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刚
一
在今天的文学现场,批评开始高度的体制化了。在这个由作者、出版商、官方机构、批评家、期刊发表平台,以及读者共同构成的文学流通体系中,作家们更像是文学产品的原料提供者,作为“幕后金主”的出版方承担文学的生产和销售工作,而批评家更像是广告商,他们与期刊杂志一道承担了文学成品的推广环节,并配合出版方将产品推销给作为消费终端的读者手里。因此对于作者和出版方来说,无论是追求经济效益(销售量)还是追求社会效益(评奖),都高度依赖批评家的密切合作。在此,要想成为一位合格的推销者,批评家不仅要“有才”,能写能说,还得“有颜”,他们随时都得抛头露脸,得经受这个“看脸”时代的重重考验。此外,还得会表演,如果能讲段子,会说“脱口秀”,那就再好不过了。当越来越多的作家开始直播带货时,批评家也在谋求“破圈”……
当批评家深度嵌入到这样的批评体制之中时,批评的弊端想必是一目了然的,批评的“甜蜜化”和“软文化”也就不可避免。聪明的批评家,总是擅长操弄成色不一的所谓“甜蜜的批评”。为了一些散碎银两,他们甘愿充当书商的“帮闲”,不惜让批评沦为沿街叫卖的吆喝。“分赃不匀狗咬狗,槽里无食猪拱猪”,有人曾如此奚落所谓的批评界。在等价交换的市场原则面前,批评已然失去了它理应具有的品格和力量,节操尚且不保,遑论什么尊严。批评的颜面正在丧尽,批评家不过是卑微的乞食者,或是流落街头的“没皮没脸的杂耍艺人”。
今天的文学批评,包含着太多的“奴颜”和“媚骨”。从这个角度来看,倘若说文学批评到了最危险的时刻,想必并不是危言耸听。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能够真切地感受到鲁迅先生的教诲所具有的振聋发聩的时代意义。先生早就提醒过我们,批评是应该有“筋骨”的。批评的战斗性,恰是其“筋骨”的体现。在鲁迅先生那里,文学批评总是被寄予“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的鲜明倾向。如他在《华盖集·题记》中所言的,“我早就很希望中国的青年站出来,对于中国的社会,文明,都毫无忌惮地加以批评”。为此,他对真正的“文人”提出了要求,他们应该“像热烈地主张着所是一样,热烈地攻击着所非,像热烈地拥抱着所爱一样,更热烈地拥抱着所憎”,“不但要以热烈的憎,向‘异己者进攻,还得以热烈的憎向‘死的说教者抗战”。在此,将“文人”置换为批评家,显然是更加恰切的。在《批评家与创作家》一文中,鲁迅对批评有着更加透彻的阐释:“文艺必须有批评;批评如果不对了,就得用批评来抗争,这才能够使文艺和批评一同前进,如果一律掩住嘴,算是文坛已经干净,那所得的结果倒是要相反的。”在鲁迅看来,文学批评是一项严肃而切实的工作,批评是有“筋骨”的。
二
然而面对今天的文学批评,在反对阿谀奉承、庸俗吹捧,倡导“批评精神”,增强朝气锐气,做好“剜烂苹果”的工作的同时,也要警惕出现截然相反的状况。因为有时候,批评家也会“滥用批评的权威”。
让我们再次回到鲁迅先生那里。先生也曾旗帜鲜明地反对将文学批评变成一种排斥“异己”的符咒。在他看来,文艺固然需要批评,但不需要“恶意”的酷评。如他在《坟·未有天才之前》中所说的,“目下就出了许多批评家,可惜他们之中很有不少是不平家,不像批评家,作品才到面前,便恨恨地磨墨”,因此必须警惕的是,“恶意的批评家在嫩苗的地上驰马”。对于那些恶意满满的“酷评”,“无论打着什么旗子的批评,都可以置之不理的”。
鲁迅一方面批判了所谓“含泪”的批评,认为“批评文艺,万不能以眼泪的多少来定是非。文艺界可以收到创作家的眼泪,而沾了批评家的眼泪却是污点”。另一方面又批判了所谓“谩骂”的批评,要求真正的批评家,“必须止于嘲骂,止于热骂”。与此同时,他认为文学批评需要“批评家就事论事”,需要“商量教训而不是批评”。鲁迅尤其厌恶那些以“鸣鞭为唯一业绩”而“摆出奴隶总管的架子”的批评家,认为他们“于中国也不但毫无用处,而且还有害的”。
面对今天的文学批评,重温鲁迅先生有关“必须止于嘲骂,止于热骂”的吁求,也显然有着别样的意义。需要看到的是,我们的批评一方面充斥着“奴颜”和“媚骨”,另一方面却又“酷评”如潮。这种看似分裂的状况,实质上却并不矛盾。以“鸣鞭”为能事的“酷评”,看似大义凛然,一腔正气,实则目的猥琐,别有用心,这不正是“流量为王”的年代里,哗众取宠者与“眼球经济”达成的无耻契约吗?
