瞥去,当眼角的余光与屋外一大片沸腾燃烧的目光交相呼应时,她便连忙低下头,微颤着向柳儿走去,捏起木桌上的抹布煞有介事地擦起来。父亲倒是坦然,安安稳稳地端坐在椅子上,挂满白花花胡茬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像村头河渡里的胖头鱼般鼓动着,他半眯着眼睛,手里捏着一把细细的水烟袋,在急促的鼓动间,轻轻柔柔的烟雾腾空而起,缓缓散满了整间屋子,人们的心也在雾影间缭绕开去,喧闹的声响渐渐低了,大家都伸长脖子细细地端详起柳儿来。

柳儿是村里人看着长大的闺女,村里上上下下沒有人不知道柳儿的,年轻的人们更是没有不想见见柳儿的。图啥,就是因为柳儿生得明艳俊俏,就像村口二月盛开的桃花瓣那般鲜艳,那般烂漫,好多精神气十足的小伙子听说柳儿回村的消息后,更是第一时间放下手中繁忙的春耕活计,跳出田野,一路带着风扬着尘奔着柳儿家的小院子来,就是想一睹柳儿俏丽精致的脸庞。村里的老人在柳儿小的时候就说,柳儿长得像她娘,白皙若雪的皮肤,明亮细长的双眸,再搭上两道柔柔细细的弯眉,一双丹凤眼顿时溢满了水灵灵的生趣,荡漾着火辣辣的热情,村里的人们都爱和柳儿说话。当柳儿将乌黑浓密的长发轻轻向后一甩,颤动着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向你搭腔时,人们往往会觉得是在和那双灵动的丹凤眼说话。当她那双眼睛轻轻阖上的时候,代表着一种宁静沉默的姿态,在眼眸中荡漾的天光云影,也轻轻拢住了脚,柔柔密密地在瞳孔中像泉水一样婉转着,回旋着,即便不说话,人们也能浸润满一身轻盈的诗情。当她的双眸微微抬起时,光线顿时变得耀眼起来,天幕、田野与土路在瞳孔中急促地激撞着,交融着,绵延着,这股热辣辣的热情从瞳孔中蓦地流溢出去,还没等人们开口,就已被柳儿眼中的热火所覆盖和萦绕了,人们也热情地回应着,融入着,紧贴着,村里村外的,谁会不爱这样活泼机敏的女孩子呢?打小起,每当母亲抱着柳儿在村口散步时,总会有村里人夸赞柳儿的俊俏与秀气,临走的时候,总不忘将她轻轻地搂在怀里,热热闹闹地亲上一口。柳儿长到二十岁的时候,已经出落成一朵亭亭玉立的俏艳荷花了,花身玲珑若玉,花色鲜嫩染墨,当夏日的细雨在村口纷纷扬扬洒落的时候,荷花便在湿湿冷冷的雨幕间盛放了它的美,在河渡口,在稻田旁,在巷口处,这缕如瓷器般晶莹剔透的美艳让人惊心动魄,在油塘村绵长深远的田埂上硬生生绣成了一幅别致的风景。每当有邻村的新媳妇儿嫁过来,持家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柳儿家瞅瞅柳儿,即便是心里盛着硬邦邦的不服气,堆着酸辣辣的嫉妒味,立足小院门口抬眼一看,顿时失了脾气,削了气性,新媳妇儿心里总是在长长短短地哀叹:“我要是有柳儿这般精致的模样就好了,在婆家倒也受不到这样的气。”柳儿二十三岁那一年,村里的氛围渐渐就变了,和睦、热烈与融洽里渐渐渗出一丝环顾的机敏、一份精明的盘算来,村里上了年纪的妇女遇着柳儿她妈,总是拉着手靠着肩热热闹闹地唠上半天,叙上一阵,当她们扬着脸颊颤动着细密的皱纹与柳儿妈一起大笑时,那双机敏狡黠的眼睛总会越过纷纷扬扬的笑声,在柳儿身上深深浅浅流动着,漫溢着,攀爬着,像一把弯弯曲曲的卷尺回旋往复。啧啧啧,纤细的腰肢、挺颤的胸乳、柔软的长发与那双灼灼发烫的眼眸,将柔软的卷尺融在一片炽热的火焰中。一寸长、一寸宽间,女人特有的成熟婉转的风情被量得精确细腻,分毫不差,所有家里有着青年后生的母亲心里都沉甸甸的,丈量得隐秘而张扬。

此时,坐在家中椅子上的柳儿看着院内挤得满满的人群,轻轻抿了一口清茶,当她把略显苦涩的茶叶吐回茶水里的时候,清澄澄的茶水上方顿时泛起一丝颤动的微澜来,像一面青绿色的镜子缓缓延展开来,柳儿望着镜中的自己,不免有些伤感起来,脸颊依旧饱满明艳,细眉依旧蜿蜒秀挺,嘴唇依旧鲜嫩清亮,只是眉眼间却添了几分涩涩的凄楚来,这份苦,无声地滴落在青绿色的茶汤里,一圈一圈荡漾开去,将柳儿的记忆也缓慢撩动起来了。柳儿突然想起,在二十三岁那一年,她离了村南下打工,让村里所有妇女家中“噼啪作响”的拉纤保媒的算盘顿时失了声哑了火,村里人们还来不及反应,柳儿就在一个黄昏坐上了南下的大巴车,摇摇晃晃地离开了生活了二十三年的油塘村,在跨过长江之后,她与同村的小姐妹们在一座安静的南方小城里默默安顿了下来。南方城市特有的潮湿气息、水灵灵的江城风景滋养着这棵来自北方厚重土地的细柳。走在南方城市阳光照耀的青石道上,柳儿感受到了生命中的第一场舒畅与惬意,她尽情地舒展着纤细摇颤的腰肢,晃动着饱满明净的脸颊,这棵细柳疯狂地汲取着南方浓烈酣畅的雨露、光芒,在潺潺流水中迎风化雨,抽芽吐绿。终于在南方泛着青绿色幽光的水雾间,柳儿完成了轰轰烈烈的成人礼——恋爱、结婚、生子。一切都像南方堤坝上的潮汐般汹涌袭来,一切又都像水乡青苔下的水雾轻盈散落。

柳儿还没来得及细想和回味,这场短兵相接的婚姻就像流水般无声逝去了,孩子被凶悍刻薄的南方婆婆强行留在了水乡深巷之中,整整一年,柳儿都没敢回乡,更不敢见父母,即便家里打了好多次电话,发了上百条信息,柳儿也生生挺着没回乡。她怕什么呢?与她一道打工出来的小姐妹都有过分分合合的经历,就像出租屋外面青绿色的流水一般,在嘎嘎作響的船桨声中,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分手的、离婚的小姐妹们依旧热热闹闹、笑意盈盈地穿行在南北方城市里,唯独柳儿不想回。她心里知道,作为一个被全村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俊俏闺女,在南方水城里离了婚,生了一个孩子,即便是父母不说,她又该如何自处?村里妇女的眼眸一道比一道锋利,男人的水烟一口比一口浓烈。有时在村里,一件比在土地里的砂砾还细微的小事,在浓烈飘散的水烟雾气里,也会被浸润得错综复杂、暧昧迷蒙,人在浓雾里浸得一身软绵绵的湿泪。

一想到那些寒光闪闪的目光、热气腾腾的笑骂,柳儿心里就害怕,就嫌烦,尽管她来自北方,应该回到北方,但在南方水影流动的街角巷尾,她还是可以从容地笑着,还是可以端正地走着。然而,事情的变化往往出人预料,这或许在柳儿二十三年的岁月中是一道盈盈发亮的光线,它照亮了她心底积聚成垢的暗影,更驱散了始终盘旋在她心头深沉浓重的愁雾,终于为她照射进一缕如南方流水般灼灼发亮的阳光。母亲从遥远的北方递过话来了,从故乡远道而来的消息在经过长江之后,也变得湿漉漉、软绵绵的,悄悄浸软了柳儿硬邦邦的心。母亲说,村里人听说柳儿在南方离了婚之后,居然格外高兴,特别是在一些年轻后生的家里,掀起了一阵欣喜的波澜。在如今闺女大批远走他乡、剩下年轻男人一簇簇如野草般漫山遍野疯长的油塘村,恢复单身的柳儿不啻于一颗亮闪闪的珍珠,特别是在娇艳长相的加持下,在村里更是变成了一颗金光璀璨的珍珠。即便是离乡打工了,在村口巷尾碰上了,谁不会谈起柳儿的美貌?谁不会惦记着柳儿的温柔?有了母亲的话,柳儿悬着一年的心终于入了水落了地,她听见心脏滑入胸膛中时的颤响,像桥头的流水一样撞击着石壁。

如今,柳儿正端端正正地坐在熟识的屋内,坐在从小坐着的椅子上,一年了,家里的一切都没变,窗子还是干干净净的,窗檐上悬着的轻纱上依旧浮现着鲜艳的桃花,当阳光哗啦啦照射进来的时候,轻纱上的桃花顿时变得熠熠生辉起来,花影交叠,莺语细滑,整间小屋内都仿佛溢满了香软浓甜的春日气息。院子还是四四方方的,平平整整的水泥路被母亲扫得干干净净,就连花圃边的碎石角也没黏上一块湿泥痕。一切都是熟识的模样,就连拥在门口、身影交叠的乡亲们也还是之前亲切的模样,柳儿望着他们,就像看到了村口厚重广袤的土地一样亲切,当他们哗啦啦挤到门口,笑着吵着围在一起时,柳儿感觉像走入了村口松软湿润的土地之中,纤细的脚踝上沾满了湿漉漉、黏糊糊的泥块,当她轻轻抬起脚的时候,突然感到脚底一阵微痒,一截青青的、细细的麦苗贴在了她的脚面上。她小心地拨开麦苗,从田野的最深处突然拂过一丝深邃悠远的风絮,带着春日特有的潮湿微腥的气息。当她扬起头,看到风的尽头密密麻麻地拥满了乡亲们的脸颊,轻盈地挂着某种熟识的、亲密的笑,将广袤无垠的土地无声倒进了整座小院中,这种感觉让柳儿觉得踏实,觉得融洽。她放下茶缸对着乡亲们轻轻笑起来,围在门口的人们也大声笑了起来,小院中顿时颤动着哗啦啦的笑声一片。

正当人们与整座小院一起在酣畅的笑声中摇曳晃动时,从人群深处突然响起了一阵尖细高亢的女人说话声,像碎石滚过泥土,在明晃晃的阳光中摩擦出“嘶啦嘶啦”的响动。柳儿妈听到声响,朝柳儿望了一眼,点了点头,柳儿猛地挪开椅子,站了起来。

“我说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呢,比过集还热闹,原来是柳儿回来了呀。”紧紧依偎的人群中渐渐闪开了一条道,一个抹着厚重的白粉、擦着鲜红口红的中年妇女走了进来,当她跨进小院的时候,她高高的鞋跟在水泥地面上不断撞出尖细高亢的声响,像是鸣锣开场。大幕徐徐拉开之后,主角终于登场了。“哎呦,柳儿啊,你可真是越长越俊了啊,要我说,比小时候还俊呐!”妇女抬起细长的眉梢,热热乎乎地走进屋内,村里人依旧老老实实地挤在门外。当她扬着细密的粉尘、抖动着尖细的声响走向柳儿时,柳儿感觉到整间小屋都变得亮堂堂的,此时靠在门口的村里人也觉得屋内撩动起一团熊熊升腾的烈火来。

“三婶,您来了啊。”柳儿快步迎上去,脸颊变得红扑扑的,“好久没见到您了啊。”

