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琪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呢?如果说猫的眼神冰冷、狗的眼神火热,那么坨坨的眼神就如温暾水一般,有包容,有遗憾,还有一丝困惑,好像看透了什么,又好像诉说着什么。
他第一次认真看坨坨是在黄昏时分的家里。窗外的夕阳将整个天空涂成了橘红色,室内也被夕阳的光线浸染,这时坨坨便从这片橘红色中凸显出来。
坨坨的眼神像夕阳,他得出结论。
坨坨是他亲戚老马的宠物狗。老马夫妇俩要去川藏线自驾游,正值暑假,他的单身宿舍成了最好的寄养处。
坨坨他是认识的。一年前,他与老马夫妇吃饭,饭局半途老马突然盯住他问:“烧鸡你还吃不吃?”他摇摇头,老马当即伸手撕下一块,将手迅速伸至桌底下。零星的白色从桌布里露出,他这才发现桌下有条狗。
真不怪他迟钝。坨坨是贵宾犬,体型非常小,老马一只手就可将它轻松举起。那时坨坨在他眼里就像一团小棉花,面目模糊。
对于照看坨坨,他有些忧心,毕竟坨坨已是十三岁高龄,相当于人类七十多了。刚刚他从老马手里接过坨坨时,发现坨坨比他想象中还要轻。它的鼻子碰了下他的手臂,湿湿的触感转瞬即逝。
进了他家,坨坨并不见外,拘谨了不一会儿就开始四处“巡查”。里里外外探究了一番,天也黑了下来,坨坨终于累了,在他的脚边睡了。那睡姿显示出坨坨十分有安全感,看来它已经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夜晚,他关上电视准备休息,坨坨却用那双充满故事的眼睛望着他。他吓了一跳,突然想起老马说过坨坨睡前还得再遛一次,否则憋得慌。
他带着坨坨下楼。
任教三年,这是他第一次在凌晨的校园漫步。夜色如水,微风阵阵,周遭树木轻轻起伏,像蔓延开来的水纹。一阵花香漾开,是淡淡的桂花香。他的心也泛起波澜,仿佛世界只剩下了他和坨坨。这奇妙的感觉让他有些幸福,好像这儿不是学校,也没有人认识他。
坨坨的腿脚不好,走起路来有些颠簸,可当它跑起来时,便一丝暮气都没有了,活像个小马驹。坨坨还是个思想家——它不时驻足思考,眼睛望着缥缈的远方,半天一动不动,那模样比许多人都深沉,仿佛掉入了时间的深潭。他也不敢催促,就在一旁默默等着。
一天下午,他和往常一样遛狗。那日坨坨颇有兴致,迟迟不愿回家,在一小块草坪上来来回回地兜圈,不时陷入沉思。
一团阴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那是一个人,一个他认识的人。他下意识地想躲,希望逃避即将到来的相遇。可是坨坨就在此时显示出强大的主见——任凭他怎么拉拽狗绳,坨坨都一动不动。这么小的身子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他不明白。
来不及了,他看着一双鞋朝他走来。新潮的荧光球鞋在太阳底下变色,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而他自己穿的是一双已经磨旧泛黄的白球鞋,灰头土脸的。
荧光球鞋停下了。他抬头,看见了宁远,以及帅帅——一条德国牧羊犬。
宁远是和他同期来的青年教师,带班成绩数一数二,既受学生欢迎,又被领导重视。宁远在校道上与帅帅并排行走,神气活现的身影让他印象深刻。
“它叫什么名字?”宁远问他,眼睛却望着坨坨。
“坨坨,我亲戚的狗。”
宁远又抛出一些问题,有关于狗的,也有关于他的。他含糊地回答着,希望尽快将这对话应付过去。帅帅和坨坨在草坪上互动——主要是帅帅围着坨坨转圈,坨坨几乎无视它。或许是被坨坨的态度激怒了,转了几圈之后,帅帅毫无征兆地吼叫了一声。那声音像从地底下传来的,极富威慑力,连他都吓得一抖。
可坨坨一动不动,没有半点儿惧色,望着远方,似在沉思。
最终,宁远半哄半拽地拉走了帅帅,背影有些狼狈。
晚上他到小超市买青菜,顺便给坨坨买了火腿肠,以往他只给坨坨吃老马带来的狗粮。坨坨一边吃火腿肠一边蹭他的手,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活力。他与坨坨对视了一眼。坨坨的眼神是智慧的,他很笃定。
不知不觉到了坨坨要离开的日子。
這半个月来,他俩的生物钟已几乎一致——同时醒来,同时入睡,甚至同时进食。坨坨的到来仿佛让他提前步入了幸福的老年生活。那感觉其实不错,他想。
听到喇叭声,他知道老马的车已经到了。他是个害怕郑重告别的人。压抑下心底的不舍,他若无其事地抱起坨坨下楼。
“圆满完成任务。”来到老马车前,他开玩笑道。
今天的风有些凉了,他出门时没披外套,这会儿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
“坨坨表现如何?”
“好,真挺好的。不过……坨坨的年纪和腿脚……”他像在喃喃自语。
“是的,老啦,恐怕只能再活个一两年了。”老马笑着回答。
他突然感伤起来。就在这时,坨坨将小脑袋探出车窗外,飞快地舔了一下他的手。他也碰了碰它湿漉漉的鼻子。
他觉得他们是老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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