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之枪

2024-04-02 15:46李学辉
飞天 2024年4期
关键词:牲口野牛契诃夫

李学辉

桑谷子出了考场,望了一下天。县城上空的云肥胖而自信。回到村里,没有树的村口敞着,村里大多院落都暴露在目光下。他家的院墙仍在流汗。庄门旁,黑土狗望了他一眼,呜都没呜一声。父亲桑土豆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一个玉米棒子,一圈一圈搓着,玉米粒很顽固,搓一圈掉下来几粒。围着的鸡没了耐心,跑到墙根下去了。

一声又一声的咳嗽,风吹树叶一样连贯着,从窗子里跳出。桑谷子扔了书包。他知道,爷爷桑树木像一个猎人,在陷阱旁等了十八年,终于又等到了猎物。

桑树木高考时,岁月如栽植活了的树木一样勃勃着生机。他高考后填报的是中文专业。那个时代,文学像盛开的向日葵,无论天晴天阴,都朝着一个方向努力。毕业晚会如期而开,别人都唱歌跳舞,他表演了一出独幕剧。他戴着自制的羊毛头套,粘着两撇胡子,披着把床单剪了两个洞的披风,扛着一杆木制的枪走到台上时,台下寂静片刻,一声笑一起,其他的笑便响彻在学校礼堂。

校长没有笑。晚会结束后,毕业生们怀揣着理想,坐在月光下,把自己星星一样闪烁在操场。有人哼起了《红莓花儿开》,其他人都跟着唱。操场里的一切都附和着。它们知道,明天一早,这些学生再也不会到食堂里去吃饭了。他们的位置,会被学弟学妹们接替。

校长坐在办公椅上。办公室的电灯泡瓦数低,校长的脸迷离在烟雾中,他搓摸着光滑的木枪杆,说桑树木演得很糟糕。

“你演的是什么?”

“报幕时已说了,叫《契诃夫之枪》。”

“为何这样装束。”

“我是从契诃夫的介绍中想象出来的。”

“别人背枪是为了保家卫国,你这装个外国人背枪算什么。”

“我要立志做一个契诃夫那样的作家。”

校长吐了一口烟,烟雾硝烟般散开:“如果你拿一门炮,是不是就认为自己成了拿破仑。”

桑树木看着校长掐灭了烟。校长掐烟的动作很温柔,不像大多的抽烟人,掐烟头时摁住烟头,像宰杀鸡那样凶巴巴地,似乎与烟有仇。

离开校长办公室的桑树木连夜背了行李,出了校门,校园里的一切遥远的如隔了一个世纪的契诃夫,在一间充满来苏儿味的房间里一声接一声地咳嗽。

大学录取通知书如大豆角一样饱满。他的专业被调成了畜牧兽医。

父亲坐在煤油灯下。他让桑树木的母亲煮了一锅鸡蛋。父亲坐在炕上,盘着腿,看着盆里的鸡蛋,一只一只搓摸着。桑树木听到了父亲手上的老茧刮擦鸡蛋壳时发出的声响,声响里充满着母鸡下蛋后的喜悦。父亲拿起一只鸡蛋,在炕桌上磕一下,抓到手里搓转着。挑开磕烂的鸡蛋壳,鸡蛋全裸着跳出来,父亲也如鸡蛋般笑着。他磕一只,搓摸一只,吃一只,让桑树木也吃一只。母亲看着40只鸡蛋被父子俩全吃了,惊叫起来,你们满肚子里都有鸡粪味了。哪有这么吃鸡蛋的。

父亲打了一个嗝说,妇道人家,晓得什么,你知道现在啥金贵,牲口。我娃上了这个专业,以后全村子的牲口都归他看管。不,全乡、全县的都会归他看管。他看的可都是大牲口,那些鸡啊、猪啊的,都滚到一边去。

桑树木的泪滴到蛋壳上,他发觉契诃夫坐在蛋壳间,向他笑,笑得有点忧郁而深沉。

专业像一只猪肘子,被学校褪了毛,放在锅里煮着。给他上课的教授姓张,精瘦,有着契诃夫一样的头发。

张教授爱抽一种宁波产的“海轮”牌香烟。烟盒上一艘白色的海轮,展帆行驶在大海上。

桑树木对大海没有任何概念。他学的兽医专业针对的是陆地上的牲畜,严格地说,是为农村畜牧业服务的。桑树木把父亲的幸福拿下,铺展到桌上。牛、驴、马、骡子一个一个从纸上走过,有的甩甩尾巴,都带着青草的味道。父亲背著手,看着背着药箱的桑树木站在地头。在收割后的庄稼地头,父亲牛一样哞了一声,散落在地里卷吃着麦茬的牲口们没有应和,父亲气恼地骂了一声,又咕囔了句:“唯土年轻。”桑树木不懂。他看着父亲的幸福太阳下的叶子一样卷了起来,便叹了一声。

同寝室高两届的同学说:“又和契诃夫神游了。”他没有接话头。

“你知道张教授为何选择兽医系。”同寝室高两届的同学放下了手中的课本。

“爱呗。你看张教授一提起牲畜,就有那个兴奋劲,恨不得自己拉了犁,在农民的鞭下躬身犁地。”

同学笑了,张教授可是留过两次洋的。他学成归国后,到了行政院。那可是没有背景的人无法向往的。虽是个科员,他干得比自己的年龄还成熟,把留学德国的那套移来,上班精准,下班精准,材料写得也精准。这可是人秘科啊。过了一个月,同科室的都说他能力超强,是做科长、处长的好料。他办事更加精准。科长让他去给处长送材料。正是中午,处长的门紧闭着,他敲了一下门,没动静。又敲了一下门,处长开了门,问他干什么。他说科长让他来送材料。处长说什么材料非要赶在人午休时送。他说科长让他即送,他就必须马上送来。处长接过材料,说,滚。他回到科室,科室里没一个人,他呆坐在办公室,众人上班后,唯独不见科长。众人望着他笑。科长进门,也望着他笑。他说处长让他滚。科长说,他让你滚,你就滚啊。有人调侃道,你让人家从相好的身上滚了下来,他不让你滚,难道让你也睡一回。科长说,你回去吧,明天可以另谋高就了。

回到住所,张教授把整个过程推衍了一遍。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失误,便去找科长。科长已升任了副处长。一天的事。已成副处长的科长说,上面说了,你这留过洋的人待在这里屈才。便让他滚。他憋屈,便找到推荐他的亲戚。亲戚在银行部门任职。倒了一杯水,让他喝,说人家窝里斗,你倒让人当枪使了。他说我哪里知道这些事,让我送文件是我的职责。他说即送你就即送啊,你个傻蛋。亲戚说,你不合适在政界混,还未踏进门就翻船。你在这里已混不成了,回老家吧。他说我回老家去干啥。亲戚说你去当个县长,让别人天天即送。他把杯子往桌上一扔,便走了。

他没有回家,又去了英国,去进修兽医专业。导师问他为何从法学转到兽医学。他说畜牲不会窝里斗,也不会告状。导师笑了,说动物界都一样,只不过人能掌控罢了。驯化了的畜牲,比野性的容易对付,是因为它们对人也有所需求,人不喂养它们,它们没办法完全自我生存。

他说不懂。

导师说:“懂了,你就不会选择兽医学了。”

“你就编吧。”他拉开被子,蒙了头睡觉。

同学说:“这有啥编的,这是张教授给我们进校的启蒙课。”

“为啥我没听到。”

“你。”同学说,“你们这届,教授说又红又专,给你们讲了,他就不能再站讲台了。”

