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库之旅

谢耀德

穿过哈希勒根达坂长长的隧道，我终于松了口气。天空蓝得像缎子，恍惚置身大海，翠绿的群山逶迤延伸到远方，抬眼可见的雪峰预示着这里的海拔。真想停下来欣赏这美好的风光，见她神情木讷，可能有高反，我没吭声继续行驶。

下了达坂，她的脸色慢慢好转了。“累了吧，我开一段。”她抿了口绿茶说。我没动，想让她再眯会儿，她却说：“没事儿。”我把车停在路边，正欲下车，她一把拉住我说：“想谋害我呀！”我愣了一下，说：“这，不是方便么。”她嘿嘿一笑，手扶靠背站起身子，示意我跨过来。我迈过右腿，一屁股坐下，顺势收回左腿。她轻盈一转身，圆乎乎的臀部正对着我。那一瞬，真有点儿尴尬。我扶她坐好，她嫣然一笑，系好安全带，启动车子。

此时我才反应过来，边上就是悬崖深谷。风这么大，在这样的地方停车是大忌，感觉脸上有些发热，点了支烟，玻璃压下二指缝，一团弥散的烟雾被山风呼一下吸走，一丝不剩。据说这是世界上最高的公路隧道。“这独库啊，奇迹多啦！”她笑了笑。

我有些好奇，她走过几趟了，每次都高反。她好像看出来我的心思，笑道：“早晨起得早，一路堵车有点犯困……”

春困秋乏，一点没错。昨天上午办完公事，跟同事一起吃了饭，送他去机场。下午实在困，窝在宾馆睡觉，过了饭点也没食欲。翻了一会儿资料，刷了一阵手机，还不到十点。天大亮，没睡意，到宾馆后面的小吃一条街转转。烤肉店生意红火，要了几串烤肉、板筋，坐下听人们闲聊：俄乌冲突、贸易战、芯片……也有人说着新领导带来的变化：今年春天确实不一样，几大项目要开工，十几家国企要来投资，各州各县都在忙招商……

我们做贸易自然是最敏感的，冰雪尚未解冻，第一时间捕捉到山花欲开的讯息，这些日子一直忙项目对接。

板筋刚上来，过来一位蓝衣女士，环视一周，找不到合适座位，问我：“这儿几位？”我说：“就我一人。”她说：“能不能坐这儿？”我点点头。落座后，我邀请她吃板筋，她说：“不用。”招呼服务生点了烤肉、板筋、烤鱼片、烤土豆片、面筋之类。我拿一串板筋递过去，她不再拒绝，点点头说：“谢谢！”接着，她摘下口罩放进手包，接过板筋，顺手用纸巾擦了钎头的灰烬，轻轻撸下一块，动作一气呵成，大方自然。

她面容姣好，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素面淡妆，很有气质。看她吃烤肉熟练的样子，一定是本土佳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

见我观察她，她轻轻一笑，或许在想，我一定是外地人，没见过新疆姑娘吃烤肉的样子。我倒有点不自在了，觉得有些失礼。她却跟没事似的看着我说：“要不要喝两杯？”“那好啊，就陪你喝两杯。”她随即招手要了两瓶红乌苏。

大乌苏，麦芽糖度高，口感好，劲儿大，够味儿，这些年可没少喝。我给她倒上，酒瓶一斜，那行字母映入眼帘，她笑了笑，我自然明白那行“NSNM”的意思。我端起杯子说：“今日偶遇，也是缘分。”她也没说啥，碰了杯喝下一口，放下杯子吃了一块板筋，然后一口喝干，她仰头的姿势很有范儿。我给她加满，她也不拒绝。我知道她肯定是常喝酒的，也就放心了。

我们一边吃一边喝一边聊，不知不觉两瓶空了。我又要两瓶，她也没反对。她问我常住这家酒店吗？我点点头。我是老顾客，享受常年包房价，很实惠。不过这些我没告诉她。

“怎么很少看见？”她有些奇怪地看看我。“哦，我一大早就去上班，晚上才回来，再说都带着口罩。”“那倒也是。”她微微努了努嘴唇。“你也住這儿？”“是啊。”她莞尔一笑。“你做啥业务？”“嗨，跟别人做贸易，瞎忙乎。”她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

