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墟是发掘时间最长、与中国历史文化传统结合度最高的遗址,殷墟保护与展示的内容几乎是全方位的,合理保护与展示殷墟需要有效的策略。
在“中国20世纪100项考古大发现”评选活动中位列第一,随后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安阳殷墟,早已无需讨论对其保护与展示的必要性。当前迫切需要研究的是保护与利用策略,即如何让殷墟这一具有独特价值的文化遗产服务当代社会。
殷墟遗址经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评估,被认为符合世界文化遗产六条评定标准中的四条。分别是:殷墟作为商王朝都邑,展现了包括文字系统在内的顶峰时期的中国古代青铜文化;殷墟的文化遗存提供了非同寻常的关于商代晚期文化传统的证据,包括丰富的科学发明与技术成就,例如建立在日相与月相观察上的天文历法、刻写在甲骨上的中国最早的书写文字;殷墟的宫殿宗庙遗址、王陵遗址留下了中国古代建筑的杰出范例,它们奠定了中国古代宫殿制度和陵园制度初期形态,具有重要意义;殷墟的考古发现,为汉字语言、古代信仰、社会制度以及若干重大历史事件留下了物质证据,从而具有突出的普遍的价值。
从世界文化遗产角度看,凡上述四条标准涵盖的内容,都在保护之列。但上述内容并未涵盖殷墟价值的全部。殷墟保护与展示的内容除了要满足世界文化遗产的要求,必须同时体现殷墟遗址的“中国意义”。倘若将“世界价值”与“中国意义”叠加,不难发现殷墟保护与展示的内容几乎是全方位的。而保护内容的全方位要求,决定了保护与展示的对象应该是殷墟遗址整体。
然而,“世界价值”与“中国意义”在殷墟不同遗迹中“赋值”并不相同,合理保护与展示殷墟需要有效的策略。在不可能百分之百复原“大邑商”的前提下,寻找优质IP进行展示,便成为一项重要任务。例如殷墟王陵区的王陵大墓被盗挖,只剩下空壳的大墓究竟是否需要保护与展示?空墓能否作为展示殷墟价值的优质IP?笔者认为,鉴于王陵大墓的墓主是商朝君王,是中国历史进入“王朝时代”的最佳实证,尽管墓葬被盗,其位置、形状、规模,同样具有重要意义。因而这些大墓即使被盗空,仍然是展示殷墟价值的优质IP。最近大墓周边还发现了王陵兆域,强化了其优质IP的地位。
在当前形势下总结以往、展望未来,殷墟的保护与展示工作大致离不开以下五大策略。
坚持公园方向,保护遗址整体
基于展示内容与遗址价值相协调的原则,殷墟展示应该首选具有“世界价值”和“中国意义”的内容。由于遗产的价值镶嵌于整个遗址,因而首先要重视和展示殷墟整体,而不是陈列于室内的可移动文物。
殷墟遗址的范围,随着考古工作的不断深入有过几次调整。20世纪30年代,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在安阳开展考古工作期间,将以小屯村、侯家庄为中心的洹河两岸纳入殷墟遗址。1961年,殷墟被列入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后,殷墟的范围先设为24平方千米,随后有部分学者在研究相关资料后将其扩大为30平方千米。1999年,殷墟东北部增加了4.7平方千米的洹北商城,加上原殷墟范围与洹北商城的夹角,殷墟面积扩大到36平方千米。近年来,随着殷墟考古工作的进一步深入,殷墟范围迎来新的调整期。这一阶段的调整需要充分考虑殷墟作为晚商都邑的内部结构,尚待更多的田野勘探与试掘方能获得最后结论,预计殷墟的范围是以宫殿宗庙区为中心,内密外疏,面积会进一步增加。无论如何调整,殷墟都必须整体保护与展示。
为了在整个遗址中有效展示“世界价值”与“中国意义”,建设考古遗址公园仍然是最佳选项。就殷墟而言,《子夜读殷墟》一文(《人民日报》2017年8月10日24版)表达了遗址优先,并以公园作为主要展示手段的理念。文章提出,理想的殷墟展示应该将殷墟的价值“嵌入”遗址整体布局中,让故事在遗址展开,让价值与内涵在不同的遗迹中呈现。在这样的公园中,人们可以顺着3000多年前的道路走进商王朝的宫殿、邑聚,参观当时的手工业作坊,了解当年的国家制度、社会组织、文字表达,感受商朝贵族住着四合院,写着毛笔字,但与平民一样过着吃小米而非白面的生活。
展馆陈列与遗址展示协调发展
强调遗址展示优先,并非反对展馆陈列。《适势求是:促进城市博物馆与遗址博物馆协调发展》一文(《人民日报》2019年5月17日)曾经专门讨论遗址展示与展馆陈列的关系。展馆的优势是能在短期内汇集来自不同地方的文物,并以灵活的形式实现展览主题的多样化表达,让人们足不出城便能欣赏来自各地的文化遗产,并且能保证可移动文物的安全。遗址公园的优势则表现在四个方面:一是空间位置的原真性(遗迹在原位展出),二是展览主题的专属性(与特定遗址相关),三是展品的双重性(既有可移动文物,也有不可移动文物),四是内容具备固有结构(同一遗址内,房址、作坊、道路等遗迹的空间位置与功能都是被古人严格定义的,考古发掘出的可移动文物也都通过出土层位与遗迹相关联)。
