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之主

2009-09-21 09:47郭震海
辽河 2009年7期
关键词:香炉饺子爷爷

郭震海

柳儿不晓得娘什么时候起的床,她是从梦里笑醒的。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有东西在她的身上游走,毛茸茸、软绵绵、轻飘飘的,像一双手,比手还要柔软。

每一次游走,柳儿的肢体就会在厚厚的棉被中颤抖一下;每一次游走,柳儿的小嘴都会不由自主地张开;每一次游走,柳儿的身子就会轻轻扭动。

“咯咯,咯咯,咯咯咯……”

从梦里笑醒了的柳儿,翻了一下身,一只浑身银灰色的小猫从她厚厚的棉被中探出小脑袋,张望了一下,“喵——”叫了一声,伸了个懒腰,“扑通”一下从床上跳到地上跑了。

窗外的阳光仿佛比任何一天的早晨都要夺目,照得小屋亮堂堂的,好得没法说。地上的炉火烧得比任何一天都要旺,屋子里暖烘烘的。翻了一下身还想接着睡的柳儿突然就清醒了,她坐起来几下就穿上自己的花毛衣,披着衣裳跑出了门。

院外明晃晃的,仿佛谁失手打碎了太阳,满地是金色的太阳星儿,柳儿抬头望望天,太阳还如常挂在光秃秃的柳树梢上,金光刺得柳儿揉揉眼。

“睡醒了?”娘说。

“娘,雪!下雪了!”柳儿兴奋地欢呼着。

阴冷了一些日子的老天终于在昨晚奉献给大地一场雪,雪一落地太阳就出来了,金色的阳光照耀在洁白的雪地上,星光点点。

今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三,传统的“小年”,就像这晴朗的天一样,柳儿娘的心情也格外的好。她正在擦供桌上的香炉,小心翼翼地,遇到擦不干净的地方,就拿到嘴边咕嘟着嘴用哈气哈。好看的陶瓷香炉外面还镀着一层金色,柳儿娘说这是“金香炉”,明明就是陶瓷做的嘛,怎么就成了金香炉呢?柳儿不懂。

阳光在屋子里跳跃着,蒸腾着金色的尘埃。柳儿娘的脸一半掩在黑暗中,另一半却十分鲜明,看上去,仿佛雕塑。一绺头发在阳光里闪着金黄色的光。供桌上放着两包芝麻糖,很诱人地摆放在那里。空心的芝麻糖外面还沾着厚厚的一层芝麻粒儿,这是娘一大早出去买来的。柳儿的舌头在嘴里弹跳了几下,目光落在芝麻糖上。

柳儿今年9岁,上小学三年级,期末考试一结束,她就不用再到学校了,开心的寒假就来了,就可以撒着欢儿玩了。

柳儿的舌头又在嘴里弹跳了几下,一股甜丝丝的气味儿成群结队地向她的小鼻孔涌去,她望着芝麻糖,目不转睛。

“娘,芝麻糖的味儿真甜啊!”柳儿说。

娘朝她笑笑:“乖,这是给灶王爷爷吃的!”

“娘,灶王爷爷什么时候来咱家啊?”

“傻丫头,灶王爷爷就一直在咱家啊!”

柳儿不懂,明明整个屋子就她和娘,怎么会有爷爷呢?就像娘说陶瓷香炉是“金香炉”一样。此时娘已经擦好了香炉,重新放到供桌上,擦干净后的香炉发着闪闪的金光,真的就像一个金香炉,耀眼而夺目。香炉后面的墙上还贴着一副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横批是:“一家之主”。

红纸对联在墙上贴了一年,已经明显褪色,发了白。对联中间是一幅图,图上慈祥的老爷爷和老奶奶肩并肩坐在一起笑得很开心。柳儿望着图上笑得很开心的爷爷和奶奶发愣,她感觉那是一团谜,就像雾一样缥缈,捉摸不透。

娘转身出去了,柳儿看着娘的背影,伸出小手指迅速在嘴里湿了湿,又迅速放在芝麻糖上蘸了一下,指头肚子上就聚集了一堆芝麻粒儿,她把整个指头都放到嘴里,吮吸了几下,一股甜丝丝的滋味儿充实着感官。

