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宏智
天还没有大亮,屋子里有些昏暗,四个角落影影绰绰的看不清。听声音,生子妈早起来了,土暖气炉子上靠着的水壶传过来“滋滋”声,伴随着外间屋走动的脚步声。六爷爷把胳膊从暖和的被窝儿里抽出来。顿时,一股凉气沿着胳膊迅速钻进被窝儿,本来就有些粗糙的皮肤一下子拱起来好多疙瘩,但六爷爷还是坚持够着了放在炕头的烟和火。随着“哧啦”的一声,一团黄黄的火苗过后,两缕有些浑浊的烟雾从六爷爷的鼻子里冒出来。紧跟着,就是六爷爷大声的咳嗽。
就着被窝儿抽完了一支烟,六爷爷这才抻过捂在炕头上的棉袄,一只手拄一下炕,撩开被子坐起来,露出虽然有些瘦,但仍然保持着架子的宽阔后背,先把压在褥子底下的秋衣穿了,再套上棉袄,等把棉裤和袜子穿好,竟有些气喘吁吁的。
不知道怎么了,六爷爷今儿个觉得有点儿心慌,但也就是那么一会儿,正想着愣下再出去洗脸,外边就传过来生子妈叫吃饭的声音。于是,六爷爷出溜下炕,走到堂屋,就着生子妈给舀出来的热水洗把脸,接过生子妈递来的一碗面条,挑一筷子,一个晶莹剔透的鸡蛋扁扁地趴在碗里,就趁着鸡蛋还嫩,囫囵的吃到了嘴里。去年的时候六爷爷还能吃两个鸡蛋,这才过了一年,两个鸡蛋已经是吃不下了,看来不承认老是不行的。
六爷爷今年整整儿八十了,在村里所有七十以上的老人中身子骨儿是硬朗的一个。不仅没有大的毛病,还能帮着生子妈摆弄点儿随手的活儿。村里的人都说是生子妈伺候得好,生子家富裕有钱,平常日子里比别人家嚼吃的都好。六爷爷不这么认为,他总说那些身子骨儿不好的人都是待的,人嘛,生下来就是干活儿的命,你什么都不干了,不得病还等什么?
看看一大碗面条下了肚,六爷爷又抽了一支烟,和生子妈说声种蒜去就朝外走。生子妈一拧一拧的追出来,说还种?六爷爷说种,不种干什么?生子妈说等下我也去。六爷爷说不用了,就三畦蒜,我种着玩儿呢。
刚走到院子里,房后头大青杨上的两只喜鹊叽叽喳喳叫了起来,喜鹊的叫声带着一股热乎乎的暖流儿就钻进了六爷爷的心里。六爷爷就喜欢听这两只喜鹊叫,什么时候一叫就给自己这院子带来了一股生气儿,活脱脱的,无故的叫人添了好些精神头儿。六爷爷看一眼那两只喜鹊,开始收拾种蒜的东西。
好几年了,年年种蒜都是六爷爷一个人的事,家里连地都不种了。生子办了个箱包厂,连同他爹也在厂子里干,自家的地荒了好几年,头年才租出去种。看着长满荒草的土地,六爷爷心疼。忘本哪,造孽啊,六爷爷不只一次地叹息。土地是什么?那是根本。这个世界上哪一样东西不是从地里生出来的?没有土地,还怎么活着?眼睁睁地看着村里人都办起了厂子,一大片一大片原本冒油的土地上长起了半人高的荒草,这不是造孽是什么?
六爷爷先把推车放在了院子的正中,将蒜种子端出来放在车上,又装上半袋子磷肥,才走进厢房拿工具。
一般农家的厢房就是放农具的仓库,不仅杂乱无章,还会有一股子霉味儿,但六爷爷家的厢房不同。六爷爷家的厢房像个展览室,大到犁耧锄耙,小到一根绳子头,每件东西都有每件东西的摆放位置,而且所有的农具都保养得非常好。即便是黑夜,六爷爷走进厢房,随便拿哪样东西也是错不了的。村里人都说六爷爷讲究了一辈子,这话还真是没有夸张,就连六爷爷的茅厕也是先进的。别人的茅厕只不过是挖了一个坑,夏天苍蝇成群,赶上下雨把粪坑灌进了水,上茅厕的时候不注意就会溅上来。六爷爷摆弄的茅厕是带翻板的,大便一压上去就自动翻到了下面,不仅不会溅上来,还防止了苍蝇的滋生。尽管这些年已经不怎么使用这些农具,但六爷爷一样把它们保养得很好。
一把大镐,一个铁筢,一把小苗锄,一团线绳,六爷爷把它们取出来,轻轻地摆放在推车上,仿佛是在放一个睡着了的婴儿,恐怕惊醒了它们。为这个没少和生子爹生气,早先的时候带着生子爹下地干活儿,什么时候叫他收拾家伙也是朝车上扔,“咣当”一声,“咣当”一声,哪一声都像是砸在六爷爷的心上。农具就没有生命吗?你如果不善待它们,它们也不会好好儿地替你出力。
在往车上装大镐的时候,六爷爷又一次觉得有点儿心慌。他犹豫了一下,但心慌很快就过去了,想想还是去种蒜,没什么大不了的。
