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凌
一
在沿清河缭绕前行的一小段路程中,我们决定了要在此居住。
这是疫情第二年的初夏,我和青子从西安回到北京,打车去我先前租住的燕丹村。印象中的清河变了。先前坐地铁经过立水桥,桥下穿梭而过的水面是晦涩的,有时甚至发黑,河底铺着的蓝藻一类水草也颜色可疑,使人觉得“清河”这个名字成了某种反讽。它和我曾经和环保组织一块去探访过的北京市内其他河道并无区别,无非是污水渠、暗沟和淤泥的组合,称不上是一条活生生的河。
但在这个夏日,它宽广的河面看上去是青色的,水草也显出天然的翠绿,似乎终于赶上了自己的名字,成为一条真正的河流,而不只是进入主城区的分界。
第二天我们来立水桥附近看房子,很快租住了下来。在北京,我第一次离一条河流这样近。当天我就去河边散步了。
已是黄昏时分。光线穿过河对面的楼群和厂房,倒映在河面上,半明半暗。桥梁、树木和水坝增加了这些阴影的层次,却并没有使回光消失。一些人聚集在临水平台上钓鱼,用很长考究的杆子,身边装有水的防雨布鱼兜里多少都有收获,看来这条河里的水草养育出了不少的鱼。往上游不远有一座滚水坝,河水翻越坝沿奔腾而下,发出哗哗的巨响,汇成颜色较晦暗的深潭,我常常为此感到疑心,它的水质是否真的变好了,后来确认只是由于水坝阴影和潭底更茂密的水草。
河对岸是一带山坡,这个春末的季节,仍旧开着深浅的蓝白色花束,走近看是二月兰。它们像是野生的,沿着河岸绵延,让我有一种亲切的重逢感。前几年我在昌平燕丹村住的时候,四处田野上常常开放大片的二月兰,作为远离主城区的标志,不想又在五环附近遇见。这边河岸也没有多少整饬过的痕迹,茂盛的绿草如同动物毛皮起伏,交织着野生与驯化的痕迹,二月兰似乎也是这样一种介于野生和人工培植之间的景观。草皮之间不时有翻出的黑色泥土,看上去很丑陋,起初不明究竟,直到我遇到一个在翻掘蚯蚓的垂钓者。他们翻掘过后,并不会将草皮复归原位,以利于蚯蚓生息繁殖和他们下一次的所获。
沿着对岸往上游走,依旧是半人工半荒野的草坡,石板路从公路上时而弯曲下去,快到河边被茂密的灌木和野草覆盖,人只能勉强通过,过一段又冒出头来,周而复始。顺着河岸前行,会经过奥森公园的北园,一直往西能看到西山。从地图上看,清河发源于玉泉山脚下的旱河,经过青龙桥一直东来,下游则由东西而转南北,汇入更外围的温榆河。它算不上一条绵长宽阔的大河,像一个在大城市中感到不适的外来者,却称得上是一条真正的河流。
我在河边的日子很快多起来,后来又添了一条小狗。它出生在陕西户县乡下的狗场里,从西安托运到北京,终于从笼中出来时风尘仆仆,形容枯焦,当天傍晚就随我到河边遛弯,这条大河想必也安慰了它旅途的不安与疲惫。每天一早一晚,我们固定出现在河邊,成为众多人狗组合中的一对,路线则几乎是所有组合中最长的。
黄昏时分,我喜欢过桥沿着河岸往西走,顺着那些湮没了一半的荒草小径,经过灌木和两棵紧贴堤岸生长的树,一直走到下一道桥头附近,那里有一片连绵的青草坡地,就地坐上片刻。在这里,我看到了北京最好的晚霞。整个西天都彤红了,跟宽阔水面连在一起,像一幕戏剧盛大的终场。
观看这样的戏剧,总是会让人脱离眼下,触及到不可名状的预感,又没有一件是可以抓住的。真实的只有西山沉稳的影子,当天空的彤红渐变为深紫,再变而为浅绛,终于褪尽,它们靛青色的身影标示出了天空的界限,也是脚前这条河流的来源,让人从未来的预兆中抽身出来,回忆起渐渐消失的往昔。我会想到自己出生的小小山村,那里一度人烟阜盛,世代繁衍,眼下却已经没有了人户,我的人生剧情也已过半,慢慢走向收场。
