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瓶
等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会议室,领导已经开始讲话。兜里的手机嗡嗡振动不停,我庆幸提前关掉了铃声。
在笔记本上装模作样地写下几个文字后,赶紧发信息:开会,会后回电话。
父亲住在老家黄桷坪。信息很快回过来:知道你开会,大干部不开会还叫大干部?
我哭笑不得。不知什么时候,老家的乡亲,包括父亲,都叫我“大干部”。其实,我连科长都不是。不过,在黄桷坪,像我这样在省级机关工作的,倒绝无仅有。我所在的单位也非什么要害实权单位,但每次我回老家,乡上的书记、乡长,无论如何都要请吃请喝。
信息很快又来了:会后赶快来电,急事。
领导讲的什么,我听得迷迷糊糊,父亲的信息让我心神不宁。
领导讲话结束,我硬着头皮给父亲打电话。
父亲要我找县上领导放人。
我的头嗡的一下就大了。我是谁啊?我有那么大的本事?父亲就喜欢揽这些破事,如果他在我面前,我一定好好数落他。
父亲给我上课:“儿啊,刘大伯救过你的命!做人得讲良心,千万不要忘本啊!忘了本,就是一堆臭狗屎,除了臭,什么都不是。”
我三岁那年得了场大病,人烧得像一块红通通的木炭。是刘大伯和父亲拉着一辆板车把我送到县医院,救了我一条小命。
事情很快弄清楚了。刘大伯的儿子刘高粱在广东打工,挣了一点儿钱,回家承包了数十亩荒地,种柠檬。柠檬树下,套种冬瓜。他给柠檬打农药,卡着时间点。农药的使用说明上说得很清楚:收获前半个月使用。打农药时,一些农药的雾剂喷洒在冬瓜上,他也没注意,当天卖了两千多斤出去。晚上,刘高粱煮冬瓜吃,吃完又吐又拉,才晓得出了问题,赶紧报告乡上。乡上赶紧报告县上。县上召开紧急会议,要求连夜把冬瓜追回。县领导大为光火: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说什么也要治治这家伙,先关起来再说!
火气差一点儿就冲破我的腦门,我没好气地对父亲说:“你以为你儿子是省领导啊?”
父亲不管我的恼怒,讨好地说:“只要你愿意,还是有办法的。”父亲提到我为老家筹集修路款的事:“当初不也是说不得行吗?一下功夫,还不是得行了!”
父亲想替我解除顾虑:“刘高粱本来就不该关,人家是讲良心。他不说,球事都没有!”父亲把声音拉得很高:“当官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公道!”他要我替刘高粱主持公道。他真以为我在省城当大干部了。
父亲给我打气:“没有要修路款难吧?要修路款那样的事情,还不是没有难倒你!”父亲对我替老家筹到修路款的事很得意。
提起筹集修路款,我气不打一处来。当时老家要修一条路,乡里的书记、乡长先是要父亲在电话里请我帮忙,后来干脆随父亲一起到省城来找我。
我毫不客气地予以拒绝了,但父亲虎着脸,要我想办法:“黄桷坪的事情不找你找谁?就你官大!再说,修路,积德行善呢!”
经不住父亲的纠缠,我到处找关系,花大半年时间,筹到了五十万元修路款。父亲像喝了蜜,表扬我:“只要肯干,哪有办不成的事情!”
我苦不堪言,为那五十万元修路款,我不知厚着脸皮作了多少揖磕了多少头。其实,作揖磕头算不了什么,但很多事情,揖作了,头磕了,就办得了吗?
修路款到位后,乡里的书记给父亲买了一双皮鞋。父亲到乡上赶集,次次都穿那双皮鞋,逢人就说:“乡里书记给我买的呢!”
对刘高粱被关这件事,父亲强硬得很。如果我不答应,今天,就和刘大伯到我家里来。
我只好把上次没有告诉他的事情和盘托出:为了筹到那五十万元修路款,瞒着吴晓娟,我自己掏了七千多元呢!我威胁他,如果吴晓娟晓得了,肯定要跟我离婚。
父亲叫起来:“千万不要给吴晓娟说!”父亲紧张了,他对吴晓娟这个儿媳很满意,他觉得我能娶到吴晓娟,是祖宗积德,祖坟冒烟了。
父亲说钱的事情他来想办法。
父亲哪有钱?要有钱,我贷款买房子时早给我了!我赶紧制止说:“您老人家千万别去找乡上要钱啊!”
父亲生气了,叫嚷道:“找乡上要钱?笑话!我会吗?”
第二天,父亲给我打来八千元。
父亲把他的柏木棺材卖了。
父亲的电话也很快来了:“刘大伯的忙,一定要帮啊!”他告诉我,帮刘大伯,该花的钱尽管花,他会一分不少打给我。
我十分后悔,真不该告诉父亲我自付七千多元的事情。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他。可他或许还以为,我不帮刘大伯,是怕自己掏腰包呢!
我赶紧告诉父亲:“刘大伯的忙,我一定帮!钱,千万不要再打了。”
这一次,父亲卖掉了棺材。我真担心,下一次,他就把老屋给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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