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锦浩
(河南财经政法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郑州 450000)
在《对莱布尼茨的叙述、分析和批判》一书中,费尔巴哈对莱布尼茨哲学大加赞誉,称“他的哲学像一条充满光辉灿烂的思想的银河,而不是太阳系或行星系”[1]19。虽然费尔巴哈肯定了莱布尼茨在哲学史上对本体论与认识论的发展作出的贡献,但是在1847年,费尔巴哈则完全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上,全面批判莱布尼茨唯心主义思想。费尔巴哈从莱布尼茨的“本体论—预定和谐论—认识论—神正论”这一逻辑脉络进行一系列反驳与质疑,摧毁了莱布尼茨的唯心论哲学体系。
一方面,费尔巴哈基于唯物主义视角对“客观唯心主义”莱布尼茨本体论的批判,切中了莱布尼茨哲学中存在的本体论片面化、极端化的缺陷,完成了洛克曾试图取消精神本体的任务。另一方面,当时的费尔巴哈唯物主义哲学体系构架尚未完成,本体论仍然存在着片面性与绝对性。费尔巴哈作为近代唯物主义哲学家,他对唯心主义本体论的批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同时对研究马克思主义形成与发展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费尔巴哈对莱布尼茨本体论中本质与现象的关系进行了梳理,作为本体中不变的本质,无广延的单子的本质就是“力”,这种力构成实体的内在本质的基础。他提出,“在莱布尼茨的哲学中,这种力使有限的存在物从就其自身而言没有本质的、瞬息即逝的变体变成实体,变成一种具有自己的根据和存在的存在物。”[1]43费尔巴哈针对莱布尼茨对于力的描述,对莱布尼茨的力作下定义。
“显而易见,这种力不是什么机械的东西、物质的东西。……因此力不是某种复合的、可分的、有广延的东西。相反,力是某种不可分的、单纯的东西……它不是物理的原则,它按其本性而言、按其自身而言是一种形而上学的、精神的原则。因此‘力是有形实体的本质’这个命题,无非意味着有形实体只有借助于单纯的、精神的原则,才能成为实体。”[1]43
在费尔巴哈对莱布尼茨关于力的描述中可看出,莱布尼茨认为只有具有能动性、单纯性与精神上的力,才是物体的本质。同物理的原则不同,莱布尼茨将具有精神性质的力描述为灵魂。只有借助灵魂,物体才能从非物质的幻象化为真实的、物质的存在物。实体的本质就是这种具有精神性的力,具有广延、可感性的物质则是本质的外在表现,也就是现象。而无广延有能动性的单子,通过“表象”的能力来诠释万物。莱布尼茨将表象能力分为能动的表象能力与被动的表象能力,而两种表象能力都需要通过精神性的力来运用。在费尔巴哈看来,莱布尼茨没有解决关于非广延的本质何以产生具有广延的现象的问题。费尔巴哈阐述了莱布尼茨对于现象与本质的联系,以不可分非广延精神本体单子为本质,辅以精神本体的能动作用形成的可感表象作为现象。因此,费尔巴哈称莱布尼茨的哲学是一种聪明绝顶、感情充沛和思想丰富的唯心主义。
在考察莱布尼茨本体论中“现象”与“本质”的相互关系时,费尔巴哈首先对其“本质”进行批判。费尔巴哈认为,如果将精神看做是非物质且独立的存在,那么这种精神存在就是上帝。他证明道:“因为上帝不外是与人隔断任何联系的精神,这种精神不仅是不同于人,而且摆脱了人的一切局限性,也就是说,它是没有形体和没有感性的精神。”[1]178因此,费尔巴哈认为,莱布尼茨本体论中最高本质就是上帝。因为有限性寓于有形体之中;而无限性则只能寓于无形体之中,也就是上帝。因此,上帝创造了单子,并将它们预先“安排”好。其理性、感性、观念等认识能力也是“天赋”的,这构成了莱布尼茨的认识论基础。
莱布尼茨把对感性的否定、对理性的推崇的精神力作为单子的本质,认为只有复合的东西才是可感的,但心灵、单子或其他精神实体是单纯的、非物质的存在,是纯粹理性的对象。费尔巴哈反驳:“难道心灵不是复合之物的表象吗?难道感觉本身不是由一定数量的表象复合而成的吗?所以说,难道我们没有在唯心主义内部发现唯物主义的特征吗?”[1]187费尔巴哈以理性的方式来质疑、剖析作为纯精神的单子,这也让莱布尼茨纯精神的本体来源陷入了理性区间的无限溯源,最终追溯到了最高等级的精神造物主:上帝。其真正的实体也仅有上帝,先于单子之前、不受外界影响、安排单子的交互与结合,上帝真正具有符合“本体”性质的特征。费尔巴哈通过批判莱布尼茨思维活动过于重视精神的片面性,表达了思维活动基于感性感觉的唯物主义观点,也进而否决了纯粹精神实体上帝的存在。
