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 麦

曹明雄

老杨头起了个夜，就怎么也睡不着了。他看了下床头的钟，四点不到，离天亮还有会儿。往常，他与老伴唠唠嗑，一晃时间也就过去了。现在，偌大的房里就他一人，窗外漆黑。

老杨头闭眼，让眼珠在眼底画“米”字。这是老伴教他的，睡不着时就闭眼画“米”字，画着画着，人就睡着了。老杨头辗转反侧，“米”字不知画了多少遍，可睡意就像被老伴带走了一样，不管怎么也睡不着。不知挨了多久，窗外的一只花喜鹊开始喳喳叫了。又过了一会儿，各种鸟的声音都起来了。老杨头嘀咕：“鸟比人勤快。”他开了灯，穿了件厚外套起床。

虽说是小雪节气，可天暖和得像小阳春，就早晚气温低一些，须穿厚外套。老杨去年過的七十，依然走路似风，背不驼，牙齐整，头发也只有两鬓有些发白。

今天要去喊麦，他特意打了八个荷包蛋。白色的蛋清裹着蛋黄，像八个元宝浮在碗中。想起荷包蛋，他就感到幸福。第一次上麦子家，新姑爷上门，麦子娘一下打了十六个荷包蛋，没有一个蛋黄是散的，和今天的一模一样。麦子娘看麦子，麦子看老杨，老杨埋头苦干，一气儿将蛋吃完，连汤也喝了个精光。麦子娘抿嘴笑，老杨与麦子也抿嘴笑。

家里没有喂猪，也没养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老杨锁好门，悠悠然朝着河滩地走。

太阳像个大蛋黄，红彤彤的，悬在河堤上。路边的麦子刚冒头，若隐若现，远看一垄垄浅绿，近看却是黄色的碎土，黄里嵌些绿。每年这时，老杨都爱喊麦，他说：“麦子也像人一样，需要呼唤。人一喊，麦子就苏醒了，根分蘖，秆上蹿，叶使劲，麦子就在地里长牢了。”

老杨爱喊麦，还有一个原因：他的妻子是喊麦喊来的。那天，老杨瞅着河对岸，想看自己的声音有多大，能传多远。他站在河滩地上，河中沙滩上枯萎的芦苇在眼前晃，身边嫩绿的麦子长势喜人。他深吸一口气，将双手拢在嘴边做喇叭状：“哦——嗬——，麦苗青，苇叶黄，麦子麦子你快长。”他连喊了几遍，声音一遍比一遍大。风扯着他的头发呼呼响，河水哗啦哗啦，忽然，他隐约听到有声音回应：“哎——嗨——，麦苗青，苇叶黄，鱼儿鱼儿君莫慌。”正迟疑间，芦苇荡里划出一小渔船，一红袄女子手持竹篙，用力向岸边撑来。近了，两人四目相对，不禁都红了脸。

老杨知道了女子名叫小麦，小麦也知道了眼前的青年姓杨。老杨陪小麦捕鱼，小麦陪老杨喊麦。一晃，彼时的小杨成了老杨，小麦也不小了，当奶奶了。儿子让老杨与老伴一起进城带孙子，可老杨说什么也撇不下那几亩河滩地，而且他受不了城里生活的拘谨。他说：“城里有啥好？椅子脚还包个套，生怕弄出了声响。我在村里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想怎么喊就怎么喊。”

老伴小麦跟儿子进城了，才开始老杨不适应，吃饭不香，干啥都没劲。直到播了冬小麦，老杨看到小麦破土了，想着要喊麦了，心中才有了着落。

路上不时有人与老杨打招呼：“老杨叔，早饭吃了？”“老杨，干啥去？”……老杨想回答，又觉得别人只是打声招呼，于是他就笑笑，算是回了话。也有人了解他，说：“老杨，去喊麦呀？”老杨哈哈笑：“去喊麦。对的，喊一下，麦长得快。”对方又说：“去喊麦？想麦嫂子了吧！哈哈。”老杨也不介意，仍笑笑，算回了话。

河滩地到了，太阳也升高了。老杨蹲下身子，用指尖轻轻触着那一株株麦苗，用手捧起沙土，将它们撒向那些麦苗，像在为自己的孩子举行一场沙浴一般。那些麦子仿佛一棵棵拱着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它们有的手牵着手，有的拥抱在一起……

老杨抬头望，远处是一座新修的公路桥，桥上车水马龙；旁边是一个港口，各种货物井然有序地装卸；堤面正进行防汛护坡整治与通道硬化……老村主任的话在耳边响起：“老杨啊，河滩那地要拿出来，那是泄洪通道。你是老党员，可要带下头。”

老杨头望着越升越高的太阳，心里说：“再收这一季，这一季收了就坚决不种了。”他仿佛看见老伴在向他笑，他也笑自己，种了一辈子，也可以丢手了。

老杨拍了拍手上的灰，扯了扯衣襟，将手拢在嘴边：“麦——子——”声音一下被风吞噬。快过年了，老伴说过年就回来。

[责任编辑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