在公共文化需求日益旺盛的今天,只有將遗址展示与展馆陈列优势互补,才能更有效地利用资源。二者相结合,方能讲出完整的殷墟故事。当前的殷墟利用采用“遗迹展示+展馆陈列”,已经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早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遗址展示已经起步。然而,随着2024年殷墟博物馆新馆的开馆,可移动文物展示升级,遗址展示已显陈旧。遗址展示无论是其内容、对象,还是形式,都有待进一步优化。
立足价值,关联时空
现代人对殷墟有探究的兴趣,根本原因在于古代与今天的关联。所以殷墟的展示与利用,必须打开格局,让关联成为重要准则。
古今关联,汉字为先。汉字是最为优质的IP。今天中国人使用的汉字,无论其字形、结构、书写,均与甲骨文相关。殷墟是现代中国书写习惯、书法体系,以及文献保存的源头。甲骨文不仅仅是众人皆知的“中国最早的成系统的文字”,更是中国最早的成文文献,同时也是汉字艺术的源头。
空间关联,南北优先。3000多年前存在于黄河流域的商王朝,其影响力跨过长江,实现了南北融合。商代是构建中国式秩序的关键阶段,殷墟记录了这一阶段:藏礼于器,以维系社会等级;杀牲娱神,以宣示天命所在。以礼维系社会秩序的理念经西周初期弃其糟粕,成为中国统治者的持续追求。三星堆的尊与罍,吴城文化的鼎与钺,都是商文化影响所及并在晚商时期与殷墟并存的文明。
优选IP,让商文化影响随网络延伸
殷墟是地球上的一个“固定地点”,不可能要求所有人亲临现场,即使到了殷墟,也难以将整个遗址看得周全。解决这一问题的办法之一是让殷墟的“世界价值”与“中国意义”活跃于网络之上,优选网络IP便成为必须面对的问题。在目前的资料基础上,妇好是最能体现殷墟“世界价值”与“中国意义”的IP。
1976年,殷墟妇好墓被发掘。妇好是商朝王后,是已经被甲骨文证实的历史人物。妇好的生前事迹被甲骨卜辭大量记载,这就决定了只要宣传妇好,必然涉及甲骨文,甲骨文可以随着人物IP向大众传播。具有特殊身份的妇好是商王朝社会历史文化内涵的集中体现:妇好的一众生前“朋友”(亚其、亚弜、亚启等)既见于甲骨文,也见于她随葬的青铜器;与妇好同时代的建筑已经发掘出来,商代贵族住四合院已是事实;有关妇好的甲骨文卜辞中,不乏涉及商代天文知识的例子。
妇好墓随葬的青铜器、玉器、象牙器、骨器等,彰显了商朝人的生活和信仰:“司母辛”方鼎,记录了商朝人对祖先的崇拜和对家庭血缘的重视;210件青铜容器,体现了以青铜铸造业为代表的商代科技水平;重达9千克的青铜大钺,在见证王权的同时,与甲骨记录相互印证,记录了商朝的军事实力和东征西讨;精致玉人、条纹铜镜、五百骨簪,将3000多年前商人的生活方式呈现在眼前;妇好头插多枚发笄,穿对襟小袖、以流云纹为图案的白色丝绸礼服,戴玛瑙饰项,胸前披着华丽的玉组佩饰,几乎是“有女同车……佩玉将将”生活的再现;同墓出土的红山文化玉器和后石家河文化玉器,是商朝真正的“古董”,显露妇好收藏雅好的同时也将其升格为历史爱好者。
妇好是中国考古学发展到今天所“认识”的最早的真实人物,是殷墟考古遗产中最有价值的特殊载体。妇好“出场”,关联着大量她所在时代的文明信息。当前技术条件下有关殷墟的最佳活化利用,应该是通过数字技术使妇好“复活”,让这位智慧少妇会说话,能聊天,熟悉“大邑商”,记得自己的“朋友圈”,还能回忆当年秉钺出征的点点滴滴。等到子夜来临,漫步殷墟,偶遇妇好,人们能听她娓娓讲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美丽传说。优选妇好,可以真正实现“文明互鉴”。
线上共享,突出殷墟的世界意义
在中国各考古遗址中,殷墟具有特殊意义。例如殷墟与中国考古学的特殊关系:殷墟是中国考古学的摇篮,中国考古学的起步离不开仰韶、周口店、西阴村、殷墟四个遗址的发掘,而殷墟是发掘时间最长、与中国历史文化传统结合度最高的遗址。又如现代西方田野学通过甲骨文与金石学结合,奠定了中国考古学的中国特色。再如大量殷墟文物流失海外的客观现实:据初步统计,殷墟流失海外的文物总量达数万件,这些散落在海外的文物是中国之痛,它们以特殊的方式将商文明的影响带到了国外。因此,将中国考古学史纳入殷墟展示与利用是必修课。
利用好流散海外的殷墟文物,最佳的方式是早日实现线上共享。回到商王朝的时间截面,流失海外的殷墟文物或许可以在网络上直接实现文明互鉴。例如在网络上让地球变小,将人们的目光引向地球的不同空间,传递出如下知识:当黄河流域的商朝人使用甲骨文问候祖灵的时候,西亚的两河流域加喜特人使用楔形文字管理账目,并相互订立契约;而此时的北非,尼罗河下游新王国的法老正在用圣书体撰写书信,南亚古印度的雅利安人创造了自己的文字—梵文;在遥远的中美洲,直到公元前1200年前后,奥尔梅克人才控制中美大地,他们种植玉米,开始使用玛雅文字,但尚未形成真正的文献。
殷墟是中国历史上发掘持续时间最长,探索对其保护与利用时间最长的遗址。回顾历史,上述保护与展示建议,有的已经做到了,有的正在做,有的,期待未来能做。
唐际根,南方科技大学讲席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