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旭红
一
这天晚上又是白苇一个人在家,起坐间只觉平静得不同往常,活像山洞里的一枚烛火,不摇曳却也难得烛照分明,莫名地心神不定让她想着不如早些洗漱,兴许过后就安定了。
即便在大夏天,她仍用较热的水冲澡,经了热水淋洗的身体毛孔舒张,一番大汗过后从水汽腾腾的卫生间出来已然遍体舒爽,可谓是心情愉悦地进到房间。
房间的空调早先已开启,顿然的清凉让她如进了洞府,而入者非冰清玉洁不可。惬意是惬意了,偏无端愧怍于这是巧取豪夺来的,又因着债主不明,且得享一时是一时。房间是她独有的,是卧室也是书房,室内物什的色泽兼和了两者的调性——自觉还算清宁淡雅。墙是乳白色的,南面正墙大半做了窗户,拢上的窗帘是青白底起浅米黄兼淡粉色的稀疏花枝;床上的藤席是玉色的,近床头条叠着藤蔓花的丝棉夏被,它是淡黄色的;而家具则是胡桃色,无一不是她一件件挑选置办的,自然无一件不是她喜欢的。进门傍右墙即西墙,自上而下大半做成了一嵌入式连体柜,柜子的高处和低处是带门的小柜子,中间段是书橱;门左侧依墙是一组直抵东北角的整体衣柜,床铺自东墙往西摆放,床右侧是一简易的衣帽架,左侧摆放了一张书桌,书桌上撂了几本书,摆着一个插了几支笔的青瓷笔筒、一叠信笺纸并一台笔记本电脑。书桌正上方的墙面贴有一幅工笔画,题名《新月与白苇》。画图左上是一弯清淡的新月,不见有光显洒及中下部的河湾及芦苇上,而前置的风中芦苇偏白亮,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它吹出画外来,又似乎正呼应着才进来的她。这幅画是两年前从网上淘来的,收到画后她喜欢得不得了,仿佛一个心期已久的老朋友终于来到。多么好啊——幽淡清卓又不失明雅,一端详便有了返朴归真的心境,时间久了,竟若挚友,恍惚间自己就是画中的一秆苇。
自觉是一秆无牵无挂的苇时,白苇想到了苏轼禅修黄州安国寺的诗文“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而她这可不也是“在家学得忘家禅”了。苏子又言“身安一床足”,而她所拥有的斗室当是奢足,不只容歇了身子,还可以读书看画,且在炎天里享着清凉,再添捧上一本古籍旧本,人间大约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了。古籍中她最喜爱的莫过于《诗经》,读它仿佛置身于古远时候,一个又一个明烈而清新的人间图景相接铺呈,即便也有长风猎猎流水决决却是望眼清明。她喜欢那里头女子们的贞静长情与爱恨当然,而这也是她认定的身为女子最美好也最本质的生命情状,更随伴着万物的勃发共长,俯仰间即便是幽光微凉也是合心入命的真意。而当她入静了,诸多感觉须触频动,便试图留记点什么,可一旦执笔临了白纸,惟有心光飘忽,不得要领。几番下来,方意识到《诗经》实是她的一剂心药,既清稳了她的心神又平宁了她的时日。如今它已经栽种到了心田之上,每打开来即是打开了广大的人生世界并着万物荣枯,尽可涤荡不时蹿起的无奈与寂寥。
就在她站在书橱前对不同版本的《诗经》作选择时,客厅传来手机的振动声。此时来电多是父母催她“早些睡,莫熬夜”之类,待她拿到手机方知是丈夫郝强来的,这可真是少有的事。
犹疑着接听,偏那头并不开腔,正欲挂断。却传来一句“金兰表姐家出事了”。口气平静,听不出有忧急。
“出什么事了?”她惊问。
“回家了再说。”说罢,又不言语,也不挂断。在往常那可是音落线断,因担心金兰表姐,她不得不追问他在哪儿,回说和表哥们在一起。
避而不答、答非所问是这些年来郝强对她的惯常态度。如今她早不为此消耗自己,偏近日他不时寻事问话,表现却并无所谓,一副在耍滑的样子。她才懒得理,却因他带来的消息不得不探听他的声息,仿佛人在戶外,似乎还是在有风的旷野中。那会是哪儿?他同表哥们在一起干吗?
十年了,她和郝强相处与离婚无异,那么多的日子过下来,在她就是同一屋檐下的两个断缘人,虽近却远,且彼此都无追回的心意。两心分明的事,偏每年里总有那么几回得成双入对地参加亲朋好友家的喜丧之事,即便郝强少耐心,而她不只是不热心,甚至是沮丧难受,却无一场不坚持到最后。人前偶尔也作你呼我唤,人后即各奔各向。早在分居之初,她提过离婚,郝强拒而不应,仿佛余情未了,而她又做不到与做过夫妻的人大动干戈到对簿公堂,也着实没那气力。想来夫妻戏一演十年,他郝强是越演越上头,而她是越来越拘僵,好似邪疾入了筋骨,想起来就由不得一阵阵痉挛。
那忽儿手机另头传过来郝强的惊叫声,似是脚下趔趄,她竟脱口问道:“怎么了?”此言一出,那头当即应道:“小苇,在家等我回来,你哪儿也别去。”
一时里,怔得她轮睛放空,很是着恼自己无端生事招致别扭,当即中断通话,连同手机也嫌弃到扔向一旁。
这些年来郝强夜不归宿极少告知她去了哪里干什么,而她自有了离婚的念头后也不再追问,以至近两年来连对方的名字也不曾叫过,偏才竟唤起她的小名来,好似一早出门两人还曾举案齐眉过。
平静被打破,白苇重回卧室半躺起,《诗经》已然看不了了,随手抄起床头柜上的一本时尚杂志翻着,翻动的却是纷纷的思绪。
金兰表姐和她的丈夫赵宝书在这座州城可谓是各有要职,而今有要职的人易犯事也是众所周知的。早在四年前郝强就对她说过,赵宝书调到州里就变了。只因那时反感他说话藏掖,没追问赵宝书做了什么,是变好还是变坏(当然那话的意思是变坏了),而是怼以“你调来州里不也变了”截住他的话头。他一样不理会,只嘱咐她找机会提醒金兰表姐留心,免得日后跟着赵宝书栽跟头,想来同类人更容易看清看透彼此。要说金兰表姐是郝强的亲表姐,有话何尝不应亲自跟她讲去,所幸他尚知道她和金兰表姐是一类人,不幸的是人世间不同类的男女似乎更容易结为夫妇,而夫妇既成,无论多别扭在社会中仍要并着荣辱祸福。当初她没有把郝强的话转告给金兰表姐,是想着就算金兰表姐留心发现问题,就一定能改变赵宝书或者阻止事情发生?在她看来可能性不大,相反地只会提前消耗金兰表姐;再者倘若赵宝书果然有事,以金兰表姐的机敏会觉察不到?只怕同样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有的人就得见了棺材方信大限来临。而她越这么想,越觉得金兰表姐遭逢上了先前未有过的困局,而她非得知道她的情况不可,只得又起来找到手机联系金兰表姐。
关机?白苇怔怔地看着手机。两年了,她没和金兰表姐联系过,可此前她的电话就没有拨不通的。惶惶之下,她想到去微信亲友群中看看,看是否有人透露点什么。在平常,她和金兰表姐共有的亲友群在这个时间节点上时或有人发消息,偏这晚出奇地平静,静得让人发虚。胡思乱想只会徒增紧张,找不到确切信息,她转而直接联系郝强,偏他没接听,再拨,仍没接听,过了一会儿才发来一条语音留言:“有事在外。”这,才是他的惯常,言语冷硬利索,不容多说多问,倒也冷水浇头般叫她冷静下来。
再次来到客厅,白苇没有开灯,城市上空的光照从阳台的大玻璃窗映衬进来,室内的物什依稀可见,而幽暗中家什物件尤似有了呼吸,正悄然隐合着这个不同寻常的夜。
站在阳台上,她打开了窗户,立时感到江风有力地迎头吹过来,这时候起急风必定有雨,而远天着实有下雨的迹象,隐约可见闪电掣动,闷哼哼的雷声也遥递了过来。她家在楼栋的高层,与江对面的睡佛山相对望,江流由楼栋右后侧北南横向绕至左前东拐,而楼栋距大江不过数十米,入夜过后,沿江居住的人习惯上江堤散步。那会儿散步的人已经散了,堤内侧的路灯仍亮着,从高里看过去只觉灯光昏暗长堤落寞,反倒是堤外黛青色的江滩沉酣入梦了一般。忽而她看到距她家楼栋二三里远的那片滩地上竟然有几束游移的亮光。这个时候那儿怎么会有人? 那可不是人常去的地儿。
搬家来到州城的那年秋天,她一个人沿城区的江堤岸线向东漫步,意外地发现有一大片形同荒野的滩地。那里既没有种植添堵的速生林、也没有被汊江分穿而变得沟壑纵横,有着正合她心的野趣,自然少不得近前去。
荒滩南侧紧傍江流,临江流的坡岸高出江面近丈许,虽说现如今大江不再有波涛汹涌,可大浪淘沙的幽古意味还在。一个人长时间面临着长流阔水,方知“一苇之所如”的意味偏她是喜欢的,任由心中的热切鼓动着流连其间。江对面的睡佛山自江畔看过去显得别样温敦,虽不比层楼上等高相看着青峻,却见着了白云出岫,白云之上的长天也更见湛蓝,它们又一一映落在江面上,随由着微波荡漾,如同是光阴的小碎步。寻了个高地,举目瞭望,天旷水悠,云淡风轻,分明就是到得清清自安的宇宙,而堤的那边则是攘来熙往的人世间。
荒滩上蒿草离离不见鸟雀,却给人一股藏了飞鹰般的苍劲,走在其中,形同溯回到了古远,天光愈见清朗,心意也愈发淡然。即便喜欢这儿,也并未常去,若去也多在早春或冬天。夏秋季节草盛水涨,她害怕草丛里藏了蛇或别的东西,又害怕有来自水中的栖息物类,恐惊吓了它们抑或被它们所惊吓。直到前年元宵节长长的一个午觉醒来,无来由地想去江边走走。
初春天气,一阵阵地阴晴明灭如同那会儿她的心情,越过江堤她只往荒滩那边去。滩地上看着一片枯苍,走在上面却不难感受到泥土之下饱胀的生命正向地面钻透。拂面的风依然带着很重的寒意,周遭冷冷清清。为了避风,她面西缓慢地退步向东,目之所及处是灰晕晕的天空,天空下是脱了树叶的速生林,傍江流由西向北弧开,远远地看去就像一溜篱笆。
忽而瞧见有人自江流的坡岸向东走过来,继而三个男子鱼贯而行走出林子的遮挡,以他们的速度要不了多久即会与她照面。为避开与陌生人碰面,她正身朝东走。偏那三人骑了马一般赶上了她,其中一位年近四十、模样周正的男子还特地绕到她跟前,郑重地对她说:“跑这儿来干什么呢?命比什么都金贵,可要爱惜自己。”知他误会了,她笑着摇摇头。他邀她一同回市区,要送她回家。她指着矗立在堤那边的高楼说她家就在御柳苑小区,她是来江边散步的。男子半信半疑,又道那也该早些回家,一个人不要在江边逗留太久。说罢,又着意看了看她,仿佛要记下她的长相以供辨认。她并无多少感激之意,倒是忖度人是不是更容易對陌生人发起关心,一个在外关心陌生女子的男人,在家里是关心妻子的丈夫吗?她不得而知。男子一行往江堤去了,那当儿江堤上不像平常有散步的人,冷天出门人多往闹市里去。