一听贸易我就来了兴致。问：“你具体做什么项目？”她叹了口气说：“之前做服装，品牌代加工和批发。前些年风风火火，这些年，哑火了……”她的语气有些沮丧。

“唉，大环境影响，现在啥都不好做了。”我笑了笑。

她端起杯子喝了口酒，跟我要了支烟，吸了一口，呛了嗓子，看着我不好意思地说：“你做啥来者？”“哦，跟你一样，也做贸易。”“不会吧？”她惊讶地看着我，有点不相信的样子。“我做的跟建设项目有关。”她瞪大眼睛，对我上下打量一番，“你是做大生意的，不像我，小买卖。”

“啥大生意，不过混口饭吃。我谈了几个地方新建项目可能的商业机会。”“现在，你们算是赶上了。”她喝了一口酒，自顾吃着烤肉。

突然小左打来微信语音电话：“头儿，查了明天的航班，早晨的两班太早，中午一点半可以吗？”“好。”我应了一声。

“老婆好贴心呀。”她冲我笑了笑。“不是。同事。办公室的。”“哦。”她疑惑地看着我。“你，明天要出差？”“是的，去阿克苏。”“是吗！”她一脸兴奋，“有紧急业务？”“那倒没有，过去了解一下项目进展情况。”

见我漫不经心的样儿，她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说：“明天，我要开车回阿克苏，正愁一个人……”

我明白了，她想让我跟她做个伴儿，毕竟六七百公里的路。可我又一想，怎么这么巧，刚出酒店随便撸个串儿就遇上了，不会是个套吧。

见我没吭声，她自嘲地说：“嗨，也是，刚见面就约你坐我的车，孤男寡女，也够滑稽的。”“那倒没啥，我以为你跟我开玩笑的。”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很不自然。“哎，我可没喝多，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心里有些害怕，所以……”她说得非常坦诚，一脸的委屈，没有一点虚假做作。

我反而有些尴尬了，陷入矛盾，无以应对，好像只能答应了。“那好吧，正好走走独库，顺便旅游一趟，还省了两千块机票，够搓一顿了。”

见我如此爽快，她立马笑逐颜开，跟我狠狠碰了一杯，说：“就这么说定了。”

“好啊。”我心里说：“谁怕谁呀。”互相加了微信，她叫君澜。

她要去结账，我拦了一下：“好了哥们，给我个机会，”我端起酒杯，“先行谢过专职司机啦！”她咯咯一笑，一饮而尽。

回来的路上，我感觉她有点晃，上酒店台阶时顺便扶了她一把。进入电梯，她拿出卡刷了12楼。到了12楼，我问她：“没事吧？”“嗨，没事儿。”她笑了笑。我不放心，将她送到房间门口。她打开门，看着我说：“要不进来喝点茶？”说实在的，我也有点小上头，没多想就进去了。她身子一歪坐在沙发上，自言自语道：“这大乌苏就是劲大。”我烧了水，问她喝不喝茶？她指了指桌上的茶叶罐。“真不好意思，劳烦你了。”我说：“没事。”泡好了茶端给她。

过了一会儿，她起身说：“你是不是在想，我一个大姑娘家怎么这么大胆，敢随便邀请一个陌生男人单车同行。”我看着她摇了摇头。“看得出来，你是个做大事的人，没啥坏心眼。”她接着说。

见她如此信任，我也很开心，心里想：“这姑娘可不简单。毫无疑问，她判断准确，且心思缜密，不像随意的人。”

我打消了顾虑跟她畅谈起来。她父亲是四川人，八十年代在阿克苏务工，母亲是本地人。小时候父母在外地打工，她是奶奶带大的。12岁那年，奶奶病逝，最难过的是奶奶临终前她没见上最后一面，为此她很伤心，性格大变，成绩直线下降。直到上大学，父亲说那年是奶奶不让带她去见面的。她问为啥，父亲说奶奶看见窗外的脏东西了，怕你害怕。父亲说那时候你太小，不敢告诉你。她哭着说那都是迷信。父亲摇了摇头说，奶奶心疼你呀……