经过对本质问题的探讨,费尔巴哈又转向了表象。在莱布尼茨看来,表象是精神本体的属性。费尔巴哈从人本角度出发,以人的视角阐述了本质与表象之间的联系。他提出:“对我的意识来说,我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我意识到自己;但是从肉体的角度来说,我之所以意识到自己,就是因为我存在。他们之中到底哪一个正确呢?是肉体、自然界还是意识、自我呢?”[1]189费尔巴哈点明了精神本质与物质表象的独立性问题,即精神能否在脱离肉体复归没有形体的存在物后进行独立的思维活动?“难道我在每一个活动中、在每一个时刻都没有意识到我是有形体的存在物吗?我意识到我感觉着,我思维着;可是,难道我是作为没有形体的存在物感觉着和思维着吗?”[1]189
费尔巴哈继续追问:“我的意识和我的肉体之间没有区别或者至少不可分离,难道这不是我必须以之作为出发点的基础和原则吗?”[1]189最后,费尔巴哈对莱布尼茨的精神描述进行总结,批判莱布尼茨将肉体和心灵的概念互相分割,然后又想使这种分裂协调起来的错误观点。费尔巴哈对莱布尼茨割裂肉体与心灵的批判,不仅阐述了无广延的精神本体何以产生有广延的物体的难题,还站在人本角度上批判了精神实体本质与现象之间的矛盾关系。费尔巴哈指出了莱布尼茨本体论第一个问题,那就是,“现象”与“本质”之间脆弱的联系,表明单子的本质并不具有产生现象的能力,因为本质是不可能与感性物质相分离的,也不可能是纯精神的。
在本体论的一般与个别的关系中,作为构成世界的本体必然有可以构成万物的普遍性性质,同时万物的独特性与特殊性化为事物间的区别,形成了个别性。处理一般与个别的关系,成为了莱布尼茨解释本体存在的重要问题。在莱布尼茨的本体论中,作为本体的单子本身就有差异之分。在上帝的安排下,不同的单子互相结合,组成了整个世界。自然界不作飞跃,存在物间没有绝对的区别。但作为事物共同本质的、具有差异性的单子为何会具有共同的、本质的普遍性呢?单子之间的普遍性如何定义呢?在《人类理智新论》中,莱布尼茨提出:“普遍性就是单一事物之间的相似,而这种相似就是实在。”[2]因此,莱布尼茨认为“实在”为事物的普遍特性。费尔巴哈认为莱布尼茨的“实在”是具有超验性、精神性的存在。他认为,莱布尼茨认为“实在”具有普遍性与它不可分割的必然性,而这两种特性都被单子所固有的本性所包含,因此普遍性以及必然性的泉源不可能是感觉感官或经验,而来自于精神感官或理性能力。因此,费尔巴哈认为的莱布尼茨本体实在性,是作为精神意义上的、作为非感性因素影响下的存在,如同灵魂一般的存在,因而也不是被感性所感知的存在。这种理性精神也是人与动物区别的原因。
针对莱布尼茨对感性的否定,费尔巴哈直接质疑理性的作用。“理性和感觉或感觉能力之间的差别究竟是什么呢?感性知觉提供对象,理性则为对象提供名称。凡是存在于理性中的,没有不先已存在于感性知觉中的,但是实际上存在于感性知觉中的东西,只是在名义上、名称上存在于理性之中。”[1]184费尔巴哈描述了感性的重要性,取消了理性的至高性,同时也取消了作为理性灵魂这一特殊单子的独特性。人类、动物、植物都有精神性的心灵,但否认将心灵的存在作为万物的普遍性本质。他将感知能力看作事物的本质能力,同时认为感性的对象是可以被感觉的存在事物,人无法通过感性器官来感知如精神般的无广延、不存在的事物,正如人无法感知到上帝的存在。这样的话,费尔巴哈否认了莱布尼茨关于单子论中事物的一般性质,即由精神性的单子所构成的普遍本质。也就是说,存在才是物体的共性(一般),而事物之间的差异则是特性(特别)。世界的万物都不是独一无二的,都存在于世界上,并且被具有感性能力的人类所感知,这也是基于经验的结论。
综上所述,费尔巴哈首先批判了莱布尼茨本体论中关于“本质”与“现象”之间的联系。他以人类学与历史学的实践经验,质疑最高精神实体——上帝的存在;接着通过对客体与主体的表述,点明莱布尼茨无法调解作为无广延的本质与有广延的现象之间的联系。其次批判了莱布尼茨本体论中关于“一般”与“个别”之间的联系。费尔巴哈通过人的感性认知与理性认识否定了莱布尼茨对感性的否定,也取消了莱布尼茨对理性的无限推崇,最后将物质的一般共性与特殊个性都归结于感性存在的本体本身,取消了莱布尼茨精神单子为生成万物的本体观。