很久不见张教授,同寝室高两届的同学的行李也不见了。桑树木成了兔子,锣一响就会惊恐地蹦跳。他从学校的宣传栏中看到了张教授的名字,那三个字比他本人肥胖多了,歪扭着在宣传栏中醒目。

桑树木支起了耳朵。信息像撒了化肥的庄稼,嗖嗖嗖往上长,结成穗后,就有模有样了。张教授的形象犹如他抽的那种“海轮”烟上的海轮,在人们的声浪中颠簸,浅搁在操场上。

“那是他对白色的向往,梦想着开着白色的轮船,行驶在我们红色的海洋中。用外国的兽医技术来拿我们的牲畜做实验,其心之毒、之恶,比那匹洋马更可恶。”

桑树木理出这些信息时,学校把他们送去了农场。农场总部地中遍布的苜蓿花拥抱着桑树木。同寝室高两届的同学比他先期来到农场。脸色黝黑,风霜挂在脸色,风一吹,便脱落。他向他问好,他没搭理他。桑树木在他眼中读出了冷漠,就像没喂料的骡子看到吃撑了撒欢的马那样充满敌意。临出门时,同寝室高两届的同学眼里的温和忽闪了一样,又坚定出一股冷意。

同寝室高两届的同学甩门走了,门老练地摇晃着,桑树木看着他身上落下的不快像老鼠一样张望一阵,纵身而去。

从农场总部到畜牧基地还有二十多公里。桑树木又上了卡车,卡车上装着大小不一的行李。车上坐着是同届不同系的同学,男女都有。男的多,女的少。车一摇晃,女同学在男生堆里显得惊慌,男生们吃玉米一样香甜着。桑树木躲在车厢的一角。有同学说桑树木像还未发情的儿马,他也不接话。扳着车厢板,桑树木看着天上的云如马一样在驰奔,它们无拘无束在蔚蓝中。

车不累,坐在车上的人累了。到了畜牧基地,他们扔下行李。一个男同学的行李带断了,一只红裤衩奔了出来,有人用脚尖一挑,红裤衩鲜艳地向另一个男生奔去,他用手一抓,红裤衩不理他,跌落在地上。

他们哈哈大笑。

他看见了张教授。嘴一张,话还未冒出,张教授摆摆手,背着草走了。背上的背篓高出头顶,背篓里的苜蓿东张西望。有一支苜蓿,把花摇到张教授的头上,肆意地开放。

那天,天阴得像黑骡子的毛。

桑树木喂完几只羊,听到有人叫喊。他寻声过去,看到同寝室高两届的同学正往牲口棚下跑。牲口棚下的人,正从马棚、牛棚一一经过,他们翻着牲口槽,像翻元宝一样兴奋。到了驴棚,有一头驴面向他们。桑树木看到了驴的那张笑脸。那种笑,他无法形容,也无法描述。驴龇着牙,翻着上唇,长短不一并不整洁的牙齿上也爬满了笑。笑从牙齿上跳出,跑到了眼角。从下往上看,笑从下往上跳;从上往下看,笑从上往下流。一群人惊呆在这笑中。同寝室高两届的同学过来,一掌朝驴头拍去。驴闭了嘴,笑消失了,它一脸无辜地掉转了身子。

张教授的脸搐搐地跳了几下。

桑土豆五岁的时候,他妈带着他去了父亲桑树木工作的地方。那地方,树木稠得像地里的麦子,那种望不到边界的绿把他父亲工作的兽医站压迫在一平地上。风一吹,兽医站便绿成了一艘船,搖晃在绿浪中。

他看到了那匹老马。

那匹老马,瘦得骨骼像枯了的树干上的枝丫,没有了树叶的陪衬,寂寞着突兀。马槽是新砌的,散发着泥土的芳香。槽里的苜蓿,报恩似地顺从在马的嘴边。

那天,张教授去农场毗邻的村庄给一生了病的牛看病。农场和村庄隔着一条河,河里的水常年流着,不到丰雨期,河水的脾气很好,不急。河上的桥,是用几根木料搭的。搭了多少年,河水也懒得记。过桥的时候,桥摇晃了几下,几根木料龇了几下牙,张教授背着的药箱也摇晃了几下。

一场雨,发了情的牲口一样驰奔到地下。河水发了脾气,一浪一浪扑向木桥。木桥极有耐心地等待着张教授,等他一上桥,便从中间断了,他跌入了河中。

河水好久没有接纳过人,张教授一入水,河水咬住了他,撕扯着向下游跑。河边树上的鸟,依旧在做着该做的事。两只麻雀在斗架,它们扇动着翅膀,有几片羽毛太监般晃着身子,有一片粘在了树上,树叶一样斜立着。

张教授抱着药箱的一只手松弛了。他将药箱的背带攥在另一只手中,药箱快乐地拽着他。他眼前出现了那只笑得灿烂的驴脸。

那匹老马跳入河中,它用嘴拽住了张教授的衣领,张教授猴子般被推靠到岸上。老马抖抖鬃毛,悠悠晃晃地走了。

张教授脱下了衣服,药箱忠诚地在他身边卧着。他打开药箱,倒掉了药箱中的水,几片药被水弄湿了,用手一捻,便成了粉末。他将手指上的药末用舌头一舔,太阳哗啦啦下来,河水们相拥着,激出的声响空旷而生动。

他顺着来时的那条小径往农场的方向挪去。老马的形象模糊成梦中的爱情,虚幻着飞在他的眼前。无数的树阴努力地遮挡着阳光。看到一群人向他奔来,他瘫倒在了路上。

睡了两天的张教授醒来,房里的东西,药箱一样在河中飘动。他下了炕,挤出门去。人们都出工了,牲口棚里的牲口们嚼着苜蓿,有几朵苜蓿花跌落在槽外。他拾起了那几朵蔫了的苜蓿花,放到了槽中,有一匹骡子的嘴伸了过来,嗅嗅,调转了头。他拾了苜蓿花,放入口袋。苜蓿的味道顺槽溢出来,在他鼻旁摇晃。

那天,桑樹木看到了张教授眼中的迷茫。他坐在张教授的身边,听他讲那匹老马,那匹老马又驰奔在他们眼前。张教授说那匹老马的铁掌磨损得厉害,马奔跑时身子有些倾斜。他问张教授马在哪儿。张教授说梦中。

张教授到了另一个村子。村子里的人说他有口福,有一匹马,老得嚼不动草了,队里决定杀了它。

“有肉吃了。”有个干瘦的男人怀里抱着一只木盆。木盆已看不出本色,油亮着在人们面前炫耀。

老马听到了张教授的声音,它睁开眼睛,叫了几声。

张教授奔向了老马,他夺了一个壮汉手中的刀。队长说这教授,也想杀马呢。

桑树木看到那匹老马跑到了张教授的眼中。张教授睁大眼,马的尾巴在他的眼前摇动。马眼里的河水翻滚,那只药箱砸向了马。

“别杀他。”他向队长吼道。

队长踩灭了扔了的烟头:“这马太老了,又多病,队里不养闲人,也不养闲牲口。”

张教授说:“我出钱,你们再买一匹马。这马我买了。”

队长挥挥手,几个队委进了一间房子,出来后,队长说:“行哩,得这个价。”

“十块。”张教授摸了摸口袋。

“一百。”队长说:“这马和你有缘呢。你早不来晚不来,我们刚杀它时你就来。这马,莫不是你的前世。”

张教授说:“钱不够。”

“你打个欠条。”队长说,“铁打的农场流水的教授。你跑了,我找农场要。”