院子里的雪还没有来得及彻底清除,柳儿娘一大早扫出了一条小道,弯弯曲曲地通向远方和左邻右舍的小道交织在一起,整个村庄在皑皑白雪的衬托下就像一幅干净的水墨画。进城打工的柳儿爹今天就要回来了,几天前柳儿就听娘说过了。柳儿盼望着爹早点回来,又不想让爹回来,爹回来后,柳儿就不能和娘一起睡大床,就得回到小里屋独自到小床上睡觉,爹和娘睡。

柳儿偷偷吃了几粒芝麻后,咂吧着小嘴,小舌头搅动着,很满足地跑出了院子。空气中流动着一股甜丝丝的气味儿,柳儿感觉和供桌上的芝麻糖是一个味儿,她张合着小鼻孔,呼哧呼哧贪婪地吸着。她看到娘向远处张望,娘的脸上今天始终有一丝微笑,从昨天晚上就开始挂上了,和眼睛嘴巴很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很协调。娘的头发也洗过了,变得很乖巧。娘今天穿了那件只有去姥姥家才舍得穿的红色羽绒衣,衣服是爹去年给娘买的。柳儿望着娘突然感觉娘今天分外的好看,好看在哪里她不知道,就是感觉好看。

“娘,您今天真好看!”柳儿呼哧呼哧地吸着甜气儿说。

柳儿娘的脸上微微地一红,在白雪的衬托下更好看了:“傻丫头,啥时候学会夸人了!”看来娘今天的心情很好,从擦香炉的时候柳儿就看出来了,她索性提出了一个自己也知道娘不会答应的要求。

“娘,爹回来了,俺还能和你睡不?”柳儿说。

“乖,长大了,就应该一个人去睡觉了。”

“不嘛!不嘛!”柳儿咕嘟着小嘴。“娘不是也大了吗,怎么还和爹在一起睡啊?”

柳儿娘看着柳儿不知道该咋回答。

柳儿爹是在春天大地解冻的时候走的,到过小年的这一天才能回来,多少年了每年都一样。爹一走,供桌后的灶爷爷和灶奶奶就成了“一家之主”,就成了柳儿娘的精神寄托。柳儿娘里里外外张罗着,放水浇地,收秋卖余粮,和收粮人讨价还价,完全忘记自己是个女人。柳儿总感觉爹一走,娘就拖沓了,就不讲究了,头发也不洗了,秋天任着糠皮儿在头上沾着,金黄的糠皮儿沾在发梢上,就像满头开满了小黄花。一件帆布劳动制服(是爹从外面带回来的)能从春天一直穿到秋后。每到一个月的初一和十五,娘都会洗手净面,恭恭敬敬地到供桌前点上蜡烛,朝着“金香炉”里烧三炷香,香烟袅袅上升,悬浮在屋顶上,家里就多了一种神秘的味儿。

娘烧上香后,望着墙上贴着的灶神图跪下磕头,图上慈祥的老爷爷和老奶奶在香烟弥漫中,仿佛灵动起来,笑得更加开心。娘跪在地上,双掌并拢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几次柳儿都想听清楚娘在念叨什么,但她听不清楚,娘的话估计只有墙上慈祥的爷爷和奶奶才能明白。不过柳儿知道,不管娘是念叨啥,都是为爹念叨,为爹祈祷,因为柳儿几次听到娘在反复念叨着一个名字:栋升。那是爹的名字。

每年到快过小年的时候,娘就会掐着指头算,就会很开心,就会把一个大木桶放进里屋,晚上把炉火架旺,烧水洗澡。娘洗得格外的认真,比平时都要认真,毛巾紧紧地裹在手上,不放过每一寸肌肤,热气弥漫着里屋,散发着浓浓的肥皂芳香。娘在木桶里,在热气弥漫中很舒畅地呻吟着,等娘洗完了就会给柳儿洗,站在木桶里的柳儿总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昨天晚上娘又洗澡了,洗完后换上了干净的内衣,早上娘又很多余地洗了一回头发,柳儿知道娘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爹,娘就像一朵花,专门为爹绽放。

爹不在家的日子里柳儿总感觉娘是孤独的,尽管她在娘的身边,但娘还是孤独的。她再乖再听话也替代不了爹在娘心里的位置。晚上多少次在灯下娘拿出爹的照片看,用手轻轻地抚摩着照片上爹的脸,这个时候娘的目光是温柔的,如水一样。看够了娘就会将照片贴在胸前,娘的目光又是空落落的,少了魂儿。“娘——”柳儿喊一声,娘不应,柳儿只好安静地躺在一边看着娘,柳儿知道此时不能和娘说话,娘在想心事,想和爹的心事,柳儿不知道娘具体想什么,但她感觉娘和爹之间有一个很甜蜜的秘密,柳儿猜不透。

