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君特·艾希(Günter Eich)作 黄文君译
【旁白】
王服:余名王服。今日所讲故事,发生在家乡罗店。那时我年方十七,身患不明疾病。浑身无力,不食不语,终日坐于室中,出神地盯着角落。家母很是担忧,祭祀求神,却只得看着我日渐消瘦。大夫开了些清热解毒的药,而我服下后却神情恍惚,如失了魂一般,整日卧榻,不愿走动。母亲见我这般消沉模样,愈发绝望,全然不知背后原因。一日,表兄吴生路过,母亲喊住了他。
【内屋】
母亲:吴生,我求求你,去看看他吧。你们彼此熟悉,他可能会对你说些什么——
吴生:当然,当然,我去试试,但要是他已经严重到连话都说不出的地步——
母亲:他还能说话。有时我隔着门听到他自言自语。
吴生:能听清说的是什么吗?
母亲:只言片语,我听到“贼眼”“灼灼贼眼”这些字眼。或许是我听错了罢。
吴生:灼灼贼眼!这人目光灼灼如贼眼!
【门口】
吴生:王生!听得见我的声音吗?是我,你的吴兄。
王服:吴兄?啊,是你——
吴生:怎么了?
王服:这都是你的错!
吴生:我?我何错之有?
王服:还记得上元节时,你邀我一道出门散心吗?多美好的一次散心!
吴生: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我们刚出村口,我就被家父的仆人叫回去了。
王服:就是那时候,你走开了。
吴生:那我又是做了什么事,竟使得你现在茶饭不思,不言不语?
王服:你撇下我独自一人。有位闲游的姑娘,好似云端漫步的仙女。见了她,我心儿跳动,便随着那胭脂柔香而去。
吴生:哦——原来是为了这事?
王服:还能是为了什么?那年轻姑娘携着婢女行于我前,手中把玩着一支扁桃花。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人儿。我痴痴地望着她,全然不顾身旁看热闹的目光,巴不得将那笑颜抓在手中。姑娘对着婢女说道,个儿郎目光灼灼似贼眼,随后便笑着跑开了。我恋恋不舍地拾起从她手中落下的扁桃花,按在我躁动不安的胸口,不觉间已回到家中。那花被我藏在枕头下,就在这。
吴生:这花有些蔫了。你继续讲!
王服:继续?还能讲什么?
吴生:自那以来,你就一直闷在屋内郁郁不乐?你再也没见过她吗?
王服:再没见过。
吴生:你没试着打听一下她是何方人士?
王服:这我如何打听?
吴生:王兄,你可真是又傻气又胆小。你这愿望实现起来有什么难的,让我来操心吧。
王服:你?
吴生:这姑娘在村外徒步闲游,想必出身并不显贵。若她尚无婚配,一切自然迎刃而解,皆大欢喜。你勿要徒增疑虑,保重身体。这事交予我便是!
王服:这般再造之恩,我没齿难忘。
【旁白】
王服:但我的好吴兄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四处打听那姑娘的消息,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我对他深信不疑,身子日渐好转,恢复了胃口。几日后,吴兄无功而返,却隐瞒了他一无所获的事实。
【内屋】
王服:我可真是心急如焚。快讲讲,你找到她了吗?
吴生:我找到了。
王服:找到了!她是谁?
吴生:她——她是——她是我姑妈的女儿,也就是你的表妹。她还未许人。
王服:还有呢?
吴生:还有的话,啊,对了——说到成亲的话,你们虽有内戚之嫌会招来顾虑,不过——
王服:不过?
吴生:不过只要你们的双亲知晓了来龙去脉,他们定会同意。
王服:我真是欣喜若狂,那气血直往脑门涌。
吴生:我看是喜上眉梢。
王服:謝谢你,我的好吴兄。
吴生:不必道谢。
王服:她住在哪儿?
吴生:她住哪?
王服:是啊,她住哪?这是个很奇怪的问题吗?
吴生:当然不是。我知道她住哪,在西南山上,离这大约二英里地。
王服:吴兄,我能将这事继续托付于你吗?你愿意代我上门说媒吗?
吴生:当然了,我很乐意。
王服:谢谢!我的好吴兄,感激不尽!