她说：“那时我经常梦见奶奶，梦见她在窗口看我……世上真有这样诡异的事？”

我不知如何回答，随口说了一句：“可能是你太想奶奶了。”她沉默不语。

“你也别难过了，奶奶一定希望你好的。说说你的车吧。嗨，小宝马，X2，手自一体，落日橙。”见我一脸疑惑，她淡淡地说：“哦，橙色，落日橙，我喜欢落日橙。”我感叹道：“起步高啊。这车性能不错，舒适，省油，加速快，体验感好。”

我使劲夸赞，她却没一丝兴奋。“我第一台车是长城。”“嗯，你是爱国者。”“嗨，这名儿我不喜欢。什么哈弗，不洋不土，取个飞将、飞马多好，哪怕秦皇、卫青也行呐。瞧人家，奔驰、宝马，响当当。比亚迪就很厉害，尤其电动车，汉、唐系列，领跑全球，好荣光啊！”

“不就是个名字么，再好听也那样。”她长舒一口气。

“那年高考，成绩一般，普通大学，普通专业，毕业后应聘一家贸易公司。后来认识了他，做服装的，就跟他做起品牌代理。那两年公司业绩不错，三家代工厂做贴牌服装，我也学到了不少。”

“怪不得，创业没两年就买宝马。成功丽人啊！”

“嗨，哪里的话。这车是公司的，也是我的。”

见我一脸疑惑，她喝了口茶说：“他开一辆ix3，量子蓝，很帅。一次去看车展，我说这辆新款小宝马不错，喜欢这色调。他直接打了预付款，每天带我学车，拿上驾照，这辆车就成了我的专车。”

“哦，他一定是在追求你。”

“唉，同事们私下里说，我得了小宝马，丢了水草丰美的阿克苏。”她苦笑了一下。

“后来呢？”我不置可否地问了一句。

“公司不景气，我就辞职了。临走时才知道，这辆车一直在我名下。”

“看来，他还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他有妻子有女儿。这些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他人确实不错……他下不了决心，我也不能伤害人家的幸福……”

我们又陷入一阵沉默。想起前妻我心里就难受，我常年在外，她却跟别人……

看着眼前这个姑娘，心里有一张莫名的感觉，给她添了茶水。“之后你就去做贸易了？”“是啊，我想继续做品牌服装销售。头两年凭借之前的人脉和经验，业务量走得还可以。嗨，这两年惨了，多少青春和汗水都成了泡影……”

说着说着，她又想喝酒了，要把酒店的紅酒打开。我知道她心里不痛快，不能再喝了，再说明天还要跑长途。可她非要喝。我故意说：“要喝我出去买点下酒菜来。”没想到她嘿嘿一笑：“不需要，儿子娃娃，就这么干喝。”我拗不过，启开红酒，一人倒了一杯。

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说：“哎，你不会笑话我吧！”“怎么会呢。”“那，把你的英雄事迹也给我讲讲。”“我呀，平平常常，没啥高智商，就是跑跑业务，做点销量，拿点提成。”“那你一年挣不少吧？”“三四十万。好的时候五六十万。也不好做。”“还是挺不错的，现在做啥都难。”我又跟她碰了一杯，就这样聊着，后来各自休息。

早晨醒来已经十点，给她发信息，她没回。感觉有些头痛，又继续睡，直到十二点。起床后给她拨打微信语音，响了几下才接通。我说：“出去吃个牛肉面醒醒酒。”她懒洋洋地说：“过一个小时下楼。”

我们到酒店对面吃了牛肉面，我问她：“啥时候出发？”她说：“刚才查了行程，独库那边堵车，去早了也没用。先到独山子安集海看看大峡谷，”我突然想起安集海，提议：“那边的峡谷比独山子壮观。”“那就去看看，反正有的是时间。”她说。

