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方君
萨姆·门德斯导演的American Beauty中译名为《美国丽人》,Beauty一词狭义上是丽人,广义上或可扩展为生活之美,这种美亦可被理解为生活之意义。电影为观众提供了两种猎捕美的方式,即把握消费的“复古”和把握过程的“普鲁斯特时刻”,并以男主人公莱斯特之死为句号终结辩论,宣布了普鲁斯特时刻的胜利。结合《现代性与自我认同》中有关自我认同的内容和《追忆似水年华》中有关时光重现的内容来分析“复古”与“普鲁斯特时刻”在电影中的具体展现与本质内涵。
“复古”符号在电影中的显与隐
复古符号在电影中有两种存在形式,一种是场景调度中明显出现的物品及音乐;另一种是通过镜头拍摄方式和光影所烘托出的隐性氛围与态度。
影片场面调度中,莱斯特家有许多复古物件,与邻居瑞奇家的美式乡村风格形成极大反差。花园中精心打理的玫瑰、餐厅中央的木质长桌椅、桌面上摆放的鲜花、烛台上点明的蜡烛、分别用以饮水和饮酒的两个玻璃杯、装着芦笋的长椭圆形瓷盘四周摆放着装饰用的柠檬片、古典音乐在用餐时缓缓播放。卧室中亦摆放着烛台和蜡烛、床头柜上是以陶瓷花瓶为底托的台灯,上面盖有厚布制的页片灯罩、壁炉旁放了一个如黄金色泽般的黄铜制多柄扫把和簸箕。
影片在拍摄最具复古特点的餐厅时所运用的镜头是稳定对称的,四角没有出现畸变。光线仅来源于桌子上的蜡烛、墙壁上的壁灯和垂地薄纱窗帘外透过的微微夜光,借此传递给观众高雅庄重之感。但墙壁的灰和夜光的冷使整个画面的色调是昏暗但不温暖朦胧的,缺乏像油画一样的复古质感,反而令现代的冰冷感更突兀。布景之诡异与漏洞恰如文本之细节与伏笔,这类复古物品展露的“马脚”也暗藏着对人物与事件的暗示。
“复古”符号的虚假稳定性与钱本位性质
作为刚刚迈入中产但阶级地位仍不穩固的新成员,如何建构新的自我认同、建构怎样新的自我认同来巩固自己的社会身份与地位并以此获得主体安全感成为了卡洛琳的一大难题。在社会身份界定中,传统的地缘、血缘与身份意识并非卡洛琳所被生赋的,所以她只得在象征符号这种可后天获取的部分去寻求解答,而复古作为一种可能且可靠的方式可解燃眉之急。
“复古”之可能性来源于现代性社会外延性特征带来的时空重组和抽离化机制(disembedding merchanism)①,它们给予旧事物在新元素中焕发生机和旧元素在新事物中再次复苏的机会。“复古”之可靠性源于其稳定性。新中产阶级所面临的另一个问题是其有限的可调控资源,这使他们难以亦步亦趋地迎合高速迭代的消费风潮。作为一种“过去时”的权威,“复古”模式已被频频赋魅,具有抵抗当下时尚与潮流符号的能力②,卡洛琳选择转身投靠历史中已经被确证的阶级象征。
需明确的是,卡洛琳所追求的复古既不是古代平民的,也不是落魄贵族的,而是富有贵族所享有的生活模式。那么富有贵族的生活模式何以成为如今“复古”的标杆呢?究其根本,仍是消费的魅力。旧时贵族掌控了大量社会财产资源,为人所艳羡,而他们的生活模式被外化成古典音乐、玫瑰烛台或者是繁杂的餐具等符号,如果当时的消费主体愿意,“复古”也可以完全呈现出不同的样子。因此,所谓稳定的传统标准实际上也并不稳定,这种复古模式仍是钱本位的。而卡洛琳所拥有并引以为豪的只是“复古”外化的符号,而非消费权利本身。
被“复古”所割裂的自我认同
卡洛琳选择的“复古”是一种异己的、缺乏感受连续性的生活模式,这种后续经验与原初经验所产生的割裂感会更大地削弱自我认同并剥夺主体安全感。
卡洛琳把对美的想象和认知禁锢在钱本位的消费圈套中,忽略了自我和拟象之间的落差,以媚俗者(Kitschmensch)③的身份存在着。正如她看似优雅地购买并区分了饮水和饮酒用的杯子,但是刀叉餐具仅有一套,她与人攀谈时,粗犷的笑声可以穿过大半个宴客厅,虽踩着高跟鞋并内着红丝绒衬裙,但在清扫待推销的房屋时仍是辛劳忙碌的。卡洛琳所包装的房屋即是她的物谶,尽管广告语上写着“拥有小瀑布和蓝色热带珊瑚豪华泳池的别墅”,实际上却是“有蚊子的蓝色水泥坑的房子”。在未能成功将房子推销出去时,卡洛琳意识到维持“复古”的本源,即金钱,即将受到威胁,于是她对自己再构建的社会身份与自我认同产生了更大的怀疑,为了抑制哭泣和不安,她选择狠狠地、连续地打自己巴掌,并训斥着自己“闭嘴!不许哭!闭嘴!你这个弱者!你这个小孩!闭嘴!闭嘴!闭嘴!”