“那可不,有小一年没见了吧。”三婶说话的间隙,偷偷瞥了一眼柳儿妈,柳儿妈面对着三婶热辣辣的目光,轻轻笑着低下头去,双手在围裙上胡乱地擦着。“闺女呀,你呀你,一年了也不给三婶来个信,可把三婶给想死咯。”说着,三婶抬起胖乎乎的手,轻轻抚摸着柳儿圆润的脸庞。当她的手贴上来的时候,柳儿感觉颊边烧烫起一团热乎乎的炉火。

“三婶,我……我去年……”柳儿一想到在南方水城的遭遇,就变得慌乱躁动起来,特别是看着门外一双双亮堂堂的眼睛,她的脸颊即刻烧烫得更热烈了。

“我晓得的,我晓得的。”三婶看到柳儿满脸羞红的窘态,心里立马就有了数,她朝门外轻快地扫了一眼,故意高扬着声音说道:“柳儿啊,咱村里这么多年轻的好小伙子,何愁没有愿意的啊!”说着,三婶拉着柳儿的手,对着门外的人们热辣辣地说道:“就咱闺女这长相,小伙子排着队赶着趟还找不到呢,大伙说是不是?”门外的人们听了,连忙一齐点头。这一阵整齐划一的点头,像是熟识已久的故乡给予柳儿的一种宽容的接纳与拥抱,更是给在南方水城中遭遇磨难与不幸的柳儿的一种洗礼。三婶是个聪明人,作为女人,她深知名誉对于一个年轻女孩的重要性,特别是对柳儿这般俊俏模样的女孩来说,村里人的闲言碎语有时比女孩自身的面子来得更加金贵。村里人点头了,就表示默许了,这就意味着回乡的柳儿在这片土地上有了生活下去的默许与承诺,就像一株娇艳欲滴的柳树苗一样,只有被深深埋进土里,融入山川风雨之中,它才能活,才能在万里沃野之上绽放一簇鲜亮的新绿,这是古老乡村的法则,更是乡土人情的逻辑,三婶要遵守,柳儿更是要遵守。因此当她踩着高跟鞋,张扬肆意地踏进柳儿家小院时,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更为回乡以来的柳儿带来了一桩柳儿妈托付许久的喜事——为柳儿说了一媒亲。作为全村上上下下都信得过的红娘,三婶对人情世故拿捏得细致入微,对年轻男女的细软心思更是掌控得分毫不差。此时,她心里明镜似的摇晃着,当众替柳儿说媒,就是要在北方厚重绵延的土地上重新将这株新鲜的柳树苗栽活栽实了,当村里人看见抽枝后的鲜柳芽后,心畔才会滋养出长长久久的期盼。

“柳儿呀,我专门过来给你们家送个喜。”三婶望着村里人,继续语调昂扬地说道,“前几天我进城的时候,正好碰见隔壁村的一个小伙子,年纪比你小两岁,身体壮实,脑子活络,目前还是一个人,家里兄弟两人,老大在城里开饭店,他们家在城里早就买好了房子,就差一个媳妇儿啦。”说着,三婶紧紧握着柳儿的手,柳儿羞得默默低下头,当她纤细的小手被三婶握住时,从指间轻微的力度中她感受到一种温暖的信任、一份绵密的亲密来,三婶望着柳儿,眼里燃着一团浓烈的火,在灼热的火光中,柳儿轻轻点了点头。

“我当时就想啊,你们俩说不定有缘,人家那边早就听说过你,知道你是个俊俏闺女,满意得很呐。”提到“满意”二字的时候,三婶故意将音调提得又尖又高,仿佛要撞破屋内弥漫着的薄薄的光线,紧紧钻入人们的耳朵里。柳儿也被三婶的尖音震得微微颤动起来,她不禁抬起头,迎着三婶轻轻问了一句,像是问给门外的人听,又像是问给自己听:“那个……他是做什么的呀?”

“你个丫头,心思倒还挺细腻。”三婶笑嘻嘻地望着柳儿,柳儿的问句仿佛是她预料之中的一种反应,或者说,她在吊足了一整个院子中人的疑惑、惊奇、艳羡与迷茫后,终于打算跃起身子,跳出杂乱无章的草丛,向着一条笔直平整的大道上走去了,当她踏上这条大道的时候,生活也就沸腾到了最高潮。“电厂的电工,还是技师级别的。”三婶再一次扬起尖细的高音,震得空气中的粉尘都纷纷扬扬、洋洋洒洒起来。

“那他工作这么好,收入肯定不差的吧。”靠在墙角暗影中的柳儿妈突然开口说道。

三婶得意地笑了起来,脸上的妆粉扑棱扑棱地散落在空气之中,她伸出细长的食指,手指上金灿灿、亮闪闪的戒指闪得人眼一晃一晃的。“一千?”柳儿小心地问道。三婶笑得更深了,摇了摇手指,朝柳儿挺了挺下巴。“一万?”柳儿惊讶地问道,她能听见自己声音里的颤动,像积雪融化时,尖冰激撞河畔时的声响。三婶伸出另一只手,张开了五指,得意洋洋地说道:“一个月一万五,是城里最年轻的专业电工,你说你俩有没有缘?”

当村里人看见三婶伸开的手掌后,此起彼伏地响起了一阵惊叹声,眼光里落满了金灿灿、明晃晃的光亮。在一双又一双光亮的交融与闪耀之中,柳儿读出了某种深沉的意味,那是一份混杂着艳羡的惊奇,是一丝交融着嫉妒的自卑,又或是一缕缠绕着迷茫的空洞。这些繁复、纷乱的情感在三婶颤动的笑声中高高地飘荡在屋顶上空,在光线的照耀下,变得闪闪发亮,当风絮轻轻柔柔吹过来的时候,柳儿看见它们像图景一般纷纷扬扬地碎裂在地上,在柳儿心底砸下了一阵又一阵沉闷的声响。当柳儿刚想说话时,三婶悄悄地凑了上来,将柳儿亲亲热热地搂在了怀里,对着她耳朵说道:“明天中午他就过来一起吃个饭,对了,他叫成凯,别忘了啊。”

在三婶贴着耳畔呼出的一圈又一圈热乎乎的气息间,柳儿整个人微微发颤起来,她被三婶紧紧地搂在怀里,就像被包裹在一大片厚重的被褥中,她只能茫然地点点头。当她抬起眼的时候,看见门外的人们向她投来长短不一、忽明忽暗的目光,将整间小屋也映照得朦朦胧胧、影影绰绰起来。在光影交叠变幻的时刻,她突然看见了人群深处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像一泓亮闪闪的清泉,在摇曳的人流中微微起伏着,柳儿看得真真切切,那是一双属于年轻女孩的眼睛,里面干净清澈得容不下一粒微尘与杂质,她看的那双清亮的眼眸中微风荡漾、波澜起伏,溢满了对柳儿的羡慕、崇拜与渴求,那一刻,她从那双眼眸中也看到了自己在南方水城的岁月,那年的她也曾拥有过这样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里面溢满了对一名年轻男孩浓烈的爱意,对即将展开的新生活的热切期盼,就像南方浮桥下的淙淙水流一般,百转千回,翻来覆去,绕指成柔,但没想到潮平两岸阔之后,却只剩下一船锈迹斑斑的苔痕,在浮桥下散发着腥咸的腐臭。那一刻,柳儿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想对着那双隐匿在人群深处的眼眸呼唤和倾诉,她心底的潮水哗啦啦翻涌上岸,将她打得摇摇欲坠。当她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着人群中眺望时,那双清亮的眼眸隐在一大片纷纷扬扬的灰尘之中消散不见了,像黯淡的光点般随着光线的隐退落入无声暗影中,在柳儿心底晕开一片沉沉的浓雾来。

二  恋爱

当三婶带着成凯进入小院的时候,柳儿正和母亲在灶台上热气腾腾地忙活着。当三婶尖细的高跟鞋在水泥地上有节奏地响起时,柳儿的心像滚烫的热油,蓦地一下炸开了。母亲听见声响后,忙碰了一下她的胳膊,她将头埋进了浓浓的油烟之中,整个人僵硬得像一块即将投入热锅中的排骨。母亲紧蹙着眉头,不停地向外眺望着,当她连碰数次柳儿的胳膊都无效后,便急急地应了一声:“来了啊!来了啊!”柳儿能感受到母亲目光中浅浅的责备与怨愤,但她整个人就是控制不住地紧张。当她将酱油倒进热锅中的时候,都能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手在微微颤动,全身都在急速地收缩和闭合着。母亲猛地将锅铲丢在了灶炉上,忙焯了一把凉水,就急匆匆抹着围裙出去迎接了。柳儿轻轻将火关小,默默对着母亲丢在灶炉上的锅铲发呆,她看到一丝丝滚烫的油火从铲沿上缓缓流下来,落在热锅中的时候,突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炸裂声。突如其来的声响将柳儿吓了一跳,她整个人都战栗起来。

当她给热锅盖上锅盖时,厨房里顿时变得安静下来,只有热锅里还在一阵一阵地震着沉闷的裂响,就像柳儿此刻的心一样,起起伏伏,游移不定。她悄悄支起耳朵,屏住呼吸,仔仔细细地听着厨房外的声响,在脑海中快速描画着一幅飘忽不定的图景来——他们正越过小院,在母亲的热情邀请下,脱掉鞋子,换上舒适柔软的拖鞋,当三婶的高跟鞋落在地面上的时候,发出一声尖细高亢的响动。三婶带着成凯缓缓走到堂屋之中,踱步一圈后,慢慢坐了下来,母亲热情地拿着桌上的水果、牛奶往他们手里塞,三婶洪亮的嗓门又响了起来,与母亲有一声没一声地搭着腔。躲在厨房中紧张得颤抖的柳儿心里明明白白,在三婶與母亲彼此的客套、寒暄与笑闹间,其实暗涌着一股湍急迅猛的水流,一阵又一阵,在女人细软的声音中猛地荡漾开去,哗啦啦地撞在厨房的玻璃门上。每撞一下,都是对柳儿的一次火燎燎的呼唤;每击一次,都是对柳儿一场急吼吼的试探。柳儿慢慢将火关停了,隔着朦朦胧胧的玻璃门向外望去,看见一截细长高瘦的身影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那人头尖尖的,手臂长长的,腿细条条的。柳儿眯着眼睛不停地眺望着,揣测着,随着观察时间的变长,她在心底也渐渐勾勒出一幅模糊的人像来,狂跳不已的心也渐渐平息下来。她还惊讶地发现,成凯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她平时坐着的椅子上,渐渐平息的心突然一下子又紧张起来:椅子上会不会留下什么脏兮兮的印迹?会不会染上什么奇奇怪怪的味道?柳儿紧张地蹙着细眉,隔着朦胧的玻璃门微微颤抖着,那一刻,她感觉像在迎接人生中一场盛大的仪式。一门之隔的她既是这场仪式的主角,又不是这场仪式的主角。

终于,当她陷入一片胡思乱想中,浑身上下抖动个不停时,门外母亲的声音适时地响了起来,关切的语调既是一阵亲密的呼唤,又是一次温柔的抚慰,幽幽地透过门板,将颤抖的柳儿轻轻柔柔地搂在母亲的温情之中,柳儿像获得救赎一般长长松了一口气。

“柳儿,快出来见见三婶啊!”