午饭吃过后,娘就开始准备晚饭了。“嗵——嗵”村子里不知谁家放了两个高升炮,炮声响过似乎叫醒了整个村庄,空气中弥漫的香气更浓了,家家户户都传出剁肉的声音,当当地响成一片,整个村庄都在摇晃。村庄里的男人今天就要回家了,村庄里的女人心情都和柳儿娘一样。

娘当当地剁着肉,肉是娘昨天买回来的。肉馅剁好后,娘就优雅地和面,十分淑女地包着饺子。娘今天真好看,柳儿看着娘心里想。这种好看只有爹回来的时候才会有。柳儿看着看着就忍不住过去凑热闹,柳儿要包饺子,娘今天竟然允许了。柳儿就包,包好了娘就笑了:“一看就知道是个笨丫头,看你包的饺子又扁又长还躺着,你看,你看呀,面边边都没有捏紧,这样会露馅的。”

柳儿嘻嘻哈哈地笑着搭茬:“娘,过年的时候你说女娃包的饺子丑,找的对象就丑,是真的吗?”

娘扑哧一下笑成了一朵花:“傻丫头,你才几岁啊,别在灶爷爷面前胡说八道,他要是上天告诉玉皇大帝,看你的小脸往哪儿搁啊。”娘说着就用指头在柳儿的鼻尖尖上点了一下,柳儿的鼻尖尖上立即出现一点白。柳儿就顶着那点白回头看墙上贴着的图,图上慈祥的爷爷和奶奶依旧肩并肩坐着笑。娘给柳儿讲,灶爷爷是天上的皇帝派到每家每户来的神。每年的初一五更来,腊月二十三日回,回去是向天上的皇帝汇报每一户人家的情况。灶神原来也是一个凡人,名字叫张生,是个大富翁,他的妻子叫丁香,生得容貌端庄……

“不对,不对,娘骗人。” 柳儿反驳说。柳儿娘感觉很奇怪,就问:“傻丫头,娘怎么会骗你呢?咋不对呢?”柳儿说:“爹说了,灶爷爷不是男的,是和娘一样的女人。”柳儿娘吃惊地瞪着眼睛。

爹给柳儿讲, 在很久很久以前,人的祖先就在一起打猎为生,他们烧起一堆堆的长明火,用来取暖照明,烤肉吃或者制造武器,这火啊就是最原始的灶。在当时的一伙人里,由威望最高的女人掌管着所有的事情,就像爹每年都要外出挣钱一样,家就留给娘掌管。灶神很漂亮,和娘一样漂亮,和娘一样是一家之主。后来死后就上天了,玉皇大帝把她安排在昆仑山上,做种火的神,她手下有很多很多的火神,专门管理人间住所,记下每家的善恶,每年腊月二十三这一天就上奏天上的皇帝,在家里她就常和灶王公公肩并肩坐着,笑哈哈地吃着糖果。

柳儿娘说:“你爹啥时候说的?”柳儿想了想说:“过年的时候啊!”柳儿娘说:“你爹说的对哩!灶爷爷不在家的时候,一家之主就是灶奶奶,等灶爷爷回来了,灶奶奶就得听灶爷爷的。”柳儿望着墙上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婆婆肩并肩坐着笑着,就问: “娘,灶爷爷也出去打工挣钱吗?也把灶奶奶一个人留在家里吗?”柳儿娘被柳儿问得愣怔,她望着墙上的灶君图,她确实没有想过这个奇怪的问题,这鬼丫头问的问题为什么总是这样的怪呢?

