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莉
【摘要】大庭美奈子于1976年发表的短篇小说《山姥的微笑》,改写了日本的山姥传说,讲述的是一个生活在现代的平凡女性的一生。主人公与山姥同名,也拥有“读心术”,但在现代社会里,她的话语权被男权压抑。性别压迫与山姥追求自由之间产生的撕裂,使她的心理和精神状态出现问题;不平等的性别分工,又让山姥的身体患上疾病。山姥住院后,最终选择自杀来摆脱社会加诸她的疾病,终于重返山林,获得了自由。本文试从文学与疾病的角度,分析《山姥的微笑》中的疾病表征及其叙事作用。
【关键词】大庭美奈子;日本女性文学;《山姥的微笑》;疾病叙事
【中图分类号】I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9-001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9.006
大庭美奈子是日本二战后,“内向的一代”中杰出的女性作家。她出生于东京,因父亲是海军军医,常跟随其父移居日本各海军要地。1970年大庭美奈子从美国返乡,创作内容逐渐转向东方传统和女性生存。1976年发表了《山姥的微笑》,小说巧妙地结合了日本的山姥传说,冷峻地叙述了一个日本女人的一生,表达了对被压抑女性的同情和对社会的反思。
《山姥的微笑》的相关研究,大致可分为以下两个角度:
第一,女性主义。候冬梅在研究大庭文学的主题时[1],从女性角色的塑造、日常空间的压抑、家庭的破灭三个维度解读了《山姥的微笑》。金铭运用空间理论[2],详细分析了《山姥的微笑》中的三个空间意象,揭示了大庭美奈子的人文主义思想。杨珍珍和付巧芸则延袭女性形象这一研究方向[3],提取了山姥在民间传说中的形象,并分析了女性、男性、社会对山姥的压抑,剖析了山姥患病自杀背后蕴含的反抗意义。
第二,叙事策略。彭金玉以《浦岛草》和《山姥的微笑》为中心,总结了大庭美奈子作品中的神话叙事。
苏珊·桑塔格在其著作《作为隐喻的疾病》中,认为疾病作为一种隐喻,被赋予了各种含义。在文学作品中,女性的身体与精神的痛苦=患病经历也往往暗示着人生遭遇。刘晓芳在《病理学视域下的日本近现代文学疾病叙事研究》一文中提到了大庭文学对疾病的描写,譬如《三匹蟹》和《浦岛草》中的女性性无能和原子病。其实,《山姥的微笑》中也有关于疾病的描写。尤其,小说后半部分以医院为舞台,围绕丈夫子女对山姥的照顾,体现出家庭的荒诞。此外,文中多处出现关于山姥精神状态的描写,虽然有神话叙事的成分,但也可以说是一种生活在现代都市下,女性心理压抑的真实反映。故本文试从文学与疾病的角度,分析《山姥的微笑》中的疾病表征及其叙事作用。
一、精神疾病及其表征
主人公山姥的形象借用了日本的山姥传说,她能够读懂人心,识破所有人的伪装。婴孩时期的山姥曾自由地使用过这一能力,但却遭到了母亲的厌弃。“为什么,这孩子好像能猜透人的所有心思。像山姥一样令人讨厌。”[4]入学后,山姥在母亲和学校的规训下,养成了讨好型人格,逐渐丧失了自我主体性。“对方想让自己干什么,自己就表现出想干什么的样子。对方想让自己笑的时候笑,在对方想让自己沉默的时候沉默,在对方希望自己聊天的时候喋喋不休。对那些认为她聪明的人,自己就稍微装傻些。”[4]结婚以后的山姥更是对丈夫百依百顺,一直遵守着和丈夫的不平等条约,甚至产生了自己无能、自己的平安完全仰仗丈夫等等错觉,“如果你不在的话,我就不能活。我无能,一个人什么都干不了。”[4]这些表现基本符合《临床精神病学手册》对依赖型人格障碍“以被动和顺从的行为为特征;对自己没有信心,完全依赖别人”[5]的描述。
这种人格障碍与山姥向往自由之间产生的撕裂,致使她出现社交恐惧、幻想等心理和精神疾病。比如:当她疲于顺从别人意志时,她就不再和同学们玩耍,喜欢躲在家里读书,避免和别人共处;当她明白周围人都不理解她时,她就像被语言不通的外国人包围似的,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恐怖感;当她被丈夫的权威压抑时,她就幻想自己能像传说中的山姥一样住进深山老林里,随意揭穿他人的想法和企图,甚至是威吓。“山里并没有惹她烦恼的人,她可以随意幻想……每当想象着到勒索他们的情形,她便会兴奋不已。如果她能像传说中的山姥那样说出‘你现在一定在想……的话,那该多么痛快啊!”[4]然而,当现实的钟声响起,山姥在幻想的自由王国里照了照泉水,发现自己“半边脸露出慈母的微笑,半边脸写满恶鬼的忿怒。嘴的一半在滴着血,撕咬着男人的肉,另一半在一侧的乳房下爱抚着像婴儿一样蜷缩着身体,吸允着乳头的男人。”[4]慈母与恶鬼、吃人与爱抚,这两组极具分裂的形象正是山姥的写照。长期压抑着读心能力的山姥,面对外界的束缚,虽然一度滴水不漏地扮演着听话的女儿和妻子,但始终无法熄灭对自由的渴望。顺从与反抗成为两股交织的势力,使山姥达不到健康的心理状态和完整统一的人格。