这幕盛大戏剧的观众,往往只有我和小狗。桥上偶尔有人伫立,但他们的兴趣或许不在眺望晚霞,而是聆听附近某个男中音的引吭高歌。
这个男中音的独唱很执着,从夕阳西下起始,一直要唱到夜幕落定,晚霞的颜色从天边退去,但他的声带离想要攀爬的高度始终差一点儿,弄得很费劲,让人总是替他提着一点心。提得久了,就想要离开这里,依旧顺着草木茂盛的河边,回到栖居的租屋里去。这时沿岸路灯初上,楼群、厂房和闸口的阴影布下比白天柔和的阴影,除了穿过河边一些黑暗地带,路径是让人安心的。
清晨我大体会往另一边走,穿过立水桥底到河面更宽广的下游。通道低矮逼仄,河道变得阴暗,头顶轰隆作响,轻轨和大巴呼啸而过,带来桥板微微的颤抖,感觉走了很久才到达另一侧,河道重新出现在阳光下,变得更为迂缓宽阔。坡下是荒野,坡上是比较齐整的公园,靠桥头这边的铁栅门总是关闭,如果不绕远,需要跨过栏杆翻越进去。几乎所有人都这样做,从小伙子到看起来老态龙钟、根本无法爬高下低的老头老太。看着他们慢吞吞又一丝不苟的动作,彷佛回到了童年,认真地做着某项攀缘的游戏。
在立水桥面上穿梭的人群中,时常会有人停足伫立,趴着栏杆俯望桥下河面,水草在这一段特别青翠柔长,像是经过了特别的梳理,来呈现给路人。河流似乎是透明的,依稀能看见水草间游鱼穿梭来去,只是并无人在这座过于繁忙的桥上垂钓。
我有时疑心,这条河流的清澈从何而来,仅凭污染治理并不能达到眼下效果。就在立水桥下游一点儿的左手边,有时能闻到一股莫名的污水味儿,看下去并无排污口,而沿岸其他几处露出的污水口是干的,说明是一处偷排的暗渠。在开放二月兰的山坡下端,也有一小股黑臭的污水,携带垃圾进入河中。在水流减缓淤塞的大桥底,我看到过翻白死去的鱼,像肿胀的手掌那样漂浮在水面上,周围是发酵堆积的泡沫。这使我常常担忧,眼下的清澈只是尽力维持的表象,可能一夜之隔就会消失,回到当初污水沟渠的样子。后来我才明白,它的清澈别有来源。
这个来源远远比西山遥远,越过了彤红晚霞消失的天际,经过一千多公里流程,一直延伸到我的家乡,南水北调的水源地汉江。汉江水千里迢迢进京之后,并没有完全用于饮用或洗涤,而是有一部分注入了北京的江河湖池,改善生态水系。清河的来源靠近汉水入京的枢纽团城湖,就近补水冲刷,使它本身的压力大为缓解,汉水清澈温良的水质注入了这条河流的血管,成了它常年的品质。
当我忽然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在这条陌生河流旁的散步,每一步都有了归乡的意义。我明白了在草坡上眺望时,为何会想到生身的山村,想到那些已经无人汲取的水缸和小溪。总会有一滴水经过千山万水的跋涉,最终来到我这远离家乡的游子脚前,或者进入我清晨拧开的水龙头。
这不再只是一条北京五环外的河流。
二
我发现了一只死乌龟,在开过二月兰的那段河岸。
这是初夏的日子,乌龟壳是扣着的,壳上染了青绿的苔癣,看上去还大体完好,似乎刚刚死去不久。但翻过来一看,已经完全腐烂了,孳生着密麻麻的小虫,是它逝去生命最后的养育成果。
我想到了在家乡山坡上,偶尔看见死去的小麂子,也是这样的脸朝下,或许是在被猎狗追逐的奔跑中累死的,看上去大体完好。但翻过来一看,下面也是密麻麻的昆虫,以之作为最后的养料。
我把它们再翻回去,充当更微小族类生灵的庇护。
这只乌龟是怎样来到这里,如何死去的?是有人来清河里放生的吗?不论如何,它死去了,这样地撂在岸上,或许出自另外一只人手的伤害。这样的加害,在这条河边并不鲜见。
在往上游散步的那段河边,我见过好几次被倾倒在岸上的小鱼。一次会有几十上百条。手持网兜沿河捞鱼的人,贴河底一兜子铲起来,看看里面大都是小鱼,顺手往岸上一倒,捡走了一两条能上手的,其它就弃置在草坡上,任凭它们渴水挣扎死去。我经过的时候已不见捞鱼者的身影,大约已为时不短,多数的小鱼已经死去,鼓着不瞑的眼睛,但还有零星的在翕动鳃帮,或是用最后残余的力气,做着微弱的跳跃。