当她轻轻推开门走出去的时候,始终低着头,不敢抬头看前方,生怕抬头看了一眼心里期待的一切都会“扑棱棱”扇动着翅膀飞走一样。她每向前走一步,都感觉到两颊边烧得更加滚烫。当她终于快走到椅子前时,三婶亲亲热热地将她一把拉过来,搂在怀里,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着椅子上坐着的那个人说道:“咱们家柳儿啊,真是什么时候看都好看,要不怎么说十里八乡啊,我最心疼最欢喜的,就是我们家柳儿呢。”说着,三婶便哈哈大笑起来。母亲也发出轻微的笑声。被三婶紧紧搂在怀里的柳儿跟着三婶浑身圆滚滚的肉一齐颤动起来,整个人像是在一片虚空的幻景中飞。在波浪起伏、回环往复中,柳儿的脸颊烧得更热更烫了,后背像是被烙上一块滚烫的铁片,顿时渗出一层层细密的汗来。柳儿觉得浑身都湿漉漉、火燎燎的。当她低着头匆忙躲闪着三婶的目光时,在不经意间,终于瞥到了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他与柳儿刚才的想象差不太多,高高瘦瘦、白白净净的。唯一令她感到惊讶的是,椅子上的人也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但与柳儿的羞涩腼腆不同,椅子上的大眼睛坦荡真诚地向她望着,没有躲闪,没有隐藏,柳儿可以从那双眼睛中读出明晃晃的欣赏、亮堂堂的欣喜。特别是当他们四目交汇的一刹那,他那双眼睛中所放射出的热烈光彩将柳儿的脸照亮了,照得柳儿心里觉得暖洋洋的,她甚至可以听见心底厚厚的坚冰一片一片融化的碎裂声。在那双大眼睛温暖的鼓励下,柳儿也抬起头,对着那个人轻轻笑了起来。就是这一笑,让屋里的气氛顿时升腾起来,三婶与母亲彼此对了一眼,就分别牵起两人的手,说道:“你们去厨房搭把手,我们俩先出去买点菜,要赶紧把饭做起来啊。”热烈的话赶着趟儿似的哗啦啦涌进了厨房。柳儿被母亲轻轻拉进了厨房里,还没等她回头,玻璃门就被快速拉上了。一门之隔,柳儿来到了一片崭新的世界,一个让人心跳加速、脸颊羞红的奇妙幻景之中。但所幸的是,那个人就立在柳儿身旁,让柳儿觉得一切又变得清晰真切起来。

厨房是烘烤情感的隐秘之地,更是发酵热恋的烟火之所。所有过来的人都知道,一对年轻的男女只有在漫漫烟火之中才能有彼此贴近的契机,热腾腾的灶火一起,火辣辣的油锅一热,再冷却的心也有了悸动的热度,再深藏的情也有了爆裂的可能。柳儿的这场奇遇就是在灶火打开的一瞬间开始的,当她往热锅里浇油时,刚刚平息的心一下子又蹦了起来,一起一伏的。那个男人问:“是不是要炒土豆丝?”这是两个人的第一次搭腔,柳儿烫红了脸,壮着胆子说道:“对,你要不切一下土豆丝吧。”她能听得见自己声调里的颤音。“好的,那我就露一手了。”那个人笑着说道。就是这一阵温暖的笑声,将两人的关系渐渐拉近了,在热腾腾的油火烘烤下,厨房里的温度渐渐上升起来。当那个人切土豆丝的时候,柳儿偷偷瞄了好几眼,轻盈若蝶的刀锋下一绺绺晶莹剔透的土豆丝齐齐整整地码在案板上,手起刀落间,一大块土豆片就被轻轻松松地切成细丝了。柳儿在赞叹他刀功的同时,心里也暗暗地向那个人靠拢着。当那个人将切好的土豆丝丢进油锅中时,一大片热油立刻爆裂开来,在厨房里发出“嘶嘶啦啦”的油沫碎裂声。那一刻,轻盈的烟雾顿时变得热热的,闷闷的,将两人的心也蒸得热气腾腾。在灶火灼烧的间隙,两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那个人明显更活泼、更开朗起来,或许是被柳儿的明丽俏艳催化了的缘故,年轻的小伙子涌动起一股遏制不住的表现欲来,急于在美丽的少女面前展示自身的魅力。他一边说,柳儿一边听,他从童年时代讲起,讲家中的哥哥,讲自己独自一人前往县城打工时的落寞,讲自己终于努力成为专业电工时的狂喜,他一直不停地讲着,仿佛眼前这位初次见面的女孩是一位熟识已久的老朋友,他们少年的快乐和苦楚彼此都能感受得到。尽管是第一次见面,但彼此却有着相似的生活经验,有着类似的青春情感。柳儿一直默默听着,始终没有打断,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她好像都明白,都感同身受。对柳儿来说,这是一种不曾有过的独特体验,先前的羞涩与内敛像潮水一般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彼此信任的宁静与祥和。灶火烧得更旺更烫了,将柳儿的脸映得红扑扑、热辣辣的,她感觉心底也被照耀得灿烂透亮起来,一种隐秘而细微的情感在她身体中游走着,交错着,让她再次微微颤抖起来。当炉火终于沸腾,油锅里噼啪乱响成一片时,那个人起身轻轻关掉了火苗,拿起锅盖的一刹那,一股浓烈鲜香的热气瞬间在厨房里弥漫开来,四下里顿时笼罩在一片白茫茫当中。柳儿看着那个人在雾气中老练娴熟地洗盘,装菜,那个人雪白的衬衫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当他转过头来端起盘子朝着柳儿微笑时,那双大眼睛在热气中变得熠熠生辉起来,将柳儿的心照得热乎乎的。柳儿的心里立马融成了湿漉漉的一片。柳儿心里明白,对着那双大眼睛,她恋爱了。

上桌吃饭的时候,三婶与母亲不知从哪里噌地一下冒了出来,当三婶看见一桌红红绿绿、齐齐整整的饭菜时,忙轻轻拉起柳儿的手,大声笑着说道:“哎呀呀,要我说呀,这十里八村都找不到这样的巧媳妇儿,长得俏,做的菜更是香得很呐!”三婶的声音很大,像是故意说给那个人听的。柳儿立马红了脸,低着头轻轻嘟囔道:“我做得不好,都是成凯哥做的,我就是打打下手而已。”“成凯哥”三个字一出来,三婶与母亲立马会了意,彼此之间飞快地对了一下眼神。对于乡村里的女孩来说,在称呼男生的名字时加上一个“哥”字,就意味着丰富的内涵,更代表着一份暧昧。当女孩唤出一声亲亲热热的“哥”时,在沉甸甸的信任之下潜藏着随时向爱情进发的可能,再轻轻往前踏一步,就会向着浪漫的热恋吹响冲锋号角,九曲回肠,百转千回,少女玲珑的心事像湖水一样摇荡着,叫人听得真切,更看得清楚。三婶脸上立马堆满了层层叠叠的笑,悄悄地用胳膊碰了一下埋头吃饭的成凯,对着他向低头不语的柳儿努努嘴。成凯会意,当他抬起头的时候,正对上了柳儿母亲温和的笑脸,心里顿时添了些许雄赳赳的底气。他伸出长长的手臂,跨过半张桌子,将一瓣鲜嫩的虾肉轻轻夹到了柳儿的碗里,柳儿惊讶地睁大了眼,臉颊瞬间羞得更红了,她垂着脑袋,小口小口地扒饭,对着碗里的那瓣虾肉发呆。成凯见状,连忙堆笑着说道:“这是我特意炒的,柳儿你尝尝味道好不好?”说到“特意”的时候,他故意将字音咬得又重又紧,唯恐柳儿不晓得他的心思,更像是向对面的三婶与柳儿妈憨直地表着态——我会对柳儿好的,我的心思大家也看得见。垂着脑袋的柳儿听懂了成凯的心思,她小口小口地吃着虾肉,已经尝不出是什么滋味儿了。甜的,咸的,还是苦的,柳儿已经顾不上了,自离婚以来,已经很久没有男生对她这样热辣辣地说着话了,她心底顿时打湿成一片,一股热流沿着喉咙就向着眼眶外哗啦啦地涌,美丽的大眼睛里渐渐蓄满了点点泪花。三婶与母亲看着柳儿这样,都默默不说话,同为女人,她们都懂得柳儿此时的心情,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温暖也让她们感到热乎乎的。当柳儿眼眶无声地流下一滴泪时,成凯默契地递给柳儿一包纸巾,三婶再次望向柳儿妈,两人同时微微点着头,心里渐渐敞亮起来。柳儿的亲事,成了。

后来的几天,成凯渐渐成为了柳儿家的常客,他与柳儿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但在一旁默默经过的母亲心里清楚,柳儿变了,那双明亮的大眼眸里有了光,星星点点,落在地上就能燃起火辣辣的一片。柳儿虽然依旧很少说话,但当她静静聆听着成凯说话的时候,就会开心地笑起来,尽管没有一字一句,但那份从面颊上绽放出来的笑却是极致纯粹、清爽与明媚的,潜藏着如火般的炽热,那是属于少女热恋期的明朗甜蜜的笑,只有当柳儿听成凯讲话的时候,才能看出其中长长久久的浓情蜜意。看着柳儿在笑,在乐,柳儿妈心里也很高兴,甚至高兴得流出了眼泪。柳儿离婚,当妈的心里有一千个委屈、一万个心疼,但从来不敢在柳儿面前提起之前的事,伤口一旦结了痂,再撕开,下一次就很难愈合了。对于女人来说,可能一生都很难走出这份隐秘的疼痛。四下里无人的时候,柳儿妈常常靠在墙角偷偷地哭,哭得张扬肆意,哭得酣畅淋漓,她为柳儿不幸的婚姻而心痛地哭,更为柳儿如今热恋的幸福而开心地哭。她陷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中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每当柳儿妈偷偷哭的时候,柳儿爸总会急忙丢下水烟,从台阶上跳下来,轻轻拍着柳儿妈的背,柔声劝慰道:“行啦,行啦,柳儿她娘,一把年纪咯,被乡里人看见多不好!”柳儿妈听了,攥紧拳头,轻轻捶打着柳儿爸,哭着叫道:“你个老东西,你可知道柳儿心里有多苦,我这个做妈的心里有多苦?你天天就知道抽你的水烟袋子!”骂着骂着,柳儿妈就一头伏在柳儿爸的怀中,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哭得是那样痛苦,哭得是那样酣畅。

当爸爸的,往往比当妈的还要疼惜女儿,都说女儿是父母贴心的小棉袄,柳儿从小就是被她爸爸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她爸无微不至地呵护她长大,生怕她有一点点的闪失。没想到等她长大出嫁后,竟然遭遇了离婚这样的事件。那段时间,柳儿妈整天哭哭啼啼,以泪洗面;柳儿爸就端着水烟斗,一言不发,抽个不停。浓烈飘散的烟雾里,爸爸的心生生被烧焦了、烧烫了,他疼柳儿疼得整晚都睡不着觉,冷冰冰的面孔下,内心时常翻江倒海起来。有时他甚至想柳儿此后一辈子不再嫁人倒也好,老老实实守在自己身旁,能陪多久就多久,只要柳儿开心,他就开心。直到成凯的到来,才渐渐驱散了一直萦绕于他心头的阴霾,每时每刻,每分每秒,爸爸虽然不怎么说话,但都会透过袅袅萦绕的烟雾细细瞧着这个青年后生的一举一动。此时他的眼睛就是一把亮晃晃的锋利戒尺,成凯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被这把戒尺打得硬生生的痛。但这几天成凯的举动让他慢慢放下了戒心,他对柳儿的未来逐渐升起了一份沉甸甸、暖融融的期盼。

灶火一开,成凯抄起锅铲就能端上一桌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饭菜;电灯坏了,还没等柳儿吱声,成凯就动作麻利地站在小板凳上,立马换上了一只新的灯泡;煤气用完了,成凯第一个跑到村口的杂货铺子,呼哧呼哧地扛着煤气罐从小路一口气跑回家,当柳儿妈急匆匆地拿着毛巾给他擦汗时,他笑得是那样的开心烂漫,仿佛累的不是自个儿,哪怕胸前胸后都早已被汗水浸湿了一片。同为男人,即便挑剔如柳儿爸爸,也对成凯踏实稳重的作风心生好感。柳儿家里人对成凯这份赤裸裸的喜歡与日俱增,在这个小小的庭院里回旋着,荡漾着。成凯俨然已经成为这个家的一员,尽管谁都没说破,谁也没点透,但心里早就将成凯欢心地接了进来。每次他一来,柳儿家就像过节似的畅快热烈,整个小院子也显得闪闪发亮起来。这份明晃晃的光,在柳儿脸上映照得格外明显,在隐秘的恋爱的滋润下,柳儿的脸变得像六月的鲜草莓一般,轻轻掐一下,嫩得能溅出满满浓甜的汁水来。特别是当成凯进院子以后,她那双火热的目光就一直追随着这位青年后生跳动,翻腾,回环与荡漾,哪怕成凯只是出去一会儿,那双大眼睛中就会浮现出某种幽怨凄楚的绵延意味。在这份跌宕起伏、缠绵交织的淡淡哀怨之中,时时会浮起一丝模糊不清的疑虑,柳儿有,柳儿的爸妈也有——年轻的成凯可以接受柳儿之前的孩子吗?当有一天这个孩子突然闯进他们的生活中,成凯对柳儿的感情是否会变质呢?