傍江流而行,天空乍阴乍晴,阴时天暗如垂幕,晴时则如布了白琉璃,由不得她不时抬头看看天,心神跟平波一样渺远。直至走到一处光秃秃的坡地前方意识到得返回。坡地是混凝土浇灌的,早前这里泊着捞沙的趸船,江道整治后,趸船拆除,混凝土浇灌的坡地仍在,草木不生就像人身上一块不长毛发的疤痕,越过这里,那边即算作是城外了。攀上坡地高处望江流,不由想起曹操“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比兴,而她那会儿却是一无所想,眼见着江面渐趋黯淡,瑟瑟冷风又起,便紧裹了围巾,溯流往回走。绕行至速生林外看江面尤是开阔,天空下的地平线上不知什么时候正静静地挂着一轮绯红的落日,只顾看那“暮光返照”,脚下一个踉跄吓得她赶紧稳住神,不再看那西沉落日,也不再沿江流走,而是斜穿滩地向一条通往堤脚的小径走过去。
上了小径,远远就瞧见堤脚下的一溜菜地里有个人。近前,方知是个太婆。原本正弯腰侍弄菜地的太婆见她走过来,即直起身子肆意打量她,好似等她好久了。能在江滩种菜的多是就近的住户,太婆自是她见过的,路过时便冲太婆点点头。太婆只是盯着她看,好像她身上夹藏了不属于她的东西。她不作理会,继续往堤脚去,太婆开腔道:“你一个女人家没事跑水边去干什么,你们这些新户不晓得底细,那边怨气重,从那处儿跳江的有好几个。” 不能说她没被太婆的话震惊到,而是努力保持镇定,尽量去体会太婆传达过来的情同睦邻的好心相告,强应着同太婆闲扯了两句方上来江堤,一步不歇地快步回家。到家时,一早出门的郝强仍没回,她大开了屋内的灯,倒了杯热开水捧坐在沙发上,好一阵子才定下神来。可心下已然有了牵扯,令她站到阳台前,望着才走过的那段滩岸,回想起太婆的话,心想她是怎么知道人是自那儿下水而不是别的地方,是临去前留有遗物在地抑或遗言在纸?可这有什么值得深究呢,她怔望着江滩直至夜色拢垂过来。
打那以后,那片滩地于她不再是沉寂,而是有过经见后的缄默,她思想着一度在那里有过的最后踟蹰与决然是怎样的伤情人生所致?常望常想,常想常望。而实在不该有此一想,就在当年夏天,竟又有人自那里跳江自尽,遗物是一面镜子和一部被清空了的手机。她知道这事时已是事发半月后,死者是一名干部,说白天开会还得着表扬,晚上就投江了。跟着又描述死者打捞起的情形,听得她的胃一阵痉挛,却仍张耳听着,希望能听到有关死者本人的信息,可惜没有,陌生人所能知道的只有他的职务——某局局长。
接连几夜,待夜深不再有聒噪之声,江堤上不再有行人,她不自控地去阳台上端望,脑子近乎木然,而心中一直在执问: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人怎地就下得了这般的决断,是什么使他们对此人世恩断义绝?而这样的问题仿佛有所知实是不知。端望久了,江上的绮丽夜色竟给了她一股从未有过的丰饶之感,看上去别样的静谧安宁,而在这静谧安宁中分明又有着无以名状的纷繁变化,完全有别于过往所见的情景。两城夹江的上空幽蓝深垂,映落到江面一如幽沉的景深,对岸江南城市上空的灯光倒影一叠叠铺呈至江心,使得波光微漾的江面生出些许妖娆来,兼透着清丽与温柔,而无论江面抑或是它的上空无不受此温柔的庇护,又仿佛待至夜深人静,这里即会有别样的笙歌宴起,清音唱叙,永共着江流千古人寰更迭……
如此凭空遐想着,叫隐在窗帘下的她若悲若喜,一時里只觉眼中雾起,自那以后竟消淡了她多日来的心碍——所有的生命之流终要归汇至那一处,何须太多的叹息着意。
近两年她少有去那边走动,但仍有瞭望,印象中即便在白天,滩地上也少有人去,偏在这风雨欲来的夜晚竟有人在,而不停兜转的光束分明在找寻着什么。那会儿天上的雷电驾飞车般奔过来,不多久,电光掣闪雷声轰鸣,滩上游移的亮光旋即不见,她赶紧关严了窗户,拉拢窗帘。
这些年她练就的最大本领即是能心随境转,她不再想屋外有谁正遭逢辛苦,回身即将客厅的一盏小灯亮起。有了一灯的光亮,雨夜的家便有了被镇守的意味,而她也归复于平静。
夏夜的雷雨来得快走得也快,渐远的雷声已奔赴去了他乡。白苇睡下仍张耳倾听着,当听见自家大门的开锁声,知是郝强回来。她即时起床来到客厅,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等待郝强回家。
二
客厅里,郝强满身透湿,神情紧绷,看上去都瘦了一圈,见白苇来到客厅,以少有的好声气问:“你还没睡?”白苇淡于郝强的变化,只问金兰表姐家出了什么事?郝强低下头去,怆然道冲澡了再说。
郝强冲完澡出来客厅,神情缓和多了。那会儿白苇已将阳台上的窗户重新打开,任由雨后的清新空气渗进来。小灯她早关了,开启的是孔灯。郝强自进屋就回避她的眼神,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又像是短了颜面的大人。两人宾主位在沙发上坐下,白苇在主位,郝强在客位,他面前的茶几上搁着一杯煮过的葱姜汤,白苇示意他喝下,他伸手端起杯子,道了声谢谢。白苇尽量保持平静,问是怎么一回事。
“赵宝书今天下午被带走了,金兰表姐也联系不上,傍晚有人在江边看见过她,得讯儿我和三个表哥沿江分头找,找了四个多小时还是不见人。”郝强说着哽咽起来。白苇听罢,当即就否定了他的猜想。郝强喝下一口姜汤,低垂着头,说:“那样就好,只怕她万一干傻事。”
郝强看上去怯弱又无助,换了个人似的,而倘若他果然是另一个人,这会儿她对他必是怜悯的,就像在江滩上遇见的陌生男子对她一样。人心原是如此地不讲道理,她对郝强竟没有丝毫怜悯,她只想知道金兰表姐家当前的状况。更没道理的还有郝强的张皇无助倒叫她镇定多了,宛若两人之间有着能量守恒,倘若不能彼此均衡,便是此消彼长。
“有人在江边遇见金兰表姐,那是她想使自己静下来梳理思绪,待她缓过来了就会联系大家。休息吧。”说罢,白苇站起身来。
“小苇,再聊一会儿。”郝强抬头看着白苇。白苇瞥了他一眼,道:“太晚了,天明再说。”说罢径直往自己的房间去。身后却传来郝强的叹息声,不由她一阵恼,所幸止住了不应。回房睡下,哪儿还有睡意,想到金兰表姐状况不明,又恼自己当应和郝强捋捋这事儿,偏他那声“小苇”叫得她发瘆,形同路遇了坏人,只想别开。
金兰表姐不会有事,肯定的。她坚信这一点,至于具体情况如何,天明再说,总之,所有一切都将过去。这些年她练就了自劝自导的本领,效果是她真的松弛了,倦乏感随之而来,偏迷糊中一个闪念蹦出:赵宝书被带走,郝强是不是自危了?不过,她没有被这个闪念惊扰到,昏然入睡。
第二天醒来,天光透过窗帘渗进来,白苇倚坐在床上怔想着自己竟然有了一宿好睡。出来房间,见郝强仍睡在客厅的沙发上,穿着冲凉后的背心和大裤衩,分明一夜没回卧室。听见响动,他即翻身坐起来,冲她道:“你起来了。”那样子就像一夜都在等她出来。
白苇站在客厅与房间的过道处,想他多年对自己视而不见,一夕间竟变得这么亲近,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去卫生间洗漱过,她便去厨房做早餐。郝强一个人低垂着头仍坐在沙发上,好一阵子才以双臂撑立着起身,没精没神地回到他的卧室。
郝强的卧室带有小卫生间,这里原是夫妻俩共同的卧室,在此同居近一年后两人分居,分居后郝强洗漱只在自己的卧室。站在盥洗台前,他摇了摇头,脑袋木木的,开启水龙头,捧水往脸上拍打,待抬头看镜中的人,只见那人双眼发红脸颊浮肿,一辔湿头发耷拉到额前,像是丢了魂魄。他慢慢挤牙膏,刷牙。收拾好了,仍站在镜前,冲着镜中人感叹道:“郝强曾经也是个好人!”镜中人神色端凝,分明是认同他的,可无奈的神情也显见着心下有说不得的懊丧。
郝强换上正装,上班尚早,以前即便早起他也不肯在家多待,更不会在家吃早餐,这天却悄无声息地进了厨房。
“早餐吃什么?”
身后冷不丁的一声问,白苇分明受了惊扰,还是强作平静地回应了他:“山药粥。”
“多做一份,我也在家吃。”
白苇回头瞧向他,郝强稳稳地接住,倒叫白苇不得不收回目光。
“外面等着去。”说罢,白苇继续调拌手中的海带丝。
“我来搭个手,还弄什么菜?”郝强说着,打开冰箱看了看,又道,“家里菜太少,下班我带些回来。”
白苇不应,将拌好的海带丝装盘,跟着把煮好的咸鸭蛋分切放入小盘,随后从冰箱里取出头天晚上切碎渍过的半碗空心菜梗,转身开了燃气灶、往锅里放油,翻炒时可见翠绿的菜梗中杂着几段红米椒和白蒜丁。郝强稍后站在一旁看着,直觉小菜必定清脆可口,居然少有地嘴馋。
白苇继续忙活,自东窗照过来的朝霞落在她身上,就像有人给她加了特效,使得她格外地明亮。也就在那会儿,郝强发现白苇竟然穿了件米白底古绿色的花布衫,齐肩的马尾用花手帕系着,这情景活像是回到了旧时光。
多早前,恋爱的时候,他经常闻到白苇身上有淡淡的香味,问她搽了什么香,白苇说没搽香。他问那香气打哪儿来的?白苇笑说是花香。可并没有见她身上别花,更没有戴花,又追问哪来的花香?白苇则拈起一只衣袖在他眼前晃,说这满身的不是花。也是打那次他记下了白苇爱穿花衣裳,偏这三十年里他全然忘了,甚乎不记得白苇这些年都穿过什么色什么款的衣裳来,可心里仍喜欢她照旧穿花衣裳,真想伸手去抚抚,终不敢造次。多久了?八年还是九年他和白苇没有过身体的碰触,而今就算她身上的一件衣衫对他也有持重之意。
此前明见着白苇在家做饭,只作不见,开门便走,当然白苇也没有留过他。回想起来他和她之间的疏离早在他调离松鹤乡到县税务局起,而今他得承认那时自己不无轻狂,偏回家来白苇不能好言相劝,多以一副不与苟同的气相激恼他,有时他还真想揍她一顿。对于生活她白苇有着太多的想当然,在当年除了她——松鹤乡文化站的干事,谁还抱持“五讲四美三热爱”的调性过生活,哪个不在与时俱进、竭尽全力达成成功的人生,明明她也看书读史,难道就看不出古往今来成功的人生无不是得益于有了一官半职后的摇身一变,还有那能点石成金的人,不就是靠着手中的权柄?他费尽周章好不容易得来的进步人生,白苇却不以为然,根本就是对他的努力和成功的蔑视,由此可见他在她心中了无位置,以致她不愿意随他同调县城他也任由了她。后来他调到州税务局,她倒是不多久也随调了过来,只是他们的关系依然如故,而他再也不得耐烦,儿子高考过后,他着实冲白苇恼怼了一番:你白苇明明活在当下,却摆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横竖都是他郝强为人虚妄处事卑劣,就不想想没有他郝强为她开路,她能活得这般云淡风轻?他早受够了,索性把话全吐了出来,他郝强是有底气另娶他人的。自那次之后,白苇视他如宿敌,自此两人越走越远。他承认这些年错多在他,可不也有她对他弃之不理的助成?再说他可没少啃她的“冷馒头”。现而今,他一概不计,只希望通过自己的妥协,她能像他一样将过往的不好一笔勾销,重建夫妻关系。再说他们本就是一家子,就算分居,不也是一直同住家中,这不就意味着和合的可能性还在吗?而当初他之所以不同意离婚,不也是割舍不了两人之间的情分,她白苇怎地就不想想这些呢?