我把尚有一丝活气的几条捡起来,扔回水里,也不知它们能否活过来。更多的时候,所有的小鱼都死去了,什么也无可挽回。死去的小鱼留在草丛里慢慢腐烂,偶尔瞥见最后一丝银白,因为生前吃草,体型单薄,烂掉了也没有太大的气味,就这样无声息地消灭了。
河岸偶遇的也有活着的生灵,除了灌木丛中疏忽来去的流浪猫, 还有草丛中的刺猬。
我是到北京后才认识刺猬的,住在燕丹村的时候,秋天或者开春去北边田野里散步,总能在收割后的苜蓿地或者还没长起来的草丛里看到它,爬动时有沙沙的声响,听到人的脚步就倏然消音,缩成一团躲起来,被人发现后仍旧一动不动,大约一边是装死,一边是防御。脱下衣服裹住它毛糙的刺,可以捧在手里,翻过来露出它软乎乎的肚皮,尖尖的小脸向里缩成一个点儿。玩儿一下之后,我把它放回地里,它仍旧一动不动,走上一段后听到身后有沙沙移动的响声,非常迅疾,回头再看已踪影全无。
清河边的刺猬是小狗发现的,它显然是第一次看见这种生物,懵懂又好奇地看着,凑近了嗅,却不敢触碰。刺猬当然如临大敌。我带走了小狗,让刺猬从这场危机中脱身。园艺工人割短了青草,使它暴露在外来者的视野中。
顺着一段空旷的河岸,快要走到那棵孤立在石坎上的树,看起来静止的树会忽然动起来。一只早就站立在枝头的雪白大鸟飞起来。开始时很警觉,到了河面上空却变得很悠闲,展开宽大的翅膀缓慢滑翔,挑选好了地方才伸出修长的双脚,降落的瞬间收起双翅,站在河流铺底的水草里。
这是白鹭,但似乎比我小时候在家乡稻田溪流间见到的大得多,翅膀完全打开时让人想到一架大型宽体客机,姿态舒展自如,降落轻描淡写。
更多的时候,它们是长时间伫立在河里,一动不动,像极了人间的隐士。头低垂着像在沉思,又像观察研究自己的倒影,这么长的时间,除此之外几乎寻找不出目的。在岸上和在树上的时候,它们的神态也一样。只有偶尔遇到它们迅疾地低头又抬头,甚至从岸上俯冲下水,叼住一只鱼又一掠而起,带起一圈闪光涟漪,一条小鱼在它们带刺的长喙上扭动,人才恍然大悟,它们只不过在尽鸟生中最日常的狩猎本分。
初秋时分,夏天涨溢的河水开始消退,没过水草的深度正适于站立,鱼儿无处深匿潜藏,满河白鹭的大戏开始上演。不知从何处飞来了这么多白鹭,放弃了平时独处不被打扰的习性,分享这不费工夫的盛宴,和人类的赴宴并无二致。白鹭中夹杂着零星的苍鹭,除了颜色,翼展和姿态和白鹭都没有差别,两者也不发生冲突,专心临流捕食。唯一的干扰来自环卫工人:他们穿着齐膝盖深的吊带皮裤在河面跋涉,用铁耙打捞河底纠结成团的水草,堆积到身旁的铁壳船只上,推着盛满了湿草的铁壳船前行,大约是为了防洪。由于水流太浅,铁船无法像夏天那样开动柴油机马达行驶,他们入场的动静因而并不大,每到一处,白鹭只是稍稍飞开,到远一点儿的距离继续捕食,等到他们离开又飞回来,盛筵始终不曾中断,直到夜幕将临,晚霞将工人和白鹭都染成金红方才收场。
在仪态万方的白鹭之外,河流盛筵上还有一群不大起眼的客人:野鸭。
比起只是在鱼肥水浅季节翩然光临的白鹭,野鸭是这条河流上的常客,但它们的胆子明显比前者要小,远远地躲着芟除水草的工人,也不会去和白鹭抢最肥美的地盘,总是力图让自己不起眼。
它们的个头要小上很多,大多是一群群地出来,公鸭头顶有墨绿色闪动的花纹,母鸭逊色一些,但都显得比家鸭要干净,且有灵性。这大约是和自由的生活分不开的。晚上它们在薄雾掩护下,栖身于河岸的石坎罅隙,有两次我清晨经过时惊动了它们,一家大小嘎嘎叫著向河中逃离,领头的低飞起来,贴着河面拉出很长的水线,到河中心才停下。我在河岸俯身,想要辨认它们过夜的巢穴,却始终看不出痕迹。