日头升起来有一竿子高,暖暖的挂在天上,从日头上射下来的那千万条光箭,水银一样隔着地皮就钻进泥土里了,一缕缕潮气从软软的泥土上蒸腾起来,朝着日头飞去。六爷爷放下推车,先把袋子里的磷肥均匀地撒在地里,再把堆在地头的大粪散开。大粪是六爷爷刚过雨水就准备好了的,也是细细的粉末,不像别人家弄的肥料,东一疙瘩西一块,甚至还带着好多柴柴草草的,下到地里,庄稼能好好儿吸收么?六爷爷摆弄这个细致,都是把大粪里掺了土,摊在地里晒干了,再拍碎成粉末,把乱七八糟的去了,堆起来备用。
去年遗留下来的畦埂已经有些秃了,甚至有的地方还遭到了破坏,需要重新挑一下。挑畦埂用大镐,要把镐面斜了,浅浅地刨下去,翻起来的泥土就会拢成一条直线。今年用不着挑新的,把原有的畦埂添点儿土就行。尽管去年留下来的畦埂已经很低矮了,但仍旧遮挡住一部分寒冷,朝阳的一面已经有一些野菜返了绿,虽说还不是新鲜的那种绿色,可苍绿中依旧昭示着春天来了。六爷爷一手扶住大镐蹲了下去,拿起一棵被翻下来的野菜,仔细看看才扔下,嘴里嘟囔一句:一年又开始了。
忽然,远远地传来了一个童音,拉长了声叫着“太爷爷”。是生子家七岁的小子,今年怕是就该上学了。于是,六爷爷铺满纵横沟壑的脸上灿烂了起来,放下大镐迎上去,先把重孙子抱了,在那张粉嫩的小脸上亲一嘴,问重孙子怎么一个人出来,是不是想太爷爷了。得到满意的答复后,才把孩子放下,摸着一颗油光黑亮的小脑袋,说你先在这儿玩儿,看着太爷爷给你种蒜。
在六爷爷的印象里,一家四代人中就这个重孙子好。聪明,乖巧,还特别讨人喜欢。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这个重孙子,六爷爷的心里就开了花,身上就鼓荡起一股力量,眼睛就很难再离开重孙子。
看着重孙子自己乖乖地在地里挖野菜玩儿,六爷爷的心里升起了一股暖意。难道不是吗?刚刚苏醒了的植物,刚刚步入人世的孩子,哪一样都是今后的希望。六爷爷满怀信心的抡起了大镐,要帮助这还没有完全苏醒的泥土苏醒过来。
六爷爷的镐抡得不快,但镐头仍旧在空中划出了一个个半圆,反射着日头白亮亮的光。潮湿的泥土在六爷爷的大镐下翻了个身,变成一块块大小不等的褐色土块。六爷爷每刨一下,都用镐头把大块的泥土敲碎,然后才去刨下一镐。些许的水汽从刚刚翻了个身的泥土中升起来,很快就被日头融化了。空气中,一股新鲜泥土的气味弥漫着,混合着从六爷爷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
看看刚刨了一个菜畦,六爷爷感觉着后背有些发酸,腿也变得软了,嘴里呼出来的气一大团一大团的,就叹口气,把大镐放了,走过去穿上棉袄,拿出一支烟来点着。
重孙子自己玩着跑得远了,六爷爷喊一声回来,孩子只是看看他,没见立即就朝回走。好像生子这么大的时候六爷爷还壮实,别说翻几个畦的地,就是翻个亩儿八分的也是一口气下来。如今到底是老了,何况连儿子都一大把年纪了呢。
老伴儿就是生生子的那年走的,前脚有了生子,算是看见了孙子,后脚儿老伴就走了,丢下六爷爷一个人,这些年都是生子妈伺候。算算老伴儿在地下等他等了近三十年了,一个人在那儿躺着,也不知道孤单不。从有这个重孙子的那年起,生子就决定不种地了,为这还跟他们父子俩生了一场气。你说这好好儿的土地就那么荒着,这不是造孽吗?都是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怎么也拧不过生子,反倒被生子也拉进厂里去了。如今倒好,吃一点儿买一点儿,什么时候家里也没点儿存粮。起初的时候六爷爷看不惯这样,一个庄户人家,没有存粮算什么?但是,自打生子主事以来,六爷爷说话就不顶事了,有气也只能憋在心里头。再后来,六爷爷也想开了,如今的家里确实不再是庄户人家,都去挣钱了,也是个工农户吧。况且,人一老就没用了,你说什么也罢,在别人心里头是没有分量的,只好自己想种地了就来这个园子,种几畦蒜,等暖和了再点上点儿豆角儿,栽几棵丝瓜,看着一棵棵小苗儿爬起来,开花结果,心里头就舒坦多了。
