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与星光(11首)

2024-04-11 07:15:00祝立根
长江文艺 2024年4期
关键词:星光白鹭浪花

祝立根

鸟鸣与星光

鸟鸣和星光,在天空闪烁

我一直得不到,握在手心的燈盏,人世间

又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灰

又一个昨天过去了,这些年

向天空开凿,去天空偷采鸟鸣和星光

让我饱受活着的苦困与嘲笑

且一天又一天,覆盖下来的灰烬

一次又一次两手空空,令我

状如海底绝望的雕塑……天又要亮了

又一个清晨的潮水,缓缓涌入我的眼眶

我决定转身向内,背对鸟鸣和星光

在内心反向挖掘

一口深井,听闻在幽深的井底

回响着清脆的鸟鸣,也有星光

一把一把闪烁的倒影

无用之诗

春天,我们就去旷野里

栽种一枚枚卵石,它们不会发芽

到了夏天,我们就爬上高高的雪山

背运清凉的冰块,它们全都融化在了中途

秋天来了,我们就站在山脊线上

收集云影,和枯草的碎响

我们多么富足,又全都两手空空

如果到了冬天,我们就在深夜里

数一数夜空中飘落的雪花,一朵、二朵……

就像我们,清点着我们自己

浪花的声响

一出生你就伸出小手,在空中

摸索,溺水的人

母亲是云杉的小舟,父亲是宽阔的铁驳船

你的小船在打造,试卷里、黑板上

有被勾叉规训的航道

你还在船舷画上蓝天、翅膀

一朵笨拙的红玫瑰

又俗又艳丽。这是一段暖烘烘的河面

微澜,恍如时光之河上交错的金丝和银线

也像撒开的渔网

工作、家庭、孩子,顺流而下

在碎银闪闪的流水上

你突然想用生活的舢板,制作一把琴

写诗、作画、去远方

房子、车子、教育与医疗……又一浪接一浪

拍打着你秋水泡白的发际线

身体的小船,已然四处漏水

加班、熬夜,陪酒、赔笑的脸

类若洄水处堆积的泡沫

你狠狠抹了一把脸,仿佛他不是你,镜子里的

幽光,滩涂上细碎的鱼骨

也曾让你想起某年,你海鸥翩翩

邂逅的一缕月光

让你泥沙之心涌起大海的潮汛

对第一缕晨光的惊叹

对第一朵玫瑰的闪电

再也不会从你淤泥沉积的皮肉里,鲸喷而出

与流水的搏斗

耗尽了,你骨肉里的蛮力和火焰

想要剖开流水,取出命运骰子的飞舟、快艇

水陆坦克的梦想

也早被一阵一阵袭来的疲惫与虚无

侵蚀、覆盖,浮沉在去往未知大海的浊流里

你的眼帘,沉重如黄昏的海平线

你的胸腔,一个搁浅的船舱

你的桅杆沾满鸟粪、失水的海藻

倾斜在荒凉的入海口,仿佛一只伸向天空的

溺水的手,再也没有母亲香喷喷的兰舟

再也没有父亲推开阳光的铁船

驶向你。迅疾的流水,也曾凝固过一秒钟

仿佛隔着深蓝的冰块,看见头顶的白光

变幻着神秘的星象图

多年后你终于知道,那是涨潮退潮的月亮

是晃动的镰刀;是瓦罐破碎

四方逃散的清水和银币……突然你被捧上天空

耳边响起珍珠掉落的清响

阳光夺目,令你难受,你皱紧小脸

一扭头,哭了出来,哭声空荡荡

一滴满脸暮色的泪水,从你的眼角缓缓流出

在你木纹纵横的脸上,走走停停,越走越慢……

一滴落日,在铁灰的大海深处

耗干了电量,闪了一闪随即熄灭。

……你就是我,是我普遍的命运

我也是你,是你另一条河道里颠沛的小船

一个诗人,流水抽你的长鞭我一一领受

额外塞给我的碎玻璃

我已不想再说……我想说的是:你可曾记得

在大河的分岔处,你我挥手告别

隔着鱼群冷蓝的鳞光

隔着冰雕的浪花,浪花顶上细碎的轻雪

隔着一只水鸟茫茫芦苇花上

一声孤鸣——那时我们都还年轻,眼中闪动着

雪山的倒影和辽阔的星群

倔强

保持一种内在的、反重力的澎湃

一棵老杉树,一百年

虚空中拓展着它支流细密的疆域

“幽深的大海,一直往高海拔的苔原和雪山

发送一阵又一阵闪烁的潮汐”

我也想把一声孤鸟鸣,送上高空的晨曦

整夜我都抱着自己倾耳听

石头破壳的脆响,“来自深处的恐惧

让贴地的人生,如此向往头顶的光”

这是我的倔强,我也准备了一生的光阴

稀缺

哪一张脸

不弥漫着一种久远的爱?

