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媛 杨 丹(湖南科技大学 齐白石艺术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
陕北晋西汉代画像石墓,集中分布于现陕西北部的榆林市和山西西部的吕梁市,内蒙古包头、鄂尔多斯等地有零星分布,为汉代画像石墓集中分布区域之一。以黄河中游主河道为界,榆林位于河道西侧,画像石墓由南至北依次分布于清涧、绥德、吴堡、靖边、子洲、米脂、横山、榆林、神木等地。吕梁位于河道东侧,画像石墓由南至北依次分布于中阳、柳林、离石等地。画像石墓分石室墓和砖石合建墓,画像内容可见神仙仙境、升仙场景、生活场景、历史人物故事和生殖崇拜等。在众多的画像内容中,有三对神仙组合出现频率较高,即人面蛇尾男性神人+人面蛇尾女性神人、鸡首人身神人+牛首人身神人、西王母+对称仙人。它们都以或曾经以主神身份分布在墓门或墓室通道处画像石上,人物形象、画像组合相对稳定,发展与变化具有规律性。本文拟在对三对主神画像组合进行分类、对画像内容进行解析的基础上,探讨陕北晋西汉代主神画像组合的发展与变化。
陕北晋西汉画像中的人面蛇尾神人,成对出现,一男性一女性,未交尾,所处位置对称。主要分布于绥德和米脂。根据所处位置及形象差异,可分四类。
第一类,以主体形象出现在墓门左右立柱石中,其下可见门吏、云纹等。手中执仙草、便面等,或未持物(图1-1)。[1]83
图1 人面蛇尾神人画像
第二类,与其他神人共同位于墓室内左右立柱石上,手中执规和矩。如绥德四十里铺97M(图1-2)。[2]
第三类,以较小的形象位于墓室左右立柱石上,手中执仙草或手托日月。如绥德黄家塔M9前室东壁立柱石画像(图1-3)。[3]
第四类,以主体形象出现在墓门左右立柱石中,怀抱日月,下肢粗壮,肩生羽翼。如神木大保当M11(图1-4)。[4]87
陕北晋西汉画像石墓中出现的四类人面蛇尾神人组合,并非集中于同一时间段出现,而是存在时间上的先后,在受到西王母画像组合的影响后,出现了明显的发展与变化。
第一类中,男性神人形象与纪年墓黄家塔M7(公元90年)中的形象相似,[3]年代应在东汉中期偏早,②东汉中期,指公元90年至公元140年前后;东汉中期前段,指公元90年至公元115年前后;东汉中期后段,指公元116年至公元140年前后。后文所提及的东汉中期前后段过渡阶段,指公元115年前后。属于陕北区早期画像内容与主题。③本区域画像石墓可见纪年16处,纪年从“永元二年”(90年)至“熹平四年”(175年),本区域画像石墓的流行年代集中于东汉中晚期。这一类画像组合中,未出现西王母画像。
第二类中,人面蛇尾神人与其他神人共同出现在同一画面中,形象缩小,此时西王母形象已出现,端坐于横楣石或立柱石建筑物内,年代与第一类相当或偏晚。
第三类中,人面蛇尾神人转变成很小的形象,出现在画面的边角处或立柱石边框纹饰带中,出现位于立柱石玄圃之上的西王母形象。这一类画像中,部分立柱石画像布局已发生变化,由立柱石分上下层转变为不分层(图2)。①陕北晋西地区汉代画像石布局,据纪年铭文画像石布局的变化可知,分层画像布局流行于公元107年之前,不分层画像布局流行于公元107年之后。此类画像所处的时间段,东王公已出现,且与西王母形成较为稳定的对称关系。此阶段两类画像布局共存,年代应在东汉中期前后段过渡阶段。自此之后,绥德、米脂地区人面蛇尾神人画像组合基本消失。