批评一方面需要体现其“筋骨”,需要批判的勇气与知识才能,另一方面同样需要“温度”,需要体贴入微的理解,充分体味创作的甘苦。因此,文学批评必须从客观对象出发,对于负面的东西予以否定、批判和摒弃,而对于正面的价值则要肯定、扶植和培育。鲁迅先生曾愤懑于当时的文学批评“对于青年作家的迎头痛击,冷笑,抹杀,却很少见诱掖奖劝的意思的批评”,这便体现出在“鼓励和切磋”的基础上,将“有意义之点,指示出来,使那意义格外分明、扩大”的重要意义。这也就是先生所说的“剪除恶草”和“浇灌佳花”的意义所在。
然而,如何将那“有意义之点”“格外分明、扩大”地指示出来?这恐怕还得回到我们今天反复强调的修辞化批评和文本细读上来。批评应该更多地关注文学的修辞,修辞化批评是从审美感受出发的批评。文字是修辞化批评的起点和进入方式,批评应该从文学感觉开始,由感觉向语言还原。把握语言最精妙最精微的地方,才能把文学作品的文学性释放出来。另外,还得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回到文本,去接近文本最能激发阅读兴趣和想象力的那些关节,从而打开文本无限丰富广阔的天地。理论批评,要以文学文本为中心,在审美判断的基础之上,以批评阐释的方式在文本内部,在精微的形式分析中,展开一种“瞬间”的开放性。这种瞬间的“开放性”,包容了由新的知识、思考以及面對新文学创作经验而产生的瞬间碰撞形成的致思方式。从这个意义上看,批评其实是一项高级智力活动,是一种敏锐的艺术感觉与复杂的知识的融合,需要在多种知识的综合运用中,始终回到文学本身,对创作有一种理解的温度。
三
总之,“举之上天”的“捧杀”与“按之入地”的“棒杀”,都不是文学批评应有的状态,也都极不利于作家的成长和批评的繁荣。这需要我们在批评的“筋骨”与“温度”之间,做更加辩证的思考。鲁迅在《热风·对于批评家的希望》中声称不敢指望批评家“于解剖裁判别人的作品之前,先将自己的精神来解剖裁判一回,看本身有无浅薄卑劣荒谬之处”,因为,“这事情是颇不容易的”。事实上,这里的难度恰恰在于一种“筋骨”与“温度”之间的“道德”难题。这不是简单的折中主义,而理应在二者之间引入第三个维度,即批评的文化使命。
批评是一项辛苦的事业。需要长期的训练,然而批评的价值究竟何在?通过以上有关批评的“筋骨”与“温度”的讨论,我们不难发现,批评的价值首先在于甄别。批评内在包含着评论与判断,即对于作品的缺点与错误提出意见。在此,批评家需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褒优贬劣、激浊扬清”,为此需要具有融通古今中外的文学眼光,熟知传统文学经验和世界文学经验,以及容纳文学多样性的情怀,进而发现作品的创新潜质。
其次在于阐释。批评并不是一项神秘的活动,它只是更为高明的阅读。批评者运用自己掌握的专业知识、理论体系和文学话语,对文本的意义进行更充分也更具有说服力的探究与解释,进而抵达作品内在的玄妙。在这个基础上,批评家将阐释的结论分享给所在的社群,进而获得知识或价值接受、检验乃至争鸣的契机,这便是对文学批评责任的初步描述。对于批评者来说,阅读的意义不仅在于获得一种个人意义上的“发现的愉悦”,更是对于群体的知识分享和意识形态统合。因而它需要警惕自身的“贵族化”,荡涤其不可一世的傲慢,不知所云的“文艺腔”,以及自我陶醉的唯美情调。
当然,不同的人对于批评有着不同的价值诉求,或是基于某种自娱自乐的游戏,寻找乐趣;或是基于个人化的阅读感受,通过移情的方式体验一种他人的生活,进而讲述自我的生存经验和人生启示,但也有人更为关注文学批评作为文化整体的功能意义,批评的文化使命在于它指向的是一种“文化的培养和精神的养成”。因此,它也理应具有一个遥远的总体性,一种意识形态的价值指向。
正是在文化使命的意义上,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所谓批评的“当代性”。它是与现实、与历史、乃至与未来高度相关的。当然,这种“当代性”并不是漫无边际的,它要求批评以文本为中心,在审美判断的基础之上,展开一种“瞬间”的开放性。这种开放性集中体现在对于社会、对于历史、对于现实,乃至对于未来的想象之中。它必须是历史的,同时也是审美的,必须将这种“瞬间”的开放性,建立在精微的形式分析上。这种以文学性为基础,建构在批评的“审美之维”上的理论穿透力,就像一双有力的手,推开文学的“众妙之门”,这扇门连接着文学的内与外。借助审美的中介,理论批评得以由内而外,迎向更开阔的世界,指向对社会、对历史、对现实,乃至对未来的阐释和想象。理论批评既具有审美的根基,又最大限度释放它的现实活力。
正是在文化使命的意义上,我们得以认真审视批评的主体问题。批评主体的自我定位,直接决定今天作为一个中国人,应该站在什么立场上批评。这也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批评与自我的关系,批评与世界的关系,批评与公共生活,乃至与更宽泛意义上的文化领导权之间的关系。文学批评理应承担它的文化使命,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充分理解鲁迅先生对于殷夫《孩儿塔》的评价,它“是东方的微光,是林中的响箭,是冬末的萌芽,是進军的第一步,是对于前驱者的爱的大纛,是对于摧残者的憎的丰碑”。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