额头来自母亲的亲吻?

鼻梁来自父亲的凝视?看落日的表情

可能来自一条古老的肺鱼

谁从我们中间离开了

创世的天书中,可能就少了一个隐喻

缺失一个典故……那些大象的小旁支

望天树的矮亲戚,它们不也是

一个惊叹号?一个星光下的问号?

不可或缺的,一个冒号:

你有没有在大象的脸上

看见过一只蚂蚁的眼神?

大雨中,听清了一片草木的祷告?

这基础而广泛的爱,注定

越来越无人提及

像我们走向灰烬深处的背影

注定越走越小,状如忽略……

戒指

肉身是铁,要铸成犁

也要打一把剑

还要偷偷留存一点铁心,打一枚戒指

这人世,最是销骨噬魂

百年后我们消散成灰

但除了不停地劳作,贴身的抵抗

你不能说我们什么都不曾拥有过

晃动

高黎村的一棵桃花开了

与之呼应的,是贡山村的一棵桃花

也开了,像两个寡言的人

举手打着招呼;也像峡谷两边

拼命挥手问好的人,喂——,喂——

峡谷震荡,仿佛寂寥的高黎村和贡山村

之间,一块薄冰被剧烈地晃动

何谓草

从人缝中钻出来

她恳请医生,从药方上划去一味

川贝母很贵……过了一会儿

又从另一个人的腋下

钻出来,恳请医生,再划去一味

白芨也贵……像贱命里不配拥有的

人或事,一再剔除,如此

往返数次,直至医生倍感委屈:

这样呀,就只剩下一些草了……就是草了

她双手捧着药方,千恩万谢而去

人群中,瘦小的身体,草那样轻

那样摇晃或战栗

悬石

数不清,江上的浪花

那是一颗心,还孤悬在天空

还在跟着江水跳高,灯盏般破碎

听不清,松风里的梵唱

那也是因为我,身体里布满了闪电的裂缝

呜咽着一个动荡的大海……

夕光肯定加剧了我的焦虑,夕光

在四处放火,点燃了江上的浪花

点燃了松枝和松针,也点燃了我身上的

苔藓的僧衣

偏爱

水田的中间,数白鹭

镜子般的水面,给过他双倍的鹭影

无人的空谷中,数白鹭

山谷深处升起的大雾,让他

顿失了心中的秩序与速度……那就

再从头数一遍,他早已爱上了

这自虐式的劳作,在一遍一遍对雪山

瓷器,完满的大团圆的盘点中

让他对白有了幻像和依恋,让他

白发横生,眼中的山河与人世

背景那样模糊——这已经超越了

一个动物保护工作者的责任与职能

让他患上了不可救药的精神洁癖

数白鹭,数春天里纷飞的柳絮

白茫茫的冬天里,一张口

飞出一只只白鹭,又消失在雪地的深处

却从不数,黄昏中的白鹭,在家门口的

秃杉树上,它们

像一群神秘教派的信徒

白色的教袍之下,伸出了

两根细细的黑铁丝,或以白之名

戴着长喙的鸟脸面具

月夜,读《永昌府文征》

这不是你们熟识的

那一轮明月,不是

王维松下、李白杯中的

那一轮明月,不是江水和诗书洗净的

那轮明月,一个野僧站在悬崖上

僧袍振动,用手指指过的

照彻天地又照彻了他内心的

那一轮明月,不是

阿哥阿妹,清澈的歌声里

晃悠悠的那一轮明月,也不是

童年我们敲着锑盆,担心黑妖怪吃掉的

明月,不是它们……不是我们一直窖藏在眼眶中

用白粉筆在黑板上,画出来的

梦中的那一轮明月

都不是它们……今夜,我寂坐于孤灯

开凿的洞窟深处,怀抱一本荒凉的大书

在铁铸的汉字裂缝间,望见的

那生冷、巨大的独眼……如果你们要执意指认

说这就是它,这就是我们穿过无数朝代

的灰烬,穿过暮色中的战场和坟场

屡屡相遇过的同一轮明月,我亦承认

此刻,我合上这本通往戍边祖先们

幽暗的窄门,也抬头望见了

在幢幢楼栋之间,那虚弱的、惨淡的

那一轮“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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