甜蜜是短暂的,有过一次离婚遭遇的柳儿心里清楚,当热恋时期的激情如潮水般渐渐褪去之后,生活才会像岸畔的巉岩般显示出千奇百怪、各种各样的姿态来。稍有不慎,就会被划出一道血口,血溢出来了,疼痛却似毒蛇般硬生生地往心尖上钻。柳儿想明白了,决定找个时间和成凯好好谈一谈,试探一下成凯的想法,这是柳儿必须要面对的一个问题。

二月的田野里充满生机,四下里拂荡着一份和煦与舒适,柳儿与成凯并肩走在弯弯曲曲的小道上,就像走入了一股涓涓流淌的温泉之中,阳光洒在身上,春风吹在脸上,浑身上下流溢着一股说不出的惬意与舒畅,在经历了一个冬季的漫长蛰伏之后,在春风中悄悄苏醒的田地将身体轻盈地舒展开,展示出少女一般的鲜艳与娇美来,坦坦荡荡,无边无际,鲜绿的青苗成片成片地立在高高的土堆中,当风吹过的时候,枝叶摇颤,根茎抖动,满地里都荡漾着一片“哗啦啦”的声响。偶有几只黄莺在田野深处鸣叫着,声音清脆嘹亮,与满地细密的风声呼应着,交融着,当阳光在流云翩飞中将光影浅浅地投射进土地中时,数只黄莺惊叫着扇动着翅膀飞起,像一道道闪电般瞬间隐入山脚下的一簇密林之中。

当柳儿与成凯绕过堤坝,踏上平整的大路时,空气中突然浮动起丝丝清甜的香意,像雾一般时有时无,若隐若现。柳儿抬眼一看,路口的一树桃花在春风中开得正艳,绽得正浓,将田野染得斑斓多姿,更将柳儿隐秘的心事照得明晃晃的。她吸了一口气,小声而郑重地说:“成凯,我有一件事一直想问问你呢。”

“你说呀,有啥事就和我说嘛。”男孩的声音里荡漾着快乐,在春风中轻轻扬了起来。

“我之前……”柳儿压低声音,小声地说着,“我之前曾经有过一段婚姻。”

“我知道的呀,不是已经离了吗?”成凯转过脸来,笑着望着柳儿,“柳儿,我不在意的,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们现在不是蛮好的吗?”男孩的脸像阳光一般闪耀起来。

柳儿微微有些感动,继续说道:“我有一个孩子。”

“我知道。”男孩的脸渐渐黯淡下来。

“孩子目前在我前夫家那边,每个月我都会过去看一看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男孩的声音变得飘忽不定起来,柳儿从中听出了一丝烦躁与无奈。

阳光依旧明晃晃地照在他们的脸上,但柳儿却渐渐感到黑夜降临了。她感到一种新的生活正缓慢地从当前消退掉,但她看不到,也抓不到。她努力地想从中硬生生开辟出一条金灿灿的道路来,但逐渐降落的黑暗让她变得沉默起来。她感觉原先的那个柳儿又从田野深处跑回来了。她抬起眼,偷偷瞥了身边的成凯好几眼,能清楚地感受到沉默像水一样包围着他们。

“其实是这样的。”等了许久,成凯终于说话了,柳儿扬起脸,心突突地跳了起来,“我个人觉得倒没什么,毕竟那是你以前的事,但我们家,特别是我妈……”

成凯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下去了,像蚊虫般微弱,但落在柳儿耳中,却一声一声震颤得很痛,痛得她微微颤动起来,浑身感到冷飕飕的。“我妈希望以后如果咱们结婚的话,可以再生一个孩子,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毕竟我们还年轻对不对?”成凯望着柳儿,目光淡得像一道烟。柳儿没说话,只是轻轻点点头。

“当然我的意思是……”成凯察觉到了柳儿的不对劲,挠着头急吼吼地说道,“我也希望我们可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至于你之前的那个孩子,我妈的意思是就给你前夫家吧,我们再生一个,以后在村里就尽量少提你之前的那个孩子。”成凯一边说,一边紧张地盯着柳儿,他每说一句,脸就涨红一点,说得他自己都低下头来。

此刻,柳儿已经浑身颤动起来,美丽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温热的泪水,她的心尖感到一阵钻心的痛。这种痛来无影,去无踪,但时刻潜藏于体内,如今像毒蛇一般猛地出洞,从柳儿的心口生生撕下一大片血肉来。把孩子给前夫家?怎么可能,对于柳儿来说,自己受再多的苦遭再多的罪都无所谓,忍就忍了,扛了就扛了,但让自己亲生的孩子永远地留在南方水城里,柳儿说一千道一万都无法做到,这不仅仅是出于一个母亲的本能,更源于柳儿对自身生活轰轰烈烈的热爱,没了孩子在身边,柳儿甚至都无法想象接下来的日子该如何捱过去。柳儿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在经历一整晚撕心裂肺的疼痛之后,脸上的汗流干了,喉咙里的音喊没了,浑身上下都像散了架一样虚弱,感觉自己像死过去一般,但头顶上微弱的光芒与婴儿一声又一声响亮的啼哭提醒着她还活着。当医院里的护士将刚出生的婴儿轻轻抱到她面前时,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从床上硬生生爬了起来,将这包粉红色的肉团小心地接过来,抱在怀中。她看见怀里的肉团正安详地睡着,粉嫩的鼻孔里正轻轻出着气,打在柳儿脸上,让她觉得连周围的空气中都泛着一股鲜嫩的奶香。她看着婴儿的脑门上还沾着些湿漉漉的血迹,几缕头发黏糊糊地粘在一起,洋溢出新鲜纯真的生命气息来。那一刻,她的心底骤然涌起一股错综复杂的感情,说不清,道不明,她只感觉到心底热乎乎的。她知道此后这一生她都将与怀中的这个小生命紧密交融在一起,这是从她身体里掉落的一块肉,是她心尖上的金宝贝。所有复杂的感情猛地涌上她的脑门,涌到她的唇边,她情不自禁地轻轻吻了一下婴儿,这是年轻的母亲给予自己孩子的第一个吻,浸透着全部的爱、渴盼与温暖。当她抬起头再次细细端详起婴儿时,她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渗出豆大的泪滴来,在婴儿安详而宁静的沉睡中,年轻的母亲拼命抑制着自己的哭声颤抖着啜泣起来。

想到这里,柳儿的泪水已经哗啦啦流了出来,她的胸口难受得厉害。她抬起头,长长呼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对着成凯说道:“成凯,孩子是我的,我是一定要带在自己身边的,孩子是我的宝,我不可能丢下的。”说着,柳儿的泪水流得更凶猛了。

成凯显然被柳儿的伤心弄得手足无措,他急忙从口袋中掏出纸巾,小心地递给柳儿,内心早已一片兵荒马乱:“柳儿,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听我说,这是我妈的意思,我其实……无所谓的,但你知道,我们家那边……柳儿,你别哭了,你听我说好不好?”

“成凯,不用说了,真的,我都懂,我全都懂的。”柳儿哭得浑身发麻,脚底发颤,但她还是努力挣扎着望向成凯。眼前的男孩睁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满是委屈,满是哀怨,像受伤的孩子一样手足无措。这几天来累积的好感被柳儿哗啦啦的泪水逐渐冲刷淡去,在这个高高大大的身躯下,其实仍包裹着一个稚氣未脱的小孩子。那一刻,柳儿已经可以从成凯的茫然中读出许许多多复杂的意味来,她甚至可以想象得到未来两人的婚姻生活将是怎样一番光景。她被热恋浸润的心渐渐明澈起来,她停止了哭泣,微微笑了笑,说道:“成凯,我其实并不适合你,有孩子在,以后我就算进了你家门,我们也不会幸福的,对不对?”

面对着柳儿的质问,成凯保持了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皱着眉头慢吞吞地说道:“柳儿,要不……我回家再去说说?”

柳儿一边擦着泪,一边摇着头说道:“成凯,别在我这里耽误时间了,好好去找个没结过婚没生过孩子的好女孩过日子吧,我先走了。”说着,柳儿又哭泣着,猛地转身离开了。

成凯一下子拉住了柳儿的手,这个时候他明显慌了,近乎哀求地喊道:“柳儿,我不管我妈行不行?柳儿,别走,求你了,别走,你别走。”柳儿转身望着成凯,眼前男孩的慌张与落魄让她心疼,但一想到未来的光景,她再次陷入绝望中去。她对着成凯笑了笑,狠下心一下子挣开了成凯的手,咬着牙头也不回地向着村口的小路上跑去。柳儿在奔跑的过程中,泪水已经流满了她的整张脸。她的心里难受得要命,身后成凯的呼喊、哀求在风的带动下也渐渐变得飘忽渺茫起来,身旁的小道、田野、河流、野花与树林也一齐变得模糊起来。柳儿再次陷入像在南方水城时那样的空洞与茫然之中,感觉黑沉沉的夜已经呼啸着降落了,砸在地上,从村头到村尾,整个油塘村都在一大片黑影中变得失魂落魄,周围的一切剧烈地摇晃起来,天旋地转,山崩地裂,将柳儿一下子抛向了黑压压的世界当中。

三  相亲

成凯的离开就像他的到来一样突然,这一切对柳儿家的小院并没有带来太大的影响,在短暂的沉寂之后,柳儿家再次逐渐热闹起来,前来上门提亲的人陆陆续续。对村里年轻的后生来说,即使没有相亲成功,能够来看柳儿一眼,坐在一起说上几句话也是满足的,欣慰的。毕竟在这小小的油塘村内,容貌、身段都出众的青年女性实在是太过于稀少,如今能在油塘村内见着一个单身女青年都难,就更别提柳儿这般一等一的美人了。

