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克莱斯特《米夏埃尔·科尔哈斯》中的矛盾冲突

2024-04-03 18:15朱颖
新楚文化 2024年5期
关键词:法制冲突理想

【摘要】《米夏埃尔·科尔哈斯》是德国著名作家克莱斯特的中篇小说,小说讲述了马贩子科尔哈斯由于遭受容克贵族的不公对待,遂而用暴力伸张正义,最后被处死的故事。作品中蕴含着大量的矛盾冲突:主人公科尔哈斯性格上正直与残暴的冲突,吉卜赛女人的神秘纸条与社会司法制度的冲突以及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克莱斯特把自己对现实世界的思考投射于作品人物上,其作品也影射现实环境的混乱与危机。

【关键词】冲突;法制;现实;理想;克莱斯特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4)05-0032-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05.010

一、引言

海因里希·冯·克莱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是德国戏剧家、小说家,1777年出生于奥得河畔法兰克福的没落贵族。17岁时,克莱斯特入伍当兵,后因不满军营中的盲目服从与机械操练而辞去职务。1801年,他开始文学创作生涯,短短十年为后世留下八部戏剧、八部中短篇小说以及若干书信及散文作品。其生前郁郁不得志,未能得到认可;晚期生活窘困,靠姐姐救济。1811年克莱斯特与其患癌女友举枪自杀于柏林近郊,年仅三十四岁,他的作品在生前无人问津,死后才获得重视。

《米夏埃尔·科尔哈斯》是克莱斯特的一篇中篇小说,发表于1810年,取材自中世纪的民间编年纪事,作品有事实依据。科尔哈斯的人物形象取自于一位名叫汉斯·科哈泽(Hans Kohlhase)的贩马商人。1532年10月,他在前往萨克森的途中被领主冯·札舒维兹(von Zaschwitz)扣留两匹马当作通行费用,在萨克森法庭调解未能成功的情况下,科哈泽怒而焚烧领主的房子,于1540年被捕获并判处死刑。本文重点聚焦于充斥在作品《米夏埃尔·科尔哈斯》中三组矛盾冲突,以下将逐一进行具体解读。

二、正直与残暴的冲突

16世纪中叶,勃兰登堡贩马商人米夏埃尔·科尔哈斯与妻儿生活于哈韦尔河河畔,他教育孩子们敬畏上帝、勤劳、忠实,并且以身作则,生活规矩,正直为人,乐善好施,是“良民楷模”。

在一次到邻国萨克森市场贩马的行途中,科尔哈斯被一根横木拦截于萨克森边界,通过一番交流,得知需要一份官方通牒。科尔哈斯虽心有疑惑,但他此时还是试图通过温和的手段——给予一定的钱财或求情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但当这些方法均尝试无果后,他选择了遵从容克的要求,即留下两匹良种黑马作为抵押。因为他内心认为,或许是由于养马业的不断繁荣,萨克森官方或许真的出台了这样一项举措。从此可以看出,科尔哈斯起初是正直且愿意遵守法则的。当他到达德累斯顿,并得知所谓的通关文牒只是无中生有,虽然内心不悦,但也未打算再深究原委。可当他回到城堡打算凭借开具的书面证明索回原先滞留在此的黑马时,他看到原先毛发油亮、健壮的黑马现已经被折磨得瘦弱不堪,其仆人被驱逐出城堡,再加上城堡主的强词夺理,其心情就转向盛怒。但在此种情况下,科尔哈斯仍强压怒火,冷静思考,心中的正义感仍占上风。他留下马匹,打算回家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再去法院状告,以让事情得以更公正的解决。他满怀正义感,不仅要为自身的受辱申请赔偿,还要为未来的同行者创造安全的环境。