卡洛琳所体现的现代性安全感危机具有极强的普世寓言性质。主体在现代性环境中所感受到的焦虑程度直接与其对世界的认知和权利的把控挂钩,焦虑的发散性、个人生活和社会的日益紧密连接使主体时常将生活的形式与习惯理解为应对焦虑的措施,但这些措施仅说明了这些要素之间的联系,并没有说明有效的解决方法。主体将生活的形式与习惯当作控制焦虑的代替物④,却忽视了这种对过去虚假复归的危险,它不仅没有带来真正的美,反而还加速了拟象的破裂、自我认同的割裂和伪安全感的反噬。
电影中的“普鲁斯特时刻”
《追忆似水年华》为读者提供了捕猎人生意义的三种方式——世俗的成功、爱情和艺术,其中唯一有效的方法是艺术,即追溯并延长那些真实而具体的时光,如艺术家般为其赋魅。这种时光重现的灵光时刻被称为“普鲁斯特时刻”,对应着电影所追求的人生之美,并通过瑞奇和莱斯特展现出来。
在瑞奇的视线里,性格怪异的莱斯特之女珍妮,展现出家庭纠葛与赤裸的欲望之真实;街道上逝去的鸟儿,这是生命无声消亡的寂静震撼;塑料袋因风在空中旋转,仿佛渴求人陪伴的小孩子,主体从对其的观照中得到了慈悲之感与上帝之力。
莱斯特在改变生活的过程中追忆与妻子在舞会和屋顶上的快乐时光;询问安吉拉有关珍妮的情况,关心她过得好不好;拿着黑白色的全家福照片凝视并感叹。在死亡时,莱斯特最后回溯的景象是童年时躺在草地上看流星雨、街道上的枯黄树叶、奶奶手上像纸一样的皮肤、第一次看到东尼表哥的全新雷鸟跑车(未将复古设计的雷鸟跑车列入复古符号的原因是它被购买的依据是莱斯特对幼时愿望的追忆和实现,而不是如卡洛琳般为了社会身份的再塑造)、小珍妮和卡洛琳。以上所述种种,皆是马塞尔所言“记忆向我而来,犹如高处伸下的援手把我拉出虚无的泥潭”的灵光时刻。
电影最后,莱斯特通过片尾旁白“首先,一秒钟,其实不是秒钟。而是延伸成永远、无尽的时间”“我猜我死了应该要生气才对,但是世界这么美丽,不该一直生气……后来我记得要放松,而不是一直想要紧抓着不放,所有的美像雨水一样洗涤我,让我对我这卑微愚蠢的生命,在每一刻都充满了感激”向我们说明了,恰似一块沾着椴花茶的“小玛德莱娜”般,电影中的回忆也具有延长和治愈的特点。
值得注意的是,瑞奇的眼睛(包括人眼与摄像机)作为电影捕捉美的媒介,最终停留在因追忆往昔而微笑但已身亡倒在血泊里的莱斯特身上,并且瑞奇对莱斯特展露了痴迷的笑容,这何尝不是消解了莱斯特本身的现实悲剧性并对其行为美与意义的一种认可呢?