按照三婶的话来说,柳儿根本不愁嫁人,随便往村口走上一圈,不用多久,口袋里就装得满满的年轻后生的惦念。柳儿在南方水城里感受不到,回到了北方故乡,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整个村庄对单身女青年的强烈渴求与热切期盼。三婶这几天比以往更加频繁地上门来,每次来都要拉着柳儿的手絮絮叨叨地唠上半天。三婶说,这几年村里婚配的光景是越来越艰难了,女孩子们都跑出去打工了,一旦出去打工,往往就在外面跟别人结婚生子去了,结果导致村里剩下一大堆年轻的小伙子打光棍,并且呈现出逐年上升的趋势。按照村里人粗糙的话来说,就是在村口路上碰见一只母猪,年轻的后生们眼里都要放出热辣辣的光来,更别提柳儿这般俊俏的小媳妇儿了。絮絮叨叨的话说到最后,三婶总要紧紧拉着柳儿的手,长长地叹一口气,脸上带着某种深明大义的表情,当皱纹紧紧堆叠在一块时,张扬出一种悲天悯人的苍凉感来。“唉,现在女娃比男娃少得不止一点半点。”三婶一脸沉痛地说道,“一大半的男娃要打光棍了,所以我说啊,咱家柳儿根本用不着担心,就这般模样,有的是挑的工夫,婶子一定用心给你挑个好的。”话刚说完,三婶就一个劲儿地挤着那双细长的桃花眼朝着柳儿爸妈瞧。两口子顿时会意,立马连连应和起来,努力在小院子里营造一种和谐舒畅的氛围来,以此来慢慢淡化成凯离开的隐痛。柳儿爸妈听说成凯离开后,只是忧伤地叹了几口气,他们心里最放不下的还是柳儿,就怕这场短暂的热恋再给柳儿带来伤害。当柳儿那天哭着跑回家的时候,当妈的心里差点就碎了。闺女受了委屈,当妈的受的伤害只能是更大。所以这几天,她私下里和柳儿爸爸商量好了,绝口不提成凯的事儿,一切就当没发生过一样,让柳儿在家里踏踏实实地过上几天舒心日子。反倒是听到消息的三婶率先登了门,这几天往柳儿家跑得更加勤快了。三婶说,柳儿和成凯的事儿在油塘村都传开了,村里人都说是成凯太懦弱,没这个福气,不少年轻后生的家里已经蠢蠢欲动,私下里找她说媒的都排到了其他村里的。十里八乡的,谁不说是成凯的损失?二婚怎么了?现在在农村,怕是很快连二婚都找不到了,更何况是柳儿这般年轻俊俏的姑娘。

三婶的话让柳儿爸妈一直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只要村里人没闲话,柳儿仍然是村里人心头上的金疙瘩。柳儿听了三婶的话,倒是没怎么说话,每天还是照常帮着爸妈做家务、干农活,之前那场热恋就像清晨田野里的雾一样在她心头轻轻柔柔地飘过去了,过去了,也就没什么伤痛了。柳儿妈看着柳儿平静的脸色,听着柳儿舒缓的声音,知道事情是过去了。柳儿那天主动要求帮着她妈下厨,柳儿妈就朝柳儿爸丢了一个眼色,在老两口彼此沉默又宁静的注视中,柳儿又摇摇晃晃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旅程。在油塘村,不论发生多大的事,日子总是要继续过下去的,只要田地里长出一茬茬鲜嫩的庄稼,河道里溢满一股股清亮的泉水,炉灶上烧着一碗碗香浓的菜肴,那么日子就会继续下去,未来的光景仍然有盼头。回到故乡土地上的柳儿显然已经适应了这种平淡的生活,这是不同于南方水城的一种厚重坚韧,与水的清灵迥然不同。日子一天天过去,柳儿的心口也一天天温热起来。

接踵而至的相亲经历为这种平静的生活添了声响,加了颜色,柳儿不再像之前那样拘谨羞涩了,面对各种各样的年轻男性,她也变得越来越放松,有时她感觉面对的不再是一个要执手一生的生死伴侣,更像是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积淀出了这样的心态,柳儿挑男人的眼光也变得轻盈开阔起来。那段时间,村里基本上未婚的年轻后生都曾去柳儿家走过一遭,柳儿家的小院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长的、宽的、高的、矮的、瘦的、胖的,柳儿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多人,更何况是同龄的男青年。柳儿时常会觉得自己像是贸然闯进了一片纷繁复杂的图形世界之中,回到了小学时代的数学课堂上,面对着满满一黑板的图形,千姿百态的形状,千变万化的空间,千奇百怪的线条,千方百计的变形,让柳儿一度昏了头花了眼。如何从这么多、这么怪、这么密的图形中选出一个正确选项?柳儿选不出来,也不敢选,生怕再错选一个,又白白耽误几年好青春。婚姻毕竟不是选择题,应该是双向互动的连线题,彼此有了相同的心意、共通的情感,才算牵上线搭上桥,一对姻缘才算配对成功。

这段时间以来,柳儿始终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根连线,甚至随着纷至沓来的图形愈来愈多,柳儿有些绝望地发现,那根颤颤巍巍的连线离自己反而愈来愈远,抬眼一看,一眼望不到边际。有些人柳儿觉得还算合适,但一谈到孩子问题,对方总是吞吞吐吐,一脸犹豫,柳儿则干干脆脆地拒绝了。有些人能接受孩子,但與柳儿的性格不合,一脸的冷漠与高傲让柳儿对未来的日子很快就失去了信心。有些人性格上能包容她,孩子也能接受,但是年龄上比柳儿大了十几岁,代沟不可避免,隔阂更是难以跨越。有些人柳儿根本没看上,但偏偏就相中了她,那几天死心塌地地停留在柳儿家门口不肯走,如果不是柳儿在屋里放了狠话,还会一直赖着。相亲相得越多,柳儿的心越冷,想法也就越单纯,有时候对方刚说出一两句话,柳儿心里就已经能揣摩个大概了。与数量同步递增的,还有一种强烈的生理上的不适,柳儿渐渐感到麻木了。相同的开场白,相同的场景,相同的表述,让柳儿一度失去了期盼与渴望,感觉自己只是在机械地做一道选择题。眉尖一挑,双手一摊,两眼一垂,柳儿当场就把话儿挑得明明白白,有时甚至让相亲对象一度下不来台。柳儿妈坐在一旁使劲地朝柳儿使眼色,但柳儿仍然自顾自地说着,直到对方涨红着脸挂着讪讪的笑起身离开时,柳儿妈才跳起来,说上柳儿几句。柳儿端坐在椅子上,只是笑笑。几日来连续相亲的疲惫已经在她脸上生了根,发了芽,柳儿妈心疼地发现,柳儿时常晚上一个人裹在被子里偷偷地哭,一声压着一声,像是在吼,又像是在呜咽。柳儿妈悄悄倚靠在门边,也默默陪着柳儿一块流泪,她心里清楚,相亲已经恶狠狠地击痛击伤了闺女的自尊心,一直寻不到合适的,就是再硬邦邦的心,也有破裂流血的那一天,柳儿妈轻轻叹着气,呜呜地哭了起来。

春日的一天傍晚,一个年轻的后生从柳儿家的小院子里走出来,当他踏出房门的那一刻,柳儿妈轻轻迎上去,笑着说道:“小五子,在婶子家留下来吃晚饭吧,婶子家饭都做好了。”年轻人抬起脸望着柳儿妈,一脸的垂头丧气,这次看来又没成,柳儿妈心里轻轻地往下一沉。小五子勉强挤着笑容,发出汽车爆胎一般的干瘪声,嘶嘶哑哑的,听得柳儿妈心里一阵阵发颤:“不了,婶子,我就先回去了,那个下次……”提到“下次”的时候,小五子喉咙里像含了一块热炭般顿时哑了火,失了声,他再一次低下了头,然后飞快地回头望了柳儿的屋一眼,那一刻,柳儿妈觉得小五子望得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在漫长的等待之后,小五子转过脸来,仍然挂着干硬的笑容,幽幽说道:“下次我再来看婶子。”说着,他迈开长腿,急匆匆地从院子里走掉了。

当他经过篱笆墙的时候,还向着坐在墙角默默抽烟的柳儿爸打了一声招呼:“四叔,我先回去了啊。”盈盈缭绕的烟雾之中,柳儿爸的脸冷得像一座山,岿然不动,他朝着小五子默默点了点头,就又将一脸的沉默与冷硬埋在了浓烈的烟雾之中。柳儿妈立在庭院之中,双手不停地摩擦着腰前的围裙,一脸愁容地望着柳儿的屋,又望望闷头抽烟的柳儿爸,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院中顿时安静下来,静得连隔壁村户家桃花飘落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当黄昏逐渐褪去,山头处一片片灿烂的火烧云若雾一般轻盈流动着,缓缓向着天的最深处席卷时,天地之间所有的光线都瞬间收拢了,四下里顿时变得灰蒙蒙、昏沉沉的,就连在墙角边缓慢升腾的烟雾也失去了千变万化的形状,成了一片虚空。当边界与线条全部失去时,黑夜便如潮水一般哗啦啦地涌来了,从村口到巷尾,广阔深邃的暗影轻轻地笼罩在枝头上,像水滴一样缓缓渗漏下去,直到幽紫色的光影结结实实地铺满整个小院。柳儿是在母亲拉亮电灯那一刻走出屋子的,她像小鹿一般轻盈地从屋里跳了出来,脸色淡淡的,平平的,像是刚才的相亲并没有发生过一样。她轻轻地舒展着腰,打着呵欠,向着门口走去。柳儿妈正忙着甩动着长筷子,在热锅里炸着带鱼片,浓烈的香气在小院里顿时飘散开来,让浸润在这缕香气中的柳儿觉得精神一振。当她经过妈妈身边的时候,妈妈轻轻唤了她一声,她感觉妈妈的呼唤声中都咕咕滚动着鱼肉的鲜香。

“这么晚了,要去哪里啊?”

“我去县城里逛一逛,好久没上街市去了,正好去看一看。”

“那你还回来家吃饭吗?”一股白蒙蒙的热气从油锅中沸腾而出,将母亲的脸映照得金闪闪、红亮亮的。

“我一会儿就在城里街上随便吃点了,妈,你和爸先吃吧,我出去了。”柳儿笑着说道。

正当柳儿即将跨出门槛的时候,背后突然响起了柳儿爸浑厚的声音。

“柳儿啊,柳儿哎。”爸爸轻声呼唤着。

“爸,咋啦?”柳儿转过身去,爸爸站在一片黯淡的光影之中,灯光将他的身影照得忽明忽暗,摇摇颤颤的。他的一半影子映在墙面上,在光影中不斷拉长,与自己的声音一齐在黑夜中轻轻摇荡着,将柳儿的心也柔柔地吹颤起来。

“柳儿,我呀,和你妈也商量过了。”爸爸顿了一会儿,轻轻说道,“找对象的事儿不急,我和你妈陪着你呢。还有孩子的事,你也别太担心了,我问过你大伯了,他说法律还是照顾女方的,你要想把娃留在身边,到时候我和你妈帮你带着,你交给我们。”

茫茫的夜幕之中,一阵又一阵风轻盈温柔地掠过,像雾一般打在柳儿的脸颊上。爸爸的声音混在雾里,时而近,时而远,似乎听得清,似乎又听不清,让柳儿的心一下下地颤动起来,她感觉全身都被包在了这层温柔涌动的浓雾之中,暖暖的,柔柔的。当雾气缓缓散尽时,她感觉脸上变得湿漉漉的,抬手一抹,才发现自己在流泪,眼眶里的温热一点点地向外渗露着,一股强烈升腾的情感在她身体里快速激荡着,她想哭,想叫,想对着茫茫的、长长的夜幕没心没肺地吼上几嗓子,但一看到立在光影中的爸爸妈妈,她就止住了这股冲动,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爸,妈,我没事的。我出个门,一会儿就回来了。”她望着两人,轻轻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脸颊又涌出两行泪来。