天气转凉,白鹭消失,河里的野鸭群落也少了,大约是去了南方过冬。查阅资料得知,野鸭是候鸟,要迁徙几千公里的距离,夏天飞到西伯利亚,冬天则南下江淮。那说明它们绝不只是能擦着水面低飞而已。但也有少量的留下来,开始只是一对,到了秋天末尾已经孵化出了小鸭,成为大大小小的一群,父母带着孩子在河中心来往觅食,小心翼翼躲避着行人。
冬天北京迎来了大雪,河岸山坡积了尺来厚,清河在映衬下变成黑水,虽然因为流动没有结冰,水温想必也是刺骨寒冷。连续几天,河面上不见了那群留下过冬的野鸭,水面一片空旷,我开始担心起来,它们去了何处,是不是已经在寒冷中冻死、失踪了?但是过了两天稍微转暖,我却在水面上重新发现了它们,用心数点之下,野鸭的家族并无损失,小鸭都长大了一号,脖子开始显出成年的斑斓绿色来。它们就像一只沉静的舰队切开水面,看起来就要成功越冬,春天再飞向遥远的北方了。在这条自由而辛苦的河流上,它们看似弱小、边缘,总像将要失败,却是最终的成功者!
我又是何者呢?从遥远的家乡来到北京,辗转租住于不同的角落,前年离京想要回乡扎根,却又最终归来,在这条一部分来自家乡的河流边徘徊。有两次我踏着深雪上自己踩出的脚窝,独行在暮色中空无一人的河岸,快要走到那棵孤立的树时,被树上一阵沙哑的嘎嘎声惊醒,抬头看到光秃的树冠上栖息了几十只黑沉沉的乌鸦,简直像是一幅悚人的景象。我想到了爱伦坡笔下的诗句,异国的人们之所以把这种鸟叫作渡鸦,是因为它们能够接引灵魂去向彼岸吗?
这条河上并没有渡口,我只有在河岸踽踽前行,期待着它们令人生厌的叫声并无意义。和我一样,它们是这条河流的外来者,在其他季节极少出现。开春时分,我在同一棵树上听到了喜鹊的叫声,它们光临河岸,说明一个冬天的晦寞终于收场,万千生类繁衍生息的戏剧要重新上演了。
三
在那段被灌木荒草收拢一半的迂回小路上,我常常遇见一个吸烟的女人。
她非常瘦弱,总是站在从公路上看不见的一丛灌木后边,面对河岸,似乎是尽力避免引起任何人注意。我和小狗经过时,她就回避到灌木的黑暗里。她身材矮小,第一次遇见以为是个儿童,瘦弱得过了分,面容枯焦,似乎失去了水气,我疑心是吸烟过度引起的。一只手夹烟,另一只手永远在拿手机紧贴耳边打电话,电话的内容看起来枯燥而漫长,大约总是一些微不足道却又难以应付的困境,使得她眉头紧缩,我没有一次看见打开过。手机没开免提,她说话的声音也很低,几乎听不到通话的内容,只有一次我依稀听到牵涉借钱的内容。
我想象她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也失去了儿女的依靠,对面则是她需要交涉或者商议的某个中年男人,这个人是她唯一可以通话的人。也有一两次我走回来时,看到她停掉了电话,无声地望着河面,手里依旧夹着一支烟。如果她已经离去,地上则是余下的十几只烟蒂。在这个世上,除了这条河流,这条人迹罕至的小径,她可能难以找到可以打不便人知的电话,然后吸着烟,独自站上一会儿的地方。
我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连招呼也没打过一声。不知为何,她如此地沉默,却总让我想到在那段开放二月兰的河岸上方,隔着一段破旧围墙的大杂院,似乎是座工厂生活区,黑得发亮的污水就是从围墙根下流出来的。围墙上开着一些简陋的小窗户,隐约可以窥见里边有宿舍的架子床、食堂、管道粗大的车间,和大杂院里的人影来往。有时排气扇呼呼作响,排出含有辛辣和重油气息的烟雾,排气扇外口也熏得漆黑发亮。一天经过时,围墙里边忽然爆发出剧烈的争吵,就像是不共戴天的战争,不知是哪里的方言,完全听不懂吵架的内容,除了那些故意使用最恶毒字眼的脏话。他们听起来是一个地方的老乡,何来的如此深仇大恨,争吵又会有什么结果?或许只是因为,这里的一切过于简陋寒伧,容不下宽容和好心情。那个在河边沉默着抽烟的女人,也是来自这座工厂大院吗?她在这处大院里又会面临什么?
