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新月
【摘要】电影《我爱你!》是关于空巢老人的爱情故事,凸显出中国人口老龄化日益严重的社会问题。该片对于爱情的书写受到好莱坞经典叙事的影响,同时体现出信息爆炸的当下,文化思潮泛滥和价值观杂糅的现象。但是电影中超越爱情的生命场域缝合了浪漫至上的爱情,乌托邦式的结尾也带来深刻的哲思,使该片在商业性和艺术性上均有所获,不失为一部优秀的老年题材电影。
【关键词】《我爱你!》;爱;浪漫化症候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4)03-0057-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03.018
一、爱情的媚俗面孔
《我爱你!》打破了传统老年题材电影的边缘化书写,采取好莱坞式的爱情模式,较为成功地缔造了某种老年主体性身份的叙述状态[1],将爱情与死亡,衰老与永恒,传统与现代几组深刻的人生哲理融入故事情节。在人口老龄化愈加严重的当下,《我爱你!》在商业性与艺术性上的成功平衡无疑是一种启示,区别于以往老年题材的主题多是展现老年人的孤独、经济的困难、个人价值的丧失以及代际沟通的隔膜等,《我爱你!》中的爱情包裹着主流商业片的逻辑,结合韩延导演擅长的喜剧外衣,是企图打破老年题材的边缘地位,将此社会话题重新推进观众视野的决心。这种关怀和艺术努力是当下大多数电影工作者的初心,而对于老年题材的深入挖掘与创新更是未来创作的趋势和社会需要。
影片伊始呈现了一个中国老人的退休生活,他与爱情相遇充满了戏剧性。主人公常为戒是一名退休的动物园机械工程师,老伴早已去世,独自住在老式小区中,唯一的爱好是偷喝点“违禁品”(酒),日常是去学校接送孙子、去游乐园帮孙女拍Vlog素材,成家的儿女们则隐匿于屋内的“饮酒监控”后,被凝视的常为戒此时天然地被观众划属为“弱势群体/空巢老人”。空巢老人通常被想象为不再拥有剩余价值、依附子女的弱势群体;或是表面物质丰富,实则内心世界空虚,得不到子女关爱的孤独群体,“孤独”“养老院”“病痛”等标签常伴随着他们。一反常规的是,常为戒是一个酒瓶里装白开水,裤兜里藏长鞭的“另类老人”。在公园中,常为戒发现李慧如等人违反公共秩序,随意堆积垃圾,果断地站出来甩了一套麒麟鞭,在惊天动地间他甩出了自己“爱情”。这种欢喜冤家式的相遇模式让人想起好莱坞经典爱情喜剧《一夜风流》《当哈利遇见莎莉》,西式文化通过影像传播的强势入侵,使得今天无论是电视剧还是电影中的爱情都已从《诗经》中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转变为结构完整的好莱坞剧作法,对爱情的理解和表达方式在全球化的当下已没有唯一解,但是爱情所蕴含的革命性力量是永恒不变的。
导演曾说“想要拍摄主题和情绪为观众所需要的影片”[2],无疑《我爱你!》呼应的是当下中国人口老龄化加剧、空巢老人得不到重视的社会议题,对老人尽孝和加大关爱力度是有价值且有意义的艺术创作,也许导演是想通过爱情的发生,唤醒爱背后所蕴藏的“人的能量”,并以此来打破老年人“弱势群体”标签。肉体衰老不代表精神的无力,只要能去“爱”,生命的每一刻都是美好而充满希望的。巴迪欧认为“爱是一种革命性的实践,每一声‘我爱你通向的都是一种个人主体的实践,是对‘偶然性相遇的抵抗,是在爱的场域中开辟出一个新的世界,是通过这个新的世界去看世界”[3]。如果从这个层面来看待《我爱你!》,那么影片无疑也是一种革命实践,是探寻肉体衰老的人类是否依然有勇气和能力去追寻爱情的实践。
在此意义上,《我爱你!》所采取的浪漫策略恰恰是一种返璞归真,相信真爱的勇气。巴迪欧主义的爱情是一种“作为触兴(affect)的爱,主体只能被它所‘触动,被它‘充盈和‘穿透,但无法‘驯服它,无法‘具有或‘拥有它,是彻底无主体性的”[3]。正是这种既不能被“拥有”也无法被“驯服”的爱,有一天突然击中了常为戒。影片中,警察检查完酒驾后,得意洋洋的常为戒因为肢体的不協调与女主李慧如意外地突破了陌生人的安全距离,慌乱中二人双目对视,并定格,这种在十几年前国产偶像剧中就被反复使用的爱情梗出现在两个年过六十的老人身上却并不让人感到违和,除了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也与影片从海报到片头都有充足宣发铺垫“爱”的氛围有关。