山姥自杀后,魂归山林,“她那如金色火焰般的眼睛猛地睁开,哄笑声响彻山林的日子终于要到来了。”[4]这意味着她不必再小心翼翼地照顾周围人的情绪,可以肆意生活,她的心理和精神疾病被彻底消除了。山姥的精神疾病就像一面镜子照射出社会对她的压迫。大庭美奈子通过刻画山姥的心理和精神世界,一方面展现了女性在男权社会中一步步丧失自我,被驯化的过程,另一方面又表现出女性不愿彻底沦为提线木偶,始终怀揣自由之心的精神品质。
二、身体疾病及其表征
尼采的身体哲学让人们关注到了身体的价值。身体存储着历史的记忆,“世界正是身体的透视性理解”。[6]健康与疾病是身体状态的直观呈现,“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属于疾病王国。尽管我们都乐于使用健康王國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7]山姥也像大多数人一样,中年以后身体状态开始下滑,疾病缠身。异常发胖的身体宣告着青春的流逝和生命力的衰退,山姥只要稍微多走点路,就会如孕妇般肩膀起伏,大口喘气。山姥之所以异常肥胖,除了因为食欲旺盛外,更在于周围人的推波助澜。大家都知道山姥的饭量大,所以会向她推荐各种食物,山姥即便不喜欢,也不好意思拒绝。连饮食生活都要被干涉,其生存空间之压抑可见一般。肥胖带来的赘肉,恰像社会压在山姥身上的包袱,她甩不掉,只能负重前行,看它慢慢吞噬健康。
耳鸣头痛、以及肥胖引起的血管受阻、动脉硬化等病状接踵而至,山姥很快就被诊断出患有更年期综合征。更年期综合征是中老年女性常见的疾病,大庭美奈子选择这种疾病,一是因为它的病因符合山姥心情抑郁、长期受夫权压迫的情节;二是出于小说生活化、真实性的考虑,山姥越像现实生活中的大众女性,其患病经历就越有警示意味。更年期综合征纠缠了山姥20多年,最终恶化成脑血栓,让山姥险些丧命。此后,山姥的身体彻底瘫痪,语言变得模糊,时常神志不清。如果说曾经的山姥只是在心理和精神上感到压抑,那么此刻只能交由家人和护理人员照顾、不再受自我支配的身体,则是她完全陷入被动的写照。
值得注意的是大庭美奈子对住院后的山姥进行了细致的病体描写:女儿在厌烦了照顾母亲后,觉得山姥的身体“不过是会呼吸的死尸”[4];护士给山姥擦背,就像木匠来回地刮着木屑;医生给山姥注入强心针,“与其说像对待一个活人,不如说像对待一具实验失败的动物之躯”[4]。通过这一系列的病体描写,不仅揭示了作为重症病人的山姥在人间已毫无生机,只能依靠死亡获得自由的悲惨现实;还表现出家人的自私、程序化的医院缺少对病人心灵的呵护和真正的尊重。山姥在以拯救人类生命为己任的医院里自杀,不得不说具有绝妙的讽刺意味。一方面,由于医院从来没有关注过山姥的心理需求,所以治好的不过是她干枯的躯壳;另一方面,山姥用自杀的方式重获新生,完成自救,也确实是帮助医院实现了使命。
三、叙事作用
(一)推动故事情节
“疾病叙事在相关作品中被理解成以疾病为叙述线索或者疾病对故事情节发展起着重要影响作用。”[8]《山姥的微笑》中的疾病就推动着情节的发展。当山姥和丈夫步入中年,疾病就成了二人主要的生活话题,并引发了一系列的故事情节。首先是山姥被迫当护工一事。一直标榜意志力顽强的丈夫因为害怕得病,想让山姥事无巨细地伺候他,便每天嚷嚷这不舒服,那也不舒服。为了说服山姥,甚至搬出了女性比男性寿命更长的调查数据,又说一想到死后,山姥将孤苦无依,就不能死得安心。山姥妥协后,丈夫竟一改轻蔑之态,赞美道:“护士才是符合女人本能的职业。女人这种东西至少还有看护的天赋,男人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4]丈夫对山姥的评价完全根据自身的需要而定,看似赞美的背后,是丈夫作为既得利益者的得意,也是社会性别分工下女性的无奈。