费尔巴哈“创立了真正的唯物主义和实在的科学”[3]200,打破了西方哲学界追求精神实体的迷梦。他提出了“物质是真实”的世界观,从科学、经验的角度诠释精神实体的依赖性:只有依赖具有广延、可感性的物质实体,精神存在、理性存在才得以可能。同时,费尔巴哈认同莱布尼茨单子论中与近代科学发现中原子的相似性,并且发现了物体之间的联系性,并赞同莱布尼茨关于物体共性为存在的描述。在哲学史中,费尔巴哈重提莱布尼茨本体论为后来唯物主义哲学发展提供了良好的构思与基石。马克思从费尔巴哈感性直观与实践之间的区别入手,批判感性直观未能与理性活动建立联系的局限性,对费尔巴哈本体论批判进行再批判与反思。
首先,在对本体本质的定义上,虽然费尔巴哈建立以可感物质实体为主的本体论,但他过于贬低精神的重要性与独特性,没有准确认识到意识对于物质的能动作用。费尔巴哈承认理性可以加工感性,为感性“提供名称以记住”,但他没有意识到,无论是“加工感性”,还是“提供名称”,仅凭感性直观是无法做到的。费尔巴哈唯物主义本体论最大的局限性并不是彻底否认精神实体的可能性,贬斥精神的地位,而是割裂了具有主观能动性的意识对客观实在性的物质进行的反作用,因此也否定了意识作为认识工具的作用。在毛泽东看来,意识的功能是“将丰富的感觉材料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地改造制作功夫,造成概念和理论的系统”[4],但费尔巴哈却没有认识到意识的具体作用。可以说,费尔巴哈同莱布尼茨一样,莱布尼茨否定物质实体,反对感性的作用与重要性;而费尔巴哈过于反对理性的作用与重要性。马克思评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想要研究跟思想、客体确实不同的感性客体,但是他没有把人的活动本身理解为对象性的[gegenständliche]活动。”[3]499费尔巴哈为建构起形而上的本体论体系而割裂了感性与理性的辩证关系,暴露出了他的本体论局限性。
其次,费尔巴哈在普遍性与特殊性的关系上,认为事物的普遍性在于存在。抽象的思维,譬如理性整理出来的“词语”,虽然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让人们留下印象,但这种抽象的思维则是在最狭隘的意义上了解事物,限制头脑。可以说,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其感性直观。马克思认为这种直观必然使费尔巴哈碰到与他的意识和他的感觉相矛盾的东西。费尔巴哈并没有意识到,人类真正的个性在于实践。在马克思看来,思维与实践是辩证统一的,通过实践将感性直观与理性认识联系起来、将人类社会与自然社会连结起来、将客体与主体连结起来、将肉体与精神连结起来。费尔巴哈从人类学与历史学的角度来审视作为人的独特性,但并没有从人类文明发展历史中总结出人作为物质实体与自然界实体的差别,即实践。
最后,在回应“一般”与“个别”的关系中,费尔巴哈从人本角度出发,认为人的“个别”差异在于感性直观,而忽视了人的实践本质,割裂了精神与物质的联系,将被动的客体抽象地发展,使其唯物主义思想显现出不彻底性。马克思指出了费尔巴哈唯物主义思想的局限性,“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义相反,唯心主义却把能动的方面抽象地发展了,当然,唯心主义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3]499
此时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仍然是不成熟的唯物主义,出现本体论独断化的倾向,过度贬斥精神的作用。在对人与自然事物的区别中,虽然“存在”确实为所有存在着的事物的本质,但因费尔巴哈对感性直观的过度重视,忽略了实践的作用及其与精神、客体、自然世界等联系性,也步入了极端化的桎梏之中。
费尔巴哈师从黑格尔,拥有成熟的唯心主义哲学思想积累。在《对莱布尼茨的叙述、分析和批判》中,可以从费尔巴哈对莱布尼茨本体论与神学的批判中,探索他的思想发展历程。正如莱布尼茨所说,“自然界从不飞跃”,可以说“哲学家也从不飞跃”。费尔巴哈本体论为马克思辩证唯物论提供了良好的思路。了解费尔巴哈对于唯心主义哲学的批判与继承,才能更好地了解他的唯物主义思想起源与发展,才能更加深入地了解辩证唯物主义的发展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