【旁白】
王服:随着时间流逝,我也恢复了元气。拿出藏在枕下的扁桃花,如今看着竟觉得希望满怀。花朵有些干了,但尚未枯萎。我思绪万千,把玩着花朵,好似这花朵就是那朝思暮想的姑娘。可惜的是,吴兄离家长久未归。我派人送去口信,吴兄却回以托辞,搪塞不归。我的心情沉重起来,躁动不安的思绪再次压倒了我。一日,我猛然想到,二英里地本就不远,何必仰仗一位外人。于是,我将花拢入衣袖,赌气上了路。连我母亲在内,无人见我离开,路途中我更是独自一人。向着西南山的方向行了大约二英里后,层叠峰峦赫然映入眼帘。四周一片敞亮绿意,令人直觉神清气爽。山林寂静无声,仅有鸟儿在其间穿行。我望向远处,在山谷中得见一片小村庄,好似林中密园。村中立着寥寥数幢茅草屋,样式雅致。在北面有一户人家,门前垂柳依依,门内桃树杏树争先露头,其中夹有修竹,鸟儿在花林中放声歌唱。我见门对面有块光滑整洁的大石头,便坐了上去,稍作休憩。这时,我忽然听到墙后有位少女拖着长音、柔声细语地唤着一个名字。我探头望去,只见那位少女向西走来,手执杏花,正垂头以花作簪盘发。她见着我,停下了动作,向我展露笑颜,玩着手中花枝回身进了屋子。我认出她便是上元节时那位姑娘,心头大喜。但我该如何进去寻她呢?院内并无我可求助之人,所以我只得回到石头边,坐也不是,躺也不是,焦急地来回踱步,竟全然忘了饥饱,径直等到黄昏。我望见窗内的少女几度暗暗向我探视,似是好奇这人为何还不离开。终于,屋内走出一位拄着拐的老媪,瞧见了我。
【在室外】
老媪:你从哪来?我听说你一早就等在这。你有何求?你难道一点不饿吗?
王服:我前来探亲。
老媪:探亲?你那亲戚姓甚名谁?
王服:姓名?这问题可把我难住了,因为我不知道那人姓名。
老媪:你不知道?(老媪笑出了声)
不如进寒舍坐坐如何?既然你不知道那名字,这探亲怕是得改日了。
王服:谢谢您。
【旁白】
王服:那老媪推开了院门,我紧随其后。院中有条小径,铺着白石,周围丛丛红花环绕。待行至屋内,只见粉刷的墙壁似镜子般光洁亮丽。窗外见着一棵海棠,树上悬着簇簇花朵。枕头、地毯、桌椅、床榻,都收拾得无比整洁。老媪命一位婢女准备餐食,我边介绍自己,边讲述探亲的事。突然,老媪愣住了。
【内屋】
老媪:你的外祖父姓吴吗?
王服:是的。
老媪:那你正是我的侄子啊。你的母亲是我妹妹。我们长年破衲疏羹,家中亦无男丁,和亲戚早已断了来往。侄儿你长这么大了,我都不认得了。
王服:姨母,我找的正是你,只是匆忙中竟忘了你的名字。
老媪:我姓秦,无儿无女,身边仅有一女孩作伴。她母亲是小妾,早已改嫁,便托我照顾这女孩。这孩子不笨,只是没学过礼数,整日没个正经。稍等片刻,我去把她喊来与你打声招呼。
【旁白】
王服:这时,婢女进来布置菜肴。我正吃着,听得老媪呼声唤那女孩。过了许久,门外传来阵阵轻声笑语。
【房间内】
老媪:婴宁,别笑了!你的表哥来了。(门开了,婴宁难掩笑意,走了进来)
老媪:家中有客,你还笑个不停,成何体统?
婴宁:对不起。
老媪:这是你的表哥。我们本是一家,竟不曾谋面,真是羞愧。
王服:表妹,你多大了?
(婴宁大笑)
老媪:你瞧瞧,都十六岁了,还没个教养,总是跟个小孩子似的。
王服:那她比我小了一岁。
老媪:你已经十七了?你的妻子呢?
王服:我的妻子原姓萧,尚未与我成婚便离了人世。
老媪:你才和我讲到,你十四岁便过了童试。这般斐然才气与英俊相貌,怎得还未成家?正好,婴宁亦无姑家。
王服:那?
(婴宁笑出了声)
老媪:你二人郎才女貌,自是般配。可惜却有近亲之嫌。
(婴宁又笑)
老媪:婴宁,你这样可真吓人。
婴宁:对不起,我只是想起了我刚读的一些东西。
王服:到底是什么呢,表妹?
