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鸿伟
摘 要:在历史理性框架下比较自由思想一直都是西方学界关注的焦点。本文在历史理性框架下比较了奥尔特加·伊·加塞特和雷蒙·阿隆对民主与自由主义关系的不同看法,显然二者的观点受到他们提出理论时所处的社会历史背景的影响,导致二者对自由思想得出不同的结论。
关键词:奥尔特加·伊·加塞特;雷蒙·阿隆;历史理性;自由主义
一、基于“历史背景”和“历史理性”的自由主义
(一)自由主义的危机
随着19世纪末自由主义思想的摇摇欲坠,自由主义秩序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彻底崩溃,集体主义兴起;以布尔什维主义、法西斯主义为新兴代表的国家政权迅速崛起。与此同时,以英美为代表的自由传统社会刮起一阵鼓吹国家干预主义和建立福利国家的新风。凯恩斯、贝弗里奇等自由主义中的修正主义者试图在旧自由主义(资本主义秩序)和新干预主义之间达成共识。然而,这场危机并非仅仅在经济层面带来影响。自由主义在政治、知识领域的挫败显然引起了一场认识危机。施密特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批评自由主义受到一种使其无法理解“敌人”这一概念的道德精神层面影响,因而无法为国家和政治提供现实主义理论。根据这位德国宪法学家的看法,自由主义受到对进步的天真信仰和对人性乐观态度的影响,它不是在实际政治和社会生活中进行的,而是在抽象的理性上,从而导致了对经济和社会生活的一种全面非政治化。[1]與此同时,在“知识革命”背景下,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弗洛伊德的潜意识论、尼采的虚无主义等新文化和科学视野的诞生使得人们对19世纪实证主义理念进行了彻底反思。对于实证主义的反叛,被实证主义简化的历史理性和生活理性开始显现,并试图和与之主导的抽象理性主义作斗争,克罗齐、特罗斯克的文化历史主义,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或者韦伯的社会学理论等揭开了20世纪欧洲思想的新面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波及全球后,美英继续发展混合经济,中、东欧地区同政治立场模糊或明确实行社会主义的地区受苏联极权体制影响,普遍认为未来的天平将朝向国家干预主义和混合经济模式。战时取得巨大成功的凯恩斯主义虽然被诸多政治领袖继续运用于经济领域,然而一些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如舒姆佩特等则前瞻性地预言了资本主义的终结和新体制的崛起。
(二)历史理性的交融
尽管加塞特和阿隆身处不同时代和不同国家,但二者的知识轨迹从某种意义上说既平行又交融——重塑自由主义。在加塞特的早期作品中,他曾呼吁更新自由主义思想,彼时的他认为自由主义在伊比利亚半岛仍停留在保守主义的主导之下。随着对自由主义认知的提升,这位马德里哲学家受到法国人吉多影响,以其历史理性视角提出自由主义应在历史性中寻找“真正的绝对”。也就是说“历史是人的现实,别无他物,人类的现实是通过历史变得如此,否认过去是荒谬和虚幻的,因为过去是‘以马飞奔而归的人;过去并没有因为我们否认而消失,而是为了我们整合它……真正的权利是绝对存在的,因为它们已经出现并在历史中得到巩固,诸如自由、合法性、司法、能力之类”[2]。他指出历史理性并非简单的叙述性过程,而是一种解释和区分的智识活动,他着重强调了间接行动相对于直接行动的优越性。因为直接行动牵涉暴力,违反了随时间推移而形成的规则,这些规则与文明的逐步构建紧密相连。对于那些更倾向于暴力而非文明的个体,加塞特认为历史理性不应通过强制性的肯定或否定,而应通过展示其中所蕴含的活力、创造力和共存性向那些愿意加以察觉的个体表达其内在价值。他在排除了本体论、宗教教条和抽象原则的基础上,基于面向现实生活的审视使历史理性发挥对现实的权力。
阿隆如他的老师蒙特斯基、托克维尔和韦伯那样,将自由主义临摹为并非建立在“抽象原则”之上。具体来说,阿隆通过对当代社会的具体和现实的分析来构建、寻找“经济和社会条件,为多元主义——即政治和知识性自由主义——的生存提供机会” [3]。值得注意的是,阿隆将“间接行动”的概念与历史理性相联系,他认为随着时间推移,一些在文明中沉淀下来的规范逐渐锻造了某些机构,它们于复杂社会中扮演着一个在不同利益间、缓解不可避免的冲突的角色。相比之下,他认为直接行动可能与纯粹的理性所勾勒的“革命”思想相关联,这些思想通常只能通过使用暴力来实现,因为它们在人们的实际生活中缺乏根基。但这并不意味着将抽象原则完全排除,而是将其纳入更广泛的生命理性中,与个体的实际生活连接起来。