松开了绳子的马站了起来,张教授拉了马,马一甩尾巴,围观的人让开了路。

那个抱着木盆的干瘦男人说:“这读书人把书读到草里面了,脑子被马踢了。几个月工资买匹老马,害得我们连吃口肉的机会也没有了。”

他扔了木盆,木盆磕在石头上,盆箍一松,几块木片散落在地上。一个女人发疯般冲过来,扯住了男人的衣领。

回到农场,农场领导问张教授马是哪里来的,张教授说是买的。农场领导说看这匹马,已废了,吃肉都嫌老呢,你买它当爹呢。

张教授没有吭声。他拉了马,拴在了房子门前搭晾衣服的栽杆上,端来一盆水,拿了毛巾,擦拭着马身。

农场领导曾在骑兵连待过,他叹口气,挥挥手,扇苍蝇一样把张教授和那匹马扇离了视线。

农场的一职工把娃抱到了马背上。张教授扯下了那娃,娃哇地一声哭了,他妈扑上来,指着张教授大骂。张教授拉了马,那女人跳起来,一脚踹向马,张教授扑过去,女人的脚飞到了张教授身上,他仆倒在地。

马用嘴叼住那个女人的衣袖,用力一扯,女人草筐一样被甩了出去,马抬起了腿,向女人踩去。农场领导奔过来,拽住马缰绳一拉,马仰头嘶鸣。

“滚。”农场领导吼叫了一声,“那一蹄子下去,你还有命吗。”

女人翻身就跑,跑了一阵,回头一望,娃没跟上来,她站下,等到眼里还裹着一包泪的娃,拉着娃跑了。

桑土豆说:“我想骑马。”

桑树木说:“骑我行,骑这匹马不行。”

女人说:“你把我们扔在乡下,娃骑个马都不行。这马是祖宗吗?”

桑树木说:“比祖宗还贵重。”

那匹老马跪了下去,桑土豆爬到马背上,老马站了起来,驮着桑土豆,到路边去转悠。

“你还不如个马呢。”女人把手中的一把菜扔了出去。

桑土豆低了头问桑树木:“这地方叫野牛沟。”

“是。”

“野牛呢?”

桑树木说:“没了。”

桑土豆又问野牛到了哪里,这地方,有树有草有河。我们那地方。吃水都靠涝坝呢。树也不见几棵。

桑树木说:“长大你就知道了。”

那天,一场雪跑到了农场。桑树木一出门,雪便扑到了他的脸上。皮肤受了惊,在衣服下绷着往外扯。他从未遇到过七月份下雪的事。

去草房装了一背篓草,一片又一片的雪跟着他。草上的雪爬不住,都跳到了地下。野花抱着雪,在枝头勇敢地妖娆。

到了牲口棚,牲口们有的站着,有的卧着。见桑树木背了草来,站着的都往槽头赶,卧着的也起身,槽边热闹起来,牲口们的鼻子里呼出的气息很有温度,顺着他的手往槽边拥。

桑树木看到那头笑过的驴很矜持地立着,它的目光紧盯着眼前的槽头,严肃成七月的飞雪。他走过去,驴眼里的失望中夹带着愤怒,仰起头叫了几声。

其它的牲口在抢草吃。驴甩了几下耳朵,几粒草屑溅到桑树木的脸上。他看到槽头的一块土坯歪斜出半截,便推了进去。

驴冲过来,一头撞向桑树木,龇着的牙狰狞着,冬雪样怒气冲冲。他转身便逃,驴追到门口,看到桑树木手里扯着的背篓里站了一层雪,又叫了几声。

张教授立在墙角,向他招招手。

放下了背篓,跟着张教授来到一山脚。山脚下有一挖好的坑,旁边的一棵松树伟岸着。张教授从怀里掏出一个包,用油纸包着,光滑在他眼前。

张教授把包埋在了坑中,填了坑,用脚踩实,用手拨拉着枯叶,盖在坑上面。他拍拍松树,蹲在枝头上的雪望望他,依旧做着夏天的梦,梦里的雪化了,有了一滴两滴的水珠。

他们退回了农场。农场里的人多了起来,都在议论这场下在七月的雪。

张教授说那是他的心血。驴笑的那次,农场里有人找它,找到牲口槽边,那头驴便笑起来,要不是那个学生机灵,它就被找到了。

桑树木知道,那个学生就是他同寝室高两届的同学。

“如果当时换作人,我就完了。”张教授一脸寒肃,“选择与畜牲打交道就有这点好处。它可以出卖你,但它不会表达,只会表演。人们往往会忽略事情的本真。”

张教授眼里的雪花消失了。被雪惊慌了一阵的人们又回归宁静。夏天的雪中不会诞生爱情,闪婚一样给人留下话题后,像狼一样寻找另外的领地了。

午夜,有几个人冲进宿舍,说张教授不见了。他们说有人看见桑树木和他曾说过话。

几个人中就有那个同寝室高两届的同学。

雪已不见踪影,脚下有些滑。桑树木被推进了场长办公室。场长危坐在办公椅上,问张教授去了哪里。

桑树木说他真不知道张教授去了哪儿。

场长说有人发现你们一大早就在一起,在牲口棚里,那头驴叫得有些怪异。

桑树木说挨我值班,我去喂牲口。那头驴没挤到槽边,便追背篓,它以为背篓里还有草。

场长对几个推他而来的人说:“就是个学生娃,理由也充分。这张达国也不像是投敌叛国的人。农场四面都是山,他能跑哪儿去。”

“这雪化得太快,山路干得也快,没有留下脚印。”

“先上报学院吧。这张达国,总不能也像雪化得这么快吧。”

同寝室高两届的同学舒松了绷着的脸。桑树木一望他,他的脸又绷起来。

桑树木终于知道了张教授的名字。他叫张达国。

母亲爬在簸箕边,一粒一粒捡着未瘪的麦粒。麦粒在她手里,发着金属般的光芒。

看到桑树木,她说我娃来了,你爹去交公粮了。

桑树木的脸上便挂上了高兴。

“能交得早了,我们就有几条面皮子吃了。”

桑树木的嘴边有了涎水。

“看把我娃馋的。你们学校,天天清汤寡水的。”

“有肉片吃哩,运气好,还能吃到筷子厚的肉片。”

母亲的一滴口水滴到手上。

桑树木笑了,母亲也笑了。

桑树木到了柴房,翻着横躺斜竖的几样东西。柴房空旷,墙上的驴拥子和墙边的三角犁上,有灰尘在跑。一把坏了的镰刀,不怀好意地望着桑树木,像望着倒伏了的麦子。

顶着一头的灰出来,母亲问他在找啥。

他说找块薄木板。

母亲说:“屋里连老鼠拉的草都没有,哪有什么薄木板。”

桑树木坐在门槛上,风吹着麦子皮,蚂蚁一样蠕动。

母亲把手中的几粒麦子放到地上,转身进了东拐角的房中。东拐角房中套着一个小房子,小房子里盘着粮仓。母亲出来,衣服上粘满了土,她手里拿着一块薄木板,四四方方。

桑树木接过木板。木板薄而轻,是松木的。这是家里存着的灶王像木刻板。每到腊月二十日,父亲便珍重地拿出它,买了黄表纸、红色颜料,在碗里兑了水,搅了颜料,用鸡毛刷蘸了颜料,刷在木板上,将黄表纸铺好,用糜子笤帚轻轻扫过,一揭,灶王爷像便大腹便便地出来。过了腊月二十三日,父亲便用布包了灶王像木刻板,塞在梁上面。桑树木小时候,常常觉得做个灶王爷多好。每至腊月二十三日往灶台的墙上一贴,供着一年都难见到的稀有之物。没有蜂蜜,母亲便撕开一颗水果糖,在碗里搅化了,拿筷头一蘸,往灶膛口抹去。过了这些日子,灶王爷便躺在梁上,啥活也不干。到五黄六月,割麦子的日子,实在苦不动了,趁父母下地时,他便拿一根葵花秆往梁上敲打灶王像木板,敲一阵,解了气,又趿拉了鞋,拉着架子车,到地上拉麦捆或草。