婴宁:是一首诗中的两行:“上元佳节时,见灼眼如贼。”
老媪: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笑的。
王服:噢,原来是一首诗。
婴宁:是啊,王维写的。你读过这诗吗,表哥?
王服:并未。
婴宁:我需出这屋子一趟,瞧瞧碧桃花是否开了。
王服:这话也是诗里来的吗?
(婴宁笑着走了出去)
老媪:侄儿,在这多待些日子吧!倘若闲暇无事,不妨去后院散心,那儿还放着些书。
【旁白】
王服:这位刚相认的姨母,未等我答应,便命人为我准备床铺。直到夜里,我都没再见到婴宁,除了在梦中。梦中的婴宁以扇掩面而笑。第二天,我去了后院。那儿的草坪被修剪过,柔软似地毯。院中树木垂下簇簇穗状花朵,似是夹道相迎。花木环抱之处,掩映着一座花房。我踱步其间,从头顶的树上传来一声低语。我抬头望去,只见婴宁正坐在树枝上。她见到我,笑不能已,连树也跟着晃动起来。
【在室外 】(婴宁的笑声传来)
王服:快停下,婴宁!你会摔下来的!
婴宁:摔下来?我怎么会摔下来?(婴宁靠近王服)你看,我这不就下来了,也没摔着。
王服:你爬起树来好似一只猫。
婴宁:(笑)
王服:看,我在袖子里藏了什么!
婴宁:一朵枯萎的花?这你留着作甚?(婴宁笑了)
王服:这是你在上元节时丢下的那一朵。念及花从你手中落下,我把它保存至今。
婴宁(笑着):表哥,你的想法真是奇怪!
王服:那是因为我无法忘记你。如今你我终于再度相逢,可怜可怜我这幸运儿吧!
婴宁:表哥,你确实有些可笑了。
王服:我怎么可笑了?我爱的不是这花,而是曾手执这花的姑娘。
婴宁:那是当然,亲戚之间本就相爱。
王服:婴宁,我说的是,男女之间的爱。
婴宁:这有什么不同吗?
王服:当然不同,相爱的男女在夜里会同床共枕。
婴宁:可我不喜欢夜里和陌生人同床共枕。
王服:理解我吧,嬰宁——
【旁白】
王服:这时来了一位婢女,我不知所措地走开了。天黑之后,我和婴宁在姨母处再度相见。
【内屋】
老媪:侄儿,今天你都忙活了些什么?
王服:我在花园里见到了婴宁,她在树上爬上爬下,令我心惧。
老媪:她总喜欢这样,就和她喜欢笑一样。
婴宁:表哥想和我夜里同床共枕。
(王服这时似乎呛着了,猛地一阵咳嗽。)
老媪:天哪!
婴宁:你怎么了,表哥?
王服(接着咳嗽):我喝这汤呛着了——
老媪:侄儿你没事吧!
婴宁(笑着):要我去叫位大夫吗?
老媪:你的表哥噎着了,这可不是什么值得笑的事情!
王服:我已好些了。
婴宁:或许是汤太烫了。
老媪:有可能。婴宁,你之前说了什么?我没听明白。
婴宁:我刚刚说——
王服(急声道):婴宁遇到什么事情都会笑,这可真怪。我之前就在想,有什么事能让婴宁严肃起来。
婴宁:我刚正在说——
王服:我突然想到,我可以试试讲个故事。从前——
老媪:刚喝完汤,鱼还没上呢,什么故事值得现在讲?
婴宁:我——
王服:如蒙允许,姨母!