在向法庭申诉的过程中,由于上层人员互相包庇、袒护,导致案件无法得到正常的审理。他看到了这个世界的黑白颠倒,破坏秩序的人能够高高在上、毫发无损,而遵守秩序者的呼声却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忽视,甚至还被官方定义为可恶的好斗之徒。充满正义感的科尔哈斯一步步地被逼着放弃了正规的法律途径,采取暴力手段以使自己的诉求得以满足。而在此过程中,与正直相矛盾的残暴属性便从科尔哈斯的身上凸显出来。他决定拿起暴力武器,捍卫自己的武力自卫权,他最先带领一支七人的小队伍,冲向特隆卡容克的城堡纵火,将整座城堡烧为灰烬,搜刮了城堡里的财物,屠杀了城堡里的城堡主及其妻儿,以及其他仆人。他草拟了《科尔哈斯通令》,告诫每个居民禁止窝藏特隆卡容克,否则将烧毁他们的一切财产,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随着队伍的不断壮大,在寻找容克的过程中,科尔哈斯也变得愈发残暴。他多次深夜纵火,烧毁了一大批房子、教堂、学校,几乎所有郊外的谷仓都未能幸免于难,甚至连郡府大楼都变成了废墟,残害了众多无辜的民众。直到马丁·路德出面“调解”,他都在不断延续种种残暴行为,到处烧杀抢掠,多次击败派来镇压的军队,致使整个都城陷入混乱与恐怖的境地。他还用君权神授的观点来粉饰自己的暴行,自称为“大天使米歇尔的地方执行官”[1],而事实上其更像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科尔哈斯不断施加暴行的行为因为马丁·路德的布告而停止,他放下武器,停止纵火,并解除武装、遣散队伍。因为他相信马丁·路德的话,相信博士能帮助自己用和平的手段匡扶正义。在得到官方“赦免”后,他遣散队伍,并给予他们一定的钱财与礼物,还把在复仇过程中缴获的武器与金钱上缴给地方政府。四处纵火的残暴者又转变了,流露出他正直温暖的一面。

三、神秘与法制的冲突

作品中真正给科尔哈斯带来极大帮助的是一个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纸条。这起偶然事件发生于科尔哈斯被押送柏林的七个月前,在抓捕特隆卡容克的途中,有一次他在市场上围观正在占卜的吉卜赛女人,那个吉卜赛女人一看到科尔哈斯便突然起身走向他,把这张小纸条递交到他手上。科尔哈斯通过这位吉卜赛老妇的嘱咐得知,這张纸条是能救命的护身符。并且这张纸条上承载了三个关键信息——萨克森最后一位摄政者的姓名、亡国的年份以及夺权者的姓名。同样神秘且碰巧的是,当萨克森选帝候派人去拿到纸条时,其在柏林街头随机喊来的拾荒老妇人竟恰巧就是这个神秘莫测的吉卜赛女人,而她的真实意图是要告诫科尔哈斯,有人要用借口骗取纸条,千万不能把纸条交出去。在行刑那天,科尔哈斯又得到了吉卜赛女人的消息,称萨克森选帝候已在现场。这张纸条本能让科尔哈斯在萨克森选帝候那里换取自由与性命,但科尔哈斯不愿这样做,他不相信选帝候的为人,认为会再一次受到欺骗,很有可能会在上交纸条之后仍是一无所获。这张神秘字条让科尔哈斯最后占据了很大的主动权,至少他让把自己送上断头台的萨克森选帝候痛苦不堪,捍卫了内心正义天平的平衡。

为了抓到特隆卡容克以实现复仇目的,科尔哈斯起义后不断地杀人放火。在马丁·路德的劝诫下,科尔哈斯停止了暴行。马丁·路德谴责他的行为,但他对天赋权力进行了阐释,他认为自己被人类社会逐出怀抱,是被逐出了集体的人;法律若拒绝保护公民,公民就可以拿起自我保护的棍棒。科尔哈斯的辩护有两个思想来源:一是在中世纪,在得不到独立法庭时,武力自卫被视为是实现正义的合法手段;其二是受到现代启蒙思想影响,特别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的思想。洛克在《政府论》中写道:“国家权力是受人民委托来实现某种目的的,那它就必然要受那个目的的限制,当这一目的显然被忽略或遭受打击时,委托必然被取消,权力又回到当初授权的人民手中,人们又可以重新把它授予最能保卫自己安全的人。当政府已经开始祸害人民,统治者的恶意已昭然若揭,或他们的企图已为大部分人民所发觉时,人民就将被迫揭竿而起,推翻他们的统治了。当立法机关被变更时,当握有最高执行权的人玩忽和放弃职责,当立法机关或君主在行动上违背他们的委托,人民的这种最高权力就能体现出来,政府就将解体。”[1]对和平合法解决案件抱有积极态度的科尔哈斯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即官方给予赦免以及重新调查审理案子只是一番假装公正的说辞,实际上科尔哈斯遭到官方软禁。在此种情况下,科尔哈斯只能选择再一次采取暴力手段,打算和纳格施密特联手,摆脱官方的控制。而这恰好陷入了萨克森方设下的圈套,坐实了科尔哈斯大逆不道的罪名,最终科尔哈斯的案子交由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处理。公正执法在小说结尾得以实现,但这和解的结局是欺骗性的,国家不是按照公正意识行事,而是迫于暴力威胁才行使法律,表现了违法行为迫使法制重建的荒诞[2]。