图2 画像布局转变示意图
第四类画像组合,位于神木地区,出现次数非常少,应是受到绥德及周边人面蛇尾神人画像组合的影响,形成独特的风格,当西王母+东王公画像组合流行于神木地区时,伏羲+女娲画像组合基本上没有出现过。年代应在东汉中期后段。②神木属陕北,其画像石墓的流行年代要早于晋西地区,与此同时,陕北地区画像石墓呈现出由南向北传播的发展轨迹(考古材料可看出),因此,神木地区的汉代画像石墓应是由陕北的绥德、米脂等地传播而来,随后影响至晋西地区,年代应晚于绥德、米脂地区的画像石墓(东汉中期前段),早于晋西地区画像石墓(东汉晚期)。除此外,神木地区出土的画像石墓中未见纪年,出土的钱币可见半两、五铢、货泉、布泉和大泉五十,其中,半两钱形制接近于烧沟汉墓三型半两,“‘五’字交叉两笔略斜直”(A型)五铢接近于烧沟汉墓Ⅰ型五铢,“‘五’字交叉两笔弯曲”(B型)五铢接近于烧沟汉墓Ⅱ型五铢,“‘五’字上下横向两笔较长”(C型)五铢接近于洛阳烧沟汉墓的Ⅲ型、Ⅳ型五铢。半两、A型五铢和B型五铢年代较早,应在西汉和两汉之际,也不排除当时所铸的可能性,货泉、布泉和大泉五十为新莽钱,C型五铢为此区域出土钱币年代最晚者,据《洛阳烧沟汉墓》的分析,年代应在东汉中晚期。综合画像石墓间的发展关系及出土随葬品的年代,神木地区画像石墓的年代应在东汉中期后段。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洛阳烧沟汉墓[M].北京:科学出版社,1959:215-225.至此,人面蛇尾神人画像组合在陕北晋西汉代画像石中近乎消失。
纵观陕北晋西地区人面蛇尾神人画像组合,形象上由最初的画像主体向普通的、较小的纹饰发展,所处位置由立柱石主要位置向立柱石边角位置转移,数量上呈现出逐渐减少,直至消失的趋势。流行区域由绥德传至米脂,后流入神木地区,呈现出北移的传播路径,且在黄河以东的晋西地区,基本上不见人面蛇尾神人画像组合。流行初期,西王母画像组合未出现,人面蛇尾神人画像组合作为主神位于立柱石上,随着西王母画像组合的传入、发展与兴盛,人面蛇尾神人画像组合逐渐衰落直至消失。
表1 人面蛇尾男性神人+人面蛇尾女性神人画像组合情况一览表
陕北晋西汉画像中出现的人面蛇尾神人应为伏羲、女娲。伏羲又称为“庖牺氏”“虙牺氏”等,与女娲同为人面蛇尾,《列子》卷二记载:“庖牺氏、女娲氏、神农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状,而有大圣之德。”[5]二人均是上古神话中人类的始祖,“虙牺氏之世,天下多兽,故教民以猎,伏羲始画八卦列八节而化天下”。[6]王煜先生在其《汉代伏羲、女娲图像研究》一文中,认为陕北晋西汉画像中手持日月的神人,或未持日月但周边有日月的人面蛇尾神人应为伏羲、女娲。[7]
在西王母画像组合传入之前,伏羲、女娲作为主神画像位于墓门最显眼的位置,此时的二神地位非同一般,应是人们繁衍生息、永垂不朽的生死观与阴阳平衡的丧葬观念的体现,人们希望在人类始祖的庇佑与帮助下,在过世后可以拥有一个安详的生活,画像中出现的瑞马、鹿、羊、凤鸟衔鱼、博山炉、云纹等吉祥纹,应该也是对这种美好生活的憧憬与向往的体现。此时的画像中,虽还未流行西王母形象,但凤鸟、云纹等的出现,暗示此时人们的丧葬观念中,已出现“天国”这样的概念,即存在一个空间可以给予墓主人宁静、祥和的生活,同时,也正是人们对安详天国的期许,为西王母画像组合的传入、传播及兴盛奠定了必要的丧葬氛围与思想基础。
