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宇
(河北经贸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石家庄 050061)
20世纪70年代,整个西方马克思主义学派出现了一次重大的转向,就研究领域而言,其视域不再仅限于哲学,而是扩展到了经济学、生态学、政治学等众多学科。美国詹姆斯·奥康纳(James O’Connor)是促成这一转向的学者之一,他先后结合经济学、生态学两大学科,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崩溃原因进行重新探索,形成了经济批判与生态批判两大思想成果。
奥康纳以研究资本主义制度的危机而闻名于西方马克思主义学界,关于经济危机的成因,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主要有五大学说,分别为比例失调论、消费不足论、国家财政危机论、经济长波论、资本有机构成提高论[1]。其中,国家财政危机论当属奥康纳的论调。奥康纳于1973年出版了《国家的财政危机》一书,在这部著作中,他提到现代西方国家的两大职能,即政治合法化职能和资本积累职能,二者构成了无法化解的悖论,最终导致西方国家面临日趋严重的财政危机。
首先,国家具有政治合法化和资本积累两大职能。任何国家政府的长久统治都需要向民众证明自身的合法性,奥康纳认为国家所要履行的政治合法化职能就是“必须努力维护社会和谐或者为实现社会和谐创造条件”[2]5。然而该职能的履行需要国家有足够的经济盈余,因此国家又必须履行资本积累职能,即要“努力维护或者创造能够有利可图地进行资本积累的条件”[2]5。资本积累职能与政治合法化职能不可分割,共同构成现代资本主义国家运行的支撑性条件。
其次,对应着国家的两大职能,奥康纳又将国家的财政支出分为两种范畴,即社会费用和社会资本。社会费用对应于国家的合法化职能,统治阶级若想维持自身的合法性,就必须依靠社会费用来缓和阶级矛盾,典型的例子是福利制度。而社会资本对应于国家的资本积累职能,专门服务于私人资本的积累,具有间接的生产性。它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社会投资资本,它是“提高给定劳动力数量生产率和利润率的项目与服务”[2]6;另一种是社会消费资本,它是“降低劳动力再生产成本并提高利润率的项目和服务”[2]6。也就是说,资本在生产过程中采取生产资料和劳动力两种形态。关于生产资料的那一部分,国家会通过社会投资资本支出(如国家融资建设的工业开发园区等)来帮助其提高生产效率;而针对劳动力部分,国家通过社会消费资本支出(如公共医疗事业、社会保险等)来帮助其降低劳动力的再生产费用。
奥康纳通过上述的“国家的两大职能”和“财政的两种支出”具体描述了西方国家发生财政危机的必然性。
他的第一个论点是国家财政支出的扩张和垄断资本的扩张互为因果。垄断资本的扩张导致政府的社会投资支出、社会消费支出和社会费用支出上涨。具体说来,第一,导致社会投资支出上涨。资本积累需要耗费巨额资金来修筑交通、通信等基础设施,这些费用对于单个资本来说无法承担,于是国家为了履行其积累职能就要承担一部分费用,因此社会投资支出上涨。第二,导致社会消费支出上涨。劳动力成本对于资本积累至关重要,然而现实中许多因素导致劳动力成本呈现不断上涨的趋势,奥康纳认为劳工运动是最典型的因素。具体说来,垄断部门最易导致工会的产生,这是由于垄断部门对劳动力的需求相对无弹性,产业的垄断化总是伴随着工会力量的壮大。而劳工运动的活跃就意味着劳动力成本的高昂,同时也就意味着资本积累受到阻碍。汽车之城底特律的衰败恰恰能够印证此说法,由于劳动力成本过于高昂,底特律的汽车产业纷纷外移,同时地方政府部门也失去了重要的税收来源。因此,为了防止资本外流,国家必须通过为社会提供公共品(如社会保险、公共医疗、学校教育等费用),维持劳动力的再生产,这就导致了社会消费费用的上涨。第三,导致社会费用支出上涨。资本无限追逐剩余价值的本性使得资本有机构成不断提高,进而导致大量劳动者失业,失业问题对社会秩序构成了严重的威胁,同时也让政府的合法性受到质疑。国家为了履行其合法化职能,必须将一部分财政开支用于失业救济、以工代赈等项目,于是,社会费用支出也随之上涨。垄断资本的扩张又是国家财政支出扩张的“果”。这是因为,在上述的过程中,国家为资本积累承担部分成本,即奥康纳所说的资本成本的社会化,成本的降低为资本积累的扩张扫清了障碍。