这些年,六爷爷从来不吃买来的菜。六爷爷知道,如今的庄户人家谁种菜也使用农药,甚至还有用激素的。这一片小菜园儿被六爷爷一年摆弄下来,什么时候也能吃上新鲜菜。
坑人,坑人哪。想起那些使用激素的人六爷爷就骂。
刨完了三畦的菜地,六爷爷歇了四起,还闹了一脑袋的汗水。稍稍地喘了口气,逗几句重孙子,又拿起大镐把大一些的土块儿钉一下,然后换了铁筢,在刚翻过的泥土上平整起来。
突然,六爷爷觉得胸口一阵剧疼,他赶忙弯下腰,用铁筢柄顶住胸口,想缓解一下。其实也就是疼了一会儿,但就是这一会儿就疼出来六爷爷一身冷汗。他想到了回家,但直起腰又不疼了,再歇一会儿便接着平整土地。
本来一块块的泥土,在六爷爷的铁筢下面被钉碎了,耧平了,粉末状的泥土松松的,软软的,排满了均匀的铁筢齿印,像是潮了的头发刚刚被木梳梳过的一样,连个脚印都没有,只有笔直的畦埂上,排满了六爷爷巨大的鞋底印。
看一眼整好的菜畦,六爷爷露出了满意的表情。一回头,见重孙子正蹲在地头,两只粉嫩的小手插在松软的泥土中再刨出来,用泥土堆砌成一个个古怪的东西,像是房子,又像是城堡,堆砌成了还用小手在上面拍打着。六爷爷走过去,看着重孙子,眼里竟也露出一缕童真。他挨着重孙蹲下去,看着,自己也捧起一捧泥土来,放在眼前看,看了老半天,又把泥土凑近了鼻子,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仿佛是醉了。
这一辈子,六爷爷都闹不清土地为什么这么神奇。你说就是这么普普通通的泥土,潮着能攥到一起,干了是一把粉末儿,细看泥土里也就是一些细小的颗粒,什么也看不出来。但是,就是这普通的泥土,你撒下种子就有收成,你烧成砖就盖房。一亩地的土地没有多少,却硬生生一年给你两千多斤粮食。两千斤是个什么概念?堆起来好大一堆。况且还有那么多的秸秆,也是从这一片土地上成长出来。要是把这些都铺在土地上也会老厚的一层呢。怎么来的呢?六爷爷说不清。说不清就是神奇,是土地对人,对所有生命的神奇。你说世界上有哪一样东西不是来自土地?又有哪一样东西不是回归土地?等你老了,死了,就会化为泥土,或者再轮回为人,或者变成草木生长出来。不是说世界是阴阳的吗?六爷爷深信上天是阳,土地是阴。这一阴一阳通过风雨雷电的交媾产生生命,和所有的生命繁衍形式是一样的。
想着,六爷爷的心里涌起了一股热浪。再看看重孙子的作品,好像是看见了一座巨大的城堡。六爷爷站起来,拿起线绳放线。
数遍整个村子,也只有六爷爷种地放线。他种出来的庄稼横竖成拢,斜看是行,一棵和另一棵的间距绝对一般大。村里人谁都说刘爷爷种地讲究,但六爷爷自己不这么认为。六爷爷说土地是有灵性的,只有你真正对它好,它才给你好收成。有人劝过六爷爷,说这么讲究没用,产量都是一样的。六爷爷不听,他干什么就要干出来精品。好好的庄稼,都是有生命的,你不伺候好它们,肯给你好好儿地长吗?
六爷爷把三个菜畦都画完了线,拿起小苗锄蹲下去开始栽蒜。六爷爷种了一辈子的地,手准,小苗锄刨下去的深度非常一致,间距也均匀。一颗颗象牙般的蒜瓣儿从六爷爷的手里立到了刚刨出来的土坑中,再被六爷爷粗糙的大手用细细的泥土埋上。于是,一个个希望就种下去了,只等着阳光和雨露,到了麦收再来收获成熟的大蒜。
有人看过绘画大师的描绘,也有人见过雕塑大师的刻凿,如果你能见到六爷爷种地,相信你也一样会感到惊叹。因为你会看到,这绝对不是普通的下种或者栽培。六爷爷注重的是过程,哪怕任何一个细小的环节,他都会非常精心地完成。这难道不也是一门艺术?
当六爷爷种完两畦蒜的时候,他感觉有些不舒服,就站了起来,想直直腰,放松放松,再去栽种下一畦蒜。但是,当他站起来以后,胸口又是一阵剧疼,而且是一阵无法抵挡的剧疼。他本能地想蹲下去,但突然觉得眼前一黑,一头就栽倒在菜地里,一张粗糙的脸严严实实地压在新鲜的泥土上。
日头还是那么暖,风也柔柔的,菜园里传来了带着哭声的叫喊:“太爷爷——”,稚嫩的喊声里满都是惊吓。
远处有隆隆的声音,不知道是春天的雷还是开山的人在放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