我们回到酒店退房后就出发了。乌奎高速一路畅通。她开车很快，两个来小时就到安集海地界。下高速问路，恰好遇上一辆去看峡谷的车，跟在后面跑了20多分钟土路，车停在路边，穿过一片草地就到了。

“哦呀，深谷红崖，天空地阔，蔚为壮观！”她惊呼起来。

我随意拍了几张，给她照了两张，她惊呆了，直夸我照相水平高。其实，我挺文艺的，只是没想告诉她，也不想显摆。我笑了笑说：“经常出门，照得多了，慢慢就学会了。”她说自己大学时代喜欢诗，席慕蓉、海子的诗都读过。我问：“写过诗吗？”她笑了笑没有回答。我知道她一定写过。早些年我写过诗，这些诗人的作品我也读过。

后来她突发奇想，要和我在三江汇流处合影，帮忙照相的姑娘以为我们是夫妻，要我们亲密一些，她笑了笑搂住我的腰，我搂着她的肩膀。

正当我们离开时，发现路边有个姑娘在哭泣，询问得知她跟男朋友自驾游，因为一点小事发生争执，男朋友弃她而去。听说我们也走独库，请求把她带到独山子。姑娘一直哭，我劝她要学会宽容和体谅，不能太使小性儿。没走多远，前面停着一辆红色铃木，姑娘破涕为笑，说是她男朋友。看着她上车后，我们摇摇头，对视而笑。

到独山子已是傍晚，到酒店办理入住手续，给车加满油，去夜市吃了烧烤。我问她：“还喝酒吗？”她说：“当然，还是红乌苏，还是两瓶。”我说：“再加两瓶吧？”她扭头看着我说：“是不是想喝红酒了。”我呵呵一笑摆摆手。

我还是第一次来这儿，我们沿着街道欣赏了这座美丽的石油城，我们谈到了许多，我跟她谈了我做业务的感受。

“早些年，我一门心思跑订单，追求销量，有波峰也有波谷。我有个习惯，喜欢写工作日志，把每日与客户沟通的主要内容、市场信息、地区经济发展项目建设以及设备的使用情况、对新技术的需求等，都记录下来。我的文笔不错，每次回总部汇报工作，总受领导好评。不单单是业绩好，更重要的是我提供的信息和思考后的经验。总部根据我提供的信息，组织技术专家进行深入调研，对设备进行升级，开发成适应西部山区、荒漠作业的特种设备，很受市场欢迎。我从销售员一步步升任片区经理，年初提拔为集团市场部经理，我的另一个身份是集团市场专家……”

她很是感叹：“你是个有心人，别人把拿订单当销售，你却把握整个市场。难怪领导夸你，谁不重用你，绝对是傻子。”

“这些也不是我突发奇想，而是在工作中悟到的，也是我对产品的理解，更是对市场的理解。事物是不断发展的，市场也是不断变化的……”

她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我们第二天早晨九点多离开酒店。独山子小城真小，几分钟就出了城，到达天山之门。我问她要不要打卡，她说直接去大峡谷。约二十分钟就到达停车场，进入景区。她说：“看了安集海，再看这边大不一样。你瞧，同样一脉山，东边的峡谷像花和尚，西边的这个像铁罗汉。”她说得还真挺形象。之前听朋友说，独山子大峡谷像十万罗汉朝大佛。

谁知出了峡谷路口没多远，就开始堵车，也不知哪来这么多车。我们一路走走停停，每到一处景点，路边总是停满了车。经过老虎口时，她说这是独库最险要的路段之一，下暴雨就爆发泥石流，曾经在这里堵过一天一夜。

来到守望天山观景台，一对情侣在那里合影。我感觉那姑娘有些眼熟，细看还真是昨天的那位姑娘。

姑娘也认出了我们，主动走过来说：“谢谢你们！人生是一趟旅行。”

看着姑娘轻松的背影，我低声说：“这句话挺有意味，就是想不起来是谁的金句。”