夏天的时候,在河流对岸的平台上,我遇到过一个露宿的男人。他躺在长椅上,身上盖一件薄被子,几乎把自己全部蒙住,身边停着一辆共享单车,单车篮子里放着他的行李。最重要的行李,一个上班族常用的双肩背包,枕在他的头下,看起来身份介于白领和民工之间,无法确定。他为什么要在河边露宿,仅仅是因为缺钱还是有别的事?他不怕蚊子吗?
前后我看到过他好几次,有时候他会挪到立水桥上游,那里同样也有一个平台,几条长椅,但不如这边安静。我想他是因为下游这边的污水气味,入夏之后这边味道会比较大。每次我经过时,他只是把自己裹住,闭着眼睛。有一次我难得遇到他在刷手机,就停下来跟他打招呼。
他倚着背包坐起来,跟我聊了几句。他是进城打工的小工,工地包吃不包住,老乡们有的去住小旅馆,一天要好几十,工资一天只有一百多块,他觉得不划算,就带上被子来河边住。这个季节河边上凉快,住着也舒服,洗漱什么的就不讲究了,早晨起来找个公共厕所。到天冷了再去找住处。我问他蚊子多不多,是不是需要点个蚊香,他说不多。这使我很意外。
他说像他这样的人其实不少,好多公园里都有。我想到在河南郑州立交桥下見到过的民工,一溜铺盖卷儿排成行,问起来说是刚进城还没找到活干,住旅馆或者租房子划不着,找到了活的话工地会包吃住。实在找不到就回家去。那些都是老年人,趁农闲出来打十天半月工。又想起在浙江横店遇到的一个滴滴司机,他显得很寂寞,主动说起自己生意破了产,到这里来躲债,“反正这地方外地人多,还有那么多演戏的,真真假假,谁也不会来管你”。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看来并不像民工,尤其是那个不离头颈的黑色双肩包,隐约露出一台笔记本的形状,或许他不想将真实的境遇告诉我。
在这条沉默的河流旁边,总有一些隐秘是难于触及的。有次我从眺望的草坡返回,路过有一棵孤树的那段河岸,看到一男一女跪在草坡上,面对一个石头下方形成的窝荡在烧纸。看到我经过,他们显出很不自然的样子。我心头悚然,以为他们在这里埋葬了什么。第二天我再次经过,纸灰已经不见痕迹,想必是他们烧化后又收拾干净了,担心被人发觉。
后来我想,更可能的是他们的亲人曾经偶然落葬在这里,背坡面河。虽然随着滨河绿地改造坟冢无存,那块石头还是保留了念想。就在立水桥的下游,那片公园绿地的角落一处凹地,还保存着好几座不知何时埋葬的土坟。这些坟堆一无装饰,裸露着草皮瘠薄的黄土,也没有墓碑,但不知什么缘故未曾迁走或平填,取得了一份在北京五环附近存留的权利。有一两座坟前还会出现纸钱和金箔,甚至一束塑料花朵。这自然是在一条河流旁边才会出现的例外,它没有办法被完全规整驯化,就像一个从天津过来的朋友惊叹的:你们这里绿化带里最旺盛的是狗尾草。
有时归来夜幕已降,远近楼群的棱线亮起了装饰灯光,其中有几幢楼气度不凡,高出了周围的单元房和厂区很多。造型出挑,一看就是高档住宅,每一户都是复式大户型,一共也住不了多少家。它周身投下晕黄的光晕,尤其别致的是楼顶上有一个额外的顶子,装饰镂空的窗棂,感觉像是日本的格子间,有人在里面喝茶小憩、眺望河景似的,又像是一盏盏手工灯笼,每当黄昏时分点亮起来。正好这一带没有路灯,走在它投下的晕黄光晕里,让人有一种梦幻的感觉,远远脱离了附近污水横流的工厂区和寻常的街巷,我不由会想,这样的高楼里,会有怎样的一种生活?