四  进城

夜晚的县城到底比村里热闹,如今这几年县城大搞开发,许许多多的老房子都被拆掉了,人们在废墟上重新建起一座座高楼、一幢幢大厦,让一座小城也在日新月异的变化之中荡出一股强烈的城市气象,这份气象到了晚上体现得更加明显。当柳儿从公交车上下来的时候,她的大眼睛里立马就被一大片一大片绚丽的灯光挤满了,就连眼角缝里都塞满了金灿灿的光芒。也就才离开仅仅一年的时间,柳儿就对眼前的县城产生了一份强烈的陌生感与好奇感,鳞次栉比的灯火,热气腾腾的摊位,川流不息的人群以及错综复杂的道路,让柳儿长期沉静的心一下子轻盈跳动起来,像小鹿般乱撞着,她浑身上下都拂荡着活泼热烈的气息。她随着拥挤的人群慢慢朝着步行街里挤,尽管被挤得东倒西歪的,但她骨头里、肌肤里仍然荡漾着一份说不出的欢畅与痛快,与小小的油塘村相比,县城的夜显然更像是一个活力四射的年轻人,一张一弛、一快一慢之间,都抖动着热烈的火光,散落着璀璨的星辉。光在跳跃,翻腾,滑落与旋转,落在一张张脸颊上,映照出一片流光溢彩的大世界来。

闯入这片世界的柳儿,突然忘记了心中的郁闷与不快,整个人变得轻松起来,这个时候,只要从街角深处荡出一缕微风来,柳儿就觉得自己会飞起来,在灿烂的夜空中轻盈地飞舞着。她觉得自己变年轻了,变快乐了,她的心底突然涌上来一股想恋爱、想甜蜜的渴望与冲动,特别是当她看见街头巷尾一对对彼此依偎的情侣从她身旁经过时,恋爱的冲动时时撞击着她,动摇着她。她觉得整个人都变得火热狷狂起来。“我也要爱!我也想甜!”她的内心深处在无比热烈地呼唤着,回荡着。她在步行街上迈着碎步,轻快地跑了起来,像一只燕子般掠水而过,空气中都激荡着一股蓬勃壮阔的气息。当这只燕子飞过一间女式服装店时,停了下来。一件件精美的衣服在橱窗里展示着,仿佛在对她深情款款地诉说。纤细轻柔的碎花裙、小巧精致的圆顶帽以及柔软舒适的软底鞋共同构成了一段浪漫多姿的情话,无时无刻不在魅惑着这颗年轻的心,女孩的心被撩拨得颤动起来了,柳儿兴奋地走了进去。

柳儿自己都不记得已经有多久没上街买衣服了,上一次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那段失败短暂的婚姻之中。在迈入婚姻之前,柳儿与那个人也曾有过一段甜蜜的时光,他们也曾手牵着手,踩着碎步,走在南方的街巷里,在温暖和煦的春风中,在一间又一间服装店里徘徊流转。柳儿还记得,每当她试衣服的时候,站在身后的他总是一脸的疲惫与漠然,与柳儿的兴奋相比,他仿佛是站在另一片陌生的世界里。当柳儿穿上一件鲜艳的红裙子,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兴奋地跑到他身边时,美丽的少女渴望得到心爱男孩的赞美,那是比衣服的鲜艳还要令人沉醉的色彩。柳儿兴奋得涨红着脸,在灯火下熠熠生辉,她捏着裙角,一圈又一圈地在那个人面前旋转着,周围的顾客纷纷围聚上来,被少女烂漫的美深深吸引住了,不时发出一声声赞叹声,赞叹柳儿纤细若柳的腰肢,更赞叹少女流光溢彩的美。而此时,站在一旁的那个人脸色却青得可怕,周围人的赞美让他感到恐惧与嫉妒,他冷冷地对柳儿说:“什么破烂衣服!穿得那么暴露,赶紧换掉!一个女孩子穿这么艳给谁看呢!”柳儿显然被他的冷漠吓住了,睁着一双楚楚可怜的大眼睛,哀求地看着他。他冷冷地笑了一声转身就走,柳儿的快乐随着他背影的离去一下子飞走啦。当柳儿沮丧着走出店门时,他什么都没说,狠狠瞪了柳儿一眼,就径自迈开大步向前走了。柳儿低着头,悄悄地跟在他长长的影子后边,在斑驳不平的路面上,他的影子也跟着一齐晃动起来。柳儿赌气似的踩着他的影子向前走去,每走一步,就踩上一脚,直到他走出街角,影子消失不见时,柳儿才陷入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中。

如今,柳儿自由了,单身的她再也不需要看谁的脸色了。像燕子一样轻盈地飞入店中的她,就像来到了一片春天的草原上。草原上,绿柳成荫,草长莺飞,柳儿畅快地舒展着腰肢,摇晃着长发,在一件件色彩斑斓的衣服里流连忘返。店里的服务员立马迎了上去,笑容像鲜花一样在她脸上层层绽放开去,让柳儿也感到很快乐。服务员轻轻凑上前,甜甜地问道:“想买什么衣服?”说着,一双灵巧的眼睛似卷尺般在柳儿身上飞快地收缩来去。满墙满柜花花绿绿的服装,像鲜花盛放般一直绵延而去,看得柳儿眼花缭乱。她什么都想穿,什么都想试,反倒有些犹豫与彷徨了。当她侧过身,突然看到镜中的自己时,猛地想起了自己单身母亲的身份,心里一惊,这满墙花花绿绿的衣服真的适合自己吗?镜中的自己,唇红齿白,乌发如瀑,纤细的腰肢有着盈盈一握的曼妙线条,可此时包裹着这副美好身体的,却是一件色调暗沉、松松垮垮的大衣,在镜中折射出一种微妙的反差来,让柳儿雀跃的心微微沉了下来。一旁的服务员捕捉到了柳儿的落寞,急忙热情地来招呼。“小姑娘,发什么呆啊,这么多好看的春装,快挑一件啊!”一边说,一边将柳儿轻轻推上前,“我刚刚瞄了一眼,就你这样的好身材,穿这件肯定好看。”说着,服务员就手脚麻利地将那件花色斑斓的开衫塞到了柳儿的手中。那件衣服就像一只花蝴蝶,轻盈地落在了柳儿的手掌间,衣衫绵绵的,软软的,指尖触到有一种温柔舒适的感觉。柳儿小心翼翼地端详着,搭配着,生怕一撒手,这只来之不易的花蝴蝶就会扇动着翅膀,“扑棱棱”飞走了。

服务员在一旁笑着,不停地催促着:“小姑娘,快去试衣间试一下吧,这么好看的开衫再不买,过几天我们这里可就全都卖完了啊。”说着,她热情地凑上前来,望着镜中柳儿精致明艳的脸,悄悄说道:“怎么男朋友没来啊?”柳儿一愣,猛地睁大了眼睛,慌乱地说道:“我……我那个……”服务员挑着细眉望着柳儿,心里立刻明白了几分,继续说道:“正在谈恋爱呢,是吧?是不是想偷偷买件好看的衣服穿给他看,给他一个惊喜呀?”柳儿红着脸,低着头没有说话。服务员继续热情地给柳儿打着招呼。“像你这样的小姑娘,我是知道的。姐姐是过来人,你们的心思我都懂得。”她的口气逐渐变得老练成熟起来,“没啥好害羞的呀,好看的衣服就是要穿在身上的。丫头,你长得这么水灵,就该穿好看的衣服!”望着镜中的自己,柳儿竟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在镜中看到的不是23岁的自己,而是18岁的柳儿。那时的她浑身上下荡漾着欲说还休的青春气息,一抬手,一转眼,都闪闪发亮,举手投足之间都流溢着一缕缕青涩鲜活的光晕,令人心动,更令人心醉。柳儿呆呆地望着镜中的自己,不自觉地说道:“我真的可以穿这种衣服吗?”“当然啦,听姐一句话,像你这个年纪不穿,还等到什么时候穿啊?”服务员笑着说道,微微靠着柳儿的肩膀,“你看姐,结完婚生完孩子以后,身材走了样,好多衣服都不能穿了。你呀,赶紧去试试,快去!”还没等柳儿应声,服务员便笑嘻嘻地一把将柳儿轻轻推进了试衣间。

柳儿将自己原本厚重的衣服脱下来,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自己的身材,像一名鉴宝师般对着自己的身体苛刻地考究起来,身上多一寸少一分都会让她担惊受怕半天,生怕自己配不上角落里的那件鲜艳的开衫。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体上上下游走起来,像水一般轻盈漫溢流淌,肚子上没有赘肉,还是纤细光滑的;腿依旧是笔直修长的,轻轻抬起来的时候,小腿肚上泛着一层又一层精致的光芒;手臂上微微有些发胖,但还好,本身柳儿就是那种易瘦的体质,稍微控制一下饮食,浑身上下立马细条条、水灵灵的。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了半天后,柳儿对自己的身材逐渐满意起来,当她再次看向角落里的开衫时,心底微微多了一份自信与从容。正当她准备穿时,试衣间外传来了叮叮咚咚的敲门声,服务员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姑娘,衣服试得怎么样了啊,不合适的话我再给你拿一件?”柳儿急忙回道:“姐,正试着呢,别急,马上就出来了。”当柳儿穿着新衣裳从试衣间出来时,她的心颤动得差一点要跃出胸膛了。她红着脸,紧缩着身体,站在灯光下,就像一只等待着被人观赏品味的花蝴蝶一般。在春光里飞舞的花蝴蝶,比任何时刻都更渴望获得别人的赞美与褒奖。对于柳儿来说,她已经太久没有获得过别人的赞美了,在蜕变成蝴蝶之前,敏感自卑的虫蛹一直渴望着一片明媚的春天。如今春天来了,花蝴蝶反倒变得紧张拘谨了,别人的赞美不仅仅是对美的欣赏,更是对她青春生命的一种热烈肯定,肯定着她还可以继续去爱,去飞。即便经历风的摧残、雨的腐蚀,花蝴蝶终有华丽绽放、风采无限的那一刻。而这一刻,柳儿等了很久,也等得很苦。赞美声是先从服务员的口中发出来的,尖细的声音像头顶的电灯泡一样散发着刺眼的光,照得柳儿明晃晃的,有点晕眩的感觉。“天呐,真是活脱脱一个小美人,长得俊俏,穿得也艳丽,穿成这样出去,街上哪个人不得多看几眼呐!”服务员热情洋溢地赞美道,引得周围一群正在试衣服的顾客纷纷围了上来。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说的都是一些惊叹、艳羡的话,撩得柳儿的脸红得更厉害了。“真合身啊,没想到穿得这么有味道!”“你再仔细瞧瞧,主要是人家姑娘长得好看,衣服一搭才出彩呢!”“要我说呢,还是人靠衣装啊,整个人立马就不一样了啊!”嘈杂的人声像缤纷的图景一样在柳儿眼前纷纷掉落下来,落在衣衫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身处其中的柳儿半是害羞,半是骄傲,两种感情错综复杂,彼此交融,让她在明晃晃的灯光下像花蝴蝶一样兴奋地颤动起来。