“是啊，在这条280公里都在海拔2000米之上的路上，一日领略四季风光，过油田，穿林场，高山深处的粮油基地，塞外江南苹果葡萄之乡，既有蓝天白云、冰川雪峰、森林草原、山谷温泉、峡谷河流，还可能遭遇塌方、雪崩、洪水，在那拉提草原可以看到世界上最多的毡房，还有远古岩画、乌孙古墓，在巴音布鲁克，观赏天鹅湖、九阳连珠……”

她滔滔不绝说了一堆，仿佛专业导游。我惊奇不已，一趟旅行也是人生经历。

她兴致未尽，又补上一句：“还有唐布拉百里画廊，被誉为伊犁草原的玉玺……”

见她如此高兴，我也来了兴致：“还有不穿底裤的大尾羊，最好的美味。”

“你太逗了！”她捂着嘴咯咯咯笑着。

我们一路说笑，经过天瀑，穿过防雪走廊。她说这是世界唯一的。之后就来到乔尔玛，在烈士纪念碑前，她默默伫立了一会儿，之后跟我介绍这条天山公路的修建历史。七八十年代，十万官兵，十年时间，牺牲168人，打通天山，创造奇迹，何等壮烈。在烈士纪念碑前，我第一次认识了独库公路。

我心里一直疑问，她怎么知道那么多修路的事。谁也没有想到，我们的旅行却被一个意外的事故改变了。

中午穿过巴音布鲁克草原一处拐弯路段，遇见一群羊过马路，我缓缓减速让它们过去，刚加速前行，后面冲过来一辆车急促鸣笛，两只羊受到惊吓掉头往回跑，我避让不及撞了一只。我脑子“嗡”一下，突然想起多年前那次车祸，也是撞了羊，司机见路上没人就跑了，后来被警察查到，处理善后可是难缠，至今都有阴影。

车速很快，我从镜子上隐约看到一只羊滚下了路基。路上车太多没法停，我又往前跑了一段。怎么办？心里有些乱。我看她也在犹豫。我有些不放心，最终还是停下来，发现车右边保险杠护板有些痕迹。

“哎呀，看来撞得不轻！”我非常歉意地说。“哦，那怎么办？要不，我们返回去看看吧，说不定那羊也伤了。”“听说撞了牛羊，牧民会漫天要价的。”“不会，就是一只羊，还能要一头牛的价儿？”

我们掉头返回拐弯处。那只羊躺在路基下，见人过来，它痛苦地蹬了几下蹄子。路对面，一只小羊羔咩咩叫着跑过来。

“啊！是只母羊。”她吃惊地说。

“是的。”我应了一声，看着母羊痛苦地呻吟和小羊羔可怜的样子，心里也很不好受。

“哦，它可能是为了保护小羊羔才……”她的表情非常难过，我心里也很自责。

不远处，一个小姑娘骑着马“嘚嘚”冲过来，大声喊着：“站住，站住，赔我的羊！”

“哎呀，这下坏了！”我心里叫苦连连。

她看着母羊痛苦的样子，摇了摇头说：“可能活不成了，太可惜了！”

“可怎么办呀？”我有些不安起来。

小姑娘跳下马，搂着小羊羔，看着喘气的母羊，一边哭一边说：“你们，怎么忍心撞死它的妈妈……”

她过去安慰小姑娘说：“小妹妹，别生气，我们不是故意的。刚才有另外一辆车经过，惊吓到羊了……”

“你们还抵赖，就是你们的红车撞的，我看得清清楚楚。”小姑娘抹了一把眼泪，瞪大眼睛非常肯定地说。小脸儿上露出草原女儿的英武之气。我心里由衷地佩服。

“是我撞的，我承认。我愿意赔偿。”我赶紧解释。

小姑娘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母羊和怀里搂着的小羊羔，一咬牙说：“五千。”

我大吃一驚：“五千！够买两三只大肥羊了。”

“不行，就五千。”小姑娘气哼哼地看着我。

就在我们僵持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又跑过来几个骑马的小伙子，在一旁给小姑娘帮腔。