草用来喂猪和羊。

一破四旧,灶王像木刻板就不见了踪影。母亲看桑树木拿着木刻板左看右瞧,说你可别糟蹋,冒犯神灵呢。破坏了,你爹也饶不了你。

桑树木烧了火钳,在木刻板四角烫了洞,把粗细一样的白杨枝条绑了,用木刻板衬了底,一个相框就做好了,他把那张契诃夫像平放在相框中,挂在了他住的东边的一间小房的墙上。

爹晚上没有回来,有早回的说交公粮的多,一个队一个队在排队过风车,恐怕得等三天才能回家。

“三天,面皮子早馊了,还怎么吃。”

母亲说:“还吃。公粮交不顺头,你爹他们得饿肚子。”

躺在小房子的炕上,桑树木望着契诃夫相框。夜幕下的契诃夫显得模糊而高深。他点了煤油灯,契诃夫星星一样亮起来。那张永远忧郁的脸似乎开朗了不少。那一夜,桑树木做梦也被人挂到了墙上。

第三天,爹回家了,扔了架子车,便睡了。睡了一天,爹醒来后,看到桑树木,一笑,露出了一口黄牙。他想到了农场的那幕场景,又按捺了下去。把爹和驴相比,那是遭天打雷轰的事。

爹说:“好,你娃出了校门,就成公家人了。牲口多了,我就不拉架子车了。”

桑树木说他不想回来,要到野牛沟去。

“那可是山大沟深的地方,娶个女人都难。”

他说有树有水,放牲口也容易。树多得让人害怕,水多得让人总想往里跳。

母亲扑上來捂住了他的嘴,说我娃胡说呢。

爹说:“你翎毛干了,翅膀硬了,我还等着你长脸呢。你到山里去,算什么。”

爹一脚踢翻了炕桌。炕桌滚到了地下。

爹拿着糜子笤帚进了粮仓。母亲的脸白了。爹的声音从粮仓里奔出来,母亲把一根扁担藏在了草房里。爹跑出东拐角的房子,出门时,门槛绊了一下,爹手中的糜子笤帚飞了出去。

他问:“灶王爷像呢。”

母亲蠕动了一下嘴。

桑树木隔着小房子的窗口说:“在墙上挂着呢。”

爹跳进门,看到契诃夫在墙上正瞅着他。他抓起相框,几根杨树枝一趔腰,四角的棉线绳断了,契诃夫像跌到了炕上。木刻板上烫出的四个洞,像四张嘴,笑着。他翻过木刻板,灶王像没被烫伤,他大骂起来:“学了兽医,还没治牲口呢,自己就成了牲口。”爹把灶王像立到小房子的一张破桌子上,跪下,磕了三个头,抱着木刻板出去了。

“你挂的是啥相片。”爹在吃饭时,搁下碗问。

母亲的脸又白了。

“是契诃夫。”

“是谁家的祖宗。”

桑树木没有接话,把屁股挪了挪,凳子吱扭响了一声。

“还是个卷毛的家伙。他能供你吃供你喝。”

“暂时不能。”

爹抓起碗扔了出去,躺在碗底的面条,鱼一样飞起来,又落到地下。

几只鸡奋勇扑过来,向面条啄去。

“滚。”爹把桑树木的衣服扔出院门,闩上了门。

母亲扑过去拉门栓,爹一掌拍过去,母亲栽倒在地。

“把我的契诃夫像拿来。”

母亲拿了契诃夫像,卷成卷,绑了一个小石子,顺墙头扔了出来。

“这个卷毛比爹亲啊。”爹颓然坐到地上。

母亲抹了一把泪:“再不亲你也是娃的爹啊。这下,他可真滚了。”

“滚多远,我也是他爹。”

桑土豆骑在他爷爷的脖子上。爷爷的肩膀窄、脖子长,他揪着爷爷的头发,薅草一样拔着。爷爷痛了,放下他,说:“孙子,要不是我去他们学校,你就不会生在这里了。你爹,是个犟种。”

“犟种还不是你的种。还说,不怕丢人现眼。我现在一出门,就有人说,校长,我是来寻爹的。”奶奶扔了手中的柴禾。

桑土豆看到爷爷笑了,胡子一翘一翘,像喜鹊的尾巴。

“没有我的那一出,孙子能陪我们。”

奶奶端着一只粗瓷盆去喂狗了。狗欢势着尾巴,身子在抖动。盆里的洗锅水,豪迈着进了石槽。狗望着找不出半点油腥的水,伸出舌头,舔卷着喝。

“孙子,该到你爹那里去吃肉了。”爷爷拍了一下桑土豆的头,很轻,像风拂过。

桑树木的爹翻着了那件补丁摞补丁的衣服。那是他在忆苦思甜时穿的。这件衣服,是他爹穿他爷爷的,他爹也穿过。穿到他身上不到一年,农会分了他一件绸衣,他穿在身上,怎么也不自在。到毛家车院里去换了件粗布衣服,他觉得这才是自己穿的衣服。农会主席黑了脸,骂他天生的草花子命,没有立场。他望着农会主席身上的蓝色制服,制服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笑了。农会主席问他笑什么,他说猴子。便跑了。

穿了补丁衣服,背了破布袋,提了打狗棍,桑树木的爹搭乘了去省城的公共汽车。去省城的车经过村口旁的公路,坐车也方便,路旁有一个候车点,叫冯家园子。

车到永登,天黑了。司机把众人赶下车,说要过夜,明天一早到省城。一旅店门口的灯自信地一闪一闪,桑树木的爹跟着众人进了旅店,服务员要住店的证明,他说没有,被服务员轰出了旅店。桑树木的爹来到旅店后面的墙下,那里堆着一堆麦草。他撕了几把麦草,铺了,靠着麦草睡了。清早的露水唤醒了他,他听到吵嚷声,赶到车跟前,司机说再迟一会儿,车就开走了。爬到车上,车上的人都望着他。他闭了眼,听着众人说饭馆里的饭难吃,他的肚子里便咕噜噜、咕噜噜响起来。旁边的人说像在打雷。

省城像一条大河,出了车站的桑树木的爹稻草般漂浮在河里,一起一伏。巷子像支流,他流到分岔口上,便问人。到学校门口时,他仿佛游到了岸边。

他说他来找爹。门卫在他打狗棍的威吓下,领他到了校长室门口。校长问他爹是谁。他说桑树木。

校长笑了,说你老在开玩笑。桑树木才多大,您都能当他爷爷了。

他把布袋铺了,坐下来。

校长说如果他累了,可以住旅店。

他说他真的是来找爹。

校长让人去找桑树木。桑树木正在操场上读书,找他的人惊疑地说:“你的儿子来了,他找你这个爹。”

桑树木瞪了找他的人一眼:“说你没事干,该干啥去干啥,有这么日弄人的吗。”

找他的人不乐意了,“你以为我爱找你。他就坐在校长室门口,说找不到你,他就叫校长爹。”

看到爹的刹那,桑树木有了杀人的感觉。爹看到他,笑了,笑得像搁了年余的西瓜,一拍,坏水便一股一股往外冒。

校长问明了情由,问桑树木为何不愿回家乡。

桑树木说:“没原因,我就要去野牛沟。”

爹跳起来说:“野牛沟有你爹啊。”

桑树木转过了身,“你再闹,你这个爹也就没有了。”

校长把桑树木叫进办公室,问他到野牛沟的原因,桑树木说:“山多、沟多、水多,牲畜也多。”

校长说:“你爹的事怎么解决。”

桑树木说:“您别管了,我来处理。”

父子俩到一小饭馆。爹吃了两大碗面。说城里就是好,这面,这味道,还第一次吃。

又喝了兩碗面汤,父子俩来到宿舍。桑树木让父亲站在门口,他拿出了自己的衣服,让爹换,爹不换,桑树木说:“你走吧,权当没我这个儿子了。”

爹慌乱着脱了补丁衣服。换了衣服,爹体面了许多。父子俩到了操场上,操场里没有人,桑树木指着操场上的体育器材,一一给爹说明。

爹说:“到地里劳动一天,啥锻炼都有了。你们这是吃饱了撑的。”

爹问:“野牛沟有女人吗?”