陕北晋西汉画像中的鸡首、牛首人身神人,根据组合情况及位置差异,可分三类。
第一类,非成对出现。如绥德四十里铺75M墓门横楣石画像(图3-1)。[1]134-135
图3 鸡首、牛首人身神人画像
第二类,成对端坐于横楣石或立柱石玄圃上。如神木大保当M16墓门画像、神木大保当M18墓门画像(图3-2、图3-3)。[4]58-67
第三类,立于立柱石下部。如米脂官庄M8墓室立柱石画像(图3-4)。[8]187
陕北晋西汉画像中出现的三类鸡首人身神人+牛首人身神人画像组合,与西王母画像组合出现年代相当,随着西王母画像组合的发展,其地位呈现出明显的变化。
属于第一类的画像,绥德四十里铺75M墓门横楣石、绥德军刘家沟墓门横楣石、[9]145绥德四十里铺97M墓门横楣石画像(92年)[2]中,戴胜西王母端坐,鸡首神人手执仙草跪拜于西王母前;绥德四十里铺97M前室后壁左立柱石、横家孙家园子墓室右立柱石中,[1]174-175可见呈站姿的举袖作拜谒状的牛首神人。这一类画像石风格与绥德四十里铺97M(92年)画像风格接近,年代应在公元92年前后,这时西王母形象已端坐于横楣石中。
第二类画像组合中,鸡首+牛首人身神人端坐于横楣石玄圃之上时,未见西王母画像组合,如神木大保当M18墓门画像,年代应在东汉中期后段。①神木地区汉代画像石、画像石墓的年代参考前文解析。二神端坐于立柱石玄圃之上的场景中,部分横楣石画像中可见西王母形象单独出现,或与一位男性共同存在,但不见东王公形象,年代要略早于第三类人面蛇尾男性神人+人面蛇尾女性神人画像组合流行的年代。
第三类画像组合中,立柱石下部的鸡首+牛首人身神人组合,基本上均出现于不分层的画像石布局中,且在晋西地区的离石可见。前文提及,不分层画像布局流行于公元107年之后,且晋西地区画像石墓的流行年代在公元140年至目前所见最晚的纪年即公元175年(离石马茂庄M14[10])间,②晋西汉画像石中,目前可见最晚纪年为公元175年;晋西画像石墓大范围的流行应与郡治迁徙有关,永和五年即公元140年,西河郡郡治迁至离石(今山西离石),《后汉书·孝顺孝冲孝质帝纪》记载“丁亥,徙西河郡居离石,上郡居夏阳,朔方居五原”。也正是郡治的迁徙,将陕北区的画像石墓带至了晋西的离石及周边地区,并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间,成为晋西地区流行的墓葬类型。(南朝)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270.因此,第三类画像组合的流行年代应在公元107—175年前后,以东汉晚期较为集中。
表2 鸡首人身神人+牛首人身神人画像组合情况一览表
纵观陕北晋西地区鸡首人身神人+牛首人身神人画像组合的发展,可发现二者在陕北画像中出现的时间与西王母出现的时间相当,与西王母同时出现时,均位于西王母形象之下,随着西王母+东王公画像组合的流行,所处位置呈现出由上至下的转变。
关于鸡首人身神人和牛首人身神人的身份,有学者认为鸡首人身神人为东王公,牛首人身神人为西王母,[11]也有学者认为鸟喙神(鸡首人身神人)为太上老君即老子,牛首之神则为北太帝君即炎帝。[12]187-203笔者认为二神与西王母、东王公应是下级与上级的关系,具备沟通人神的功能。