我无奈地看向她，苦笑着摇摇头，意思是说，只好认倒霉了。她轻轻抚摸着小姑娘的头发，和蔼地说：“小妹妹，有事好商量，你别太生气。现在一只羊也就一两千，你这是不是要得太多了点？要不然，我们找警察来处理，否则就违法了。”

小姑娘看着她，咬了咬嘴唇，有些迟疑地点点头。

这时一辆小红车停下来，还是那位姑娘，她问我们：“需要帮忙吗？”我说：“没事儿。”她男朋友从车上拎了一兜饮料过来，说：“多备一些，可能用得着。”

约莫半个来小时，一个骑摩托车的警察飞速赶过来，问明情况，警察跟小姑娘交谈后，跟我们说：“这个事情么，说简单也简单，你们达成协议赔了钱就行了。要是按照程序处理么，比较麻烦，你们出来旅游时间紧张，你们看怎么样？”

“这个我同意，我愿意赔偿。只是，她要得太多了。”

警察笑了笑说：“这个吗，你们好好商量。”

我跟小姑娘说：“这样吧，这只羊已经受伤，你们就把它宰了吃肉吧。我们赔你两千，应该是一只大羊的高价了，可以吗？”

小姑娘摇摇头说：“不行，母羊每年生一只小羊，它死了，小羊羔也活不了。”

“那我赔你两千五，两千是赔母羊的，五百给小羊羔买些牛奶。”

小姑娘看着警察，没有吭声。警察说：“唉，她家挺可怜的，奶奶生病在家……”

她拉着小姑娘的手，微笑着说：“好吧，小妹妹，我们赔你三千。”

小姑娘点点头。这事就这么解决了。警察临走时说：“她家挺不容易的，你们最好把钱送到她家里，还有这只羊……”

小姑娘从马鞍下拿出绳子，绑了羊的前腿和后腿，我们合力将羊搭在马背上。她骑马在前面引路，我们开车跟在后面。翻过一道山梁，来到一座毡房。我们把羊抬下马背，羊快断气了。

毡房里走出一位弯腰驼背的老奶奶。我把钱递给她，得知情况，她责怪了小姑娘。她说的话我们听不懂，看小姑娘的表情应该是受到了责骂。

老奶奶用非常蹩脚的国语跟我们说：“哦，人没事吧？”

“老人家，人没事，就是这只羊……”看着这位颤颤巍巍的老人，我心里很难受。

老奶奶叹了口气，说：“唉！这羊，走错了路，丢了命。这人，不能坏了心走错了路，会遭上苍惩罚的。”

我惊愕不已，不敢相信这么富含社会人生哲理又朴素深刻的话，竟然被眼前这位病殃殃的老人家随意说出来。钦佩之余，看着老奶奶身体孱弱又矮小，满脸褶皱充满温暖，慈祥的目光沉静且深远。我的心不由颤抖了一下，忙说：“老人家，您说得对，您说得对。”

老奶奶从手里数出一千元递给我说：“这个多了，退给你。”

“老人家，你就收下吧，小羊羔也需要补充营养。”

老奶奶摇了摇头说：“唉，云朵不懂事，请你们原谅。”说完，转身一步一步回到毡房。

云朵对我们的态度大为转变，我把那兜饮料送给了她。她很不好意思地说：“叔叔阿姨，我不是成心想讹你们的。只是听说外面的人很会讲价钱，你要一千，就会降到五百，所以……”

“你爸爸妈妈怎么不在？”她突然问了一句。

云朵的眼泪唰一下流了下来，低下头喃喃地说：“妈妈生小弟弟时死了，前些年爸爸也得了重病……”

我心里难受极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很为刚才跟她讲价钱的事惭愧。

她把云朵拢在怀里，用女性特有的方式轻轻安慰着她。云朵的心情好多了，说：“奶奶最近总是胃痛，还吐过血，现在骑马不方便，无法去看病。”说着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阿姨，我知道你和叔叔都是好人，能不能帮我把奶奶带到城里治病，我担心她也会离开我……”