从前有个姓马的小伙子,他幼时并未入学读书,而是在家中由父亲教导。他房间的窗户正对着邻居卖菊叟的露台,那老叟在上面建了个菊花园。一日,马生早早起了床,他倚靠窗户站着,看着黎明拂晓。这时,他瞧见王叟登上了露台,正在浇灌菊花。王叟浇完花,正欲下来,却来了位粪夫。那人挑着两桶粪,像是要上台帮王叟浇花。王叟不悦,拒之。粪夫却非要上台,二人在露台边开始推搡拉扯。那天阴雨绵绵,露台上非常滑,那台的边缘处又高又窄。王叟推了粪夫一把,后者一个踉跄便摔将下去。王叟匆忙赶去扶他起来,却发现挑粪者平躺在地,两腿蹬得笔直,而那两桶粪正正砸在胸口。老叟吓坏了,噤不发声,将后院的门开了后,抓着腿将尸体一路拖至河畔。他又将粪桶取来安置在尸体一旁,接着关上门回了家。
马生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此事万不可声张,关上窗便抽身而去。过了些时辰,窗外传来一声呼喊:“河边死人了!”衙役张贴告示,午时知县鸣锣而至。仵作检查尸体,却没发现伤口。他如是禀报:“这人应是失足跌落而亡。”知县又在邻里间盘问,乡亲们如实回答,但也一无所知。知县命人将尸体入棺封钉,并下令找寻死者亲属,接着便离开了。
九年后,二十一岁的马生已成为生员。其父去世后,马家一贫如洗。马生便收了几位学生,在幼时念书的书房中传授经学。
岁考将临,马生早起温习。他推开窗,看见远处的巷子里缓缓走来一位粪夫。他细细看去,竟与儿时那位粪夫无二致。马生惊恐,认为是粪夫前来报仇。但那粪夫径直路过了王叟的家门,走进了几十步外的李家。李家颇富,邻里彼此常相来往。马生愈发觉得可疑,遂尾随粪夫。在李家门前,他见到一位老仆,那仆人说道:“我家少夫人要生了。时间紧迫,我得叫一位接生婆来。”马生问道:“你可曾见着一位肩挑两桶的粪夫来这?”老仆人说:“并未。”二人谈话间,一丫鬟跑了出来,她说:“不必找接生婆了。少夫人已经生下了个男娃。”马生这时明白,粪夫原来是为投胎而来,只是心中奇怪,这粪夫何来的缘分竟投胎到这么一家富户。他留了心眼,自此关注起了李家小儿的情况。七年荏苒,李家小儿逐渐长大。他无心学习,好养飞禽。那王叟已是八十高龄,身子仍硬朗,对菊的喜爱与日俱增。一天,马生又一次早早起床,凭窗远望。王叟在露台上浇花,而李家小儿坐在楼上放鴿子。突然,几只鸽子飞到了王叟花台的栏杆上。小儿担忧鸽子飞去别处,连声招呼鸽子,鸽子不动。别无他法,他拾起石块丢向鸽子,无意间砸中了王叟。一惊之下,王叟失足跌落。王叟良久没能起身,只见两腿也伸直了。小儿惊恐万分,悄无声息地关上窗走开了。待天色渐亮,王叟的子孙前来寻他,发现他失足跌落而亡,便将其收敛下葬。
婴宁:(笑)
王服:婴宁又笑了。
老媪:这是个涉及人命的严肃故事,可没什么值得笑的。
婴宁:我笑的不是这故事。
老媪:那在笑什么?
王服(急声道):得再讲个别的故事。
老媪:你刚讲故事饭也没顾上吃,先吃饭吧。
婴宁:(笑)
王服: 从前——
老媪:停,若非讲个故事不可,也应交由我或婴宁来。
王:婴宁?
婴宁:故事?(笑)我才不知道什么故事。我只想说,刚刚我们在花园里时——
王服:姨母你可有什么故事?或是由你来讲?
老媪:故事我倒有,只是不知道是否能让婴宁正经起来。我已吃过了,侄儿你先安心吃饭。
王服:好。
老媪:听好了!