奥康纳第二个论点是国家财政支出的扩张会带来危机的趋势。一方面,财政支出的扩张无法依靠收入来平衡。奥康纳认为,之所以会出现国家财政支出的增长快于筹款手段增长的情况,是因为在资本主义私有制条件下“虽然国家对越来越多的资本成本进行了社会化,但社会剩余(包括利润在内)继续被私人占有”[2]8。征税虽然是对社会剩余进行重新分配的手段,但是全球化时代,“国家的征税能力因为资本增殖场所的外移而受到挑战,国家赖以调整经济政策、干预社会分配的能力随之被削弱”[3]。另一方面,财政收支因为掺杂着各种利益集团的斗争而缺失理性。税收负担的分配并不是由市场法则决定,财政支出的数量严重被阶级、群体之间斗争所左右,资本家需要更多的社会资本支出,工人阶级需要更多的社会消费支出,失业者和穷人需要更多的社会费用支出,他们各自派出利益代表在政治系统中将诉求合法化,最终让财政政策的安排变得高度非理性。
一如之前危机的研究思路,奥康纳在20世纪90年代把研究的视角转向了生态领域。生态视角与经济视角看似是两个完全独立的视角,然而却有着紧密的关联。之所以出现了视角的切换,是因为奥康纳看到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间,一方面,“环境和社会问题的增加已经超过了任何一种理性的预计”[4]2;另一方面,“那种对资本和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及社会性的规范形式……在新自由派政府的手里,已经部分地或全部地被解除了”[4]2。也就是说,随着西方国家步入到发达的工业社会,生态问题突然跃升成为社会普遍关注的焦点。并且随着新自由主义思潮的泛滥,国家普遍抑制了干预的冲动,以往对两大职能的履行策略发生了改变,进而延缓了财政危机的爆发趋势。由此,奥康纳意识到,过去从经济视角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已然失去力度,为了弥补这一缺失,他主张建构一种生态批判理论。正是在对资本主义制度进行生态批判的过程中,奥康纳看到了西方国家在维持人与自然可持续性关系中的软弱性。在1998年出版的《自然的理由》一书中,奥康纳集中阐述了从生态视角对西方国家的批判。
奥康纳认为资本积累建立在生产率不断提高的基础之上,而“生产率的增长意味着一定的雇佣劳动量能够加工比以前更多的原料”[4]290。在经济正常运行的情况下,不管原材料的成本高低,资本都会扩大对原材料的开发和使用。因为当原材料价格相对便宜时,“利润率就会相对地上升,从而对资源的需求以及积累的过程就会相对地加快”[4]291,而当原材料价格相对较高时,“资本的投资就将被用来把它们的成本降低下来,或者发展出某种办法以使它们的使用效率更高”[4]291,进而利润率的恢复又会导致新一轮的对原材料的需求。而在经济运行出现危机时,奥康纳认为资本积累依旧会加快对原材料的耗费,他从两大部类的角度对此进行论证。主流经济学家把第二部类的资本对第一部类产品(生产资料)的需求看成是由消费者的需求决定的,因此他们认为当经济出现停滞时,消费需求下降会导致第一部类的产品滞销,进而对原材料的开采速度也会放缓。奥康纳认为这种观点与现实相反,真实情况是当经济停滞时,第一部类的工业部门会被“更为便宜的能源、更好的机器、更为先进的技术以及一条龙式服务等方面大大增加的订单所激活”[4]288,因为几乎所有的资本在缩减生产时,并不会等到市场转良后再考虑利润,而是时刻都在考虑利润,所以它们一边会缩减生产以避免损失,另一边会压低成本以恢复利润。因此,在经济出现停滞时,两大部类的资本会增加对第一部类的产品的需求,而第一部类产品的生产也恰恰是“最有害于自然界的”[4]291。
对于资本积累导致的生态问题,西方国家并不能采取强硬的措施。这种软弱性在奥康纳看来有三点表现。其一,资本主义若想实现可持续性发展首先就需要“拥有在全球范围内进行宏观经济调控的能力”[4]385,然而,正如奥康纳在国家财政危机理论中所分析的,如果资本主义国家依旧遵循二战以来的国家干预模式,就会陷入严重的职能冲突中。迫于冲突的压力,国家凯恩斯主义(1)“凯恩斯主义”(也称“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建立在凯恩斯著作《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的思想基础上的经济理论。主张国家采用扩张性的经济政策,通过增加需求促进经济增长。即扩大政府开支,实行赤字财政,刺激经济,维持繁荣。凯恩斯的经济理论指出,宏观的经济趋向会制约个人的特定行为。从20世纪70年末期走向了自我解体,也正是在此时,以反对国家过多干预为口号的新自由主义(2)新自由主义(Neoliberalism):英国现代政治思想的主要派别,其反对国家对于国内经济的干预,主张在新的历史时期维护个人自由,调解社会矛盾,维护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制度。因而成为一种经济自由主义的复苏形式,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在国际的经济政策上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思潮逐渐成为西方国家在政治决策中的主要遵循。