那一刻，她眼里噙满了泪，萌生了帮助她们的想法。我们走进毡房，可让人没想到的是，老奶奶坚决不答应，毕竟没亲没故的。云朵一再恳求，她也一再说：“我们现在也没啥要紧的事，顺便送你们去城里。”或许是为了云朵，也或者是我们的诚意，老奶奶最终同意了。云朵高兴极了，急忙骑马出去跟邻居做了交代，我们就出发了。

云朵带我们走的是近道，说这边过去也是平整的马路。经过一个小河沟时，车子不小心陷了进去，我加大马力，没想到越陷越深。云朵害怕地哭起来，说：“这下糟了，我知道你们的车是外国货，很贵，就算把家的一群羊卖了也赔不起。”

她轻轻抚着她的头安慰道：“云朵，车没事，不用你赔。”

这地方实在偏僻，找不到求救，我突然想起和静有一家公司采购过我们的特种车。电话联系后，发去位置，一个多小时后来了一辆特种救援车，将我们的车拖出来。

到达县城医院已是下午五点，老奶奶是胃溃疡引起出血，需要住院治疗四五天。她交了3000元押金办理了住院手续，又给云朵500元，交代她好好照顾奶奶。

到酒店后，她的心情一直不好，说：“看着生病的老奶奶，突然想起自己的奶奶。奶奶当年是筑路兵医护队的护士，参加过许多抢险救援。当时条件太艰苦，因为雪崩、泥石流塌方等，许多受伤的战士缺乏及时的救治导致残疾。有一名年轻的战士爆破受伤，因为急救条件不具备耽搁了救治，就牺牲在她面前……”说着就她泪流满面。“奶奶因为伤病复员到了阿克苏一家医院当护士。记得小时候每逢年节，奶奶总会向大山方向祭奠……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条路在心里一直很特别，每当走这条路的时候，不由自主就想起奶奶……”

我突然想起她在乔尔玛烈士纪念碑前默默伫立的神情，此时更加理解了她的心情。我们买了些营养品返回医院，跟大夫询问了老奶奶的病情。大夫说：“就是长期营养不良引起的，没生命危险。”她想留下来陪护。大夫说：“不需要，医院有护士，留她孙女就行。”我問大夫：“住院治疗的费用大概需要多少？”大夫说：“五千左右。”我说明了情况，又加了3000元押金以备用。大夫非常感慨地说：“你们放心去办事吧，医院会照顾好她们的。”

回来的路上，她突然说：“明天我们一起去库车办你的业务可以吗？”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看着她那副认真样，不像是开玩笑。

突然的变故改变了一切，原本去看天鹅湖和九曲十八弯的计划取消，大小龙池、神秘大峡谷、古城、烽燧都顾不上了，直奔库车县城。我们跟提前联系好的相关人员见了面，了解了项目情况。她一直给我做专职司机兼秘书，接人待物非常大方得体，业务沟通非常顺利。

办完业务，她邀请我去阿克苏，我欣然同意。在阿克苏，我跟以前的老客户联络，顺便考察了市场情况。她在家陪了两天父母，之后我们直接返回和静。

老奶奶的病基本痊愈。我们又多开了一些药，送云朵和奶奶顺利回到家里。老奶奶非常感激，拿出一对碧玉镯子要送给她，她拒绝了，说：“留给云朵吧。”

老奶奶很是愧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笑着说：“奶奶，就把小羊羔送给我们吧。不过要寄养在这里，让它慢慢长大，以后我们有机会再来看它。”

云朵高兴极了，拍着小手说：“好啊，我会好好照顾它的。”

临别时，老奶奶跟我们说，羊的事真不怪你们，你们的善良上苍看得见。

我们再次回到独库公路上。其实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忙忙碌碌的工作之外还应该做些什么。我问她以后有何打算，她说原本这次想回家不再干了，这一路上想明白一个问题，要重拾旧山河，把丢失的业务做起来……

“对，应该振作起来。”

“我还有个想法，想帮助云朵和她的奶奶……”

我的心突然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看了她美丽的脸庞，点点头说：“对，我们一起！”

初夏的巴音布鲁克，天空无比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