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伦特科学技术哲学思想辨析
——基于阿伦特《人的境况》的考察

2024-04-14 04:52孙语辰
西部学刊 2024年2期
关键词:阿伦特异化科学技术

孙语辰

(陕西师范大学 哲学学院,西安 710119)

阿伦特(1)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1906—1975),德国犹太人,20世纪思想家、政治理论家之一。著有《极权主义的起源》等。早年她在马堡和弗莱堡大学攻读哲学、神学和古希腊语,后转至海德堡大学雅斯贝尔斯的门下,获哲学博士学位。1933年纳粹上台后流亡巴黎,1941年到了美国。自1954年开始,阿伦特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社会研究新学院、纽约布鲁克林学院开办讲座;后担任过芝加哥大学教授、社会研究新学院教授。随着《人的境况》《在过去与未来之间》《论革命》等著作的出版,使她成为20世纪政治思想史上的瞩目人物。的技术哲学思想在国内外学术研究领域的地位差异明显。相较于阿伦特的技术哲学思想,国内学者更加关注阿伦特在政治哲学思想上的建树。这一现象的主要原因在于阿伦特对技术哲学的论述与其对政治思想的探索交织在一起,并没有专门探讨技术哲学的著作,尤其是在阿伦特《人的境况》一书里,虽然开篇阿伦特以科学技术发展作为导引,但此书不限于对科学技术的论述,书中围绕现代社会人的生存与发展问题做了系统的论述。由于阿伦特在论述中运用了较多政治哲学思想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词汇,以至于人们专注于她的公共领域、权利、自由等问题的论述以及她在劳动、工作问题上与马克思的辨析,忽视了在这篇著作当中蕴含的技术哲学思想。因此,本文试图以技术哲学作为关注点,审查阿伦特在《人的境况》一书中阐述的科学技术对人的影响以及人如何解决科学技术对人的改造与异化的问题,充分把握阿伦特技术哲学思想的精髓。

一、现代科学技术发展对世界与人的颠覆

阿伦特在《人的境况》的最后一章,提出了美洲的发展、新航路开辟引起的对于地球的探索,以及宗教改革的产生引起了世界异化的问题。人们不断探索自然与地球的边界,不断扩大对自然与地球的认识,但同时伴随的是我们对地球认识的萎缩与控制。对地球认识的异化源于我们在思想领域对人的过分关注。阿伦特提出世界异化的概念,是从人对地球的探索以及人对自身的认识两个角度切入的。从人对地球的探索角度来说,人与自然、地球的关系在人的探索中逐渐变质,从人对地球的好奇与仰望转向人对地球的分割和突破;从人对自身的认识角度来说,随着人对经济与财富的关注与认可,对人的自我与自由的追求引发了社会中国家的分割、公共领域的破裂与私人领域的衰落。阿伦特认为现代的人处在人与地球、人与社会关系逐渐崩塌的状态当中,科学技术的发展进步更是加速了这种世界异化的状态。由此,阿伦特提出了现代的“阿基米德点”,指出科学技术的开端与发展是如何引起世界的异化与崩塌的。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我们对于地球与宇宙的关注,不再是以地球为中心进行观察与实现。伽利略对“地心说”的扭转,使得地球被安置在宇宙的一个角落,人们对地球观察视角从以地球为主体变成以宇宙为主体去俯瞰地球。“虽然我们没有实际站在阿基米德想要站的地方……,我们却找到了一种在地球自然之内对地球采取行动的办法,仿佛我们可以从地球外部,从阿基米德点上来处理它”[1]208,“阿基米德点”的重新提及与关注意味着地球异化的产生与发展。科学技术语言的发展与应用使得科学技术概念不再局限于对于科学的把握,而逐渐渗入到对人的心灵的关注和支配。阿伦特指明了地球异化的现象,并且指出了现代科学影响范围已经扩大到了对人的思想与心灵的把握,“现代人在丧失对身体感觉的最终信任的同时,也陷入了对自身理性的绝望之中,企图一并脱离感觉和真理两个世界并最终退回到自身,持守自身,仅仅注视自己的肉体生命”[2],人在对宇宙的探索中寻找自我成了现代科学影响哲学发展的显著特征。

阿伦特指出以找寻“阿基米德点”为目标的现代科学不仅在科学发展领域实现了颠覆,并且对于现代哲学的开端与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科学技术的发展改变了西方哲学的传统构架,通过科学技术所实现的对自然与地球的把握,使得人获得了一种破坏自然,并且创造自然的能力。科学与哲学在现代不仅分道扬镳,并且科学的发展引导并支配着哲学的思考与发展。从伽利略之后,现代科学进入了一个不再以纯粹的观察作为科学研究的标准的时代。以往人们所见所闻皆可以被科学的证明所打破,人所看见的太阳的东升西落只不过是人眼的误解。在转变了观察与研究视角,人类以宇宙为主体去审视地球之后,很多以往被信以为真的东西变得与人们所认为的真相完全被分割开来。在哲学上,这种现实表象与实际事实之间的割裂感引发了人对于世界的普遍怀疑。