服务员从围观人群中硬挤出来,贴在柳儿身边,一双眼滴溜溜转动,笑着说道:“怎么样,姐推荐的绝对没错吧,这是今年春季的最新款,再不买就真的买不到啦!”说着,她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既是说给柳儿听,也是说给围观的人群听。此刻,处于目光中心处的柳儿正骄傲地转动着身姿,对着镜子反复观察着,生怕有一点点美的遗漏。不得不说,服务员的眼光确实老辣独到,在鲜艳开衫映衬下的柳儿,美得像一朵灼灼燃烧的桃花,泛着瓷器般精致绚烂的光,将小小的服装店映照得流光溢彩,就连沉闷的空气中都仿佛回荡起一缕甜津津的花香。服务员越过朦朦胧胧、若隐若现的香气,望着镜中柳儿一脸兴奋的脸颊,悄悄问道:“怎么样,小妹妹,要不要抓紧买下来?”“买!现在就买!我现在就买下来!”柳儿望着镜中鲜艳的自己,從心底兴奋地大喊道,她感到那些声音不像是自己的,更像是从镜中那片深邃幽迷的世界中发出来的,在一声又一声中,镜中与现实混淆不分,真假难辨。柳儿在镜中看到了一片崭新的世界正轰然打开。光影交错,人面晃动,柳儿在一片眩晕的幸福之中抖动着花翅膀,轻轻颤颤地向着镜中飞了进去……

五  小桃

柳儿站在门口轻轻敲门的时候,小桃正忙着哄孩子睡觉。生生折腾了一天,怀里的小祖宗终于倦了,累了。眼巴巴看着孩子吮吸完自己的奶水后,小桃那张可爱的粉嫩小脸上终于显现出朦胧的困意来,心中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她轻轻晃着小家伙,嘴里慢慢哼起歌来。在摇颤颤、轻飘飘中,小家伙打起了呵欠,两只乌黑的小眼睛半眯半睁着,与席卷而来的困意做着最后顽强的抗争。小桃在手臂的摇动上暗暗使劲,当她摇得手臂快要发麻时,小家伙终于完全闭上了眼睛,鲜嫩的嘴角处冒出了一个个小气泡。当小桃猫着身子,蹑手蹑脚地将孩子轻轻放到床上时,门外就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小桃踮起脚尖,跑过冰冷的地板,趴在门上的猫眼处轻轻往外一瞧,空荡荡的楼梯内,柳儿正一脸兴奋地站在门口,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包。

“柳儿,你回来啦!”小桃开心地把门打开,一把将柳儿拉进了屋里。柳儿小心地往屋内扫了一眼,地板上、茶几上、椅子上堆满了大大小小婴儿的衣服、奶瓶。在反复确认家中无其他人后,柳儿才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小桃,我可太想你啦!”说着,就往小桃的怀里钻,两个小姐妹热热闹闹地搂在了一起。当柳儿兴奋地还要高声叫唤时,小桃猛地睁大了眼睛,将食指轻轻地抵在了嘴唇上,做了一个“嘘”的姿势。柳儿会意,笑着盯着小桃的眼睛,默默点了点头,悄声说道:“宝宝睡啦?”小桃点点头,轻轻拉着柳儿走进了婴儿房内。小桃慢慢打开灯,一缕柔软若水的灯光从墙壁上轻盈流泻,给整个房间带来了一种平静温柔的气氛,柳儿置身其中,心底悠悠荡漾着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意来。在朦朦胧胧的光线中,她逐渐想起了远在长江以南的自己的孩子,粉嘟嘟、肉乎乎、笑盈盈的,轻轻捧在手里,就像一朵安静绽放的粉红色花瓣儿;紧紧搂在怀中,能闻见一缕又一缕浓郁的奶香来,让年轻的母亲沉醉不已,在长长久久的感动中落下温柔的泪来。“柳儿,来,来看看我们家小宝。”小桃轻声唤道。柳儿猛地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轻轻走上前,透过柔和的灯光,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之间,看见婴儿安详地躺在那里。婴儿那张柔软饱满的小脸正沉浸于安静的睡眠之中,或许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这张沉浸于沉沉睡梦中的小脸不时露出几分香甜的笑意来,就像是一阵柔柔的风,在灯火中回旋荡漾开去,落在柳儿心底,激荡起深深浅浅的情感涟漪。柳儿轻轻看向小桃,小桃正一脸沉醉地望着自己的孩子,仿佛是在端详着一件稀世珍宝般投入、痴迷、心醉。柳儿看得出,那是属于母亲的表情,只有经历过分娩之苦的女性才会浮现出这般迷人的表情,柳儿记忆深处的那个性情泼辣的小桃已然消失不见了,此时站在柳儿身旁的只是一个温柔、安静又美丽的年轻母亲。那一刻,柳儿突然微微感动起来,将头轻轻靠在小桃肩上,似靠着一条河流、一座大山、一片云朵,她在一份久违的温柔与寂静中轻声啜泣起来。

小桃带着柳儿来到了阳台上,两个人像小时候在村里一样相互紧紧依偎着坐在一起,透过纱窗看着漫天流动的星河。柳儿刚坐下来,小桃就从厨房里捧出半块西瓜来,她抱着西瓜,笑着对柳儿说道:“今天咱们就像小时候一样,两个人分着吃半个西瓜好不好?”柳儿红着眼眶,笑着点了点头。小桃掏出了一个弯弯的汤匙,轻轻地挖了一块西瓜,对柳儿说道:“来,张嘴,尝尝我的冻西瓜如何?”柳儿微微张开嘴,一块鲜红的西瓜就被丢进了嘴中。轻轻咬上一口,鲜甜可口,冰镇入味。柳儿吃着吃着就点起头来,小桃坐在柳儿旁边,两个许久未见面的小姐妹在阳台的竹席上光着脚丫,倚着肩膀,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絮絮叨叨的话语在星空下缓缓飘散起来,像流动的星辰般翻转升腾,最后流散开去,微微荧光交汇,渐渐照亮了柳儿的心灵,也将遥远的触不到边的童年记忆映照得熠熠生辉起来。柳儿和小桃是同一年出生的,两家是前后屋的邻居。出生那一年,正巧碰上早春,油塘村的柳条抽得正鲜,桃花开得正旺,两家人就分别给出生的孩子取名柳儿、小桃,按照村里老人的说法,女孩子取个春季的名字,不仅容易养活,有生机,更寓意着爱情深受雨露滋养、四季常青。然而,春天显然在柳儿与小桃的生命中过早地凋零了,留给她们的是满满一地衰颓的残瓣。小桃从小就和柳儿不一样,她像桃花般热烈烂漫、鲜艳夺目,女孩子的她却拥有着男孩子般活泼火热的性格。每当两个小姐妹一起出门的时候,小桃明显更招人喜欢,也更受人欢迎,柳儿则文文静静、羞羞怯怯地躲在小桃身后,小桃去哪里,柳儿也跟着去哪里。村里人都说,她们两个人比亲姐妹还要亲。18岁那一年,小桃与柳儿结伴从村头走过,一辆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从她们身旁经过,满村的树影在公交车的玻璃上摇晃,折射出一圈又一圈精致玲珑的光芒。柳儿茫然地看着公交车颤颤巍巍地驶向大路的远处,向着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驶去。一大片一大片的青苗在辽阔的土地上翻涌晃动,阵阵春风拂过,叶片轻轻敲打出水一般“哗啦啦”的声响,柳儿催促着一旁的小桃回家,但她却不知道玻璃上的光亮与土地上的声响一起,在小桃心中荡开了一片未知又鲜活的世界。小桃站在路口,像一朵将开未开的桃花瓣,在风中微颤,她望着远处那辆渐行渐远的公交车,痴迷地问道:“柳儿,你说,如果离开了油塘村,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小桃的话让柳儿吓了一大跳。柳儿望着她,像注视着一朵陌生的鲜桃花。

22岁那一年,这朵桃花终于绽放了,不过是在南方的一座水城里盛放的。小桃不顾父母的反对,私自跟着村里的一个后生去了南方打工。一年以后,小桃是挺着大肚子回来的,那个后生在一次赌博输光了家底之后就消失不见了。村里有人说在大西北见过他,也有人具体地说在南疆见过他。就在一片纷纷杂杂、嘈嘈切切的议论声中,小桃生下了一个男孩。孩子出生不久后,村里前来上门提亲的人就络绎不绝。那段时间,小桃家一度成为村里人谈论的焦点。用三婶的话来说,在如今的农村,生过孩子的年轻女性比黄花大闺女还要金贵,还要实在。为啥?就因为生过孩子的女子更踏实,更务实,脸上也渐渐现出一种做母亲的端庄气质来。女人一旦做了母亲,言谈、举止都会发生潜移默化的改变,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了,举手投足更稳重了,家里家外的事务更是上心了,整个就像活脱脱换了一个人似的。更何况,现在农村的风气不比以前了,变得更加开明了,不少人家都能做到将再婚女人带着的孩子视为自己家的孩子,疼爱有加。年轻后生与有过孩子的年轻女子完婚后,两人往往还会再生一个孩子,这样的四口之家在农村其乐融融,村前村后都洋溢着欢快活泼的气息。在南方大城市里待惯了的小桃,显然对农村这种风气不满意,大城市独立自由的女性气息深深地浸染着这朵桃花,在辽阔的北方大地上竟独自耀出一片刺眼的红来。那段时间,听柳儿妈讲,只要有人提着礼物去小桃家相亲,当人走后,小桃家的院子里就会像过年炸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地热闹一会儿,那是小桃的声音,又尖又细,又高又响,震得村前村后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有时仿佛是怕村里人听不清楚似的,小桃还会抱着孩子爬到屋顶上尖着声音喊道:“爸!妈!别相了,真的别相了!我累了,真的累了,相不动了,你让我好好缓缓行不行!别逼我了!”当爸妈的到底心软,小桃这么一闹,还真就没再来过提亲的。后来,考虑到小孩的上学问题,小桃爸妈又给小桃娘俩在县城买了一套120平米的大房子,靠着城里的西雙湖。站在房间内,一打开窗户,明晃晃、蓝盈盈的全是一片新鲜的湖光山色。小桃带着孩子在城里住了下来,渐渐地,很少回村了。小桃的爸妈每周都会去城里看她和孩子一次,老两口带上一堆好吃好喝的。小桃爸也想开了,他每次从城里回来,都浑身酒气,醉醺醺地对着村里人喊道:“反正我都有孙子了,闺女开心就成,大不了我养着!”

正想着,柳儿的唇边突然感到一缕凉丝丝的清甜,她低头一看,小桃正笑着将一个鲜亮的大油桃往她嘴里塞呢。柳儿接过油桃,朝小桃微微递了一道嫌弃的眼神,小桃笑得更开心了。她们俩高兴地聊着天,就像小时候坐在村口厚厚的麦秸堆上那样,一起看星河荡漾、月辉摇曳。小桃感觉到柳儿的身体在轻轻地颤动着,轻声唤道:“柳兒,柳儿。”

“嗯,嗯。”柳儿柔柔地答着,“桃儿,我在。”

“柳儿,你这次回来,我听三婶说了。本来想回村看看你的,但小宝这几天闹着不肯睡觉,一直吵着要黏着我,我脱不开身。”小桃的语调变得像夜空一样悠远而深邃。

“没事,我知道的。我妈和我说了,你住在城里不回去了。这不,我今天想着过来看看你嘛。”柳儿挑着细眉望着小桃,小桃的脸在月光下盈盈发光,“我不像你,忙得忘了自家姐妹。”

“哎呀呀,你这个死丫头,一见面就要损我。”小桃的声音扬了起来,她将柳儿搂得更紧了,“你自己说,你们家这几天一直忙着相亲,我去了有人招待我吗?”

“怎么没有?你来了,我咋可能不见你嘛。”柳儿的声音变得柔软起来,“要不是三婶子,还有我爸、我妈,我根本不想去相亲!都是些啥人啊,一个个的都不怎么靠谱呢。”

“可不是吗,村里的人咋可能配得上我们家柳儿呀。”小桃笑嘻嘻地说道,她将头枕在柳儿怀里,柳儿看见月光在小桃脸上如水般流泻开去,“柳儿,我相过的,我知道。咱们是姐妹,我跟你说句心里话,村里剩下的单身后生就没多少好的。好的都在城里呢,咱们有的挑呢,你怕啥?”