爱持续升温,常为戒的情感转变始于去警察局接李慧如的夜晚,他开始反思并感到愧疚,忍不住想帮助李慧如。这是爱,但它不能被简单地理解为爱情,这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的爱,是一种怜悯之心,一种人道主义。在这一点上,巴赞的影像本体论(同样是对于人的尊重)与中华传统文化中的爱意外相遇了。是“生活中各个具体时刻无主次轻重之分的串联”[4],犹如观众注视《温别尔托·D》中的小女仆时,摄像头对准了她的早晨,“她睡眼蒙眬,她起床做早餐……洗碗池内的蚂蚁”,小女仆作为一个“人”被二战后的意大利镜头充分尊重了,循此逻辑观众本应该在银幕中看到更多关于老年人生活的细节,在中国社会语境下老年人是如何展开人生晚年的春天的,但这种偏向西方文化的“青春”[5]爱情稀释了电影前半部分的层层铺垫与细节,例如影片中李慧如收到手机后,如少女怀春般地从阳台往下眺望常为戒的身影,不能不让人联想到这是在致敬爱情的绝唱《罗密欧与朱丽叶》,爱情的经典套路与原型被拼贴进两位老人的爱情故事中,将老年群体表达爱情的方式简化为流行模板,失去了进一步深挖老年群体内心世界的可能。
对于过于浪漫的老年爱情呈现,一方面是由于导演本人的代入性视角[5],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数字时代抹平了电影与电视之间的“疆界”,爱情在影视作品中多被表现成“碎片化、浅表化、低幼化”[6],以及好莱坞大片过度“滋养”了大众。最终,爱情成为一切影视作品中的谜底与“终极武器”,所有的现实难题与伦理困境到最后都能用爱来解决。它可以让失去双脚的青年健步如飞,它可以让晚年孤寂的空巢老人重获新生,它更可以唤醒每一个人心底的柔软与触动。这种对于爱情的流水线生产,指向爱在当下至高无上的“浪漫主义”。
二、爱的喧嚣与浪漫化症候
科技和经济飞速发展,对当代人的精神世界带来巨大冲击,对待爱情的态度往往也千姿百态。《我爱你!》中的爱情正是多种文化合一的體现,以一种年轻人的心态去想象老年人的爱情。电影使用浪漫的镜头语言,塑造了一对老年人遭遇爱情时的喜剧场景,由此突破了社会对于老年人的刻板印象。这种内容和题材上的创新是值得肯定的,但过分浪漫的老年人爱情忽视了一定现实因素,老年人的人生阅历和性格表达注定与年轻人不同,对老年人爱情采取和年轻人如出一辙的剧作套路时会使观众脱离“假定情境”,而引导观众接受这种浪漫至上的爱情观,将会伤害生活中真实存在的老年爱情,庞大的信息冲击使现代人有机会接触多种多样的文化思潮,也因此难以建立起明晰的价值框架,对于爱情来说,喧嚣和匮乏将会同时存在。
喧嚣的是多种文化的流动合一。首先,是传统文化的影响。我们细想,常为戒究竟是何时爱上李慧如的?常为戒在公园里第一次甩鞭子的时候,他并不懂得尊重像李慧如和山哥这样的城市底层人民,只有当他真正开始尊重李慧如这样的人时,他才真正开启爱一个人的挑战。这是一个面色蜡黄的女人,她靠回收废品为生,她脸上的皱纹和沧桑的双手都见证了她在底层见识过的人情冷暖。被常为戒失手打碎的玉镯虽然是假的,但人与人的相遇、人与人的情感却是真实的。正是在破碎的瞬间,常为戒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女人不是一个符号,不是没有公德心的代表,更不是大城市底层的某类人。她有自己的思想,她拥有和自己一样的情感,她是“人”。孟子说“仁爱之心,人皆有之”,在中国,当一男和一女相遇,他们的第一反应不是结为夫妻,而是一种对彼此的关怀,所以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帮扶。
其次,是流行文化的点缀。在爱上李慧如之前,无论常为戒的儿女如何叮嘱他少喝酒、多保养,常为戒都不为所动。而在他因爱而主动开启新人生之后,常为戒在夜晚打开冰箱,面带微笑地喝牛奶等细节都体现出他开始真正地爱自己,宽恕了自己曾经的过错,走出了自己搭建的牢笼,正像电影中最后被他放飞的小鸟,他获得了身心的自由。电影中无处不在的芭比T恤、密室逃脱等流行文化,这些“二次元”符号和隐藏在电影中的“爱的箴言”(爱自己是终生浪漫的开始)都使观众感受到亲切而轻松,从而更容易沉浸于他们的爱情故事。
最后,西方文化的浪漫也成为电影的重要表现。西方有圣经,耶和华创造了亚当和夏娃,并让他们结为夫妻。一男和一女共处一室,便会滋生欲望,或者说爱情,这是西式爱情里的男女逻辑。关于西方爱情的叙事惯例我们更可以追溯到经典好莱坞时期的影片,“在这些电影中,观众期待看到情节围绕着明星饰演的主角们,由一连串的因果关系和行动连接起来,利用浪漫的拥吻作为叙事结束的符号”[7]。例如在《罗马假日》中,贫穷的报社记者和高贵的安妮公主相遇,穷与富的阶级差异也没有阻挡他们相爱,当奥黛丽赫本的面孔经由镜头上的薄纱加持后,一张“爱的面孔”诞生了,她动情地说“罗马,当然是罗马”,这是观众最为期待的“爱情”,两个相爱的人共度一生,以抵抗这个荒诞的世界。