白苇是怎么想的,他没底也没多少信心。搬来州城十年,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陪白苇做饭,确切地说是看她做菜。每道菜装盘他就端到餐桌上,复又从餐厅回来厨房。菜做好了,白苇从冰箱里拿出半袋糯米粉和一盏头天煎好的绿豆汤汁,将绿豆汤汁倒入不锈钢的勺中,加入少许开水搁炉灶上稍稍加热,又撒了少许盐搅拌过关火。然后将一半的糯米粉倒进瓷钵中,再缓慢注入绿豆汁,同时拿一个小竹铲迅速搅拌起来,待拌匀了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次性手套套上,开始搓揉钵中的糯米粉,直至搓揉到又糍又面,即分搓成六個大汤圆放到一个平底圆盘中。
郝强一眼不错地看着,不解地问:“这大的汤圆得多久能煮熟?”
“不是汤圆,做烙饼。”白苇说着,拿出一壶米糠油。
烙好的绿豆饼呈金黄色,绿豆的清新香味遮过了米糠油的腻味,酥糯可见,才装盘,郝强就拿筷子夹一块吃起来,边吃边说:“好吃。好些年没吃到这么纯粹的味道。”白苇只是不应,解下围裙,出来厨房,郝强端着盘子紧跟其后。
见白苇去了卧室,郝强复回厨房盛出两碗山药粥,正要喊白苇过来一起早餐,却听见有人正微信她,不由张耳听着。
联系白苇的是她的同事大刘,说原定第二天的采访因为要参加州里的活动须提前一天,他已经和渡口的采访对象联系过,说好在渡口等,问她能不能去?这段时间白苇的工作单位市晚报正在做有关渡口文化的系列专访,而白苇的老家离阿弥渡近,自然她是必去的。这天说起来还是郝强五十二岁生日,听见白苇爽快答应去渡口,他想她肯定不记得这回事了,可他又哪能计较她忘了呢,此前六年里无论是他还是白苇的生日他可没有一次是着家的,如今临了当是讳避才是。而昨天上午为了这个生日能和白苇一起过,他还特地安排这天到驻村了解旱情,顺道去看望离驻村不远的詹老头。詹老头所在的村又紧邻着白苇的老家白水畈,假借着叫她回老家看看邀来一道,原就拿不定她是否愿去,这下他是完全知道白苇不会同去。直到白苇在餐桌前坐下,郝强才在对座坐下。
郝强边吃边夸,白苇只作没听见。郝强一连吃掉三个饼,盘中仅剩的一个他夹起来往白苇面前的盘中送,白苇用手中的筷子挡住,说她吃好了。郝强笑说:“你不吃我可全吃了,就当我是饿牢放出来的。”
这当儿听得这话,白苇直觉触霉头,却也提醒了她,便说:“昨晚想说什么现在说吧,一会儿我要去阿弥渡。”
“今天我也下乡,去的村离白水畈不远,要不一起回老家看看?”说这话时郝强不无心虚。
“老家现在没人住,回去干什么?”白苇这么说着,心里已经恼怼开来:亏你有脸提,前些年二老住在老家,逢年过节你郝强扯各种由头不去,儿子在家时因着功课忙不能随行,上大学后更是远在他乡。年年我一个人回娘家,不得不佯笑应对亲友乡邻或真心或假意的盘问,我不计较你怎么待我,可你坐实了丈夫的名分连这个也不为我周详,如今那条路你休想再踏一步。
白苇的脸色冷峻,郝强只作不计较她,将一碗粥喝得呼啦啦响,喝罢慨然道:“好久没吃这么合胃口的早餐。”又添惹了白苇一层恼意,所幸多年来动气即会自问,为什么要计较、动气?难不成要跟他算账,叫他偿还?并不是。那又是何必。
“你就多吃点。有金兰表姐的消息马上告诉我。”说罢,白苇即起身收拾出门的东西。
待白苇换过衣服出来,餐桌和厨房都收拾干净了。接她的大刘还没到,她便去阳台上给几盆花草浇水。
郝强拎着公文包从卧室出来,冲白苇道:“我们一路走。”
白苇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你先走吧,我等大刘。”
“那,中午我去阿弥渡接你。”
“不用。是一天的采访。”
“好多年没去阿弥渡,我也想去看看。”
白苇不再应他。
“我先走了。”
郝强终是出了门,白苇长吁了一口气,感到前所未有的累,而这累只怕是躲避不了——她和他作了断的时候到了。放下手中的喷水壶,她慢慢将郝强拉至半开的窗帘分别拉至墙角,以让更多的光照和风吹过来,她感觉自己快发霉了。
三
白苇从阿弥渡回来已是傍晚,正在厨房做晚饭的郝强听见动静,立马从厨房里迎出来,道:“回来啦。快去洗把脸,马上开饭。”
白苇怔怔地望着他,下意识里莫名其妙地点着头,心下实是别扭得不行,偏郝强仍站在一旁看着她换鞋,以致她趿上拖鞋逃也似的回避他。
一进到自己的卧室,白苇就着恼自己的不从容,在他跟前她有什么好张皇的,同时没法不思度郝强这天差地别的变化到底因为什么?她不相信是赵宝书的事刺激了他,无论是与不是,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就算演戏不也得先有个过门?实在的,这些年她对他最失望的是他失去了诚意,无论是在人的关系中还是生活中,他失去了一个人最不该失去的东西。当然现而今的人并不在意诚意而在于利益,只是她仍将诚意作为判定一个人可交与否的根本。这不是挺清醒吗?冲过凉,她换了身宽松的衣裙,从容地来了餐厅。
没想到的是,竟然还有更意外的东西等着她——餐桌上竟然摆着一钵薤菜茄子煲—— 一道她年轻时喜欢且经常做的菜。这实在是太亮眼了,太久远的记忆忽然拔带出来,如同不是发生在这辈子,可她已经不愿想起那些过往,即便是与他相好时期的,那些早已沦为层层叠叠枯黄之下的乱红。
“薤菜茄子煲可是你爱吃的。中午去看詹老头 ,他的地头一大片薤菜又肥绿,就带了些回来,尝尝味道怎么样?”说着,郝强放下手中的两盘菜——清蒸武昌鱼和瘦肉炒角豆。
看着自己的花抹衣吊在郝强胸前,白苇脑子又纷乱了,直觉郝强在演戏,他怎地就不明白她就不是个喜欢作戏的人,自是得不到他想要的捧场。她尝了一口,待郝强在对面坐下,便向他打听金兰表姐的消息。
“金兰表姐回家了,这阵儿我们就不去打搅她,”郝强说着,顿了顿又说,“表哥说她的精神状态还行,还是你了解她。”跟着又问,“怎么样?我炒的菜。”
“还行。”
“往后我就多做。”
“吃饭吧。”
“你要相信我。”
白苇抬头看着郝强,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是你有什么事要我做,直说吧。”
郝强看着她,摇了摇头,说:“小苇,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要相信我。”
白苇被这横空来的话冲得脑门上方尽乎卷起了一股气流,她感到自己快要晕倒,努力稳下神,瞧著他,在心里向他发问:你真有这么仓皇?这么迫切需要一个人来做伴?可他的神情并不是,分明有着按计划行事的沉着,若他还不明白她是个不可被计划的人,便是他的悲哀了。心下什么都明白,可她实在又不知道如何回应郝强,也就不应。而这在郝强看来即是默同,脸上已有欣色,还饶有兴致地同她说起詹老头的近况。
詹老头,一个与郝强家沾亲带故的老人,如今成了他结对帮扶的脱贫对象。这有什么好说的又有什么好听的,大家都在做的事,并不打动人,尤其是由他郝强来做。至于詹老头晚年找了老伴,不也合乎常情常理,何必拿乡野俚语来打趣他。
草草吃过,白苇便回了房间,倚窗而坐,只觉心累,茫然看着墙上的那幅《新月与白苇》,只觉画面变得寥落不明,仿若其间有长风过隙。所幸毕竟是厮磨日久的地儿,随着夜色布下,她慢慢平静下来。一天的采访让她感到疲累,她正想眯会儿,偏响起敲门声,郝强在门外喊她去散步。她听着兀自笑了,实则是骇然动气,冲着房门怒怼道:“你莫不是疯了。”
白苇双手按住胸口,好像有鸟儿要从胸腔冲出,她拿眼紧盯着那门,如同门外站了强盗,直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方垂下双手,吁了口长气,打开房门,对郝强说:“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讲。”
两人相随着来到客厅,各自就坐在头天晚上的位置,就像在续接一场谈判。
白苇一噜气说了想说的话,由于神情过于端肃,语气过于着重,郝强只作她在赌气发狠,哪怕也作无奈状,回应声里尽透着一股子占理的劲儿,末了宣称而今他所求不多,只想两个人能正常过日子。
听得这话,白苇直视着他,清楚明白地说:“我的日子没有不正常。”
一时,郝强瞪眼以对,不认识一般——而他是得重新打量她了,随跟着的是一声叹息,他低垂下头,好一阵子才抬起,看着她近乎低语道:“你怎么就还这么有心劲儿呢?”