“可是,可是……”柳儿想起之前与成凯的事情,心猛地刺痛了一下,“咱们俩都带着孩子呢,而且还是离过婚的。城里人眼光高,哪里看得上我呀?”柳儿声音越来越低。

“柳儿,你可真是老土!”小桃猛地从她怀里坐起来,吓了柳儿一跳,挑着细眉,扬着尖细的声音说道,“你知道现在农村女的比男的少多少吗?”说着,她伸出了三根手指头,在柳儿面前晃了晃。“少了将近三百万啊!这是啥概念,以后村里一大堆男的要打光棍呢!城里人都是哪来的?都是从咱村里来的,他们上哪去找媳妇儿,还不是得找咱们?现在问题不是他们选咱们的问题,而是咱们要不要他们的问题呢!”小桃说着就手舞足蹈起来。

“可是,我现在带着个孩子,毕竟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啊,我上次……”柳儿脑海中浮现出之前与成凯在一起相处的点点滴滴,感到很伤感,像有一团雾气笼罩在心头。

“哎呀哎呀,柳儿呀,我的柳儿呀!”看到柳儿脸上浮着一层落寞的神情,小桃一把将柳儿搂在怀里,心疼地唤道,就像一个母亲在唤着自己宠爱的孩子一般。小桃心里明白,柳儿肯定是在相亲中受了委屈,作为从小一块出生、一块长大的姐妹,小桃对柳儿的脾性知根知底,更是在心底把她当成最亲的家人一般看待,从小到大,柳儿只要受了欺负,小桃一定挺身而出,将柳儿好好地护在身后,生怕她受到一点伤害。如今柳儿心里有苦,小桃这个做姐妹的心底自然也酸酸的,像淋了一场雨般变得湿滑而细腻,充满了温柔烂漫的母爱。“柳儿啊,你听我说,别难过呀。”小桃轻轻挑起柳儿的下巴,望着柳儿明亮的大眼睛柔柔地说道,“柳儿,咱们姐妹说点掏心窝子的话,咱们是女孩子,嫁了人,离了婚,不是咱的错,那是咱的权利、咱的选择,懂不?”柳儿定定地望着小桃,看到小桃的眼里有光芒在闪烁。“我妈常对我说,做姑娘的,一辈子难得遇到一个对自己好的男人,遇到了,那是福气;没遇到,那是运气问题。咱们俩都结了婚,生了孩子,可那又怎么样呢?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现在没遇到只是咱俩的运气还没到。懂吗?别沮丧着个脸呀,柳儿,人不可能一直背运的。我妈还说了,运气到了,这机缘也就到了,到时候想拦也拦不住的。”

柳儿望着小桃,默默低下头。小桃絮絮叨叨的话像一阵阵热乎乎的春风,将柳儿的心吹得暖洋洋、醉醺醺的。柳儿心底隐隐约约有了一丝期待,她深切地感觉到这丝期待像浓密的糖浆一般,一点一滴地向外渗露着,流淌着,浸润着,将她那颗沉寂许久的心包裹得甜甜蜜蜜,香香软软的。她的心在糖浆水中轻盈地晃动起来,将她纤细的身体轻轻摇曳到广袤深邃的夜幕之中,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流星般缓缓滑落:“可是,桃儿,你知道吗,离婚后我就一直在想,我……我可能真的不会再遇到自己想要的那个人了……”

“傻丫头呀傻丫头,怎么会呢?”小桃将柳儿搂得更紧了些。被搂在怀里的柳儿,就像是一枚纤细的柳叶,小桃真担心窗外的夜风一吹,怀里这枚柳叶就会微微颤颤打着卷儿,飘向深邃的夜幕中去。“柳儿啊,你知道吗,不是遇不到,只是缘分、运气还没到,你急啥呢?咱以后好日子还长着呢,怕啥呢,还怕遇不到吗!再说了,柳儿啊,我妈以前老说姑娘的好日子就那么几年,现在被我教育得也都想通啦,只要我活得开心,想吃啥吃啥,想穿啥穿啥,小孩又可爱,我又还年轻,我怕啥呢?我现在过得天天都是好日子,是不是?”

柳儿痴痴地盯着一脸骄傲的小桃,突然想起了童年记忆深处像男孩子般火辣热烈的小桃,每次遇到危险,她总是气鼓鼓地挺着胸膛保护身后的自己。躲在身后的柳儿每每听到小桃学着男孩般粗厚的嗓音,总是忍不住使劲憋着笑,直憋得满脸通红。此时此刻,记忆的光点瞬间被映照得鲜亮夺目,柳儿再一次笑出声来,对着小桃快挑到天上去的细眉哈哈大笑起来。

听到柳儿笑了,小桃心尖上的浓雾也渐渐消散开去,也跟着一起欢快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突然停了下来,掐着柳儿的胳膊,佯装生气地问道:“死丫头,你笑啥呢,又笑话我是不是?我跟你掏心窝子说话,你个死丫头还笑话我啊!”说着,小桃攥起拳头,在柳儿身上轻轻捶打起来。柳儿笑得花枝乱颤,上气不接下气,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但让她心里始终感到安慰的是,在小桃面前,她永远都是那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柳儿,有了开心不开心、有趣没趣的事情,都可以坦坦荡荡、明明白白地在小桃面前讲出来,即便两人隔着好几年不见面,但这样一见面,心底仍会冒着热腾腾的雾气,心尖仍会流动着甜津津的气息,这是打小一块长大的姐妹间的默契,更是一份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殷殷情谊。“我不是笑话你呀,桃儿,我……我是觉得你现在越来越大胆了,啥话都敢说,啥事都敢做。”柳儿笑嘻嘻地说道,“我觉得你压根不需要啥男人,你自己一个人过就蛮好的,你看你现在活得比我可开心多了呢,我得向你多学习!”

“拉倒吧你,你说的那个好赖话我能听不懂?”小桃瞅了柳儿一眼,挑了挑细眉,朝嘴里丢了一块话梅,慢悠悠地说道,“哎,柳儿,我问你啊,你和之前那个是真离了?没有可能了吗?”

空气瞬间变得安静下来,一缕缕月光透过纱窗轻轻照射进来,在阳台光滑的瓷砖上流动蔓延着,闪烁着点点银色的光辉,映照在柳儿的脸上。柳儿像是走进了一片若有若无的银色雾里,往事也突然变得暧昧混沌起来,南方水城的岁月如今正悄无声息地融入月光的碎影里,暗影浮动,光线朦胧,在半明半暗间一阙阙往事从柳儿的心底轻轻地滑过,将她的心浸润得无比莹润澄清。她将脸深深地浸在银灰色的月光里,脸颊上顿时变得湿漉漉的。

“他现在去哪里了,我都不知道,桃儿,我对他已经彻底失望了。”柳儿有些伤感地说道,“现在孩子还留在南方,不管怎么说,我是一定要把孩子带在身边的。”

“我晓得的,我晓得的,柳儿。”小桃温柔地说道,“如果真的没可能了,咱们就向前看吧,柳儿,好日子还长着呢。你看我,现在一个人过不也蛮好的吗,嘻嘻。”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呀,桃儿?”柳儿关切地问道。

“我先把孩子带一带吧,毕竟现在孩子还小呢。”小桃说到孩子,眼神顿时变得温柔深邃起来,“等孩子上学了,我在城里找个厂子,进去打零工。”

“我想,我还是回南方吧。”柳儿扬起脸,月光将她的脸颊映照得闪闪发亮,像一枚精致的琥珀,“我想先把孩子带到身边来,他是我心底的一个念想,带回来我心里才踏实。”柳儿默默低下头,小桃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搂着她,两个人彼此依偎着,一起静静地望着头顶那片深邃的夜空。星河坠落,月影婉转,两个人不再说什么,但在心底哗啦啦全说了。窗外,夜幕沉沉,在星河荡漾中浸得愈发清澈澄明,若一池微澜乍起的春水,一点一点散发着精致迷人的光芒,将浩瀚深邃的夜幕映照得迷离多姿。一阵柔柔的春风拂过,将漫天散落的光辉轻轻地推进了这一方小小的阳台之间,风絮里也溢满了光彩,两个小姐妹浸润在这一片明亮之中,轻盈得好像两只彩蝶,扇动着翅膀便可越窗而过,扶摇直上,飞过田野,飞过河流,飞过浮桥,飞过花田,落在很遥远的童年草垛上,做一夜清甜的美梦。

“好香啊,你闻到了吗?有一股特别浓郁的花香,甜津津的。”春风像雾一般拂荡在小桃的脸颊上,她的脸浸润在点点星辉中,像一枚光彩照人的桃花般绽放开来,她的声音跟着春风一齐荡漾起来,在小小的阳台上弥漫着清冽的香意。

“嗯,我闻到了,好像是桃花的香味,淡淡的,柔柔的,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柳儿闭上眼睛,轻轻地嗅着,在绵长而细腻的气息间,她的面前仿佛出现了一片桃林。

“是呀,是桃花香,就是这股味道,我记得我们小时候最喜欢闻这种味道啦。”小桃兴奋地说道,她的声音像桃花一样哗啦啦绽放开来,“每年只要桃花一开,春天就来啦!”

“对啊,时间过得真快啊,春天又来了,不知不觉又是一年啊。”柳儿轻轻睁开眼睛,望着头顶那片绵延的星空,风、星、花一起荡漾着,交融着,吹荡在她脸上。在迷醉、柔软与曼妙之间,她渐渐感到心底涌上一股热热的暖流,汩汩漫溢心尖,她感到一阵温暖的平和。

“柳儿啊,新的一年来了,有没有什么盼头啊?”小桃靠在柳儿的肩上,笑嘻嘻地问道。

“还没想好呢,你呢,有啥新的盼头吗?”柳儿轻轻揽着小桃,柔声问道。

“我呀,就希望咱俩在新的一年呀,就像咱俩一样哩!”

“像咱俩一样?啥意思呀?”

“你呀你,你可真傻!你想想,咱倆凑在一块儿是个啥?”

“咱俩凑在一块儿?是两个傻姑娘?”

“再想想,再想想呀,我的傻柳儿哟。”

“两个娃娃的妈?好像不对吧?”

“哎,说你这个傻丫头脑袋不开窍吧,你还一直不服。”小桃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扬起脸,月光在她脸上轻轻地流过,像流过山谷,流过田野,流过道路。年轻的姑娘被月光雕琢得精致迷人,当她们抬起脸一齐微笑的时候,幸福就在微风中生了根,发了芽,结了果,摇曳着四季的烂漫与多彩。这是独属于她们的时光,旁人见了,只能赞叹,只能艳羡。踮起脚尖,摇摇晃晃的目光越过栅栏,四季的风光漫溢出来,将整座村庄都照耀得晶莹剔透,处处都流动着、交织着、回旋着年轻姑娘的脸颊,那是一个季节留下的深深浅浅的印记。

“咱们俩呀,凑在一起就是柳绿桃红,以后的每一年咱都要把日子过得柳绿桃红的,要色就有色,要彩就有彩,这才是咱们姑娘家的好盼头、好念想呐!哎,我的这个傻柳儿哟!你就是绿,我就是红呀!”

作者简介:

李逸飞,男,九〇后青年创作者,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南京市溧水区作家协会会员,南京市溧水区小说创作组秘书长,目前已发表作品超过14万字。已在《江苏文学》《江苏经济报》《太湖》《青春》《青春·秦淮源》《作家天地》《全国青年志愿者之歌》《三角洲》《神州文学》《文絮》等文学杂志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报告文学等2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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