桑树木说:“不知道。”

“你非要去。”

“一定去。”

“你就让你爹这张脸掉在人面前。”

“两码事。”

“那我还是到校长室门口睡去吧。我就不信,拉不转你。”

“你再去,睡死也白睡死。”

爹跳起来撞向单杠,桑树木看着,爹讪了脸:“忤逆种啊。你让桑家断根啊。”

“我去野牛沟,又没说不找女人。”

爹扒下了桑树木的衣服,换了补丁衣服,“这是你说的,我得回去,给你找一个本乡本土的姑娘,只要你把桑家的根留住,你就是去野驴沟,我也不管了。”

“走。”他拉了桑树木的衣袖。

“干啥。”

“和校长说去,只要他保证让你回老家娶女人,我就回家。”

“不当我爹了。”

爹笑了。“还记仇呢。你个崽娃子。”

桑土豆觉得乡下的日子太长,长得像天空,怎么望也望不到边。有时他从厨房里拿了火钳,朝天戳,把天戳远了,把蓝戳破了,天上就会冒下雪来,那时,他就能到野牛沟去了,吃碗那么大的羊肉、牛肉块。

在桑土豆心里,春、夏、秋这三个季节,就像三块石头,老是压在他身上。搬走了春,花落了;搬走了夏,麦熟了;搬走了秋,他的身上就会来劲。衣服厚了,像窗户上裹了棉被,漏风是漏风,希望就大了。

看到母亲收拾衣物,奶奶烙饼,桑土豆身边的一切都亲切着,在梦中,碗大的肉块跑到嘴邊,又离去。

爷爷笑了,说:“孙子,又想碗大的肉块了吧。过年回来时,给爷爷背几块。爷爷让你当马骑。”

桑土豆撇撇嘴,“你给爹说去。他给,我就背。”

碗大的肉块,是桑树木给爹的保证和荣耀。

分配至野牛沟畜牧站,桑树木的天亮了,爹的天暗了。

爹上野牛沟的那次,桑树木去了岔口。岔口的牲畜病了一大片,他背着药箱就走了。

畜牧站的人看到野熊一样的一个人闯进院门,都站在院中观望。

“我是桑树木的爹。”

两个人急急地把桑树木的爹让进了屋中,端来茶水和一盘馍。桑树木的爹喝了一口水,嗓子滋滋润润。喝惯了涝坝水,这水,甜得像撒了白糖的井水。他累了,一头栽在枕头上,便山呼海啸起来。

他醒来时,在煤油灯下,一大盆肉端坐在桌上。畜牧站的人递一只小盆给他,往小盆里夹了几块肉,小盆里山一样隆起来。

抓了一块肉,手颤抖着。那肉,香得他脱光了衣服。

一小盆里的肉吃完了,又给他上了一小盆,三口两口又完了。畜牧站的工作人员端走了肉,“爷,明天再吃吧,肉有的是,别撑坏了。”

他嚎啕大哭。

工作人员把肉又端了回来,听着他哭。外面有了野兽的回应。他爬到地下,对着那盆肉磕了一个头。

工作人员慌了,忙拽起他。

他收了泪,坐在门口,朝着家的方向,喃喃了半个晚上。看到工作人员一个呵欠一个呵欠地在吞星星,他回了屋。

屋里的灯亮了一夜。

桑树木回来后,爹已走了。工作人员说他爹背走了吃完了肉的骨头,让他背点肉,他死活不肯。

“他丢下什么话。”

“什么话也没留。他朝契诃夫像上啐了一口。又装了一大瓶水。”

桑树木到了房间,取下契诃夫相框,擦了一遍。

相框是用松木做的,光洁,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回家后,桑树木的爹把几块碗大的骨头摆到八仙桌上,一俟人来,便讲野牛沟畜牧站碗大的肉块。到了夜晚,他抓起一块骨头,放到被窝里。老伴说他病了。他说你才病了,你长这么大,啃过碗大的肉骨头吗。怪不得他死活不回家,原来,他天天有碗大的肉骨头吃。那水,甜的,比城里的井水都好喝。

他爬出被窝,倒了一碗水给老伴。

老伴一把打翻了碗。碗在地下滚了几下,没碎。他拾起碗,在碗里放了一块骨头。骨头大,碗小。碗委屈地缩了脖子。

说得时间一长,家乡的人心里就像刚浇了水的麦子又遭了大雨,起的起,伏的伏。一见桑树木的爹,说会冒出一句:碗大的肉又吃了。

老伴把骨头扔到了河滩,他又拾了回来,挑了一块,用绳子拴了,背在身上。一见大队书记,他拍拍骨头,说碗大的肉块,只管吃。

书记一脚踹出,他避了,“真的,那水比城里的井水好喝。”

十一

娘一到野牛沟,便野了,跟着爹到处跑。桑土豆待在屋中,取下契诃夫的像,和爷爷对比。从头发、眼睛、鼻子,一路比下去,他觉得哪儿都不像。爷爷的胡子吊在下巴下,这人的胡子在上嘴唇上叉开,成“八”字。那头发卷的,像山羊。爷爷的眼里有火,这个人的眼里,有水,深得不见底。他想起了爷爷的话,要他把相片烧了,他不敢。便踩了凳子,仍旧挂了相框。

他发现契诃夫瞪着她,便转身跑了。

碗大的肉块也了无趣味起来。

一眼望过去是绿,又一眼望过去还是绿,桑土豆闭了眼睛,一睁眼,绿便向他扑来。他跑回屋,拉开被子,蒙上了头。绿竟挤进被窝,满当当地将他拥抱。他钻出被窝,跑向院中。娘背着一只袋子,见他的脸煞白,问他怎么了。

他扑向娘怀中,指着屋中,说害怕。

娘在屋中寻查了一遍,没发现异常。抬头一望,相框中的契诃夫笑了。娘跳起来,拽了相框,向门外扔去。松木相框躺在地上,相框中的契诃夫也躺在地上。她上前踩了一脚。

桑树木背着一捆柴,柴是枯了的松枝,在他肩膀上晃荡。看到相框在院中孤独地躺着,便扔了柴,拾起了相框。相框中的契诃夫皱巴巴地,像契诃夫小说《农民》中的主人公一样在篝火般无助地张望。他抬起袖子,抱了相框进屋。桑土豆和娘坐在炕沿上,望着他,像望一匹狼。

“你们回吧。”他把相框仍挂在墙上。钉子松了,相框歪斜着,他拍了钉子一掌,疼得龇了一下牙。桑土豆抿着嘴笑,看着爹钉好钉子,和娘出了房门。

娘把半袋蘑菇扔到院中。

爹说:“带走吧。这东西到坝里是稀罕物。”