白苇一听,心上仿若有火苗跃起,不过也就闪烁三两下便熄灭了。她幽声道:“你我之间,慈悲为怀吧,愿意的话,还像以往那样各就各道的好。”不言不语的两个人小坐了一阵儿,白苇才起身回了房间。
过后不久,白苇听见郝强出门去了,是去江堤上散步还是像往常那样寻伴她不得而知。多年来她已不在意这个,偏那会儿又有了他会去哪儿的闪念。
四
接连两天,白苇都在写稿,写写改改,总算完成了。下班前她将标题为《昔日行舟泊岸今何在》的文档传给大刘,由大刘过“初审”后再上交,以避免其中有“不宜之语”连带大家跟着受过。
人尚在回家的路上走着,就接到大刘的电话告知稿子通过了,这回完全没有问题。至今,她仍像小学生完成作业那样一旦顺利交差,即心头一快,这意味着回家后不再发现有微信或QQ留言要求修改稿件,而但凡要求修改的往往是要与自己抗争的,几番拉扯才可定稿,末了,还垂头丧气。不用改稿让她有小小的幸福感,脚步跟着也轻快起来,那会儿太阳还未善,大地仍在暑热中,不过向晚的风已带来了凉意。
夏天真好,单衣薄裳全身肌肤连带脚趾头都能感受到风的吹拂,她正经过一段向下的长长坡道,金色的阳光在路面流泻,倘若没有街道两旁高高的建筑物阻隔,必能看到金光一直铺泻到江面上——那该是多么光亮的大图景啊!从报社到家、从家到报社,她在这条街道上走了近十年,两地直线距离实不足一公里,走街道也就两公里多点。报社所在属老城区的中心地带,地势高出;她家则在老城的西南侧的江畔。上班她一路向高下班一路向低,每天里追随着太阳东升西落,有一回走着走着,恍然间道路变得阔大起来,仿若一不留神即可随太阳走到天外。而在接下来不曾退休的年岁中,她还会拖着太阳布下的身影,往来于这条没什么熟人的街道上。走着走着,日上三竿——报社到了;走着走着,落日西沉——家到了。而经年来往路上的诸多经遇、思和想也随走随忘随想随丢,像流光一样一晃而过。她喜欢温善的阳光,就像此刻,又有风儿添助着凉爽,街道上开始有人闲慢地往来,路边摊也支了起来,周遭的声息轻和舒缓,使她有了些许沉浸。
偏偏地又被郝强的来电惊扰。开口即问她在哪儿,他正在报社楼下。下班前他微信留言说能准时下班,他会过来接她一道回家。她可谓是客气地回复他不用接,坐了一天,须得走路来活动一下,心说的是我可消受不起。听说她已经在路上,郝强当即责问为什么不等他?金色的夕阳在前方不远处的一棵樟树的树冠上烁跃,像是给整棵树布下了祥光,而原本同样明亮的心情一下子被郝强的质问所黯淡。她慢下脚步,努力保持声气平和地回道:“我步行上下班十年了,早当作是习惯性散步。此时此刻凭什么我要等你?”说罢,只觉大仇得报,心头蹿起的火苗当即熄灭,而有那么一瞬她感到自己也熄灭了。当她清晰地感知到郝强语塞,她忘了中断和他的通话,嘴里喃喃道:“你,这是自找的。”
只是没走出几步,终是没敌过心中陡起的难过,且无以自抑,眼前的街道瞬间变得凹凸不平,叫她走得高一脚低一脚,从未有过的伤痛向她侵袭过来,以致潸然泪下:在过去多少次往返于这条街道,她降伏了多少高高低低的心事,偏這次没能撑住,也只能任泪水冲刷而下。
离家不到五百米,她走了足有半个时辰,待她走出楼栋的电梯,见郝强正在家门口开锁,想他是自负一楼乘另一部电梯上来的。郝强见她,嬉笑道:“怎么样,这可是老天爷安排你我同时到家的。”
白苇只觉看他一眼也是多余,偏他仍无事人般笑谑,即便她想出口伤人已然没了那气力。门开后,她默然进屋。
进屋郝强换了身衣服便进厨房做晚餐,这情形使得白苇不安到如同家中闯入了不速之客,而厨房里的郝强不时还叫唤她一声,一问佐料搁哪儿了一问她想吃什么口味,刺得她被蜜蜂蜇了一般,末了,仍得躲进自己的房间去。
没开灯房间也不暗,一抹晚霞经由玻璃窗反射到墙上,使得整个房间笼在一片祥光之中。端坐着看窗外的江天,心情随着多彩渐变的霞光慢慢平复下来——她想着得和郝强好生谈一回。
晚餐上,郝强备了啤酒,他喝得并不多,却佯醉开说,堵得她是一句话也没能出口。他承认自己有问题,甚至细化到点滴。认识多么深刻态度多么诚恳,原来他很是清楚她的痛在哪儿苦在哪儿。偏郝强还当她是“不谙世态”好哄的人,竟将恶俗的套路用到她这儿来,莫不是还想着她能伙同着做戏表态认同?末了,又一杯酒下肚过后,为了表示最大诚意,郝强承认犯浑过,但从今往后绝不会再有那样的事情发生,只要她相信他,他们的生活会越来越幸福。呵呵,她哪能不笑,无从责怪,无以责怪,这就是他们正拥有的生活,她不再悲哀于这份曾经的爱,而是明白郝强已然将这种处事模式潜化为习惯性思维而不自知,在他有此表现即是他最大的诚意,竟然还不能打动她,她看出了他眼中理当不该的疑惑,并着些许恼意。她摇了摇头,故作轻松地问是什么使他在一天之内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郝强打着哈哈,强辩自己一直就是这样,哪一天不是同她一样早出晚归?
白苇耷下眼帘,自问还不甘心吗?以诚相待对有的人来说是命性,而对有的人则是为了达成目的的手段。对一个没有诚意的人怎么求诚?还有什么话要讲?又有什么要问?至此方意识到注定要分开的人不必非要来一场有益于彼此的坦诚相对,就像人死不一定会有最后的告别一样。至于接下来该怎么过,唯付与时间,她唯一要做的是不再屈意自己,且必须怀着一个人上路的决心。
白苇不应声,郝强端起酒杯让她倒酒。白苇给他满上,也给自己满上。一时里郝强高兴地向她举杯,只是不等他开口白苇说开了。
“郝强,干了这杯酒,你我就算别过。而今这屋要不你住要不我住,必须有一个人出离。这回我说了算。”说罢,仰头把酒干了。郝强怔看着她,好一阵过后,才喝下杯中的酒。
四目以对,白苇少有地从郝强眼中看见了他的真实情绪:失望,愤懑!这就是了,她起身收拾碗筷进厨房,心里没有丝毫的轻松,实是惨烈的伤感,当初自己可是真心相待他的呀!
白苇洗涮完从厨房出来,郝强仍坐在餐桌前,见她出来即起身走向家门口,站在门口略有迟疑,终是开门出去了。
出来家门郝强不只是沮丧,还有被欺骗的着恼,他没想到白苇会做得这么绝,这么多年来他明明有枝可攀而不离婚难道不也是维护他们的婚姻和她吗?可她明知道这一切却一声不吭,以致叫他误认为她这般承忍是在等他回心转意,而只要自己回来,就算屈意她也会相迎。再说过去了的事只要不理会不就形同没有发生?这种事她见少了吗?没想到她白苇不只是计较着他,在心里早就同他撇清了关系,兴许等的就是他若回头即给他迎头一棒,这大有可能。转念一想又觉得理不通,这些年耗的不也是她自己吗?那究竟是为什么?比起他所领导的单位来真是难盘得多。嗐,难盘就不盘,都这岁数了,他可不想拧巴着过活,既然她白苇不想过他就另做打算,没必要继续彼此祸害。郝强的心情随着下行的电梯晃晃荡荡,到底楼时他的心竟乎落垮到位——果然可以不再想这事。出来楼栋,他没有上江堤,而是去了街心公园,得找个人来散心,他可不习惯一个人待着,一个人只会乌瞎乌瞎地乱想,何必自寻烦恼。
郝强走后,白苇窝在沙发里情绪莫名,当意识到自己状态太差,当即去卫生间又来一番冲淋。当温和的水流不断地流经过她的头发和身体,她感到自己就像一棵蒙尘的树遇上了雨水的清洗,过后枝叶间慢慢有了纷纭新意。回到房间,窗外明月高悬,明月之下,城市的灯火尽显阑珊意,而江对面山上被灯带勾勒出轮廓的亭楼,显得高远绰约,使得垂坐江畔的她有了孤仙意,而她早自谓“临江仙”。就在那忽儿,凡心重的“临江仙”记取了凡间事,她得把即将刊登的《昔日行舟泊岸今何处》再过一遍。
几天来,她一直落座不下来,而真的坐到书桌前,无论看或写,实不要多久心神即安定下来。心随文字走,她这个喝济河水长大经阿弥渡过渡成人的孩子,再次来到了阿弥渡。尽管在成人后她忘忽了些许年,可一旦回想,所有过去那些全然归复,那时的河风已然在心上浩荡。
五
阿弥渡口,离济水南岸她的老家白水畈不过四五里地。她家的姑舅亲戚也多在济河两岸,打小她就随大人自阿弥渡过渡走亲戚,和表兄妹表姐弟玩耍嬉戏于济河之间。虽说那时年纪小,趣乐之余也会站在崖矶上,瞭望济河两岸连绵不止的青山而遐想多多。
一船渡两岸,伴着摇橹的欸乃声,片时同船过渡的人们闲说着近消息远流传,声息荡荡如河风掠过。这些在当时她并不曾上心,此时倒感觉分明。就是在过渡中她听说了有关阿弥渡的流传,瞬息间河天一变,连带眼前正游移的山水树木也变了,它们全成了神灵一样的存在。
阿弥渡事传在数百年前,自他乡奉命迁移到济河两岸定居的人们初安稍定,诸事尚待建制。在一个初夏的日子里,一个小和尚阿弥奉师命去济河对岸化缘,因无渡船只得淌水过河,不慎失脚掉进了水潭,被在河岸种瓜点豆的一老汉救起。小和尚得救,挚诚要答谢老汉。老汉见阿弥生得眉眼温顺,又知恩明义,便问他的身世来路。知道小和尚幼年就在五十里外的高庙出家、家世不知时,老汉对时年十七的小阿弥尤是怜爱,问他愿不愿还俗做他家的上门女婿,他有個瞎眼的末女儿,也是他仅存活的孩子。小阿弥犹豫片刻过后,答应下来。老汉的末女儿虽然眼盲体弱,天资甚高,新婚之夜探问小和尚的情状。小和尚只道大恩不报是为人不近人情,人情不近无以论道情。阿弥的明志与承就叫末女儿满心欢喜,当即表示愿随小和尚同修向佛,只是不入庙庵,理同阿弥之志尽人情孝奉双亲。小和尚慨然应诺。自此,一对小儿女就在村野中相傍着过起了光景。为兼修佛道人义,两人思量商定,小阿弥自造一弯木舟在济河上以渡人过河为生,同时在渡口搭建一草木凉亭,供往来的人歇脚乘凉,坐在里头的末女儿顺带出摆个茶摊,无论过渡或喝茶均是随缘斋化,不作买卖。山常青水长流的日子里小和尚和末女儿最终老死在俗世,他们故去后,世间便有了阿弥渡。
那个大雨初歇的暑期下午,她奉母命去给河对岸舅舅家送新出的麦酱,撑船的人才将船撑离河岸,故事便讲开来,下船时故事正好讲完。走在湿湿的沙滩上,心情就像河流上空不停涌荡的风云,心中有说不出的感动感慨,只是当时少年不知感动感慨何来,四十年后为那时的自己作答:一对小儿女的情缘故事,一段宕落有致的人间岁月,说来平常如是,可那里头实则含藏着随缘具足的圆满——小和尚和末女儿的结合遵从了世情也成全了爱义,依从道情而收获了共渡一世的生涯。这何尝不是来过斯世所有爱者之所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自古远而来的风雅颂、世代的心灵之愿在多少人成了空,而他们得来一如蝶入园圃蜂进花丛,怎不使人由衷感慨而心生热念!