科尔哈斯最初信任法律,且持着君主本人是公正的、会对臣民负责的观点,所以他想方设法将诉讼呈递更高一级的司法机构,以期案子能够被公正对待,但状子由于特隆卡家族与司法系统的裙带关系一再遭到种种阻碍,无法被正常受理。在封建制度统治下,作为一个平民,必须听从统治者的安排,任由统治者摆布。可他忘记了统治者的凶残,忘记了他们从来就是相互包庇的[3]。正规的法律途径已然无法走通,科尔哈斯对公正的法律系统以及公正的执法者的期望成为泡影。科尔哈斯对统治者选帝侯的信赖从一开始就类似宗教意义上的尊重:“我知道,主子本身是公正的。”德语中的“主子”和基督教中的救世主都是一个词,这样,克莱斯特的潜台词就是:虽然主子和主本身是公正的,但主的信徒以及主子的臣仆毫无公正可言。国家机器中只有最高层是公正的,这是远远不够的[4]。它还要贯彻司法制度的公平性以及法律对秩序的维护作用。人治的关键是治国依人的意志和权力,其前提是人的聪明才智和人的灵活变通;法治的关键是治国依法,其前提是法律的理性和恒定的标准[5]。所以当手握决定权的君主无法实现公平正义且法律本身是滞后有漏洞的,科尔哈斯的结局注定是灰色的。

四、理想与现实的冲突

科尔哈斯的妻子利丝贝特决定代替丈夫向选帝候递交请愿书,理想情况是通过君主周围的人成功向君主本人呈递请愿书,事情得以公正解决。而实际情况却是妻子身负重伤而归,不久之后便撒手人寰。科尔哈斯发誓,要向世人证明,妻子并非丧命于不义之举,特隆卡容克勾结其他司法系统的相关人员是非正义的,他必须伸张正义。而现实却将他推入了不义之举的深渊——到处烧杀劫掠,残害了许多无辜人民的生命与财产。这个国度的法律无法对百姓加以保护,无法给科尔哈斯提供公平的解决方法,所以在面对自身权益遭到侵害、在世道混乱的情况下,他只能采取非正义的方法与暴力手段来对抗黑暗的现实,进而走到了正义的另一面,偏离了理性的道路。他没有看透,其实真正该追责的是腐败的司法制度,而并非仅仅特隆卡容克本人。理想情况的自我拯救却导致了最终的自我毁灭,当初的受害者变成了如今的施暴者。

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在萨克森选帝候也有所体现,他穷极一切办法,试图得到那张掌握着萨克森王朝未来命运的机密纸条。当他得知科尔哈斯正是纸条的持有者,一度陷入昏迷,身体健康状况陡降,本对科尔哈斯案子占据主动的位置,现在处于被动位置。对于萨克森选帝候而言,他心中充满对未知的无限恐惧,纸条使他陷入了被科尔哈斯控制的尴尬情况,精神上遭受着痛苦不堪的折磨。这一意义重大的纸条支配、奴役着选帝候的活动,他不得不逆转对科尔哈斯的态度,千方百计地延长科尔哈斯的生命。于是他先后致信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与勃兰登堡选帝候,表示希望撤回对科尔哈斯的诉讼,但都遭到了拒绝;多次派人私下夺取预言纸条无果后,在科尔哈斯行刑那天,他亲自到场,其意圖便是等科尔哈斯一被埋进土里,他便派人挖出匣子,拿走秘密纸条。而现实情况让萨克森选帝候的理想构图幻灭,科尔哈斯却把纸条吞进肚子后赴死,把这个秘密变成了未解之谜。