第一类画像中,单独出现的鸡首人身神人多呈跪姿拜谒状,所处的大场景中,均出现了前来拜谒西王母的人,此鸡首神人应是外界(人间)与西王母联络的使者。鸡,可打鸣,且长有羽翼,可飞扑,有“天鸡”之称,在古人心中,鸡具备沟通人间与天间的神力,故用其来祭祀,《汉书·郊祀志》记载:“乃命粤巫立粤祝祠,安台无坛,亦祠天神帝百鬼,而以鸡卜。上信之,粤祠鸡卜自此始用。”[13]1241
第一类画像中的牛首神人,应也是人神联络的使者。牛如鸡一般也常用作祭祀,《汉书·郊祀志》记载:“秦襄公攻戎救周,列为诸侯,而居西,自以为主少昊之神,作西畤,祠白帝,其牲用聊驹、黄牛、羝羊各一云”[13]1194还可见记载:“而牲亦牛犊,牢具圭幣各异。”[13]1206“在长生不死、得道升仙思想泛滥成灾的秦汉时代,牛与许多动物一样,因其具有神秘的宗教属性而被看作祥瑞之兽,甚至被尊奉为仙界之神。”[14]也就是说,画像石中我们看到的部分家禽瑞兽,很可能是人们在祭祀时所使用的贡品,人们通过这些贡品来向仙界传递他们的意愿,我们在画像中看到的鸡首、牛首神人,此刻已由贡品演化成神人并进入了仙境,在履行着人们赋予他们的使命。[15]
农耕、游牧相结合的社会文明中,汉代人之所以选择鸡和牛端坐于玄圃之上沟通人神两界,是由春秋战国时期延续而来的丧葬观念。《汉书·五行志》记载:“厥妖鸡生角。鸡生角,时主独。又曰妇人颛政,国不静;牝鸡雄鸣,主不荣。故房以为己亦在占中矣。”因此“成公七年正月,鼷䑕食郊牛角,改卜牛,又食其角……昔周公制礼乐,成周道,故成王命鲁郊祀天地,以尊周公……牛,大畜,祭天尊物也。角,兵象,在上,君威也”。[13]1371-1372周朝并非一开始就以“鸡”和“牛”共同礼天,因“牝鸡雄鸣,主不荣”,故“改卜牛”。汉代陕北人将二者同时置于画像中,原因推测有二:第一,陕北地区的汉代画像石墓主要流行于民间,其丧葬信仰并没有中央及位高者严谨与讲究;第二,陕北人重“阴阳平衡”,需要鸡首人身神人与牛首人身神人达到视觉上的平衡,从而增强画像所要表达场景的平衡,以助墓主人顺利升仙。
至东汉晚期时,鸡首、牛首人身神人已走向衰落,主要位于门吏的位置,但没有完全取代人形门吏。手中多执物,可见笏板、节和戟。笏板,是身份的象征,持笏板者多为高官,谒见君王时所持,《释名》卷六记载:“笏,忽也。君有教命及所啟白则书其上备忽忘也。”[16]关于“持节”,罗二虎先生认为:“节也是执行帝命的重要凭信,常为朝廷的使者所持。”[17]《汉书·郊祀志》记载:“(陛下)使卿持节设具而侯神人。乃作通天台,置祠具其下,将招来神仙之属。”[13]1242持笏板和持节的鸡首、牛首人身神人,虽从玄圃之上,下调至玄圃之下,但其仍是连接人神的重要枢纽,是升仙过程中重要的助力,但地位较之前有所下降。鸡首、牛首人身神人所持的另一样东西,是“戟”,属兵器,具有防御功能,持戟的鸡首、牛首人身神人基本上均位于立柱石中门吏的位置,当是天界的门吏。
通过对鸡首人身神人+牛首人身神人画像组合的解析,二者早期作为西王母侍从和下属单独出现,随后作为阴阳神对称出现,伴随西王母+东王公画像组合的成熟,呈现出由阴阳主神转变为门吏的衰落趋势,但其功能始终为人间与仙界相联络的使者,以其之力助人升仙。