为了解决这种对实在性和确定性进行普遍怀疑的噩梦,以笛卡尔为开端的现代哲学从人的内省出发,探讨心智中人普遍具有的推理、演绎和归纳的机能,“笛卡尔……把阿基米德点移入自身,选取人类心智本身的结构为最终的参照点,它在作为自身产物的一种数学公式框架内,确保了自身的实在性和确定性”[1]224。现代哲学以人自身作为标准,以人为基础去解决实在性和确定性的问题。现代科学对人的影响,不仅限于使人的思考依赖于实验与数据的支持,并且现代科学的数据在科技高速迅猛的发展过程中,不断打破物理学的数学化所建立的世界体系,引起了人对于世界秩序、人的思想的普遍怀疑,“现代物理宇宙不仅在人的表象之外,而且在纯粹理性推理中也无法理解、无法思想”[1]227。在这种情况下,真理与知识不再具备永恒性和稳定性,甚至人的理性也不能够对真理和知识产生必要的影响,“沉思本身变得完全没有意义了”[1]230。现代科学使得哲学甚至不再为科学所需要,哲学连作为科学婢女的地位都失去了,“哲学家都在试图理解他们并没有参与其中的事情,并试图与之和解”[1]232。

二、现代人的劳动、工作与行动的“异化”

现代的劳动、工作与行动最大的变化就是引出了对于人的自身的普遍探讨。不同于古希腊、中世纪时期对于外在于人的绝对规律与世界本原的探讨,现代社会在科学技术的冲击之下,使得以往对于规律与本原的追寻,变得毫无根据与确定性,人们第一次对世界的真实性产生了广泛怀疑。阿伦特提出了劳动、工作与行动的探讨就是在永恒性被消解和崩塌的现代科学与哲学背景之下的现状。

劳动作为人的生存条件具有永恒性,对于人的生存和生活都是必须的。如果没有了劳动,人就会失去生命的意义。科学技术的发展引起了劳动工具的巨大改变,但却不能使劳动在人的生存和生活中的地位发生改变。工具和器械减轻了人类的痛苦和辛劳,但却并未改变获得必须品的必要劳动以及必需品本身。大工业机械化的产生和发展使得劳动从个体行为变成集体行动,公共领域范围不断扩大。劳动者在集体劳动过程中逐渐被异化为劳动过程的一个环节,劳动者的个体个性与自由被共同劳动所束缚,劳动的“私人性”在大工业发展过程中被异化和剥夺。阿伦特提出的劳动异化不仅是针对劳动本身,更是针对人的生存与生活本身。按照阿伦特对劳动的定义,人应该在劳动中获得快乐与幸福,并在此基础之上进行繁衍和发展。但是,现代科技和经济的发展使得人无法从劳动中获得真正的快乐与幸福,人真实的自我被颠倒了,能够使人获得片刻快乐与幸福的变成了劳动之外的其他活动。现代人被迫进入公共领域,这场症结的源头不是作为容器的公共领域而是科技发展引起的劳动异化。

不同于具有自然属性的劳动,现代的工作是所有人造物产生的源头。人的工作所产生的的“人造物”构成了这个世界的外在表象。技艺者为了寻找意义被动地进行工作,在这个过程中,工作是否有意义不是被技艺者确定,而是需要通过生产产品,通过产品来获得他人的认可。技艺者在对于自己所创造的产品能否获得认可的追求,使人异化为生产产品的活的工具。工作的异化表现在生产领域就是科技进步引发的工具的更新。在现代社会,工具的发展与革新,不再是为了使人获得劳动和工作的便利,而是为了促进生产的发展和财富的积累。每一次工具的革新,都需要人对于工具进行新的学习和适应。人在工具的胁迫中彻底丧失了自身的人性,转而成为了工具的附庸,工具就像“人身上拿不掉的壳,正如海龟身上的壳一样”[1]116。科技发展对于工作的异化使人与物的关系倒置,人依赖物的确证而得到身为人的认可,科学技术对人的改造越来越成为一种对人的生物性的改造,“它赖以维系的自然过程越来越与生物过程合为一体”[1]116。

行动作为能够彰显人之为人的个性特征的主要条件,在现代社会当中是一把双刃剑。行动与言说使得人拥有了人自我表达的方式,使得人的差异性彰显出来,人在行动和言说中成为自己。不过,行动虽然能够使自我得以彰显,但行动也存在着问题,因为行动结果的不可预见性、行动过程的不可逆性与行动者的不可知性,这三个方面的问题制约着人通过行动所进行的自我实现[3]。在历史发展进程中,社会政治一直都致力于解决行动中存在的各种问题,通过让渡人的行动的权利,使制造替代行动来解决行动结果、过程与行动者可能存在的问题,如柏拉图所探讨的哲学王统治国家的政治治理蓝图。但是,以往哲学的解决方案常常陷入一种对于理想化的完美社会方案的追求,总是不能达到对于行动问题的彻底解决。在现代科技发展强制打破了以往社会的结构,引发了一场以科技发展方向为核心的社会变革发展浪潮。在这种情况下,以往理想的社会方案被一再否决,想要控制行动的不稳定性的需求日益增强,人的行动在公共领域的功能逐渐被制作所控制和掩盖,进一步加速了人的异化与政治问题的激化。阿伦特提出想要合理解决世界与人的异化就需要从真正实现人的行动作为突破口。面对行动结果、功能与行动者的问题,需要摆脱以往政治对人的控制与强压,充分了解到行动的优势与劣势,以宽恕来对待人的行动。