从前有个人名唤杜春。他年轻时放浪形骸,挥霍无度,终日酗酒厮混。直到家财散尽,被逐出家门。一年寒冬,杜春衣衫褴褛,饿着肚子光着脚在街上游荡。天色渐黑,他仍没有讨到饭吃,饥寒交迫,漫无目的地走到市集上。
忽然,一位拄着杖的老人站到他面前,问道:“你怎么了?”“我快饿死了。”杜春答。老人又问:“你需要多少银钱?三千万可够?”说话间,老人从袖中取出一摞摞的银元,足足拿了三千万方停手。杜春惊讶不已,这小小衣袖怎能放得下如此多的钱!老人将钱交予杜春,后者鞠躬作揖,说道:“我潦倒失意时,那些个富亲戚未曾来见我一面。你我素昧平生,却赐我钱财。我已吃尽了挥霍无度带来的贫穷之苦,誓用这笔钱行善。”老者说:“孺子可教。来年务必前去老君殿的两棵桧树下找我,到时我命你所做之事,不可不从。”杜春答应后,老者转瞬间消失不见。杜春随后去了扬州,买下百顷良田,又在城中盖上百间房屋,为孤寡老人提供住所。他还为家中先祖立了牌位,向困顿的亲戚施以援手。无数人对其善举感激涕零。
第二年,杜春前往老君殿。那老者果然坐在桧树荫下,吹笛鸣乐。一见到杜春,老者便领他进山。二人复行四十里,见着一幢严整雅致的房舍,只见彩云缭绕,仙鹤飞舞。屋中立着一座九尺高的炼丹炉,炉中火焰在墙上投出紫色光影。九位仙女环绕炉子侍立,炉旁更有青龙、白虎看护。老者变换了先前的凡人模样,此时身着道袍与黄道冠。他取来三颗白石丸,放入一碗酒中交予杜春喝下。随后,他在内屋靠西墙处铺开一张虎皮,命杜春面朝东坐下。他告诫道:“你在此处打坐,万不可出声!不论见着尊神、恶鬼、夜叉、猛兽或是地狱,甚至看见亲属受尽折磨,切记,所见皆虚相。你不必害怕,这些伤不了你分毫,只需牢记我的告诫,凝神安心!”说罢,老者不见了,杜春眼前只剩一个装满清水的石瓮。忽然,天地间响声大作。骇人巨物、野兽、毒蛇凭空出现,向杜春扑来,而杜春端坐如故。接着来了一牛头马面,在殿中立起一巨大烧锅,锅内滚油噼啪作响。他使着一把铁叉,顺着脖子一把叉起杜春投入锅中。杜春任疼痛难耐仍不作声,马面只得将他拽出,拖至阎王面前。那阎王赤发青面,咆哮道:“这家伙不可在人间停留!给我把他头砍下来!”鬼仆们如是照做。牛头马面领着他的魂魄到了地狱,在那儿受尽千百种酷刑。杜春谨遵老者教诲,不但不求饶,更是一声未吭。鬼卒无奈,又将其带回阎王跟前。阎王说:“这人冥顽不化,罚他转世变成女人。”于是,杜春转世成了一位少女。他自幼体弱多病,扎针吃药不曾中断,还摔入水火,吃尽苦头,但仍一言不发。渐渐地,杜春长成了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又因他从不开口讲话,被人称作哑女。一位书生迷上了杜春的美貌,与他相爱成亲。二人生活美满和睦,生有一子,两岁时便展露出过人才智。一日,书生怀中抱着孩子,嬉笑着说道:“我看你不像个哑巴,怎得不愿与我说上一两句?你这样的美人若是能开口讲话该多好!”杜春沉默不答。无论书生如何逗他发笑,杜春都不吭声。书生勃然大怒:“你不愿与我讲话,想必是瞧不起我。我还要这儿子作甚!”说罢,他用一块石头将小孩生生敲死。
杜春爱子心切,心中悲痛万分,竟忘了老者的告诫,失声喊道:“噫!噫!噫!”
余音未散,杜春从这幻境中醒将过来,发现自己仍坐在那内屋靠西墙的老地方,老者亦坐在他身旁。这时大约是五更,炼丹炉中的紫色火焰熊熊燃起,窜上房梁,点着了整个道观。老人抓起杜春的头发,将其按入水瓮,火焰瞬间又熄灭了。老者说道:“喜、怒、哀、惧、恶、欲,你都战胜了,唯独这爱却克服不得。若是你在那书生敲死孩子时没发出悲喊,我的灵丹就能炼成,你也便已位列仙班。现在已经太迟,你这辈子都得是个凡夫俗子。”炼丹炉爆裂开来,杜春看到里面立着块铁柱。忽然间,房子和老人全都消失不见,杜春发现自己正站在山间林地之中。他感到疲累不堪,便寻路回了扬州。
王服:婴宁,你没笑吗?
婴宁:怎么?这个故事值得笑吗?