可是,即便曾经的阿弥渡使她那么感动、心生热爱,婚后她到底淡远了这些,也很少想起,其间仅有一次去过阿弥渡,还是因为和郝强发生争吵过后,为寻静去的。那是个秋高气爽的午后,一个不该发生争吵的好天气里,她气恼着走出乡政府院子,只觉天光一亮,抬头见日头半隐在云层中,即起意去阿弥渡。来到渡头大河上下空无一人,一只陈旧的小木船傍着沙滩,一支扎定它的竹篙表明它尚有主人。
她没有下去河滩,而是沿着河岸随河流蜿蜒的小路溯流向东,离渡口不到百米远的一片河湾处生长着大片的芦苇,也是那段河流中仅有的。正扬穗的芦花看上去别样精神,枝枝茎茎显得别样高标洁净,随风俯仰大有逐雁之志。目寻到一个可以坐下来的地方,往那边去时又瞧见了那棵长势旁逸的苦楝树——曾经的苦楝树,它依然斜生在坡岸上不得正土,整个儿像是被艺术造型过,疏枝密叶间挂着一簇簇青青黄黄的苦楝子,比起开花时节的清丽秋天的楝树添人喜悦,而曾几何时郝强还从这棵树上为她采摘过楝花,那时他何尝不也喜爱着这些照眼明的事物,偏偏他们吵架是因为他铲了她的一丛着苞了的菊花。为迎接大庆,乡政府来了一场大扫除活动,要求院内的空场上不得留下寸草。于是,才就职副乡长的郝强抢先他人将她的菊花给铲了。
整一下午没有一个过渡的人,连撑船的也不曾来过。那时候渡口已见荒落,直到傍晚时分,蓦然发现大河与渡船镀红铜了一般泛着崇光,即便周遭依旧冷清却很是明艳,且因着寂寂无人恍若身在圣境。
坐在一片高崖上,迎着风,感受着天地间的瞬息变化,直觉自己出尘了。霞光渐渐黯淡,周遭越发地静悄,刚才的欣然欢喜也消退了,那当儿分明有摩托车驶近的声响,她知道来人必是郝强。果不其然,停稳摩托车后,郝强走过来问她气消了没?儿子在家整一下午哭得天昏地暗,没人能哄。当她跨坐上郝强的摩托车,只觉天地一沉,前路顿然幽暗,而她只能任由郝强把她往幽深里带。
一直以来她不能说不清醒,可依旧退怯少有主张,经不住生活的顺拐。当金兰表姐夫妇提醒她要为郝强的前途着想时,她竟乎也后悔不该为一丛花叫一院子人知晓他们闹架过。可夜深人静时,这件事仍硌在心上,一旁熟睡的郝强让她感到陌生,自己如同是被绑架来的,却因着绑架人是自己,也就没理由控诉被绑架的不幸。对于未来她没敢认同是金兰表姐所描述的那样值得期许,可那又怎样?自觉多有隐忍时,郝强也未必尽是畅意,不过是他的关注点不在此。所幸那时候依旧接受了正经历的生活,也做了该做的事。
重新看过《昔日行舟泊岸今何在》,白苇不免惭愧写得避重就轻,阿弥渡前撑船老人的一席话值得深思,可至今她仍没来得及厘清,得找出录音笔再听。
直到去渡头的路上,她才惊觉近二十年没来过渡口。再来渡口当年的行迹已然不辨,不经指认渡口等同于消失。
上午她和大刘采访了两处渡口,下午到得阿弥渡。那阵儿光照仍强烈,好在河边有风,还算凉爽,只是河滩下不了脚,沙子烫得像被火烧过。头天晚上州城有下过雷阵雨,相隔七十里地的阿弥渡是连雨星子也没喷,河两岸的农作物到下午都打蔫了。
当年的撑船人已经年过古稀,人清瘦,腰板却直溜,眉须疏淡倒不缺精神头,打头里领着她和大刘在渡口兜转了一圈,只道没人过渡渡口就是一段堤岸,没什么看头。随后老人说前面不远处有他的一块瓜田,瓜田边有个凉棚。瓜田在渡口的西侧,近两亩地,凉棚紧靠河岸。大刘接过老人剖好的瓜,问在一个背山朝水的地方种瓜么样卖?老人说他的瓜由在县城做水果生意的侄子包销,沙田瓜好吃,不愁卖。
凉棚约四平米见方,由四根杉木柱撑起,蓝白相间的雨布顶,雨布上面铺有一层厚茅草,凉棚有三面绑有一根横木,用以稳定凉棚并供歇脚的人坐,进出在南面。老人和大刘坐在东侧的横木上,她则傍西北柱面向东南坐,吃着新鲜的西瓜,满嘴的清甜不是集市上的瓜可比。吹着河风,吃着西瓜,她和大刘都忘了来渡头干吗的,倒是老人主动聊起阿弥渡,大刘已打开录音笔记录。
“在我小的时候渡口边还窖有一块石碑,灰色的,雕着渡口的名字,字写得胖胖的,像三个小和尚,后来石碑被人推倒破开来做了磨刀石。那些年碌乱,好多好东西给毁了也没人敢说,石碑在的话旧迹就在,过路的人看了便知晓是渡口,不过现而今有无也是一样。听说你们要来采访,村支书忧急得不行,上午不是要去镇里开会,他还不得一步不落地陪你们。昨儿晚上跑来我家一趟,今早儿又来,嘱咐我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嗐,我这撑船种田的人向来是晓得的就说不晓得的不说。他这是怕我说出前些年抢占河滩淘铁砂卖河沙的事,好端端一个展平的河滩给挖得开膛剖肚了一样,须得人说?长了眼睛的哪个看不见,只是能管事的装作没看见,看不过眼的管不了。现在国家不准私人淘砂卖沙,禁是禁了,可这河一时回得了先前的样儿?这两年村里闹整合,不就是把田地给有钱人种,村里五十岁以下的就没不同意的,在我看他们是只顾眼下在外能挣俩活钱儿,那是长久之计?说不该,生了病哪一个不是得回来农村,有一畦菜三餐也就有个地方寻摸,要是全整合出去了哪门办,指望政府照应得过来?最要紧的是把土地承包给有钱人,那些人几个不是为钱来?以前耕田种地讲究蓄养地气,隔一两年要换种,他们哪个讲这些?恨不能土地不出粮食直接出钱,只管问土地要产量,哪管地力耐不耐受。白水畈那好的畈田可不就给糟蹋得不行,由人承包了五年,撒起化肥来是一车接一车,农药用飞机洒,整个畈除了谷子就不留别的活物,不说先前的田螺蚌蛤是壳儿找不见一片,如今连蚂蝗也不晓得到去哪儿脱生了;蛇、鳝鱼、泥鳅、乌龟脚鱼怕是钻地洞了,先前满畈跑的董鸡儿秧鸡儿连个脚踪儿也没得,才多少年的事?村边路口见草就拿草药喷,留棵草噙滴露水润润人的眼睛也好,没得留。化肥草药下得这样猛,伤灭了多少性命,要命的是土地不也跟着受伤,将来还要不要生长?后世人拿什么种粮食?不是说土地大面积承包给人不好,是要交到爱惜土地的人手上,立个保护地力的约说,哪能任由着承包人想怎么来就怎么来。白水畈毁在前头,我们村也跑不远,早些时说山地不好整合,近些时听说有了新主意,不能种粮食的田地种经济作物,有人已经在打我这片瓜田和这半边山的主意,说是用来种花椒。村支书问我意见,我是活一天就要种一天田,死了由他们拿去。气人的是我那几十岁的儿子也跟着搅和,要把田地交公,说是村里要通盘计议,好为一村人谋出路。我信这个邪不是白活了,没一块田攥在手里我实落不了,向你要的时候说得般般好,临了总是寅时准的卯时变。世上就没有比土地更实诚的,耕种了总能有收成,年景好收成多点年景差收成少点。我是经了四年三灾来的人,饿饭的滋味没饿饭的人不晓得,世上只有粮食养命,钱养不了命,钱就是戏法儿会变,变起来由人不由己,我只要我名下的一亩三分田。
“嗐,我这扯远了呵。你们两个听得烦吧。村支书嘱咐我要把阿彌渡宣传好,对我们村有利,说不定将来要搞旅游开发,听着就好笑。早几年搞旅游我信有人来,那时候山青水亮,两岸河堤上花花草草多多少少的有。现在来看什么,山是没动,可水坏了,滩乱了。渡船早没了,渡船好弄,可没水拿什么撑,凭个空名号能把渡口盘出个花样来?就算硬盘起来迟早也是个荒废,何必劳命伤财。叫我看莫叫人扯名头诓钱才是,看现在多少人被名头带偏了。我这老头儿口说干了晚辈人一句也听不进去,只说我老思想。明明是他们把日子过得像‘完任务,没自个儿的主张,过生活哪能见样学样,被架上了还不知晓。我老了,动荡不起,等哪天闭了眼,全由他们去。”
临别,大刘问老人如今生产方式比先前改进那么多,就没有认为好的方面?老人望着长河,沉吟了一会儿,才道不保护好田地改进只怕未必是好事,看看损掉的还少吗?这一得一损的账一时只怕是难得算清。一个老农有此长远计量着实令她震惊,始信大道至简渔樵者近。端坐在电脑前,听也听了,想也想了,纷纷的思绪仍理不出头绪来。末了,一字未改以原稿作定稿。
六
《昔日行舟泊岸今何在》刊登后,大刘接连两天来她的办公室,一再说这篇稿子有什么什么反响。她咧咧嘴,算作回应,想是神色淡然,以致大刘叹了口气,自顾自地在办公桌对面坐下,冲她道:“你就别在一时一事上深究,船公所说的固然不假,可是物极必反,自有调头的一天,这不由人控制,是事物的规律。过好自己就是功德。”
“哦嗬,三天不见,你可又长进了。”白苇打趣道。
大刘哈哈笑,耸肩扬眉道:“又见着高人了吧。”
这几年大刘越发见平实,不过他原也实诚,只是有个抖机灵的毛病,而一个实诚又抖机灵的人注定不会受待见,尤其是心术不正的领导和心怀鬼胎的同事,谁愿意被看穿又被一语道破?她却喜欢他的简单直接,也正应了“人以群分”的话,出外勤他俩经常搭队。
从渡口回来大刘和她就各自拟写的要点作了交流。大刘否定她的部分构想,提醒她不能被几个船公带偏,大夏天里要以完工为重,不能看见什么写什么,那样对自己和大家伙儿都不好。再说明知道写出来也起不了作用,又何必招惹,他现在只求锅里有煮的,每月的贷款按时有得扣就阿弥陀佛。大刘已然沒了他原有的那股升扬散发的气息,日渐沉沦到面目模糊的人群之中。大刘被生活困境所改造,她又何尝不是在下滑,只不过她在下滑的过程有所攀缘,生活不致窘迫,可她一样有逃不脱的困厄感,还不得说。
进报社头两年,像在县报一样为稿件的真实性与领导意见相左。回家来郝强郑重警告她,倘若不是有在组织部供职的赵宝书罩着,她早被撵了。这完全有可能,只是经由郝强以这般口吻说出来,无异等同于是手起刀落,脑子里大布着自己在血泊中挣扎的样子,如此这般她在郝强的刀下死过多次。四年前,金兰表姐从安江县委副书记升任州宣传部副部长,恰巧又分管新闻口,随之她如愿调整到副刊部。谁会相信这是领导口中所说的因为工作需要作出的决定,此前她可是申请转岗近两年而不得。副刊工作以编辑为主,不多的采访任务也只关涉人文,社会性新闻采访基本没有,也就免去了她可能要经受不平之心的折磨,从此苟且得愿。
只是,外边虽然落岗了,里边的人情债又添堵过来,而随着她和郝强不和被亲友们知道,他们和她的关系也愈见冷淡,连同向来情同姐妹的金兰表姐也疏淡了,近两年她们是连面也不曾见过,仅春节在微信中有个互动。