娘踩了蘑菇一脚,“你一个人稀罕去吧。”便黑着脸拉了桑土豆離去。

一下车看到黄土,桑土豆满眼的绿退去,他跑向了家。

十二

村里来了十多个知青和三个被称为劳动改造的人。

知青安置在新盖的知青点上。三个劳动改造的人被安顿到饲养院中。

饲养院中有六间房,三间库房,一间杂物间,一间草房,还有一间供饲养员住。

六间房对着的是牲口圈,牛、马、驴分开圈着。

腾了杂物间,三个劳动改造的人住了进去。

三个劳动改造的人,来自三个不同的大学。一个学农,一个学畜牧兽医,一个学哲学。

大队书记叫来桑树木的爹,让他去监督三个劳动改造的人。

“为什么是我。”桑树木的爹抖着胡子问道。

“能吃碗大的肉块,能喝比城里井水还甜的水,你不去谁去。”

“我又不是坏分子,凭什么让我跟他们在一起。”

“不去也行,南营水库上马,正缺人呢。”

桑树木的爹,便去和饲养员挤在了一个屋中。

饲养员的屋中很空畅,还放着豆料、油渣等物。他看到饲养员往油渣上撒尿,说这么好的东西,牲口吃,人也能吃,你何必遭践。

饲养员笑了,“你还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他们老骂我光棍,我这光棍撒了尿的东西,他们吃着香呢。”

三个劳动改造的人一看到牲口出了圈,便提了铁锨去铲粪。学哲学的身体瘦弱,咬着牙铲了一铁锨牛粪,一扔,铁锨飞了出去。

他对学农的和学兽医的说:“对地上的牛粪,你学农的能说啥;对飞出去的牛粪,你学兽医的能说啥。牛粪堆成了堆,你桑树木的爹又能说啥。”

桑树木的爹抓了一泡牛粪,朝学哲学的砸去。牛粪稀,溅了学哲学的人一身。学哲学的抹了一把牛粪,说你野蛮。

打扫完牲口圈,学农的望天,学兽医的望牲口圈,学哲学的用木棍刮着身上的牛粪。

那天,天晴得像刚从鸡屁股里滚出的鸡蛋那么光鲜。铲完粪,学农的朝南一看,说有大雨,让桑树木的爹去通知队长,把打麦场上晒的麦子装了。队长抖着鞋里装的麦子,正和卖黄瓜的争吵。听桑树木的爹说要下雨,便骂起来:“你跟了他们几天,也满嘴跑火车,这天晴的,像黄淑兰的尻子,还下雨。去去去,没事干把牲畜粪往地里送去。”看大队书记过来,他又向书记说了。书记没望天,扯了扯帽子说:“敲钟,让在地里干活的人下地,紧着收了晒着的麦子。”

队长说:“你听他胡说呢。我种了半辈子庄稼,哪有这号事。”

大队书记说:“你以为人家的书是白念的。”

下午四时,一场雨扑下来,把整个村子淹没在雨海中。队长光了脊背,倒吸了一口凉气,说:“娘个乖乖,这臭老九还确实能香。”

他跑向书记家中。

桑树木的爹望着脸上没有一点雨意的学农的人,恨不得给他炸顿油饼。

队长端了三张油饼,让学农的人吃。桑树木的爹说:“瞌睡遇了枕头,我刚想,你就端了油饼来。”

望着队长脚下的一滩水,学农的给了队长一块油饼,又拿起一块,撕了半块给学兽医的,把剩下的半块给了桑树木的爹。

还有一块油饼,学农的没吃,说让队长送给黄淑兰。

队长说黄淑兰早死了。

学哲学的笑了。他说宿缘。

那天,邻村的麦子全泡在雨中。雨掀翻了躺在场上的麦子,向四面八方流淌。麦子漂在雨水中,随着性子游动,到了大杈河边,都冲进河中。一河的麦子,一波一波往下冲去。下游的人拿了漏勺,一勺下去,便是一漏勺的麦子。

他们说这叫天麦,是老天顺河送给他们的。

十三

饲养员摁了一背篓草,出了草房。学兽医的说:“牲口不是这么个喂法。”

饲养员扔了背篓,草撒了一地。有麻雀飞下来,在草中乱啄。

“我喂了半辈子牲口,把自己都当作了牲口。你会喂,你喂,你个坏分子。”

学兽医的拾了背篓,到了草房,他抓起一把草,闻了闻。草房里的麦草和干青草堆在墙两边。麦草有麦草的香味,干青草有干青草的香味。两种香相互对望,麦草的饱满,干青草的炫耀。学兽医的听到了两种香味在吵嚷。他把麦草和干青草各抓了一半,将它们混搅在一起。草一进牲口槽,牲口们不再懒洋洋地观望,都争着奔向槽头。

槽空了,有牲口舔着槽底。

大队书记望着空成底的牲口槽,瞪了饲养员一眼。

喂了一周,使唤牲口的社员赶了牛出门,牛走路的姿式像大队书记,很稳,有力,没有了先前那种抽一鞭子紧走几步的疲态。

被冲走了打麦场上麦子的大队书记披着外衣,找到了桑树木的爹所在大队的书记,说:“你们村的三个劳动改造的人都是能人,有一个学的是专门说话的,我想借了,去和下游大队的人索要他们从河里捞了的麦子。”

学哲学的笑了,“这有何难。甭看他们会看天,会喂牲口,我会观心。”

便跟着那位披着外衣的大队书记走了。

捞了麦子的大队的书记坐在一块石头上,说自古流水的河到手的麦子,我们一没偷二没抢,拼了命从河里捞出的麦子,凭什么要还给你们。

披着外衣的大队书记把学哲学的往前一推,“你给他们说。”

学哲学的摊开双手,又握紧,指着披着外衣的大队书记说:“对镰刀,麦子能说啥?对啄它的麻雀,麦子能说啥?被大雨冲进了河,麦子能说啥?被你们捞了据为己有,麦子能说啥?”

披着外衣的大队书记站起来,抽了学哲学的一个耳光,举着手掌说:“它不能说啥,但有用。”便喷出一口烟,走了。

围观的人哈哈大笑。

桑樹木的爹领了桑土豆来到饲养院。学农的到地头去了,学兽医的正抓着两把草对比。他到了饲养员室,饲养员从炕角抓了一把油渣,塞在桑土豆的口袋里。

“没撒尿吧。”

“你这人。有了这个好喂牲口的,我还耍什么。”

仍蒙了头睡觉。

学哲学的坐在门槛上,拉住桑土豆,说:“童言无忌,我说错了吗?”