王服:我以为你就喜欢在我们不会笑的时候发笑。
老媪:侄子,你别瞎忙活了,婴宁的笑可没有什么规律,她想笑便笑。
婴宁:比如现在。(婴宁笑,声音渐出)
【旁白】
王服:我刚吃完饭,便来人拜访,原来是母亲派人来找我。他们带了三头骡子。我借口身心劳累,不便立刻返乡。好不容易见到了婴宁,我怎舍得再次与她分别?这时,我灵机一动,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房间内】
王服:姨母,我有一个建议。
老媪:说吧,我亲爱的侄子。
王服:我想,我们应该都赞同,亲戚间应彼此认识。
老媪:你说得对,我也这么觉得。
王服:那么对于互不相识的亲戚,更是该想办法打个照面。
老媪:说得好,这也符合家族观念。从你第一天来起,我就觉得你是个有着良好家族观念的孩子。
王服:那我们得做些什么。
老媪:真可惜。我这把老骨头走不得远路了,我想你的母亲应该也没法来这里。
王服:那就只剩一个办法了——
老媪:这事我也想过不止一天两天了,要是婴宁没那么幼稚就好了!不过,我还是乐意看到,若是你能带她一同回去见见你母亲。
王服:我也乐意。
老媪(喊道):婴宁!
婴宁:我在这。
老媪:怎得这么快便来了?
婴宁:我在门外都听见了。(婴宁笑)我缺点如此之多,怕是刚见面,王母便要赶我走。
王服:我不觉得。
婴宁:要是表哥能为我说些好话——
老媪:他会帮你的。要是出了什么变故,不必急着回来。你表哥家家产丰裕,多养一个人很简单。对吗,侄儿?
王服:当然。
老媪:在那好好学学礼仪音律,将来好侍奉公婆。说不定你姨母能替你寻个好夫婿。
婴宁:这太好了。
王:我还以为你这时会笑呢,表妹。
婴宁:比起这时发笑,我更喜欢看你失望的样子,表哥。
王服:不管怎么说,你本来就是想笑的。
婴宁:你猜对了。
【旁白】
王服:秦姨母让婴宁将行李打点妥当,接着便与我们道了别。临近傍晚,我们抵达罗店。我的母亲见到这位漂亮姑娘,心生讶异,忙询问她的身份,听到答复后又连连称奇。
【房间内】
王服:我跟你说过了,这是我的表妹,你姐姐的女儿——
母亲:但是你吴兄先前说的话都是在骗你!
王服:騙?怎么会呢?你也看到了,这便是吴兄说到的那位表妹。
母亲:姐姐早早离了世,我怎会有个侄女。
婴宁:王姨母,抱歉没有解释清楚,我不是正妻所生的。我的父亲姓秦,他去世时我仍在襁褓,别的就不知道了。
母亲:我姐姐的确嫁给了一位姓秦的男子。
王服:那就对了嘛!
母亲:但她去世已有段时间,怎可能还在世呢?
王服:那把吴兄喊来,我们问问他。
婴宁:王姨母,我可以先回屋里吗?
母亲:当然了。这里就是你的房间。
(婴宁与王母去了另一个房间)
母亲:别误解,婴宁,我们非常欢迎你,不管你是不是我的侄女——
婴宁:(笑)
母亲:你在笑什么?
婴宁: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我就是这样的人——
母亲:啊?
婴宁:人们本就可以想笑什么便笑什么,不是吗?
母亲:不,我可不觉得。我得去趟吴生那了,你现在赶紧收拾东西吧!
婴宁:是,姨母。
【另一房间门口】
吴生:这可真奇怪。
王服:吴兄,怎么了?
母亲:他还觉得这番故事全无惊奇之处。
吴生:这姑娘是叫婴宁吗?
母亲:正是。
吴生:这可不得了。
王服:“奇怪”,“不得了”,别老拿这些词砸到我身上,快说是什么意思啊!
吴生:姑妈去世的时候,秦姑父还在世。他被一狐妖迷住,得了痨瘵症死了。那狐妖倒是给他生了个孩子,取名婴宁。
王服:那你是觉得——?
吴生:当时,那孩子尚在襁褓之中,受亲戚们照顾。狐妖后来时不时会回来看看。有一天,狐妖将孩子带走后,人们便再没见过了。
〔人们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婴宁的笑声
吴生:那是谁在笑?
母亲:是婴宁。
吴生:我能见见她吗?
母亲(呼喊道):婴宁!
婴宁:王姨母,我来了。
母亲:过来和你吴表哥打声招呼!