这些天她几次有联系金兰表姐的冲动,临了又止住,只怕这时候成了添扰。在她与金兰表姐疏淡原是确信她过得好的缘故,不然她必定会去找她的。自两人同在州城工作,见面无不要提及过往,一时里往事有如水月镜花般乍明乍艳,人生至此方知什么是珍贵。
1988年,她十八岁,金兰表姐二十五岁,两人相识在松鹤乡政府。她是乡政府的一名打字员,打印的第一份文件便是才就任乡妇女主任的金兰表姐签发的,文件标题忘了,但文中所传达的中心意思她至今清楚地记得——要将妇联组织办成妇女们的娘家,妇女干部要成为全乡妇女的知心姐妹。第二天文件随大会发到与会者手中,会上县妇联领导和乡党委书记先后肯定了金兰表姐的志愿,还说了不少激励和期望的话。散会后她却听见有人嬉笑金兰表姐没脱学生气,说的比唱的好听,那是因为还没尝到妇女工作的辣头。所幸早年的区委副书记时任乡人大主任的蔡老伯打心里鼓励金兰表姐,嘱她凭良知做想做的事,不外法理就行。默然将这些看在眼里,她打心里喜欢上这位明明正正的女子,有意无意接近她,而从金兰表姐的眼神里她也读出了喜欢,偏偏两人喜欢着又不明示,相对也不多话,分明脾气性格也是相近。她是秋天来乡政府的,金兰表姐的婚期在同年冬天,她邀请她作伴娘。
冬月初八是金兰表姐的大喜之日,新郎是时任乡党委副书记赵宝书,稀里糊涂的她那会儿才知晓这事,很是怔惊“接地气”的金兰表姐怎会嫁给一身“官气”的赵宝书?直叹这事儿老天没作美。偏偏喜日当天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何为佳偶天成:小阳春般的天气温煦又迷人,欢喜热闹是天地人相共感发而来,又一并深递渗化入了时空上了云端,至今想来一如昨日。到了下午,阳光退让到墙头上静静的,天地间依然荡漾着吉美的欢笑声,她的高兴有如在梦寐, 虽然一样为新人喜结连理高兴,却莫名地感伤:仿佛金兰表姐是自己的亲姐姐,出嫁即是别家另过。傍晚时分,一众伴娘回返,赵宝书随金兰表姐送了几步即止步,他喝高了,而金兰表姐坚持要送她们一程。送别的那段路上没人说话,人之能同心同情大抵总在某个特别的时分——莫名地不舍,仿佛一株美好的花束被分走了一枝,大家情绪向低,沙沙作响的脚步声犹显周遭的冷清。就在这向晚的冷清中姑娘们嗅到了一脉幽香,一个寻望,即见茶垄上正缀着淡淡的青白色的茶花,它们开的开落的落,开的缀在枝叶间,落的掉在垄沟里,朵朵洁净。姑娘们因花迟步,金兰表姐便叫等等,当即下到茶垄间折几枝茶花过来分她们一人一枝,分别的感伤立马被冲淡了。在一转弯向下的山崖处,她们同金兰表姐作别径直下山,峰回路转再回望,金兰表姐仍在山嘴处目送着她们,夕阳从身后将身着红色大衣的她衬得清光红亮——金兰表姐高扬着手,像个天仙落在那里,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却丝毫不错地感受得到金兰表姐的惆怅与牵念。可待得婚后重见,大家一切如常,仿佛压根儿就没有经心的事情发生过。
乡政府的工作繁忙,乡干部无不要驻村。驻村工作一是协助村里处理如抗旱排涝等应急工作;二是催促完成年初分解到村的各项指标任务。这些与年底的补助工资挂钩,没人不卖力。金兰表姐三年妇女主任当下来,走路恨不得脚下安装风火轮,几套藏蓝色小开领西装替换着穿,早前的披肩长发早剪短了,甚至都被人调侃为《杜鹃山》里的柯湘,这还真不只是说发型,更是那精气神。
一次去食堂早餐难得遇见金兰表姐也在,打来饭菜她径直坐到金兰表姐身边,偏她吃饭也赶着忙,冲她点下头只顾着吃。瞧金兰表姐那样儿她实是憋不住,直溜溜地对金兰表姐说,没必要把搞工作弄得打仗似的。金兰表姐抬起头看着她,想了想才说当前的妇女工作繁多,她得信守诺言,要维护帮助生活艰困的妇女,哪怕帮不上多少,至少人在场,必要时说两句宽慰的话也算尽了点力。金兰表姐说这些时并不看她,似乎目之所及处正有女子在受难。她不觉眼也潮了,伸手去握金兰表姐的手。金兰表姐依旧不看她,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继续埋头喝粥。两人不再说一句话,吃过早餐,相随着走出食堂,就听见通讯员在院东头喊金兰表姐接电话,金兰表姐丢下一句闲下了再找她,便匆匆接电话去了。
此番想来,她和金兰表姐在松鹤乡共事六年,那六年里两人相处实是不多,却种瓜点豆般在各自心里成活着彼此,也无论相见与否抑或多久不曾联系,她一直视金兰表姐为尽可放心去信任去亲近的仅有的人。就算后来结识了郝强,即便与他结为夫妇他也不如金兰表姐让她心安可信,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倘若没有金兰表姐的情谊做基础,未必有她和他的结合。
当年金兰表姐一心扑在工作上,每日里骑着她的飞鸽牌自行车鸽子般飞出飞回,她十足确信自己的忙碌具有非凡意义——那是奔向美好未来的必由之路径。虽说她敬重金兰表姐却少有近前,工作之余她只专注私好,看闲书或琢磨棋谱。金兰表姐对她却存心在念,主动做起她和郝强的媒人来。郝强是金兰表姐看好的姑舅表弟,将一个认作前途光明的人许给她亦可见她对她的用心,可这份好用心和至纯的情谊到底叫她和郝强给辜负了。
郝强长她两岁,后她两年来松鹤乡政府,因着他是从省财贸学校分配来的,手握了一众人巴羡的文凭,自是鹤落鸡群般卓然。他与人适度的礼貌中显透着不可过逾的差距,而在九十年代初很少有人不认同他的优越感——有文凭、有商品粮户口、有正式工作,那可是多少农村人想拥有的人生,該当他骄傲。而对女孩子来说他还添了一筹,那就是他长得不赖,如此,他几乎具足了当年女孩子寻男友的所有选项。乡政府院内姑娘少,但乡直机关企事业单位有的是才上班的姑娘,且多是子弟就业,要说这些姑娘自身条件和家境多半不差,却因着少一张文凭而在同郝强一样有文凭的男青年面前一一短了意气。当年人们对拥有知识和过文明生活是发自内心地崇敬和向往,一纸文凭指向于有知识有教养并具有对世间万象的进步认知,同时也意味着能力,而能和一个有文凭的人走近更或结合就意味着自己靠近了文明生活。她固然也是,可她发现周边几个从院校分配来的读书人其实很少读书,谈吐间也没有多少过人的见识,有的观念甚至庸常,这使她失望,渐至不以他们为意。
郝强是夏末来乡政府报到的,来了半年她和他之间只有点头之交。而在那半年时间中,郝强经常在晚饭后随同广播站的小闻结伴去街上浪。小闻有把吉他,早前他就弹拨着它唱遍了街上所有他中意姑娘的窗前,没有一个姑娘出来同他唱和,嫌他太酸。郝强加入后,一街的年轻人都跑了来,男青年高唱《心中的太阳》《信天游》《一无所有》之类,姑娘们唱着《绿岛之夜》《粉红色的回忆》之类。生活真现实,真现实里又幻化出空中楼阁。小闻看中的姑娘有别意,看中郝强的姑娘郝强要想一想,谁都明白自己有什么缺什么又要补什么,人人心中无不自有道理。乡里不到十八岁的通讯员小潘常常播报般来文印室告诉她这些,末了还要自问一句不知郝站长想找么样的人。而在她眼里,郝强就是个有文凭而不读书的俗人。
直到这年年末,乡里各项工作进行汇总上报,负责统计工作的郝强犹是忙碌。隆冬季节难得数日连晴,瓦屋薄墙阳光透不进来,寒气却相逼,工作能在户外进行的多会搬到太阳底下去做。每每早饭过后,她就见郝强将桌椅搬到食堂前靠墙摆开,带着两个助手伏在桌上写写划划。她去食堂提开水或用餐,都能听见他拨弄算盘的“噼叭”声响,从响声中可想见他拨珠的力度把控得很好,响声清脆又不致珠子回弹。她偶尔也用到算盘,珠子被弹拨得好一阵颤巍才止住,就此她认定郝强还是个有能耐的人。
次年春天,乡政府院内一棵老梨树又开花了。梨树生长在院子的西侧靠后山的僻静处,离金兰表姐的宿舍不远,从她家的厨房窗口可望见,东风吹起时说不定还能闻到清香。花开的日子难免惦着看花,可又不好意思大白天跑到梨树下,只能等天擦黑了再去,偏接连两个傍晚都有一众人聚在梨树下的石桌前下象棋,几时散去得看他们的兴致,她只得回宿舍等他们走。
乡政府大院依山环建,北面山腰处一字并排着两栋带廊的房子,西栋用作乡主要领导的宿舍,东栋则是会议室阅览室及其他公用房;往下有三条坡道通向院场,院场东侧坐东西向的一排房子是派出所,西侧坐西东向的一排房子是食堂并成了家的妇女干部的宿舍,院子南边一长溜房屋则是普通干部与办公室及后勤人员的宿舍区,其中就有她的一小间。
那阵儿她正迷读《简·爱》,她犹是喜欢看简·爱和好朋友海伦在一起的章节,两人的情谊如同小灯照映着彼此,尽管境遇悲惨却不失温情,那天看花不成的她回屋后又重温起这一章节,很快沉迷如在她们身旁。突然的停电使她如梦醒般回到自己的世界,缓了缓神,方起身找火柴点灯,回身却见南窗外明月高悬,这才想起看花来,不及点灯,出门径直往梨花边去。树下没人,她摘下一朵花正要别到发辫上,却听见金兰表姐叫她,循声望去,她正从宿舍走过来。
金兰表姐少有地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套头绒衣,月光洒在她身上像披了一层薄薄的蓝雾。她在一侧石凳上坐下,一团并丫的梨花就在她头顶的上方,轻微的晃摆闪烁中意若垂青。记不起开始聊什么,金兰表姐忽地话题一转,问她有意中人没?在当年这样的问话很尴尬,她急摇着头。金兰表姐笑问她对郝强的印象怎么样?愿不愿意同她的表弟处处?一时击中她的与郝强无关,而是金兰表姐的想法,叫她既感动又着羞,不知如何回应。金兰表姐只道先处处看,有感觉了再定。
打那个春天起,早前同政府院里的单身汉们一起去街头寻访“小芳”的郝强,开始敲窗叫门地喊她出门散步看电影,她看的书他也会拿去看,回头还要聊聊,有时甚至争论闹别扭,郝强只道就喜欢她身上的那劲儿。那时候她一样也有被他感动过,直觉他懂得多还明白,反观自己愚笨多了,连喜欢他什么也找不见,更遑论别的。经此比较,这经由金兰表姐点明的爱情渐渐萌动发芽,使得那个春天很是妍媚称意。恋爱后,她和郝强没少去金兰表姐家吃小灶,也正是因为有金兰表姐相佐其中,她的爱情感受变得尤为地美好,以致当年年底她和郝强就结婚了。