此外,作品也包含着克莱斯特本人生活时代的现实与理想。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推翻了欧洲历史上长达十多世纪的封建等级社会。拿破仑上台后,率领军队与欧洲其他国家展开战争。1801年,拿破仑把莱茵河左岸的德国领土划归法国,废除了帝国境内三百多个诸侯国中的112个。1806年,在耶拿战役中,普鲁士对法国溃败,拿破仑进而占领了普鲁士的柏林以及其他重要城市。普鲁士被迫割地赔款,锐减军队,损失了将近大半的国土面积,国家处于动荡的风雨飘摇中。普鲁士的弊端在战败后暴露无遗,人们开始在此等危急存亡之时思考该如何拯救这样一个被异族统治的国家。因此改革是势在必行的,从1806年起,普鲁士一批政治家发起广泛的改革运动,意在把普鲁士建设成一个适应新环境的现代国家。尽管这场运动是一个革新的尝试,对后来的德国历史有着深远的意义,但是改革的动机并非来自本国内部、来自社会下层的变革要求,并不是国内的形势发展到了要求变革的阶段;恰恰相反,改革的动力是来自外部的压力,在外部的强大压力下,在国家民族的危亡之际,有识之士欲挽救国家衰亡而做出的不得已举措,含有浓烈的救亡色彩[6]。克莱斯特就是生存在世纪之交这样一个政治与社会动荡的时代。支离破碎的现实激发了他的爱国热情以及对独立、自由的向往,并促使他对社会弊端、改革的必要性和方向等进行思索。他反对法国,反对拿破仑的侵略,希望建立一个统一的德意志国家。在文学创作上,克莱斯特把对破碎现实的思考投射到作品人物身上,在虚构的作品中影射现实环境下的混乱与危机。主人公科尔哈斯或许就寄托着作者对现实的思考,对社会无序的反抗,一直被掩盖的社会弊端必须被发现并改变。

五、结语

克莱斯特这部作品中的套句随处可见,展现了克莱斯特独具特色的语言表达手法。克莱斯特完全没有控制过自己的语言,他转弯抹角,为了使其坚固而把句子粗暴地拉长又缠绕,他(这个永远夸张的人)经常把句子拉得如此之长,以至于人们几乎找不到它的结尾。但他永远只是对单个的句子有能力和耐心,整段句子从来不能汇成富有音乐性的河流,他的激情只是时而喷溅、时而冒泡、时而翻涌、时而嘶嘶作响[7]。这个作品与其他许多浪漫派作家一样取材中古,但克莱斯特并未美化中古,他在现实主义的描写中揭露了中古封建社会,中古时期的德国决不像有些浪漫派作家所想的那样,是一个和谐宁静、田园牧歌式的诗意盎然的社会,而是真诚的感情(如科尔哈斯的正义感)到处碰壁的社会[8]。

作品《米夏埃尔·科尔哈斯》充斥着各种矛盾冲突且又结合现实,他试图引起读者对现实状况的关注,并使大家思考该如何面对这个危机重重的时代,这反映了克莱斯特本人思想进步的一面。故事结尾科尔哈斯得知特隆卡容克被判处两年徒刑,他觉得自己在人世间最大的愿望已经达成,这说明科尔哈斯的揭竿而起更多的是为了自己的私仇,而并非对抗落后腐朽的封建制度。这样的结局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克莱斯特对封建阶级批判的不彻底性,这与他出身于贵族家庭有很大的关系。他的其他作品有呼吁各个联邦应该一致对外,实现把法国从国土驱逐的目的,然而他的呼吁有一定的局限性,因为他把希望寄托在封建阶级身上,希望通过他们来赶走侵略者,而忽略了广大人民的力量。

参考文献:

[1]海因里希·冯·克莱斯特.克莱斯特作品精选[M].赵登荣,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

[2]段云.德国小说《马贩子米歇尔·科尔哈斯》和《水浒传》之比较[J].青年文学家,2018(26):84.

[3]赵薇薇.与传统和现实的抗争——论德国作家克莱斯特的思想及其创作[J].天津外国语学院学报,2009,16(01):56-60.

[4]罗琛,罗曼.彷徨与毁灭——评克莱斯特的《馬贩子米夏埃尔·科尔哈斯》[J].长沙大学学报,2010,24(01):101-102.

[5]赵蕾莲.论克莱斯特中篇小说的现代性[J].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21(02):89-98.

[6]徐爱国.法学的圣殿:西方法律思想与法学流派[M].北京:中国法制出版社,2018.

[7]李伯杰.德国文化史[M].北京: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出版社,2012.

[8]斯蒂芬·茨威格.与魔鬼作斗争: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尼采[M].徐畅,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

[9]余匡复.德国文学史[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

作者简介:

朱颖,南昌航空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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