【门口】
婴宁:这么多表哥呀!(婴宁又笑了)
【旁白】
王服:吴兄出了门,决定调查清楚。他尝试寻找婴宁住的村子或是秦姑妈的墓,但都没找到。我母亲担心婴宁是妖,便告诉了婴宁吴兄没能找到她家村子的事情。婴宁听了既不害怕,也不为自己无家可归而难过,每日仍旧忘乎所以地大笑。
婴宁每日清晨都会去母亲房间问安,不仅如此,她做起针线活勤劳又灵巧。她依旧随时都会笑出声,不管人们有没有禁止她笑,她都没法控制。当然,她笑起来非常美,纵是胡闹的笑也分毫不会消减她的美貌。人人都很喜欢她,邻居的姑娘和媳妇,争着邀她上门。在我终日劝说之下,母亲终于同意,择一个良辰吉日为我们举办婚礼。但她仍担心婴宁是个鬼物,常偷偷观察日光下婴宁的影子,发现她影子与常人无异,也渐渐放下了心。到了大喜之日,婴宁身着华彩衣物,美如春日。行新人礼节时,她又忍俊不禁,人们只得作罢。对我来说,这场婚礼足矣,婴宁的笑反令我感到幸福,她的好心情感染着身边的每一个人。每当母亲愁闷或是生气,婴宁便去见她,用笑声驱走坏情绪。家中婢女若是犯了错,便去请婴宁在母亲面前说情,最终都能免去责罚。婴宁爱花成癖,不但在邻里间物色花种,甚至不惜典当首饰来买一些尤为好看的品类。几个月后,院子里已布满鲜花,不论是小徑还是台阶,竟无一处没有花的地方。屋后有一架木香,紧靠着邻家院子生长。一日,婴宁爬了上去,被邻居家的儿子看见。那儿子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婴宁也不回避,回以笑意。邻家儿子见婴宁这般,更是贼心大起。婴宁指了指墙下的一处位置便爬下木香离开了。那儿子以为是指示了幽会的地点,天色刚暗便来到墙脚下。他看见了婴宁向她走去,突然发出一声号叫又踉跄着逃了回去:那原来不是婴宁,而是枯木上的一道微光。枯木中有一窟窿,其中一只蝎子将他蛰伤了。那老邻居和他的妻子听着喊声前来查看,了解了事情原委。第二天,他们将我状告公堂,称我和婴宁在行妖术。县官很清楚,我只是一介书生,判邻居诽谤,命人杖打。我费尽口舌澄清事实,才免了杖刑。我的母亲听说了这事非常生气,喊来婴宁厉声责骂。自那天起,婴宁竟一反常态严肃起来,再也未展露笑容。母亲于心不忍,劝她不必终日不笑,却徒劳无功。婴宁真的再也没笑过,即使是旁人逗她发笑也无济于事。但婴宁也未曾露出戚容。
一天晚上,我撞见她在掉眼泪。
【房间内】
婴宁:从前想到你我二人相处了这么短的时间,我就不敢开口跟你说——
王服:婴宁,你是知道的,你可以对我说任何事。
婴宁:说了会吓到你,甚至你会把我赶出家门——
王服:婴宁!你怎么能这么想!
(下转第112页)
(上接第102页)
婴宁:或许我是该对你坦诚一些。听好了!我是狐妖之女。
王服:狐妖之女——
婴宁:邻居因我所做之事将你告上公堂时,我才意识到,瞒着你是多么不对。自那以来,我再没笑过。
王服:啊,婴宁,笑吧!
婴宁:母亲去世时将我托付给了鬼母,我能有今天,都得感谢她。
王服:我也感谢她。
婴宁:你也感谢她?
王服:是的,婴宁。
婴宁:我的养母如今仍陈尸在山中无人收敛,无法安心地离开这人世。
王服:我们为何不去帮她收尸?
婴宁:若是你不嫌劳累,那我们便去了却她这桩心愿。
王服:这点劳累不值一提。
婴宁:谢谢你,相公。
【旁白】
王服:次日,我们提着一口棺材去了西南山。吴兄的话属实,我再遇婴宁的那个村子早已消失。婴宁给我指了大概位置,我拨开灌木,找到了养母的尸首,并将其与婴宁父亲合葬。自那天起,每逢寒食节,我们便回秦家坟扫墓上贡。第二年,婴宁生了一个儿子。这孩子倒是继承了他母亲的特点,丝毫不怕生,常常以笑见人。婴宁的笑便这么被保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