二、两种自由观下的民主和自由问题(两种自由观的异同)
(一)关于民主界限的分歧
阿隆因受托克维尔启发并试图从不同角度探讨民主制度中的自由与平等关系,他提出托克维尔和马克思的“对话”旨在探讨:平等是否与维护政治自由相容。托克维尔对这一问题抛出假设并追问:鉴于通向平等已然成为社会发展趋势,那么我们的社会是否仍保持政治自由还是说政治自由已成为时代的陈迹,社会平等与自由主义社会是否可兼得?[4] 阿隆观察到托克维尔和马克思对该问题的思考均源于法国大革命这一历史事实,他指出二者都相信自由并以追求建立一个平等公正的社会秩序为其政治诉求。但不同之处在于,托克维尔关注现代西方社会趋向平等的社会与政治本质,强调对个人自由和政治自由的保护;马克思则认为资本主义社会无法实现真正的平等,因而着眼于工业社会中工人与生产资料所有者之间的阶级斗争。显然,阿隆更倾向于前者,“我称政治自由是一种形式上的自由,公民可以通过选举或表达意见以彰显其参与公共事务的权益”[5]。可以说,他将政治自由定义为公民对公共事务的参与,并认为这是民主政治的关键组成部分。法国人展现了一个经典的代议体系或者说自由民主模式,然而相较于“纯粹”的参与式民主,一种“真正”的政治自由才能确保公民对公共事务的积极参与。尽管这在理论上对正向自由和负向自由的评判具有指导意义,但将其放置于具体实践时却是模糊不清的,因为这两种类型的“自由”相互交织而难以界定。因此,阿隆指出一个人在其生活中实际行使的自由既有积极成分也有消极成分,若把“自由”一词放置于社会关系中则是指一个或多个个体间的关系,那么一个行动者与另一行动者的关系中有自由去做这件或那件事情(表明某种选择而非任意事情的选择)。从微观社会层面上看,这是一种自由到另外一种自由,两种行动之间不受他人干涉也不会因为选择而受到惩罚,这意味着在特定领域摆脱了对他人的依赖。就是说,这种思想更倾向于把自由视作一种形式自由,局限于社会框架下的某一领域如法律或某一范围内保护那些被视为可取的自由。正如“每一条法律都剥夺了某些人的某些自由,但同时也赋予了其他人或所有人某些自由”[6],这指的是在纸面上(法制层面)允许或不允许人们做的事情,也可引申为人们是否遵守这些法律,这也是自由的一部分。在这个意义上说,人们有自由去做一件无法做的事情是荒谬的,因为有能力做某事和能够做某事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无能力即非自由;而这又涉及形式自由与实际自由之间的对立,仅在纸面上拥有某种形式的自由是不够的,还必须存在实际行使自由的真实可能性,才能算是真正的自由(创造出允许其行使的社会条件)。
与此不同,加塞特的解答是从对根本自由的溯源角度出发:“我们(人类)总是与我们周围的环境联系在一起——因为它们有助于塑造我们的生活,每个人的生命都源自对这个世界是什么的某些根本信念的追寻……每个人的生活都处于一种或多或少有关技术或受物质世界控制的环境下”[7]。 这里有必要对加塞特语意下的“环境”一词做出简要概括。在《堂吉诃德沉思录》一书中,他曾写道:“我就是我和我的环境,如果我不拯救它,我就无法拯救我自己”[8]。 笔者认为:可以说第一个“我”指的是人生,第二个“我”指的是人(每个人都是);最后,环境是指人(“我”)生活的环境(世界)。关于后者,他曾阐述:当人们发现自己生活时不得不面对所说的环境、情况或世界时,如果这三个词的含义逐渐变化,那么从此刻起对于人类来说意义都是相同的,即对人类来说(它们)都是陌生的、外部的元素;在那里人们不得不努力成为自己,世界是一个伟大的、无边界的、充满微小事物的事物,谓之事物是因为把它们分为矿物、植物、动物和人类。[9] 由此可见,他认为环境和决定是构成生活的两个基本要素,可能影响人类自由选择的范围并不是无限的而是受到社会历史环境的制约,因而人们必须在生活所面臨的各种可能性中作出决定,决定自己要做什么、成为什么。这些受限的可能性即压迫、压抑着他们的世界。换言之,环境一方面提供了选择和决定的可能性却又在另一方面提出了一系列的困难和限制。但无论哪一个时代都有一种自由的形式和一条特殊的道路通向与该社会生活结构一致的自由,故而产生了加塞特自由主义的“形而上学”根源。值得注意的是,他认为应该拥护以公共权力为载体行使个人自由这一可能性的必要,但又要考虑到民主对限制个人自由的无可避免趋势,这一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限制或平衡公共权力以有效地履行其职能。加塞特从欧洲历史时局的动荡中捕捉到一种尖锐回应托克维尔的民主观念,“很明显民主本身是自由的敌人,并且更具其自身的重量,如果没有其他外来力量来限制它,它会导致绝对多数的专制”[10]。综上所述,加塞特与阿隆在民主边界问题上的争论主要表现在他们对自由与平等关系的不同理解。前者更关注个体自由受到的实际限制,主张设立明确的边界以防止权力滥用和个人自由受到侵犯;后者强调了托克维尔的观点,认为民主制度下的政治自由与社会平等可以相容。