三、新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方式的建立和预警

“现代科学技术知识在人类中的地位已经从人类手中的预测和控制自然的工具转变为行动的形式,也成为未来世界中不可预测和不可控制影响的主要来源。”[4]阿伦特认为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并不意味着现代社会的发展进步是必然的。科学技术的发展往往不由人的发展诉求来决定,人的发展诉求被科学技术的发展对人的强制改变而压制,由此引发了社会的颠倒与人性的缺失。这种颠倒与缺失,并没有随着科技发展的助推而得到改善。21世纪的世界依旧充斥着对于人的规训并且愈加疯狂,人不仅被规训为机器,并且机器现在试图在全方位替代人的位置。人工智能的发展与普及给人之为人的课题带来了更多挑战,尤其是在人的个性发展上,人工智能所表现出的独特性令人的生存与发展产生了严重的危机感,人作为工具的作用或许也将被抹杀,并且劳动作为人的生存与繁衍的重要原则在原有异化的基础上,进一步加深了异化的程度。生存与繁衍成了使人被动接受的义务,人对自己生命的掌控权被牢牢攥在权力的手中,一旦社会发展有需要,人就必须行使或者放弃自己的生存权和繁衍权。禁止自杀、禁止堕胎、禁止弃养,社会对人的控制已经到达了一种极端恐怖的状态。阿伦特指出由柏拉图所构建的对于行动的不稳定性的解决方案,正在一步步地蚕食人自主进行行动的权利,有望成为人的突破口的行动逐渐成为社会与政府控制人的把柄。

由于现代社会的种种不安现状,阿伦特从对劳动、工作与行动的分析中阐明了她所坚持的解决方案——现代人的个体自救。现代人的自救不是对于行动权利的让渡和主动选择被规训以达到稳定。在现代社会的发展过程中,社会不稳定的现状注定了政府的统治不能再一味地专制独裁,不能再一味地对人民采取强制措施。阿伦特认为现代社会的每一个人都同时具有劳动、工作与行动的能力与权利,想要解决当前的异化问题需要的是针对具体问题在劳动、工作与行动的正确概念上进行思考和选择。现代科技对社会与人的冲击应该由人不断地借助于合理的预测、验证来寻找解决方案。科学技术的发展虽然对世界与人都产生了巨大的冲击,人的被动性在这种由科技带来的不稳定状态中被逐渐放大了,但是,不应该摒弃科技的作用。阿伦特指出,探究科技带来的异化问题并不是为了否定和抵制科学技术,而是为了更好地利用它。科学技术对于现代的改变我们无法预测,但可以通过分析科学技术对世界的影响,利用个人的能力去检验和思考现代人应该如何进行自我实现,如何解决世界与人被异化的问题。阿伦特认为,现代人不应该仅从自己的内在寻找确定性。人的劳动、工作和行动才是构成人之为人的重要条件,而人的内在只不过是这其中的一部分罢了。所以,现代人的实现要挣脱科学技术的支配就必须从劳动、工作与行动的真正实现出发,要警惕现代科学技术的异化,同时也要合理利用科学技术的功能,把握人的主动性而非仅仅依靠事物来确证自身。

阿伦特从对于柏拉图的哲学家称王的理想国度进行分析的过程中,指出了行动的真实内在。这对于现代人的自救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是过往的时代对于我们的警告从未停止,行动的能力并不能自由而充分的发挥,而对于行动的限制也往往会脱离人们最初的掌控。因而,如何才能解决行动的不可控性成了现代人想要自我解放无法回避的问题,阿伦特从宽恕与承诺的角度出发,提出了对于行动的问题的部分解决方案,不过,这种解决方案也并不能保证问题的永久性解决和永久性消失。在现代社会,人只有对现代的问题进行永恒地斗争才是稳定的,至于具体的问题与具体如何去解决,只有不断依靠人的聪明才智、人的自我能动性和创造力才能实现。

四、结束语

阿伦特《人的境况》这部著作最初并没能引起超越她以往思想的更多讨论,但是随着社会不断地变化发展,人们越来越发现阿伦特对于现代问题思考的透彻性与全面性。她对历史的探讨不是向历史的逃逸而是对历史的总览,从历史的分析中探索现代的可能性。这种向古希腊、中世纪与近代的回溯给我们展现了对于问题探讨方式的更多可能性。也许,以往的历史经验和思想资源并不能一劳永逸地对标现实问题、解决当前的困境,但这种回溯却使得阿伦特看到了劳动、工作与行动的价值,在纠结于物质与精神的现代社会展开了一条新的路径。虽然,这种新的路径还没有得到广泛的认可。但也许就像马克思的思想走向一样,在更远的未来,矛盾不断被激化、冲突不断显现的时候,阿伦特的学说或许能够引发一场新的思想浪潮,从社会的思想和结构上引起新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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