后来我偶然认识了一个做家政工的大姐,聊起天来,她说起自己在立水桥旁边的高档小区里做过育儿嫂,一问恰好就是这几幢楼,名叫某某华府,站在屋里河景尽收眼底。她在那幢梦幻高楼里的亲历,却是一言难尽。
那家雇主是从国外产子归来的,一对双胞胎是代孕的。这家的男雇主是上市公司老总,女主人却极其苛刻抠门,对待身边人不择手段算计。在美国就换了七个月嫂,都是偷渡过去打黑工的华人,快到整月了深夜轰人家走,不然报警,对方怕被移民局遣返,只好乖乖白干走人。回到国内,请了这位大姐和另一位月嫂照料家务,又是百般苛刻,家里监控无死角,全天候监督家政干活,后来大姐上厕所,坐马桶一仰头发现正对着摄像头,不由满脸通红,无地自容。
刚巧这时女主人如法炮制,干到快满一个月,硬说那个月嫂摇孩子把孩子脑袋晃坏了,威胁要把监控视频发到网上,大闹中介公司,让阿姨和公司都完蛋。一边左右开弓扇那个阿姨耳光,要阿姨赔五千块钱,阿姨哭哭啼啼自认倒霉。大姐激于义愤,索性把摄像头侵犯隐私的事报了警,往大的闹。警察来了虽是一番和稀泥,倒也使得雇主不敢再耍赖,不再提让月嫂赔偿的话,大姐也顺利拿到工资走人。从此以后她看到那种特别豪华的楼盘,上户时都有了心理阴影,不知道会遇到怎样的人。
听到这个故事之时,我已经离开了立水桥,眼前却浮现出傍晚时分,那幢咖啡色楼房的高挑身姿和楼顶格子间布下的晕黄光影。谁能想到在这座清河畔有梦幻色调的高楼里,演出的是比工厂大院的争吵更严苛的剧情?
四
春天来了,我想在清河边种一块菜地。
南岸公园坡下有一片河水涨落形成的台地,起先只是一片长势青葱的荒草,不知何时被附近居民开垦出来,种上了沿河排列的一块块的菜地。有青菜、油麦菜、菠菜、辣椒、茄子、豆角、黄花,大致是这些不能即时采摘下来入口的东西,不然很可能还没成熟就被顺手摘光了。
我几乎每天都会遛狗经过,满眼青葱菜叶,随风摇动。偶尔遇到主人忙碌其间,手执铲子锄头,浇水松地,不亦乐乎,就羡慕地想自己能种上一块。在昌平住的时候,我就有这个心思,当时小区北边有一条水沟,水沟边沿也被居民们利用起来,种上了琳琅满目的蔬菜,即使遭到城管的定时铲除,仍然不屈不挠。蔬果快要成熟的时候,有人还在菜地旁挂上牌子,“偷摘死全家!”那条水沟很臭,浇灌出来的菜气色也平常,让人疑心有毒,未必值得顺走。眼前的菜地浇的却是脚边的清河水,蔬菜的气色青翠逼人,似乎揉一把就会滴出水来,更令人心生羡慕。
种菜的人并没有挂上防止人偷摘的标牌,一对老夫妇曾经告诉我,他们曾经种过茄子,被人一夜之间摘光了,只好改种辣椒。但看去也并不生气,更在乎的是种菜这件事本身。
但沿河一带,凡是能开垦的地方几乎都被种上了菜,其他都是过于低洼或者岩石太多的。我只好止于欣赏。入秋之后,正在收获的季节,清河忽然迟来地涨了一次洪水,浪涛像崩塌一样翻越上游的水坝,把所有沿河的菜地都荡平了,过几天去看,只是一片淤泥,不分谁家的了。城管也趁势而为,在淤泥上插了几处标牌,“禁止耕种”,我想大约是觉得种菜对河流护坡有损,虽说这种损害微不足道。
秋天草长了起来,大家都没敢轻举妄动。接下来的冬天,那几块牌子经受霜雪剥蚀,残破不堪,变得没有那么有威慑力,后来干脆失踪了,或许是落水。杨柳爆芽,阳光重新带上暖意的时候,有天我再次经过河岸,发现一两处地方,有人又在试探着开地种菜了。
我的心立刻活动起来。经过一番变故,现在地都是无主的,我种上一块也没有妨碍吧?