“普鲁斯特时刻”何以实现自我认同
拥有关注自我的热情可以令主体在自我完整(self-integrity)中发展和维持信任,“普鲁斯特时刻”的存在正是关注自我的证明。现代性生活不可逆转地向前走,马塞尔则在《追忆似水年华》中为人选择一种相反的方向,将主体带回到过去,这种回溯的时空是个人的,区别于时空重组和抽离化机制。安全感的建立从孩童时期便开始,对往常惯例的熟悉便于主体在陌生环境中得以有所依靠。通过普鲁斯特时刻,主体能更明确地获得确证自我存在的安全感和连续性感受,并以此消除部分由现代性困境⑤所带来的恐惧感。
并且,这些非自主的回忆并非一笔带过,如前文所说,它们被延伸成永远、无尽的时间,时间的长度本身就是一种价值,正如《一千零一夜》之山鲁佐德⑥和《荷马史诗奥德赛》中奥德赛之妻⑦的故事,主体可以凭借“普鲁斯特时刻”打败刚性的维度和钱本位的观念,在漫长的时光中与周围的个人和客体获得更紧密的联系并在自我关怀的过程中获得自我存在的意义,实现无限自洽的可能。所以,“复古”是在更开阔的时空将个体更严厉地束缚在他者所构成的过去中并接受审视,“普鲁斯特时刻”则是在看似封闭的时空中更热情地关注主体个人的过去和现在,以延长的形式打开普世价值的枷锁,并为个体的生命过程赋意。
美的捕捉是一个复杂的议题,或许会有观众对电影的提议提出质疑,仅是灵魂斗争的时代早就过去⑧,诸如面包和理想、现世与回忆、个人和社会的矛盾等等该如何一一解决。为了结束无止境的议论,死亡应是最简单而绝对的方法为某个观点永恒立碑。电影在莱斯特之死基础上抛出的问题是,当人已经在现代性生活中获得温饱的基础时,如何获得生命的意义,实现生命的美。这种美当然可以是社会制度和自我认同完美交织的,只是这个过程充斥着种种困境,需要主体拥有强大的反思性理解能力,当主体因面对如蛛网般错杂的时空而感到焦虑,因面对广阔社会和他人的凝视而感到迷惘时,转身拥抱“普鲁斯特时刻”仍然是对自我认同的一种救赎⑨。
注释:
①抽离化机制(又称脱域机制)在社会学中具有将社会关系从特定场所和其控制中解放并与现代性社会时空扩大性结合的特征,可将某种特定的社会关系投放到更为广阔的时空,给予其与其他时空社会关系结合并由此进行新的组合的机会。
②对于过去事物的复兴是依赖某种传说性参照的存在,在否定事物和现实的基础上对其符号进行颂扬。
③媚俗者(Kitschmensch)对媚俗的需要,即需要在一面撒谎的美化人镜子面前看着自己,并带着激动的满足承认镜子里的自己。
④焦虑的代替物有两方面的长处:避免主体对源于矛盾心理的心理冲突有直接的体验、个体在种种形式的惯例基础上可以发展出某种本体安全的框架。
⑤现代性社会存在的联合相对于分裂(unification versus fragmentation)、无力感相对于占有(powerlessness versus appropriation)、权威相对于不确定性(authority versus uncertainty)、个人化相对于商品化的经验(personalised versus commodified)的困境。其中无力感相对于占有与个人化相对于商品化的经验两个困境在卡洛琳身上尤为突出。
⑥山鲁佐德以不停讲述故事的方式延长时间并得以存活。
⑦奥德修的妻子佩涅罗佩借着为英雄拉艾尔特斯制作寿衣的借口等待奥德修斯归来并每晚将织好的寿衣偷偷拆开,以延长寿衣制作的时间。
⑧人最后的平静时代已经过去。在那個时代,人要与之斗争的只有灵魂的恶魔,那是乔伊斯的时代,普鲁斯特的时代。
⑨即便是无法生存的情况,艺术家们也把艺术创作作为一种奇异的黑色的美来发现。美,是不再有希望的人最后胜利的可能。
(作者单位:香港教育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