一般而言,我们认为西王母的伴侣是东王公,东王公头戴山形冠饰,形象较明确。但在陕北地区的部分画像中,与西王母对称出现的男子并非东王公,且此男子身份存在发展与变化。根据西王母出现在画像中的位置及对称仙人身份的差异,可将此画像组合分成三类。
第一类,西王母与男子(非东王公)对称端坐于横楣石上,无建筑画像。如绥德四十里铺97M(92年)前室后壁横楣石画像(图4-1)。[2]
图4 西王母及对称仙人画像
第二类,西王母独自或与男子(非东王公)对称端坐于立柱石或横楣石画像上的建筑物内。如米脂官庄M6前室西壁画像(图4-2)、[8]141[18]子洲M3墓门画像(图4-3)。[9]212[19]
第三类,西王母端坐于立柱石玄圃之上,对称位置可见西王母形象的再现、“鸡冠”仙人博弈或仙人仙鹤博弈、东王公。如绥德苏家岩墓(杨孟元墓)墓门画像(图4-4)、[20]绥德黄家塔M1墓门画像(图4-5)、[21]米脂官庄05M3墓门画像(图4-6)。[8]95
第一类画像组合可见四例,即绥德四十里铺97M(92年)前室后壁横楣石(图4-1)、绥德四十里铺75M墓门横楣石、绥德军刘家沟1955年征回的墓门横楣石、神木大保当M16墓门横楣石画像。其中,绥德四十里铺97M为纪年墓,年代为公元92年,绥德的三块画像风格相似,年代应接近。神木大保当M16画像应是受到绥德此类画像题材的影响而出现,但不属于典型画像,年代属东汉中期后段。①神木地区汉代画像石、画像石墓的年代参考前文解析。
属于第二类画像组合的有两例,即米脂官庄M6墓室西壁(图4-2)和子洲M3墓门立柱石(图4-3)画像,两处画像中西王母戴胜端坐在厅堂或双层楼阁下,与其同处一室或对称出现的男子多凭几而坐。这一类画像组合的年代应略晚于第一类,第一类画像组合中不见建筑画像,本区域的建筑画像较流行,直至画像石衰落的东汉晚期仍可见到。
第三类画像组合为陕北晋西汉画像中出现最多的场景,多位于墓门、墓室内立柱石上,自出现便延续使用至画像石衰落。与西王母对称出现的仙人可见三位,一位是西王母形象的再现,在公元96年的杨孟元墓中已可见。另两位均为男性仙人,一位着“鸡冠”,一位头戴“山形冠”。绥德黄家塔M1、M8[3]中均出现了着“鸡冠”仙人,呈博弈状态,立柱石布局已不分层,年代应在公元107年之后。仙人博弈图,公元100年的绥德王得元墓中已可见,[9]55-63此时的博弈仙人着高冠与仙鹤博弈,而黄家塔M1、M8中的仙人博弈对象已不再是仙鹤,但在博弈仙人所端坐的玄圃枝干上,仍可见到站立的仙鹤,故绥德黄家塔M1、M8、绥德王得元墓中的博弈仙人应为不同时期的同一人。若仔细观察,王得元墓门立柱石画像中(图5),与西王母对称端坐的仙人头戴冠饰非胜纹,也非山形冠,更接近于“鸡冠”,换言之,着“鸡冠”仙人应在公元100年前后已可见其雏形。关于头戴“山形冠”男性仙人的年代,通过对画像材料的梳理,在本区域画像中出现的年代应比着“鸡冠”仙人出现的年代稍晚,应出现于东汉中期前后段过渡阶段,即公元100年至公元115年前后。
表3 西王母+对称仙人画像组合情况一览表
图5 绥德王得元墓墓门立柱石画像局部
纵观陕北晋西地区西王母+对称仙人画像组合的发展,西王母所处位置由横楣石逐渐下移至立柱石玄圃之上,伴随其发展而出现的有建筑物、玄圃等。西王母画像出现早期,与其对称出现的男性仙人并非东王公,发展到第三类画像组合时东王公(着“山形冠”男性仙人)才出现,且东王公出现的年代要晚于第三类中其他男性仙人出现的时间。