桑土豆说:“不懂。我们只知道麦子种了收,收了吃。吃完了再种,种完了再收。麦是半年粮,就怕坷垃咬。”

学哲学的咕囔了一句:“朽木不可雕也。”便闭了眼。一只老鼠跳出门槛,桑土豆惊叫一声,学哲学的依然闭着眼,动也没动一下身子。

桑树木的爹拉了桑土豆,到了地头,学农的靠在一树下,阴凉赔着小心,在他身边围罩着。他身边的草帽上,爬着一只苍蝇,伏着三只蚂蚁。

社员们都在玉米地中拔草。玉米稀的地方的草很胖。有一种叫灰菜的草,很顽固,茎一老,很韧,狠着力拔不出,便用铁锨铲了。一遇雨,又发疯地长。玉米稠的地方的草纤弱,有一种叫落落秧的草缠在玉米秆上,用力一扯,便会攥出一大把。夹在玉米畦中间的大豆,像学农的一样乘着玉米的阴凉,已结荚。

桑树木的爹对桑土豆说:“这叫带状种植,像两个男人中间夹了一个女人,新鲜玩意。”

收了工的牲口们见到学兽医的,眼里都跑出了渴望。一头小牛,跑到学兽医的跟前,用舌头舔着他的手背。那头见人就用角抵顶的犍牛,温顺地看着学兽医的。那些调皮捣蛋的驴,乖乖地排在槽头。

饲养员缩着头,对桑树木的爹说:“成精了。”

夜顺着衣服下来,暗了院落。桑树木的爹让老伴给桑土豆炒个鸡蛋。桑土豆的奶奶从粮仓上面吊着的篮子里拿出一个鸡蛋。竹篮吊在绳子上,很庄重,一解绳扣,便摇晃着下来。取了鸡蛋,她取出铁勺,滴一滴油,一股香就爆出。

桑土豆用手撮了一点炒鸡蛋,塞进嘴里。桑树木的爹问他好吃吗。

桑土豆说:“好吃。”

桑树木的爹说:“要吃好吃的,就要学本事。你看,会看天的能乘阴凉,会喂牲口的不下地。那个学了卖嘴的,就只能挨耳光了。”

桑土豆说不懂。

桑树木的爹说:“那个学什么哲学的。人们都看不起他,别人吃面条他只能喝面汤。饿急了,就会到牲口槽里找豆子吃。吃了豆子爱放屁,人们都不待见他。像你爹,有手艺,吃碗大的肉块,喝比城里井水还甜的水。”

“你不是经常骂他没有回来吗?”

桑树木的爹叹了一声,一口吹熄了煤油灯。

天黑得连自己都分辨不出颜色了。

“我长大也要出去。”

“你没那个命了。现在又不考大学了。你呢,就陪爷爷吧。”

“我妈也快回来了吧。”

“野牛沟有碗大的肉块。她,那么容易回来吗?”

桑树木的爹看着天,天在啃星星。啃一块,闪一下。啃一块,闪一下。他说:“这些星星如果是掉下的肉块,能让多少人喜欢得掉了下巴呢。”

十四

桑土豆眼里的野牛沟的绿稀疏起来,那些让山抬高的树,一棵一棵不见了。野牛沟被划归到了溪哈公社。畜牧站搬到了公社所在地。桑树木没有离开,他说他要守在野牛沟。

陪他守野牛沟的,还有那棵松树。

上完初中,学生们都去学工学农了。桑树木的爹把桑土豆领到学兽医的人跟前,说:“让桑土豆跟你学兽医吧。”

学兽医的望着桑树木的爹说:“什么不好学,偏要学这行。”

桑树木的爹说:“这行好呢。他爹能吃碗大的肉块,你们能吃油饼呢。”

学兽医的笑了:“得让他爹同意呢。”

“那就让他爹来见见你。”

桑树木回家的时候,正是收麦的季节。田野里的黄跟着黄,黄得让社员们心里也发黄。他们提着镰刀,站在地埂上,太阳跟着他们,看着他们下了地,弯下腰,把镰刀一伸一拉,麦子们听话地在镰刀下表现。黄跌倒了,还是黄。麦子躺在麦茬上,休息着,快半年了,它们努力地走完了一个过程,也该到歇息一下的时候了。有人竖起麦捆,平躺着的黄又立起,和天上的蓝对峙。天上的蓝平展展的,没有果实,麦子们得意着,风一摇,便有麦粒冲出麦穗。候场的麻雀们也不客气,飞身啄了麦粒,呷地一声远去。

两个布袋一前一后搭在桑树木的肩上。他拄着一根棍子,头发湿了,耷拉在头上。一进村,狗就叫起来。一家的一叫,别家的也就跟着狂吠。大人们都下地了。在巷口玩耍的孩子们叫起来:“讨吃的来了。”都争着跑回家,闩上了院门。到自家院门口,门也闭着。拍了两下门,没人应。又拍了几下,桑土豆从炕上爬起来,看狗摇着尾巴在院门后吱咛,就下了炕。

抽开门栓,立在门扇旁的布袋倒了。桑土豆看到野人一样的爹,咧咧嘴,笑出了羞涩。

进了屋,桑树木倒炕便睡。他爹和妈从地里回来,爹取了磨石,磨镰刀。妈抱了麦草,在灶膛里燃了,火星奔走相告,锅闻到了肉的气味,嗞嗞地冒着热气。一家人坐在没有月光的院中,在乌鸦一样黑的煤油灯的灯影下亲和成互偎着的一盘肉。一块肉的膘,惹急了桑土豆的眼,他伸出筷子一搛,桑树木挡了,搛给了他的爹。

肉块在盘中,不知所措地翻了一下身子。

学农的睡在地头的帐篷里。学哲学的被赶到了村口的一间草棚里,望着天空想着有关麦子的问题。进了饲养院,学兽医的见到桑树木,做了个拥抱状,仍就坐在门槛上,盯着桑树木看。

“张教授的东西是不是埋在野牛沟的那棵松树下。”

桑树木抽了一口烟,烟雾平和地散开,有一两丝飘到牲口圈的窗边,拐了弯,在门口游荡。

“放心,那些家伙不出卖人。”学兽医的弹了弹烟灰。、

桑树木从口袋里掏出两包烟,放在门槛上。

“土豆就交给你了。我爹,霸着这个孙子。”

“孩子聪明,待在乡下,可惜了。”

“这代人。”桑树木叹口气。

“教授究竟藏下了什么。”学兽医的扔了烟。

桑树木站起身,“有啥不方便的,给我爹说。”

他朝学兽医的鞠了一躬。

十五

“谁醒着,野牛沟就是谁的。”桑树木迎到了从野牛沟钻出来的桑谷子。他指着又从砍伐了的树桩间冒出的树苗,对桑谷子说。

桑谷子望着那棵松树,看着它目中无人的神态,想起了语文课本中的文章里对松树的描述。

“不就一棵树么,还傲然屹立、牺牲自己。”他没有说出来。

他记住了那场雪。

突袭野牛沟的那场雪,占据了桑谷子一生的某个空间,他走到哪里,都融化不了。

下刀子都比不了那场雪令人那么恐惧。桑谷子一提起那场雪,桑土豆就说他胡扯。桑土豆说我到野牛沟的次数比你多,也碰到过几场雪,还下刀子,比刮风扬场也差不了多少。就是大点、厚点。

桑谷子闭了嘴,嘴里有了沁凉的味道。

那天,雪明目张胆,天一亮,像万马一样奔腾到了野牛沟。

桑谷子觉得自己要被碾碎。

受爷爷嘱托照看他的毕业前实习的大学生被这场雪压迫在屋中。他缩在被窝中,顺窗户偷望,雪把肝肠心肺都倒了出来。雪与雪紧密地拥抱,不留任何缝隙。他看不到桑谷子,张着嘴叫喊,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桑谷子惊呆在雪中。

雪砸在头上、身上,拳头般大小。他双手紧抱,两腿立在雪中,成了树桩。一条身影突入雪中,毛茸茸的。一股热气喷在他脸上,他朝后退去,脊背靠在门上,他用力一顶,房门被闩了。他松开双手,胡乱挥舞。一声吼叫,从南侧草房中傳了出来。毛茸茸的身影一惊,那头在南侧草房中养病的牛冲了出来,犄角扎进了毛茸茸的身影中,狠命地将它顶到了墙上。