喧嚣之外,是对爱情独特理解的匮乏,这种匮乏导致了对于浪漫爱情的遵从。“纯爱”的力量从苦难里开出摇曳的花朵,它也许不真实,但它很美好,这种美好恰恰是观众所需要的。可见,尽管在今天关于爱情的电影已经泛滥,但最为成功的爱情电影在某种程度上也仍然可能被包含在好莱坞叙事体系中,这体现出了这种神话的影响力。在此背景下,我们依然该问的是:这样的神话真的完全适用于中国吗?答案是否定的,当好莱坞已经主动打破“纯爱神话”,用英雄的死亡来消解一切的今天,《我爱你!》却还没有打破好莱坞以来的“爱的惯例”,这种靠“纯爱”改变生活来拯救彼此的叙事模式也从《送你一朵小红花》中延续至此。
其实生活的复杂性与浪漫的爱情并不冲突,在真实的烟火中同样也有真实的爱情。齐泽克把爱称作“是一个真实的不可预见的回答:它从‘无处出现”[8]。例如电影《爱情神话》中就不存在任何一段可以被确认的爱情,“它以絮语倾听者的身份,想象性地参与银幕上的交谈,体验着爱情追逐中的潮起潮落”[9]。这份对于爱的观察和注视同样捕获了观众的心,因为“在一个个体化、单身化越来越普及的都市生活时代,除了爱情,还有人生需要经营”[7]。《爱情神话》勇敢承担了“冒犯和激怒观众的危险,打破浪漫的惯例”[7],结局也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这种结局反倒更为观众所接受。
韩延作为80后的领军导演,我们有理由对他、对当下的电影创作者提出更高的要求。确实,今天的观众更难被“讨好”,已经不像一百多年前的人们一般兴致勃勃地对所有的电影“照单全收”,运用惯例能够更大程度地保证吸引力。但需要注意的是,爱绝不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对爱的过分浪漫化展现会造成一种精神危机。
我们确实需要爱,这种爱可以是具有革命实践意义的爱情,也可以是亲人之间的温情,更可以是一种人对人的关怀。当我们简单地按照好莱坞剧作来处理爱时,属于爱本身的生命力与厚重感便消逝,她的“灵晕”便消失在银幕上的一句句爱语中,最终消亡的便是我们对于生命的感悟力。
三、结语
在爱的话语泛滥的当下,借由主流商业路径来抵达对于弱势群体持续关注的努力无疑是值得肯定的。在肯定之外,我们更应该问的是我们还能做些什么?也许无数个人的目光汇聚在一起,就能改变一点点的世界,这种对他者的关怀是深藏于影像文本之中的“言外之意”。“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10]早在两千多年前,有一位智者便曾言,我们这个民族的爱注定要在“奉天下”中得到满足,这是传统文化中的智慧,也是今人在繁杂的社会中自我实现的重要途径之一。作为中华文化价值中的重要一环,爱注定在银幕上被反复地言说。
处在社会转型期和社会原子化危机下的我们,该如何去教育我们的下一代真正理解爱,去关爱身边的人?这已经成为一个无法逃避的命题。这种教育和传承均建立在作为个体的人——我们真正地理解爱,懂得爱的基础上。
在黑暗中,在言说间,不禁自问,你真的会爱吗?
参考文献:
[1]陈亦水.《我爱你!》:中国老年题材电影的突破与审美价值创新[J].电影艺术,2023(04):58-61.
[2]韩延,田卉群,黄宇斌.“小红花”:向死而生——韩延导演访谈[J].当代电影,2021,299(02):31-39.
[3]吴冠军.爱的本体论:一个巴迪欧主义——后人类主义重构[J].文化艺术研究,2021,14(01):13-26+112.
[4]安德烈·巴赞.电影是什么[M].崔君衍,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
[5]韩延,索亚斌.《我爱你!》:当关注的目光投向老年群体——韩延访谈[J].电影艺术,2023(04):74-80.
[6]陈晓云.《你的婚礼》:悬浮的爱情与成长叙事的迷失[J].当代电影,2021,303(06):13-15.
[7]格雷姆·特纳.电影作为社会实践[M].高红岩,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8]吴冠军.从幻想到真实:银幕上的科幻与爱情[J].电影艺术,2021,No.396(01):38-43.
[9]秦喜清.《爱情神话》:后女性主义时代的一枝带刺玫瑰[J].当代电影,2022,311(02):31-34.
[10]老子.道德经[M].张景,译.北京:中华书局,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