通过梳理与分析,与西王母对称出现的男性仙人可见来自西王母仙境的仙官、雨师赤松子、孔子弟子子路和东王公。现分述如下。
1.西王母+雨师赤松子
属于第一类画像组合的四块画像石中,绥德四十里铺97M前室后壁横楣石、神木大保当M16墓门横楣石、绥德军刘家沟征回的墓门横楣石画像中,均可见男子乘坐鹤车由东向西王母方向驶去,男子身旁有一位驾驶仙鹤者,画面中出现了西王母仙境中的玉兔、蟾蜍、九尾狐、凤鸟等。[22]176-193此三块画像中乘坐鹤车西去的男子应是同一人。
文献中可见有两人(仙)与西王母相见的记载,一位是汉武帝,《汉武帝内传》中记载:“孝武皇帝好长生之术……忽天西南如白云起,郁然直来,遥趋宫庭间。须臾转近闻,云中有箫鼓之声,人马之音。复半食顷,王母至也,县投殿前,有似鸟集,或驾龙虎,或椉乘狮子,或御白虎,或骑白麐麟,或控白鹤,或椉轩车,或椉天马,群仙数万,光耀庭宇,既至从官,不复知所在。”[23]此文献中呈行进状态的是西王母,这与画像中西王母呈静态端坐,男子前驱的状态不符。另一位是雨师赤松子,《列仙传》记载:“赤松子者,神农时雨师也。服水玉,以教神农能入火自烧,徃徃至昆仑山上,常止西王母石室中,随风雨上下。炎帝少女追之,亦得仙俱去。至高辛时复为雨师。今之雨师本是焉。眇眇赤松,飘飘少女,接手翻飞,泠然双举,纵身长风,俄翼玄圃,妙达巽坎,作范司两。”[24]此三块画像中,男子乘车西去,身边带有一位侍者,这与“徃徃至昆仑山上,常止西王母石室中”“炎帝少女追之,亦得仙俱去”“眇眇赤松,飘飘少女”的描述相符,此男子为雨师赤松子的可能性较大。陕北气候较干,灾害频发,雨师的出现,应也是人们对大自然的敬畏与美好愿望的祈祷。
2.西王母+仙官
第一类画像组合中的另一块画像石,绥德四十里铺75M墓门横楣石画像中的男子(图6),所处场景与前三块画像石不同,虽然也是面对西王母方向,但其表现的是男子凭几而坐,接受拜谒的场景,通过铺首衔环门的衔接与右侧的西王母画像组合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场景,即“升仙程序”。[25]手持旌幡和笏板的求仙者,只有在通过凭几而坐男子的同意后,才可以跨过铺首衔环门前去谒见西王母,从而成仙。这一谒见过程,本区域除绥德四十里铺75M外,仅可见横家孙家园子墓室横楣石画像中,但在山东地区东汉早中晚期画像中出现很多,山东沂南北寨村汉墓前室西壁横楣石画像(图7),[26]便形象地说明了拜谒者、接受拜谒者与铺首衔环门所代表的西王母仙境三者之间的关系。此题材的画像,陕北区应是受到了山东地区的影响,为外来于山东地区的画像题材。此位男子位于铺首衔环门的一侧,为仙人,且地位要低于西王母,应为来自西王母仙界中的仙官。
图6 绥德四十里铺75M墓门横楣石画像
图7 山东沂南北寨村汉墓前室西壁横楣石画像
第二类画像组合中,米脂官庄M6画像中的男子与西王母共同位于楼阁中(图4-2),子洲M3画像中男子与西王母分别位于左右立柱石的厅堂建筑中(图4-3),两块画像石中男子均凭几而坐,形态一致。关于“几案”,罗二虎先生解释道:“几案虽是日常生活中的寻常之物,其使用却有着严格的等级规定,梯几在人间为天子(皇帝)、王所专用,连公侯也不得使用。西王母使用梯几,与她在神界的地位也是相符的。”[22]175可见,这位男子并非一般的普通人,其身份级别较高,应与第一类画像中凭几而坐男子身份相近,为级别较高的仙官。