桑谷子瘫成一团,斜靠在门框上,裤裆里热了几下,便冷了。

据气象记载,那场雪,是50多年来所遇到的一场暴雪。雪多大,记载不详。后面缀着一句:有病牛一,奋力斗狼,犄角插入狼身,成雕像。

桑树木在公社供销社买了日用品,刚出门,碰到了公社的武装部长。部长问野牛沟兽医站有人吗。他说有他的孙子和一实习的大学生。武装部长跑到公社大院,叫了几个人,把桑树木推进一辆吉普车中。

“有狼。”他吼了一声。

吉普车进入野牛沟后,陷在了雪里。桑树木扔了包,扑进了雪中。冲进兽医站,他看到了牛仍耸起的身子。推房门,门仍闩着,他抱起桑谷子,一脚踹开了门。

实习的大学生屁股顶着被窝,爬在炕上。

被窝筛子般抖动。

几个人合力一推,牛轰然倒地。那只狼在犄角上,头垂成蔫的大丽花盘。那条尾巴,冻成了棍,一敲,发出当当的响声。

牛哞叫了一声。微弱的气息里,有一丝倔强,慢慢渗出。

武装部长说:“离开这个地方吧,多悬。亏了有这头病牛。”

桑树木从屋里拖出一把铁锨,铲了牛身边的雪,从炕上拽下一条被,盖在了牛身上。

“你们走吧。”他拄着铁锨,粗重的呼吸,吹歪了还在零星飘落的几点雪花。

“把狼也带走。”他挥起铁锨,拍向了狼。

吉普车刚一发动,实习的大学生跳下炕,鞋也没穿,挤进了还没关门的车里。

那棵松树,拦腰倒了。半截身子,直直地戳着天。

雪停了。桑树木抱来柴禾,在牛身旁燃了。醒了的桑谷子说:“那个东西太腥,气喷到脸上,恶心。”

桑树木拍了拍桑谷子的脊背。

桑谷子望着爷爷。爷爷的胡子很长,长得像牛脖子下的毛。

“料理完这件事,我们也该离开野牛沟了。”

“要回家吗?”

“不,我们还得往里走。到鸦儿顶。”

“远吗?”

“比这更远。那里,还有牧民,还有很多牛羊,还有草原和花。”

“你为啥不回家呢。奶奶说你上辈子就是个牲畜,这辈子就喜欢往牲口堆里扎。”

桑树木抓了一把雪,塞进嘴里。

“有血。”桑谷子惊叫一声。

十六

同寝室高两届的同学已成畜牧学院的院长。他带了一批人,到了野牛沟。畜牧站房屋上的木头已被人拆了,几截墙孤独在风中。桑树木望着挖半截松树的人群,他坐在一块土坯上,把自己坐成了一棵还有心跳的树。那个契诃夫相框,靠在他身边。

半截松树如老牛般倒了。张教授埋下的那个包袱,蹦跳了一下。打开油纸,是一个笔记本。本子空着,没有任何字迹。笔记本里面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张教授旁边,有一个外国女孩,俩人都很年轻。照片背后,有一行字,歪歪斜斜。院长辨认了很久,才看清那行字:达国存念。莫里娅。下面没有日期。

院长让人把挖出的半截松树抬上车。

桑树木站起来,说:“留下吧。”便提了铁锨,挖了一个深槽,有人要去帮忙,被院长制止了。

埋了半截松树,桑树木挥挥手,院长上了车,同行的人都上了车。有人问这个笔记本和照片咋办?院长接过来,顺车窗扔了出去。

十七

已成为作家的桑谷子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说有人专程从鸦儿顶赶来报信,你爷爷死在了鸦儿顶,是靠着一棵松树坐死的。来人说你爷爷留下话了,把他在鸦儿顶烧了,灰撒在鸦儿顶、野牛沟。留点,送回老家,也撒了,撒在什么地方,没说。

桑谷子开了车,赶回了家乡。老院子门口安静得连草都不想摇动身子。他靠着车身抽烟,一支又一支。邻居拉着一车草,看到罩在烟雾中的桑谷子,说你爹留下话了,让你赶到什么鸦儿顶。他谢了,将口袋里的烟扔给了邻居。邻居是位60多岁的男人,他叫三爷。腰虾米般一躬,那车草晃动了一下,男人对着烟盒瞅了瞅,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鸦儿顶进不了车,桑谷子把车停在了野牛沟。兽医站的印迹没有了,新植的树和新种的草密密麻麻,把河挤得趔着身子蜿蜒。有人牵着一匹马在等他。来人把他抱上马,纵身一跃,马飞驰而行,桑谷子在马背上摇晃。他闭了眼,任风在耳边吹拂。鼻子里冲进来草香、花香,和城市中的气息一相触,鼻子非常的不自在。爷爷的身影在脑际中晃动,摇成了一块一块的云朵。

马停止了驰奔。

桑谷子眼前的人像草一样铺开。

桑土豆跪着,其他人都站着。

爷爷躺在一堆松枝上,脸上蒙着黄表纸。他想揭开看看,一位老者拉住了他,指指天。

天上的那轮太阳,很远又很近。

爷爷的身子在火光中蠕动。一股奇异的香在火光中盘旋着四散,站着的人都躬下了身。

埋了没有烧成灰的骨殖,桑土豆抱了包着的骨灰,向众人鞠了一躬。

有人请他们上马车,桑土豆谢了。桑谷子想接过骨灰包,桑土豆把眼一瞪,身子往后一缩,又快步向前走去。他走得很快,草在他身边起起伏伏。

到野牛沟,桑土豆从包里抓了骨灰,朝河中撒了一把,朝树林边撒了一把,朝草丛里撒了一把。

骨灰在水中,像乌鸦,漂向下游。

上了车,桑土豆把骨灰包抱在怀里,像抱着元宝。

桑谷子的妈悄悄对他说:“你长这么大,你爹都没这么抱过你。”

妈坐在副驾的座位上,脸上没有任何悲意。

十八

回到城里,一切又流动起来。城里的夜,更像炖了猪肘子的锅,只要夜灯一开,就会开心。

桑谷子坐在桌上,开始梳理爷爷桑树木的一生。

爷爷并不听话,在电脑屏上老是扭动身子。他朝电脑屏上喷口烟,爷爷在烟雾中向他扑来。桑谷子跳起来,碰倒了茶杯,杯里的水,顺桌沿往下淌,一滴一滴,像爷爷在撒尿。

太爷拄着拐杖,走进了电脑屏,爷爷缩了身子,电脑屏里的字周正起来。

张教授张达国。高爷爷两届、同寝室,现已成院长的同学王有恒。爷爷桑树木。父亲桑土豆。太爷的名字不知道,打电话问桑土豆,说好像叫桑柏斗。问是哪两个字,父亲说他也记不太准确了,柏好像是柏樹的柏,斗好像是粮食斗的斗。问斗怎么写。父亲吭哧了几声,说斗地主的斗。

学农的叫赵国祥,现已成某农学院的教授。学哲学的叫刘高翔,在网上火得一塌糊涂。

爷爷的名字是太爷起的,爹的名字是太爷起的,他的名字也是太爷起的。

起他的名字时,爷爷说:“该换个起法了,别都成了庄稼。”

太爷把胡子一翘说:“庄稼咋了,不是庄稼留不到家里。叫谷子吧,现在没人种谷子了,少了才稀罕,就叫谷子。”

在一个寂寞的连鸟雀的叫声都听不到的日子里,他问妈:“爷爷房间里的契诃夫相框呢!”妈说:“我们到鸦儿顶时就没见。收拾屋子时也没见。倒见过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是复印的。你爷爷把它放在枕头中。”

问有没有和契诃夫相关的东西。

妈肯定地说:“没有,莫说枪,连书都没有。”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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