而今,她无意追想她和郝强何以走散,只庆幸仍有金兰表姐为恒信,眼下,她要做的是等待——等待合适的时机去会金兰表姐。
七
立秋过后不久的一个午后,下了场可浇透街道上大小花坛的急雨,就算人在办公室,白苇一样感受到了清凉。下午,待手头的事处理完,她提前半小时下班了。出来报社,她受了牵引般径直走最近的巷道往江边去。
拾级上来江堤,清凉更著。下来江滩犹在野外,滩地上青苍的草一铺绵远,好似前方有人正翘首以望。
当她感到手机振动,不由一阵惊喜,看来电,果然是金兰表姐来的,问她下班没?回说在御柳苑附近。金兰表姐说正好,她在汽渡码头处,两人约堤上见。
白苇压根儿没想过金兰表姐在汽渡处干什么,只是欢喜终于要见面。汽渡在她所处位置的东向,因着近二十年大江州城岸线先后架起了两座大桥,汽渡码头一如阿弥渡被弃用,码头上的航运大楼如今早成了酒楼,挂牌为“渔家傲”。“渔家傲”的鱼菜做得地道好吃,以前她常去那儿吃鱼,这两年她却是没去过,一时便寻思着晚餐就和金兰表姐去那儿吃鱼。东向走是一段江湾,走了约莫十来分钟,金兰表姐在望了,竟似阔别多年,激动使她加快了脚步。
两人愈来愈近,白苇方意识到她和金兰表姐认识这么多年,还从未认真打量过她,只记得初相识时她尚留着不长不短的发辫,不过没多久就理成齐耳短发,她的表情简单清扬,衣着素朴,步态略显匆急;而眼前的金兰表姐步态不疾不徐,即便走路也见沉静意。中等身材的她穿了一件镶金黄色领边及袖口的深蓝色连身裙,样式宽松并不见松垮,及肩的柔顺短发依然乌黑,曾经细长的丹凤眼因着上了年龄线条犹是柔和,疏淡的柳叶眉依护着深邃含笑的眼,略见松弛的颜面反添得神情的舒缓,整个人看上去怎么说呢?她想到《诗经》中以“委委佗佗,如山如河”状貌女子的形神,一直以来无以具象,原不过就是这般——像山一样端稳像河流一样沉静的金兰表姐。
白苇笑迎过去,金兰表姐拉着她的手,道:“表姐几时得罪了你,这么久也不来看我。”
白苇嗫嚅欲言,金兰表姐微笑着又道:“上午看了你的文章《昔日行舟泊岸今何在》,让我重新坐上渡船又过了一回济水河。还让我想起那首叫《知道不知道》的歌曲,‘山青水秀太阳高,好呀好风飘,小小船儿撑过来,它一路摇呀摇,这可不就是当年的感受,那时的山水、流云、清风,少年的欢乐全想起来了。可惜这些难能再有,阿弥渡也没了,它的故事将来也不会为人所知了。”金兰表姐说着,别眼看向江流。
金兰表姐少有的伤感让白苇想着这是被赵宝书的事给刺激了,心想着那根弦千万别碰到,便有意别开话题,提议晚餐去“渔家傲”吃鱼。
金兰表姐扭头看着她,笑了笑,说:“知道你喜欢吃他家的鱼丸子,我订座了。”
白苇讶笑着,感念于她的有心,恰巧有清凉的风自江南吹来,她和金兰表姐并肩往“渔家傲”去,竟大有“归宁”之意。
“不愿聊你的文章?”金兰表姐问。
白苇这才惊觉到只管一个人瞎猜想,没接上金兰表姐的思绪,便说:“没有。写这篇稿子时我脑子有点乱,想表达的东西过多,结果还是只写了情绪,好在情绪由河流而追忆过往,能引发同时代人的感触。你刚才说到那首歌正是那时的调性,多明媚。上次采访了几处渡口,看到河流的变化,也就想到了逐水流而居的人实是随河流的变迁而迁徙,倘若不珍视河流注定生活会干巴,对于我们这些自小生长在水边的人来说感受尤其深刻,《昔日行舟泊岸今何在》算是我为阿弥渡写的挽歌吧。”
金兰表姐点点头,说:“挽歌也有为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白苇感到金兰表姐这次变化确实很大。一直以来,她可就是个自持信念的人,且真心实意地奉行,所以她沉稳、自信、信他,一如晚报老总、她的顶头上司所说的那样,表姐是个真马列——是一个真正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的人。想及此,便道:“金兰姐,你不觉得你我相逢就是重逢上了过往?见面即是温故而知新。”
金兰表姐抿嘴一笑,说:“‘温故而知新可是说对了。今天姐约你出来,还真是为‘温故而知新来的。”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偏白苇没领会到,她正惊怔于前方的景象,喃喃问道:“‘渔家傲重新修造了?什么时候的事呀?这个样子实在是好看又合我心。”多少回,她把眼前这座楼幻化为仙阁一样的存在,竟然成了真!一时里,她只管叨叨道:“是哪个大善人干的呀?酒楼老板吧?老早我就说过这座城市缺了一座像这样的江楼,金兰姐,你不觉得有了这座楼,这座城就有了门户?”
“你这一说,还真是呢。这里重开张大半年了,你这是有多久没来?激动成这样儿。”
“很久呢,关键是连听说也没有,着实惭愧得很,还记者,太不称职。嗐,这番改造真是太傲俏,飞檐斗拱的一座楼立在江畔,瞧上一眼即打通了古今,尽可把它想象成打千古而来的江驿,在这里镇守了千年也迎接了千年,且一任永远。细想想,多疗愈人呵。”
“往后常来走动就是,还能捎带吃你喜欢的鱼丸,那可是身心全疗愈了。”金兰表姐说着,笑了。
“那是要常来的。只是早知道‘渔家傲修造成这模样,就该穿一身合它的衣裳来。”
金兰表姐听了,呵呵笑道:“这话要是叫赵宝书听见,又要说你犯病了。”说罢,神色兀然悄淡了。
白苇不忍,只作不见,笑道:“我的什么病只有你们清楚呀?”
金兰表姐正别身弯腰抚着一侧被风吹起的裙摆,正身后才款款道:“赵宝书说你逢不得花开见不得月圆,遇着了就犯病。又说你不是个简单人却做了简单的人,是真不简单。不是亲耳听见,我是不相信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很少被他感动过,这算一次。”
一时里,白苇不觉得这绕口令一样的话有什么好感动的,倒是明白金兰表姐的心正搁在赵宝书身上,想想,也是当然。要说她认识赵宝书与金兰表姐在同时,偏对腔高气壮的赵宝书印象平平。那时他是乡里分管农业的副书记,一年到头总能听见他吼上交任务欠收的乡干部,抑或来乡政府开会办事的村支书村长们,那架势分明就是她不敢也不愿打交道的人。后来同郝强成亲了,赵宝书当着一众亲戚的面要她随郝强改口叫他“宝哥”,只道那才是一家人的样子。也是打那以后再见他,她不再以他的官称叫他,至于“宝哥”那是郝强他们的口顺,她叫不来,所幸但凡遇见他必在亲友众多的场合,见了点个头抑或笑笑便作是招呼。回头一想,赵宝书能对一个只有点头之交的人作出这样的评判,实不是看上去的那样粗粝,甚或算是个有心人,不怪乎金兰表姐被打动。
“宝哥情况怎样了?”这次她竟脱口而出,不过马上暗自分辨这是叫给金兰表姐听的。
“他是不经这一遭哪得回头。任是什么结果,也别叹息他,都是他该受的。”
“你也别往糟糕里想。过了这道坎,往后就安顺了。”白苇自觉这话多余。
“这些年跟他说什么都是口应心不在,他以为自己有好大的法力,现在可是明白自个儿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老老實实跟我回金鸡岭种地去。”
白苇听了,居然想笑。过去金兰表姐从未这么叨叨过,更没有同她聊起赵宝书,以致她一直以为他们的关系也就那样,不成想她原是这般爱待他,内心有情意的人是幸福的,至于赵宝书是哪样人有什么要紧。再说人人都将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这么一想,直觉无事不能开脱。
“你们回金鸡岭我就回白水畈,老了还一起做伴儿。”这么说着,“渔家傲”到了,两人打住话题,前后相跟着走进去。屋外天光还在,酒楼的灯已经亮起,三层高的中庭围廊上挂着清一色灯笼,偏暗的橘红色的灯光给人以一股旧时代的昏花感。底楼正中是一座水流循环流动的小池,池中的几块太湖石间穿缀着荷叶莲花,沿水池左右外延丈许有镂空隔断,隔空后面各摆了三张餐桌,那会儿还有空座。白苇四下打量着随跟金兰表姐上楼,木楼梯发出噌噌的声响,仿佛所去非同寻常。
来到酒楼最高层的三楼,穿过走道沿回廊向西,两人来到尽头的小隔间,那处回廊之外直临江面,如同上了楼船。
白苇记得金兰表姐向来喜欢到热闹繁华的地段吃饭,说吃饭是大生活,得热火朝天,那样才能吃出幸福感。今日能来这里,还选了最僻静的一间,必不是只为叙旧。进屋金兰表姐便推开西墙对开的木雕窗,说:“小苇,从这儿看江面多开阔。喏,落日还赶着露了个头呢。”
白苇会心一笑,直觉告诉她金兰表姐着实好着,虽有担忧赵宝书,可事发于她何尝不是悬心落地。
两人在一张桌几前南北对坐起,金兰表姐向随跟来的服务员点过餐,即对白苇说:“刚牵你的手那么凉,可要照顾好自己。昨天开会碰到小强,散会他去了我家,只为说你俩的事,这可是头一遭。小苇,向来我认为你是最明白的人,怎地就犯这低端的错?夫妻之间有话就说出来,再不济吵架也行,怎么能一声不吭地较着劲?还许多年你不理我我不理你。你们哪,真是一对狠人,换我都疯了。”
想来这才是金兰表姐找她的原因。白苇只觉又愧又恼,郝强他居然干这事,真是五十来年的光阴白活了,亏他有脸。
“早前没在意,小强头发都花白了,都年过五十的人,听姐一句话,莫折腾。想当初乡里谁不說你俩般配,多好的情缘,怎地就不珍惜?小强说你现在看他的眼都是生的,是你不愿同他过下去。这话我听着不是个滋味儿,他能说这话可不正是心里有你,你怎地就不明白呢,闹什么分。依我看,先过下去,过着过着说不定日子就顺头了,离了他,这世上还能找到比他更熟悉的人?听姐的劝,给他留余地也是给自己留。”
白苇明白,今天她也须得给金兰表姐一个交待,而她相信她能理解她:“金兰姐,你不用担心他,他说这些不是他真的弱,他这是以示弱向你交差,跟他过多年的日子我比你了解他,你尽可放心,他不会苦着自己。”
“就算不担心他,你这样子就好?”