小时候在那个山村,妈妈侍弄的菜地一直是我的乐园。离乡之后没再亲手种过什么,心里一直像没有着落,曾经的归乡隐居尝试也失败了。现在竟然在北京市内的五环附近,忽然有了这种机会,而且是在一条大河边,这让我有点梦想成真的感觉,简直一天也不能等了。
我开始做准备,参照河边种菜的人使用的农具,在网上下单了一把小锄头和一把园艺铲,对于开垦一小块菜地,这样的工具应该就够了。另外是种子,我选购了一份有十來种蔬菜的种子包,包括油麦菜、上海青、小油菜、菠菜、萝卜等等,另外是肥料,我下单了一包三公斤的草木灰农家肥,准备下种时垫上。化肥就免了。
以后几天中,网购的工具陆续到来,每天遛狗经过河岸的时候,我也一直在留心,怕种的人太多很快占完了地;又怕城管再次来插上牌子。好在两种情况都没有发生,我终于可以扛着锄头下地了,青子为此很是笑谑了我一番。
那天我清晨散步回来,看河边一切无异常,就收拾工具二次出门了,身份由一个遛狗的闲人变成了准农夫。这次我的任务是除草开荒。我选了一个靠近立水桥这边的地段,坡上杨柳荫蔽,这样不至于过于引人注意。虽然这段的台地也比较狭窄,但一块床单大小的地块也就够了。
我用锄头掘开青草覆盖的地皮,地面很松软,后来发现用铲子就够了。我铲断了两条蚯蚓,它们断成两截在地上翻动着,那些原本青翠的小草也被我抖掉了泥土,抛在一边。这样肯定算是对河岸生态的一种破坏,只是所有的开垦都难免如此,只好忍心。最厉害的是我选的这段坡上有柳树,柳树的根须一直扎到了河岸地皮下,大约是吸水,有些还很粗,铲子对付不了,我不得不重新拿锄头斩断它,受伤的黄色树根露出了白色汁液。另外还有碎石要捡拾。
活儿并不轻松,很快我身上就出汗了,还只翻出了一小块,跟我小时候学着开辟的自留地差不多,只好歇歇再行翻掘。附近有一个钓鱼的大哥,他看了看我,但没说话。幸好我的开辟没有受到更多的阻扰,到了快中午时候,开出了一幅单人床单那么大一块,感觉差不多了,再过去树根和岩石也太多。我用锄头拍碎翻出的黑色泥土,在周边稍微掘出深一点的地沟作为界限,也注意不损坏河边行人踏出的小径,翻地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过了两天,姗姗来迟的肥料也到了,到了下种的时候。仍旧是掮着锄头铲子,又提上了那袋肥料和菜种,我来到了前天开出的地边,开始干活。我在书上查了下,北方地气寒,早春种菜不能一撒了事,要起垄防倒春寒,我就开始挖沟起垄。那个钓鱼的大哥也在,仍旧是看了看我不出声,偶尔路过的行人也没有干涉我。倒是立水桥上有两个经过的行人停下来,朝这边打望,依稀听见他们说,“种地呢”。
顺坡开好七八条垄沟之后,我打開肥料袋子,把草木灰下到沟里做底肥。这时钓鱼的大哥开腔了,“挺认真。”
我微笑回答他,“玩儿么。”这好像是在强调我不是真的种菜,但又像是在说我是认真玩儿的,随他怎么理解。铺完底肥再打开种子包,分行各样丢下去,大约丢了上海青、油麦菜、油菜、菠菜几种,其他先留着。然后提上特意买的洒水壶,去河边打水,就在大哥钓鱼的附近。这段的清河水因为是回水段,有点浑,但用来浇地正好,我连打了几壶,把种子都浇上了,就用锄头薄薄覆上一层土,播种算是大功告成了。