其二,资本主义若想实现可持续性发展就需要让劳动力、自然资源及市政基础设施在“恰当的时间和地点,以适当的数量和质量,按合适的虚拟价格出现”[4]389。由于这一举措会抬高资本积累的成本,所以资本本身不可能主动去完成,于是只能依靠国家来调控。然而国家的调控能力有限,这体现在,如果国家就生态问题对资本施压,那么会造成以生产不足为特征的经济危机;如果国家为激励资本绿色转型而将成本社会化,那么将会带来财政或债务上的压力。其三,政治的多元主义与妥协性使得国家的治理政策、机制难以连贯。“在所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那种致力于生态、市政和社会的总体规划的国家机构或社团型的环境规划机制是不存在的。”[4]395资本主义国家中既有秉持着深绿、浅绿及红绿伦理观(3)深绿、浅绿及红绿伦理观:即20世纪60、70年代以来首先在欧美国家兴起、如今已扩展到世界范围的广义的“绿色运动”或环境政治。大致划分为3个组成部分:以生态中心主义哲学价值观为核心的“深绿”运动、以经济技术手段革新为核心的“浅绿”运动和以资本主义经济政治制度替代为核心的“红绿”运动。的政治代表,也有反生态的、反城市规划的资本的政治代表,这种多元主义与妥协性的政治逻辑让总体性的环保、市政和社会规划难以实现。
当前,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通过大规模举债来化解财政危机,此行径对全球安全构成严重威胁。美国奉行霸权主义的动因之一可以追溯其政府债务问题。从里根政府开始,美国政府的财政赤字大幅提升,在40年间,美国联邦政府只有在克林顿时期出现了几年的财政盈余,其余年份均为赤字。为了平衡预算,美国政府早已不再单独依靠税收,而是不断去提高债务上限。正是不断扩大的债务规模使得美国可以如期履行合法化职能和积累职能,之所以这种做法可以持续,是因为美债的信用可以确保美国在市场上持续获得低利息的融资。美债的信用由美元作为世界第一大货币的地位决定,而美元的地位又取决于美国的综合国力,因此假如美国的世界地位被取代,那么美元的地位将难以为继,美债的信用也会随之衰颓,进而美国的财政危机将会全面爆发。因此,为了防止这种局面的出现,美国政府必须确保美国的世界地位,如果说在发生财政危机之前的霸权主义主要是基于资本的扩张,那么步入财政危机之后的霸权主义则主要是为了资本的自救,这种霸权主义更具活跃性、不可妥协性。于是可以不断地看到,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为了确保各自的国际地位,不仅遏制着新兴国家力量的崛起,而且在集团内部也有着激烈的斗争。欧美国家对我国新兴产业发展的遏制、美国对欧盟与俄罗斯贸易合作的遏止等,无一不是这种霸权主义的现实展开。为此,我们必须要加强警惕,洞悉当今霸权主义背后的真实动因,谋划更具针对性的国际战略。
曾有人认为欧美发达国家的生态环境要优于发展中国家,这种想法萌生之根源在于没有看到生态殖民主义的存在。西方国家由于无力处理国内经济与生态环境之间的关系,所以只好祸水东引,将资源消耗大、污染性强的产业或产业中的某一环节迁移至发展中国家,通过外部的生态掠夺来缓解内部的生态矛盾。在这一过程中,西方国家利用占据的科技、军事、经济方面的优势,保障资本在发展中国家大肆地收益内在化与成本外在化,造成了他国严重的生态破坏。生态殖民主义是一种新型的没有殖民地的殖民主义,其隐蔽性之高常常令人难以察觉,因此需要加强警惕;另一需要警惕的是生态帝国主义。如果说生态殖民主义是经济上的剥削,那么生态帝国主义则是政治上的压迫。西方国家奉行的生态帝国主义表现为“基于超强军事与经济实力的国际环境治理秩序与交往中的帝国式‘肆意妄为’或‘唯我独尊’,还同时包含着政策议题设定、理论话语阐释、经济技术路径供给等层面的国际生态霸权性或排斥性话语、制度与力量”[5]。其根本动因是确保政府在全球环境治理的新形势下如期履行资本积累职能。为此,我们应该在国际合作中对西方政府特定的政治前提和预期保持敏锐的洞察力。
奥康纳的经济批判与生态批判具有一定的理论价值。其经济批判延续了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危机的分析思路,在一定意义上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在国家垄断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延伸。其生态批判是马克思主义时代化的体现,生态问题已然成为时代之问,奥康纳打开马克思主义分析现代国家危机的生态视域,无疑是回答生态之问的有益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