3.西王母+子路
关于着“鸡冠”仙人的身份,姜生认为此人为孔子弟子子路,[12]123庞政认为此人为成熟东王公出现前的过渡模式,为东王公。[27]从此男子的形象来看,子路的可能性较大,且从随后东王公出现在陕北汉代画像石的时间来看,此男子确为一种过渡形象,但此时还不能称其为东王公。《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仲由,字子路,卞人也。少孔子九岁。子路性鄙,好勇力,志抗直,冠雄鸡,佩猳豚,陵暴孔子。”[28]在古人心中,子路勇敢、性格刚烈、直率,这样的性格,对于受游牧民族影响,且常年饱受战乱的陕北人来说,是比较崇尚的。但与此同时,子路本身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在入孔门前,性鄙、鲁莽,所以并没有成为人们心中西王母伴侣的最佳人选,且着“鸡冠”仙人单独作为西王母伴侣出现的次数不是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仙人博弈组合。“西王母+子路”应为“西王母+西王母”向“西王母+东王公”的过渡模式组合,在山东微山县两城镇出土的一块画像石中,出现头着“鸡冠”、榜题为“西王母”的画像(图8),[29]陕北区的着“鸡冠”仙人形象,受山东地区影响,并结合本土文化而呈现出新面貌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图8 山东微山县两城镇出土画像
4.西王母+东王公
关于东王公的形象,主要经历了三次大的变化,第一次是出现时头戴山形冠,或称三叶尖角王冠,端坐于玄圃上,如米脂官庄05M3墓门画像(图4-6);第二次变化为头戴山形冠、肩生羽翼,端坐于玄圃上,如米脂官庄M8前室北壁画像(图9),此时,西王母形象也出现了肩生羽翼的变化,但是西王母羽翼出现的时间要早于东王公,画像中可见西王母肩生羽翼、东王公肩部无羽翼的画像组合,如米脂官庄05M2墓门画像。[8]42第三次变化,是在进入东汉晚期后,头戴山形冠,与西王母一起演变为平易近人的“人”的形象,如离石马茂庄M14墓门画像(图10)。三次转变,东王公均头戴“山形冠”,可见“山形冠”是东王公最典型、最固定的形象特征之一。东汉中期后段,出现了西王母消失在画像中的情景,取而代之的便是东王公,如绥德延家岔M1前室东壁画像(图11),[30]这一现象发生在画像石墓跨过黄河主干道,由河道西侧的神木地区向河道东侧的晋西地区发展的这一时间段内,可见在战乱连篇的社会动乱下,西王母丧葬信仰开始有所动摇。进入晋西区后,西王母虽然再次出现在画像中,但此时的画像,已不再像陕北那样的严谨、细致,内容也不如前丰富,整体呈下滑趋势。
图9 米脂官庄M8前室北壁画像
图10 离石马茂庄M14墓门画像
图11 绥德延家岔M1前室东壁画像
陕北晋西地区汉代主神画像中,出现最早的是人面蛇尾神人画像,即伏羲、女娲。出现初期,以主神形象位于左右立柱石中,随着西王母画像组合的传入与盛行,伏羲、女娲的丧葬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伏羲、女娲丧葬信仰出现的原因很纯粹,人们需要造物主来寄托延续生命的愿望,其衰落直至消失的原因也很纯粹,即受到了西王母丧葬信仰的挤压,人们对死后有了更为明确的寄托与归宿,而伏羲、女娲在历史神话中是不具备这样的功能的,二位神人只是以人物形象的身份出现在历史的长河中,并没有创造出一个适合人们死后生活的、固定的、明确的场所,这应也是其未能成为画像石中最重要的、最长久的主神的原因之一。