(二)关于自由民主制是否趋向于集权主义的争论
在审视阿隆和加塞特对自由民主制是否趋向于极权主义的看法差异时,不妨将其置于所处历史环境影响之外。需要强调的是,二者最终一致认为,自由主义民主只有在以自觉意愿同政治对手和平共处时,才有存在的可能。加塞特和阿隆分别在其发表的作品或评论中有所表达:“它将‘间接行动推向了极致,自由主义是一种政治原则……尽管公共权力是无所不能的,但它仍然自我限制,并努力在自己所统治的国家留出空间,让那些不像它一样思考或感受的人,也就是强者、多数派,能够生存。自由主义是最高尚的慷慨:它是多数派授予少数派的权利……它宣称了与敌人甚至是弱者和平共处的决心。”[11]显而易见,二者对这一问题的关注都聚焦在如何才能实现对公共权力的限制,他们认为只有当执政者无论何时都清醒地感受到政治对手可能通过民主选举夺取权力带来的威慑时,才可能取得限制公共权力的效果。换句话说,自由民主制得以延续的前提是允许其他以执政为目标的政治对立力量的存在。在这些势力当中,要实现真正的政治自由还需要重视那些对执政者无法产生过大影响的少数派。对于这一问题,阿隆指出,必须考虑到“我们无法设想一个在某种意义上不是寡头政治的政权。政治的本质是,决策是为社会而不是由社会做出的”[12]。加塞特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他说一个国家“是由少数精英组成的有组织、有结构的群体”[13],他的这种说法尽管具有政治意义但超出了政治领域范畴。在此之上,阿隆进一步阐释了如何实现在这种寡头统治下对公民个人自由的保护,即“无论政府的疯狂程度如何,任何工业经济体制都不会阻止生产力的提高转化为生活水平的提高”[14]。一方面,正如对自由民主制度期望的那样,它最有可能实现;另一方面,这样的“自由”社会可能被广泛的“平庸”所侵袭。尽管两人在这一方面看法一致,但在加塞特看来,这种平庸的普遍化具有政治意义。具体来说,如果民主只能被“外部”力量所限制(具有“觉醒”个人生活的人、优秀的少数派),那么一旦不存在这些力量或这些力量非常薄弱(因为人群的统治),其结果就是一种无限制的民主,最终演变为极权主义国家。在这一点上,托克维尔对阿隆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阿隆基于社会历史背景得出结论,认为民主是自由主义哲学的逻辑结果,这显然继承了托克维尔的观点,即在没有世袭贵族的社会中,民主是政治自由的正常表达和最必要的条件。可以说,他还借鉴了马克思的思想以佐证托克维尔思考的正确性,这些思考围绕着民主展开,不可避免需要扩展。因此,他认为在意识形态上扩展民主是一个事实,另一回事是其在现实中的表达,也就是在“冷战”中扮演主角的两大阵营所体现的两种形态。他指出:“西方社会,尤其是美国社会,表明了正式自由和实际自由不仅不矛盾,而且在我们这个时代,正是在这些社会中二者的实现最为完美。”[15] 不难看出,阿隆认为美国社会将是一个成功地在某种程度上协调正式自由和真正自由的正常社会的典范。而加塞特认为,给予北美文明这个如巨大谜团一样的“年轻”民族高度评价还为时尚早,“一个智力上仍然是原始的人类事实……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巨大的、最原始的人类现实” [16]。由此可见,考虑到历史理性的观点,加塞特指出为了使真正的自由民主在美国人民的集体中真正沉淀下来,这仍然需要一个过程。对于这位马德里哲学家而言,所有这一切都围绕着欧洲危机,要克服这场危机,就必须建立一种根植于历史的新自由主义,而这种新自由主义只不过是人类生活的本质。他在彼时欧洲的历史背景下所畅想的不过是对历史进行一种“转向”,也就是根植于历史来构建一个新的人类生活结构,使人们在深刻了解过去的基础上走向一个清晰的未来,以展现真正的个人自由。
三、結语
在历史理性框架下比较加塞特和阿隆的自由主义思想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二者分别在20世纪30年代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因观察到法西斯主义和布尔什维克主义运动的兴起以及地缘政治上由美苏两个意识形态对立的大国主导的局面展开了就民主面临的风险、极权主义的“对话”。对于我国学界来说,对二者思想的研究尚处于空白阶段,加塞特和阿隆对民主与自由主义关系的不同看法仍然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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