往后是等待出苗的日子。每天我都会路过河岸去看那块小小的地,每两天会提上洒水壶去浇一次水。起初土面上不见什么动静,就跟没下种子一样,我一度疑心是自己的方法失败了,但还是照旧打水浇水。有天我照旧蹲下来盯着土面搜寻的时候,心里忽然动了一下:像是就在这一刻突然发生的,一颗绿豆似的芽冒出来了。开始担心是草芽,但细一看,其实不止一颗,已经有好多类似的绿豆。无可置疑,这是最耐寒的小青菜出芽了。
我在清河边的种菜生涯有了最初的成果。以后的日子里,青菜的蓓蕾越冒越多,很快点缀了整块菜地。但大约是季节尚早,加上没有用化肥,出苗长势并不算浓密,不过也算一天一个样子,渐渐能分辨出几种不同的菜。因为挨着路边,我担心这片绿意会诱惑人来踏上一脚,在地沟旁插上两根竹棍。不过还好,眼下这种情形并没有发生。
虽然由于青子通勤路太远,五月初就要搬家,我感到自己来得及吃上一季清河水浇灌的菜了。既然这条河里有来自家乡的水,那我也就是在异乡吃上了小时候妈妈菜园里的味道。但是世事难料,北京突然降温,一场倒春寒让青菜的长势凝固了。往后的日子里,它们就像是在一部黑魔法电影里被封印了一般,仅有的绿意也收缩了。
等倒春寒过去,我发现以前出苗稀疏的两段地垄索性没有苗了,需要补种。
我搜罗出剩下的种子,带上铲子和肥料去了河边,挖沟施肥点种之后,却发现百密一疏,忘记带浇水的了。因为那个洒水壶用不多久就坏了,前一段天气冷没用上,才发生了这个疏忽。
天气一回暖,那位大哥又在老地方钓鱼了。我瞥见他脚边有个可乐瓶子,看上去像是喝完的,犹豫了一下,就过去跟他借了。有点忐忑地说明来意,毕竟瓶子底看上去还有一点沫儿,没想他很痛快地借给了我,说自己还有一瓶水。我谢了他,在河边洗了可乐瓶子,他说,“长势不算好啊”,我说“这不补种呢”,就把瓶子按在水里,咕嘟咕嘟灌满了,来回几趟浇好了地,瓶子再给他他也不要了,就扔在旁边草丛里,明天早上再来浇。
剩下的春天里,菜苗恢复了生机,很快地长高了,补种的萝卜和盖菜也长了出来,我的菜地终于称得上是青葱一片了。每天路过河岸,给菜园浇上水,看绿色在微风里摇曳,每天都在成长,就有了一种培育了什么的满足感。在菜地上方,二月兰也正在尽情绽放,像另一条浩荡的紫色河流。
固然,我的菜蔬无法和大自然的盛景相侔,也还没有长到够我采摘上一把回去炒了吃。时近五月,离开清河的日子即将到来。但我并没有强烈的遗憾,即使最终都让别人采摘了,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得到我想得到的:在北京的一条河畔,种过一块自己的菜地。
离开立水桥的那天早上,我最后一次在河边散了步,用那只可乐瓶子灌上清河水,浇灌了那一小片青色。当天中午,我和青子搬了家,连同小狗一起上了一台货拉拉车。车子开过立水桥,我望了一眼桥下依旧清澈的河水,似乎是最后一次看到这条可以说来自我家乡的河,也瞥见了那块小小菜地的青色,一掠而过。
再见,清河。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