柳儿娘包好饺子后,又准备出门张望。柳儿爹确实应该回来了,天眼看就要暗下来,灶爷爷该上天了。也就在这个时候柳儿爹很准时地裹着一股寒风迈进了门,柳儿几步扑过去,抱住了爹的腿:“爹——”

柳儿娘看着柳儿爹就愣在那里,俩人谁也不说话,相互注视着对方。柳儿看看爹,再回头望望娘,她看到娘的眼睛是温柔的,如水一样,眼里蓄着泪。爹看着娘好半天才说了一句:“你咋又瘦了!”娘突然就哭了,呜呜的,像个孩子。柳儿看见娘哭,也涌出了泪说:“娘,您哭啥啊,您就别哭了,俺今晚一定听话睡里屋的小床,您和爹睡大床行吗?”柳儿娘听了柳儿的话,突然扑哧一下又笑成了一朵花,蹲下身摸着柳儿的脸,爹也蹲下了,两个人静静地抱着柳儿,柳儿突然感觉很幸福,幸福得她很想哭。

村庄里的男人都进家了,所有家户的灯瞬间都亮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起,热气腾腾的饺子出锅了,柳儿似乎有点等不及了。“娘,灶爷爷还不上天吗?”

“傻丫头,不懂别瞎说,灶爷爷还没吃饭呢,怎么能空着肚子上路?”柳儿娘说着就把第一勺饺子放在一个小盘里,柳儿爹笑眯眯的,开始点蜡烛,烧香。每年的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都由柳儿爹来烧香,柳儿爹回来了就是地地道道的“一家之主”, 柳儿爹恭恭敬敬地烧上三炷香,跪在地上:

“灶爷爷灶奶奶!一年保平安您功劳大,过完年俺外出了您就来家。上天好话多说赖话不说,多言好事,保俺全家平安。”

柳儿娘恭恭敬敬地将盘子里的饺子端在香炉前,接着摆上芝麻糖后,又去整理所有的筷子和碗。柳儿娘边整理边念叨:

“灶爷爷灶奶奶,您坐着云烟,骑着骏马,上天了见了玉皇,光报咱家好事啦,明年回咱家,家里添筷子添碗了……”

一切完事后,柳儿爹恭恭敬敬地拿着芝麻糖往灶爷爷和灶奶奶的嘴唇上一抹,灶爷爷和灶奶奶笑哈哈的,嘴上就多了几个芝麻粒儿。柳儿爹又恭恭敬敬把灶爷爷的画像揭了下来。柳儿娘悄悄地告诉柳儿这不叫“揭”叫“请”。 柳儿爹拿着画像,又拿了一些黄纸,走到外面烧了。

“嗵——嗵”,两个高升炮腾空而起。在父母磕头的当儿,柳儿仔细寻觅着灶爷爷的踪迹,只见一股青烟过去,夜空格外清朗。

为啥要给灶爷爷和灶奶奶的嘴上抹糖呢?柳儿不懂。吃饭的时候就问爹,爹说:“灶爷爷受一家香火,保一家平安,也察一家善恶,奏一家功过,如果告诉了玉皇大帝,大错则减寿三百天,小错也要折寿一百天,有多厉害啊!人们惹他不起,又躲不过,只好在上供时想点办法,用芝麻糖糊住灶爷爷的嘴,他就不能说人家的坏话了,如要说,也只能是一些甜言蜜语。”

柳儿似懂非懂点点头说:“俺不喜欢灶爷爷和灶奶奶了!”

“为啥啊!”柳儿娘吃惊地问。

“每年只有灶爷爷和灶奶奶走的时候,爹才会回家,平时灶爷爷和灶奶奶在家当着‘一家之主爹就不在家。”

柳儿娘看看柳儿爹,柳儿爹望望柳儿娘,女儿的话说碎了他俩的心,有点疼。

“嗵嗵,嗵——”,村庄里的高升炮连成了片,此起彼伏。柳儿娘知道这时村庄里的男人都平安进了家门,声声高升炮像在欢送一个虚拟的“一家之主”回天,又仿佛在迎接着另一个真实的“一家之主”归来。

“你知道你今年走了多少天吗?”柳儿娘望着柳儿爹。

“多少天?”

“整整290天!俺都掐算着呢,其实丫头说得对哩,俺也在盼灶爷爷和灶奶奶快点走,只有他们走了,你才能回家。”

柳儿爹没有说话,轻轻地打开一个小布包袱,拿出一摞钱:“孩她娘,俺今年没有受罪,国家的政策好着哩,工钱也算得格外利落,全在这里,你看,钱挣了不少俺都吃胖哩!”柳儿爹说着就凑过脸让柳儿娘看,灯光下,柳儿爹的耳朵里还残留着几块没有来得及清洗的水泥灰,头上明晃晃地还多了一道已经愈合的伤疤。

柳儿娘含着泪水,她没有看,而是回头看着墙上灶神边贴着的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横批是:“一家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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