随着西王母信仰的流行,人们对鸡首、牛首人身神人的信仰逐渐衰退,虽然依然赋予它们沟通人间与天界的神力,但地位逐渐演变成门吏。从鸡首、牛首人身神人在画像中位置的变化,可以看出人们对墓葬画像石空间的认识,即所处的空间越高,级别、职位、信仰热度也就越高,西王母及其伴侣位置的变化也体现了这一点。
西王母在画像中的位置由横楣石移至立柱石,并固定于立柱石上,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变化,首先,应是陕北人们对墓门立柱石的重视度要高于其他部位的观念的一种体现,从画像中出现具体人物形象开始,便将重要的神仙布置于立柱石上,似有“伴君左右”的象征意义,《韩非子·扬权》记载:“圣人执要,四方来效。虚而待之,彼自以之,四海既藏,道阴见阳,左右既立,开门而当(左右为左辅右弼也……君但开门而当之,无所遮拥也,当受也)。”[31]第二,立柱石可以更好地达到“阴阳平衡”的效果。西王母端坐于立柱石玄圃之上后,与其相对应的另一侧立柱石上,经历了“西王母形象→着‘鸡冠’仙人/仙人仙鹤博弈→东王公形象”这样的变化,不论对方身份如何,周边场景都会与西王母所处立柱石相同或接近,这应是对“阴阳平衡”追求的体现,即使是流行于画像石早期的伏羲、女娲及随后的鸡首、牛首人身神人,也以相同的布局、相似的形态分布于相对称的左右侧。“阴”与“阳”,是既对立又统一的关系,二者在某些方面存在着相对立的特征,但二者却又互相依靠、互相成全,离开“阳”,就无所谓“阴”,离开“阴”,也无所谓“阳”,《周易》记载:“物各归本也,阴阳之情皆相求也。”[32]79又记载道:“阴阳迭盛,天道成焉。阳长而万物生,君子之道行,小人望之而服也。刚长正以应,说而顺之,大亨,以正也。夫物有长也,必有代也。阳虽维阴,至于阴盛则不复维矣。”[32]116在以升仙为终极目的的丧葬体系下,只有阴、阳交替,达到平衡,才能促使事物的正常发展,才可保顺利升仙。第三,立柱石更适合由上及下、由外及里的方位关系的表现。自端坐于玄圃之上的西王母形象定格于立柱石上起,玄圃下同时出现的便是门吏,门吏与西王母很明显是存在等级差异的,与此同时,就面对仙境的观者而言,也应是先到达门吏处,才可前去谒见西王母,门吏与玄圃、西王母间存在前、后或外、里的关系,即通过平面的上下,来表现具有透视关系的空间里的远近、里外等。
在黄河中游流经的陕北晋西地区,“女娲、伏羲”“鸡首、牛首人身神人”“西王母及对称仙人”均代表了阴与阳,且在该地区人们的意识中,在同一时期,似乎只可接受一对神仙来象征阴与阳。伏羲、女娲承载着人们繁衍生息与永垂不朽的生死观。西王母信仰传入且没有大范围流行之前,鸡首、牛首人身神人作为主要神仙端坐于玄圃之上,起阴阳平衡、联络天地的功能。没过多久,西王母丧葬信仰得到大力传播与发展,成为陕北晋西地区汉代画像石中最重要的丧葬信仰,且在随后的画像石中,以“西王母仙境”为终极目的地的“升天成仙”思想定格于汉代画像中,成为汉代人永生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