疾病推动的第二件事是山姥住院。小说后半部分以医院为舞台,描写了家人的心理和行为变化过程,深刻揭露了人性的自私和家庭制度的荒诞。起初,家人们以为山姥时日无多,个个都悉心照料她,但当医生告诉他们如果一直住院打点滴,山姥还可以活上几年时,“三个家人围着病人,陷入了沉默。”[4]很快儿子以工作繁忙为由,离开了医院。女儿由于父亲的恳求,迫不得已留下照看母亲。实际上,这里再次体现出性别分工强加给女性的理所当然。有趣的是,小说中的女性形成了一条以疾病为纽带的谱系。山姥的女儿在小时候也有过一次患病体验。当时,身为母亲的山姥,日夜看守在女儿身边。然而,当山姥需要照顾时,女儿又担心自己的女儿也会在此时生病,自己身为母亲,不能不去照顾她。照顾生病的孩子是母性的要求,而为母性买单的女性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山姥在死前读懂了女儿内心的真实想法:“我现在已经不需要母亲你的照顾了。你已经没用了。”[4]山姥被疼爱的女儿遗弃的结局,是作者对女性为母性无条件付出的质疑。
(二)升华主题
“现代的隐喻却显示出个体与社会之间一种深刻的失调,而社会被看作是个体的对立面。疾病隐喻被用来指责社会的压抑,而不是社会的失衡。”[7]通过探寻山姥患病的原因,可以深刻认识到社会对山姥的压抑,而山姥在女性中所具有的普遍意义,又会引起读者对社会的反思。
性别压迫是山姥患病自杀的根本原因。“精神分析理论认为个体的早期经验塑造了人格,早期与父母的互动对个体的情绪、行为、人格等都有重要影响”[9],山姥依赖型人格障碍的形成,与其母亲有很大的关系。母亲明明不喜欢被山姥说出心里话,却还在女儿变得沉默后,转而批评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嘛,装啥样子呢,小孩子家家的。”[4]可见,母亲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对山姥造成的伤害。对此,大庭美奈子特意描写了山姥丈夫的成长环境,“在母亲的溺爱中成长,他作为儿子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想怎么着就怎么着。”[4]身为女性,山姥幼年时就已置身于性别压迫之下,没有权力挥洒天性,她要接受社会的改造,成为听话的“女人”。正如西蒙波娃所言,“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造就的”。
20世纪70、80年代日本形成了“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分工制度,“社会性别分工是当代日本社会中最主要的、影响最广泛的社会性别规范”[10]。发表于1976年的《山姥的微笑》准确描摹出了这一社会背景。山姥的母亲每天在家哺育孩子、处理家务;父亲则早出晚归,几乎缺席了山姥的整个成长过程。而这一模式又不断地被山姥、山姥的儿女所继承。“等级制和劳动分工是一体的两面,是同一种生产关系的不同表达,因而也是同一种所有权形式的表现。”[11]在这样的劳动性别分工下,女性的等级也是低于男性的。山姥婚后不仅忍受着丈夫对女性的贬低,还要在患病的情况下,把丈夫伺候得舒舒服服。无法修养的身体,终于在伺候丈夫的岁月里枯萎,当她发现自己“脸上布满皱纹,发黄的牙齿像老猫一般丑陋”[4]时,也就突发脑血栓,被送往医院了。文中丈夫让山姥当护工、山姥意识到自己的衰老、山姥突发脑血栓,这三件事环环相扣,作者的用心不言而喻:丈夫的权威是山姥身体疾病的罪魁祸首,而丈夫的权威来自性别分工。
不过,小说中的疾病并没有作为一种道德惩罚,降临到男性身上,而是作为性别压迫的产物,折磨着山姥。大庭美奈子选择让山姥以自杀的方式摆脱疾病,除了表现出山姥敢于冲破性差制度,追求自由外,还暴露了没有经济基础的女性,只能通过自杀来结束压迫的悲惨现实。当山姥带着死亡的微笑,来到山林,期待着过上传说中的自由生活时,作者抛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回到山林的她就能自由、幸福吗?“实质上结局都一样。只不过住在山里被叫作山姥,住在人间被说成是狐狸的化身,或被说成是身心健康、颐养天年的平凡女人而已。”[4]在人间,即男权话语体系下,无人在意山姥的真实面貌,山姥的疾病也最终沦为男性自我感动,“赞美自己的诚实,能看护妻子到最后一刻”[4]的工具。
四、结语
《山姥的微笑》中的疾病主要表现在主人公山姥的心理、精神疾病和身体疾病上。大庭美奈子通过描写山姥的疾病,不仅推动了故事情节,还表现出性别压迫对女性的摧残。山姥最终用死亡摆脱了疾病,然而,重归山林的她能否真正获得幸福,恰如娜拉出走一般,作者与读者只能在小说之外不断探索女性的幸福之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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