“我还好。”
“说得轻松,只怕心里冰冰凉,他的怨气他敢说出来,你呢,尽憋着。”
“我已经过了那坎。一个人过是冷清了些,可也自在。再等两年退休了,回去白水畈沿济河采风游走,说不定到时阿弥渡又启用了。”
“夫妻这年岁上就是过坎儿,度过去了,往后你们就是彼此的伴儿,有他陪你一路不更好?”
“金兰姐,只怕到做鬼那天他跟我也做不成伴,这是生性定了的。这些年承蒙你和宝哥关照,不然我早就是一身泥浆鳞伤遍体,也说不定不在人世了。”白苇说着,不觉感伤起来,直觉人生伊始便是一场在劫难逃。
早在高中毕业后,她就幻想着去苍荒少人的大西北,那时候她谁也不想见。只是别说大西北,就算是大都市小县城父母都不让她去,母亲每日里言之凿凿地说出的门多受的罪多,要留她在跟前。当然父母也不忍心看她在家种田。于是母亲不停唠叨父亲不动脚替女儿谋出路,那阵儿父亲天天晚饭后便去在乡农技站工作的叔叔那儿磨叽。小农技员的叔叔没办法,费尽一身的劲儿才争取个去松鹤乡政府应聘打字员的机会。大西北去不成,当务之急是赶紧摆脱父母打成包裹的爱,只要离家,去乡政府也行,去深山放羊也行。那年岁上旺气,老式中文打字机的字盘表稍用心便记下了,不到两天即能上手干活,且得办公室主任首肯,说她语言组织能力强,是这份工作的最合适人选,真可谓通关顺利。这件事对她家的人来说是重大的,毕竟女儿离成为公家人近了一步。可他们哪里知道她有多么地不适应,她多么希望能远走高飞,哪怕是让她出门振振翅也好,可现实是她不仅要好好待下去,还要带着诸多感恩待下去。那时候常自我安慰还年轻,未来的路还长远,殊不知人的选择常常紧伴着不得不,在早年就选择了不得不,未来能选择的多半仍是不得不。而种种的不得不,无一种不是自己掂量权衡利弊的结果,至于后来的好与歹又有什么可外道的。婚后随着郝强职务的晋升他的变化越大,一次次地以奔前程忙工作为由轻慢她。年轻气盛如她自是要与他较劲,在处理过工作家务之余,她发愤做一名通讯员,替州里一家周报写稿,也正是有这个基础,在安江县创建县报时,她方有前去应聘的资历。尽管郝强以不能两个人都在外忙工作为由阻止她,她没听从他的安排,且把这事告知了金兰表姐,金兰表姐当即表态支持她。名是报上了,可应聘的是录用人数的近二十倍,最终她能留下来,她清楚没有金兰表姐夫妇的助力可能性很小。到县报工作后,郝强横竖看她不顺,还特别告知她:“在社会中不服软的人面前永远立着一堵墙,你就等着撞墙吧。”几乎是习惯了他永远预见性地判定她注定要伤败,所以不计较,却鄙视他只强调不服软和撞墙,而不论面对什么样的人事不服软又面对什么样的墙不得不撞,如此日久,她不再对他抱有期望,除了照管儿子的生活,她全然投入到工作中。记者跟着社会事件跑,这使得她经见了种种人的遭际,在看清有些遭遇不幸的人,竟缘于心性良善抑或有所信守而深感无奈、悲哀。在一处上下包封的小天地里,受欺压的人往往投告无门,四处奔走一如麻雀告天,有理伸不得——被损毁的生活被摧折的人生只能在遥天难见日的苦痛中一点点消默。帮不上忙,心下的愤懑常在,早年没明白无耻者就是以无耻横行乡里,不可与这类人辨是非争曲直,到头来只是损辱、伤害自己。在报社不到三年,她的身体状态越来越差,不得不病休在家。就在这期间郝强调到州里工作,第二年她也调到州报社,而这些个无一不是金兰表姐夫妇助成的结果。当她意欲向金兰表姐表达谢意时,金兰表姐只道是人尽其才,换成任何人她都会这么做,调她到州报不是循私,更不是恩赐,是她自身条件所决定的。
没有什么话比金兰表姐的话更能宽慰她,又有谁在她的心里胜过金兰表姐?惟有她让她感知到世上尚有纯良公允,有情义。
随着饭菜上来,金兰表姐别开话题,慨然道:“既然你都想清楚了,我就不劝你做违心的决定。我俩好久没见,现在,我们好生吃起来,吃饭才是最大的生活。”
一切都在慰安着人。乐意亲近的人,喜欢的食物,还有凉风从门窗吹送过来。两人边吃边聊,白苇从未像现在这样对生活感到满意,同时心下升腾起满满的感恩之情——这不是对人,而是对生活——对那过去了的长长的生活!一时里,她和金兰表姐再次旧事重提,而但凡经两人提及到的无不使她们找到当年没被发现的妙趣儿。忽而白苇想起一件早想问而未问及的事来,那会儿也不再认为是忌讳,只笑问金兰表姐当初是怎么同赵宝书走到一起的?
金兰表姐拿纸巾点擦了下嘴唇,如同发言前得清清嗓子一般郑重,由不得白苇也郑重起来。
“当年我和赵宝书同在省城读书,虽说不同校却由于来自同一个县还是同一个区,区里往返省城的班车每天只有一趟,寒暑假来来去去坐车就认识了。后来又同年分到松鹤乡政府,又由两个关系要好的老干部分带着,如此三年下来,我和赵宝书结婚就成了必须的事——水到渠成的事,若不结婚那不只是违人愿,更是有违天意。”
可不就是这样,想起他俩结婚的日子,万象都显透着是天作之合,金兰表姐认此为铁定的姻缘当属理所当然,只是白苇仍觉其中短了滋味。她瞧着金兰表姐,想从她脸上瞧出点什么来,偏金兰表姐平静得像墙上挂的那张弦琴,没人弹任谁知道那里会流荡出什么曲调来。她开始后悔提及赵宝书,提到他实是叫人意难平,在金兰表姐岂止是短了滋味,只怕还有她不知道的。可转念又想,金兰表姐“铁定”要和赵宝书过一生,难道有比这更包罗与尽的滋味?如此大悟,她不无感动地举起手中的水杯,说:“金兰姐,为你和宝哥水到渠成的爱情干一杯!”
金兰表姐笑笑,拿起水杯同她的碰了碰,说:“为我们接下来的生活祝福吧。”
半杯涼白开喝下,白苇感到身心松散,了无心结,明明吃了不少,仍食欲强旺,鱼丸颗颗吃下仿佛变为了定心丸。金兰表姐一样吃得认真,一再嘱咐不能浪费,得吃完。
饭后出来,两人可谓是同时被迎头的凉风和举头的明月给绊住,恰好走廊西侧有一段向南延伸出的架空露台,两人走过去,面东倚栏杆看那江天明月,直觉站到了月亮面前,一时竟没了话说。即便才立秋,月光洒照下来已然带了秋露色,而月亮映落在前方微漾的江面上如同是梳洗。
白苇道:“跟仙境似的,我们这是要成仙了吗?”
“天上一个月亮,水中一个月亮,这是天地阴阳和合相生,仙境就是人间,人间也是仙境。”
白苇扭头看金兰表姐,说:“怎么今天人都变了呢,连你也是。”
金兰表姐微笑着,说:“自上任副部长后,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博物馆把不认识的字认全;第二件事是弄明白那些器物的用途。后来又看了几处墓址和出土文物,一点点比对,得出的结论是要想弄懂古人的生活就得知晓阴阳,而这个摸索起来就广大了,连带对我原来的理念认知也有冲击。一个人只有将自己和当下放进历史的长河中看,就会哑然失笑——笑曾经的浅薄,还妄想多。”
“这是近道了。”白苇笑道。
“可不敢说,活明白是一个人应该完成的事情,这是近些时才想到的。”
明明看到金兰表姐的清醒与沉稳,白苇偏想着要追问金兰表姐怎样才算是活明白了,好在很快意识到这个颇无趣。
夜渐深,月色愈发清明。白苇了无思绪,身心如同融进了清光朗朗的夜色中,而她也确信金兰表姐的内心是安宁安定的,一如这披了银辉的层楼。
八
半年后,交过农历年,郝强从家中搬去了新居,随之有个女人前去同他一起生活。这事对白苇来讲不过是水落石出,虽然是显见了些许峥嵘,可更多地是她出落了,还一天比一天清明。如此,分开于她和郝强来说才是正确的选择。
元宵节过后不久,白苇将一些家什重新清整移动后,就在她正这屋转那屋瞧有没有不相宜的摆设时,金兰表姐来她家了,这是郝强搬走后她第二次来。窗明几净,浅盏清茶,两人相对闲话起来,窗外的青山流水依旧,白苇戏称继续论道。
年前赵宝书已经回家,他的一并的问题与同类人相差无几,不过因着情节较轻,尚可补救,只是从此声名职位不再,他决意回老家包荒山种桃去。而他们远在异国的儿子也准备回来,金兰表姐只道她的生活从来没有现在这般清晰落定过。而最初面对赵宝书突然曝出的财物与情事,金兰表姐亦不曾愤怨,只是慨叹女人难能了解男人,而她也懒得费神去了解,终至能使男人作出改变的是时间也是天命,不是任何人,包括他们自己。其时白苇看着金兰表姐,直觉赵宝书实是太有福气,得遇上这么一个有涵养重情义的大女子。至于如何评定男人,她自愧没这个能力,却依然相信世间一定有着两厢合心合意的人,也相信圆融可亲的人生世界一直都将存在,这信念源于她得遇了有情有义的金兰表姐。
茶喝了数盏,话却聊没了。白苇起身拿来围棋,早年在松鹤乡她们就有过夜间对弈。记得有次是在一个停电的春雨夜,两人就着一盏煤油灯,听凭窗外檐前的雨声“滴嗒”,一盘棋下到了夜半。数子清盘过后出屋,嗅吸到弥漫在空气中梨花的沁香,随即两人各折一枝带回房间,在清香中酣然沉睡。此刻想到方觉曾经拥有过那般温柔清新的人生,怎好再奢求更多?金兰表姐用食指和中指夹起一枚黑棋子,看着它,幽幽道:“多少年了,我忘了世间还有棋可下,从离开松鹤乡就没再摸过棋子,难得你有心保留着。”说罢,竟眼也潮了。
只是,两人已然不是下棋人,不过摆摆样子,去个尴尬。
傍晚时分,金兰表姐提议到江堤上走走,只道走出去了,天地万物才会敞开四通八达的门。
白苇听着,心下别是滋味。
堤的外坝和江滩年前被烧荒过,一度的焦糊烧痕经了冷雨霜雪的淋浸已经变得青润,近前细瞧必能看到其中冒出的小青尖,而放眼大片至广远,白苇想起了一句诗文“野色偷春入烧痕”,便说与金兰表姐听。
“春入烧痕——好清新的气象。”金兰表姐沉吟道。
两人齐齐望向前方。
前方是无穷的远方,而无穷的青润正宣告着新春已然除了旧岁,万物将再度弥新,生机复来。白苇同金兰表姐并排走在江堤上,江流在江滩之外依旧縠纹清泠,一脉绵长悠远,宛如此时她的平宁致远的心境,又似示意着她和金兰表姐向晚的人生注定还会依依从行,相伴走完这一世的美好人生。
责任编辑 吴佳燕
实习编辑 吴鸿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