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魏墓志看鲜卑族迁都洛阳后对汉文化的接受和认同

2024-04-01 07:25许宇航李传印
洛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墓志时期书法

许宇航,李传印

(华中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北魏时期的墓志现存500余方,真实再现了当时墓文撰写体例、形制以及书法风格,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从平城时期再到迁都洛阳后,鲜卑族人通过学汉人、说汉话、穿汉服、与汉人通婚等一系列措施的汉化改革,实现了鲜卑族社会进步和文化层次的提升,促进了北魏社会文化的变化。目前学术界关于孝文帝改革及其汉化政策的研究较为充分,但从墓志撰写的角度去探究北魏汉化进程的相关研究并不多见。而出土墓志的形制变化、志文撰写思想旨趣以及书法风格恰恰都鲜明反映了北魏时期鲜卑族对汉文化的吸收和融入中华民族大家庭的历史过程。正因为如此,笔者拟就此展开研究和讨论。

一、从墓志形制及体例变化看鲜卑族对汉化的接受与融合

北魏的墓志上承西晋遗风,下启隋唐新貌,从平城时期到迁洛以后,墓志形制与体例随着魏晋时期禁碑(1)东汉末年,曹操禁立私碑,公开的理由是抑制奢侈浮华的厚葬风气。自公元 3 世纪初至 6世纪末的魏晋南朝是碑禁时期,但各朝执行的情况不尽一致,时而严厉时而宽缓。制度在各地区逐渐瓦解,以及“永嘉之乱”的影响,北魏时期的墓志再现于坟墓之前。其意义和所体现的价值也被时人了解并重视。由于墓志内容、材质等方面均受到汉文化的影响并产生一定的改变,北魏时期的墓志及墓碑在一定程度上又回复到标识墓地的原始状态。

北魏墓志的形制在迁都洛阳前后有着较为明显的变化。平城时期具有代表性意义的有《刘贤墓志》《钦文姬辰铭》《司马金龙墓铭》和《司马金龙墓表》等。这一时期记载墓主人身份的刻石、刻砖并无统一的名称,且形式较为多样,以墓砖、碑形、高框形与方形为主[1],其中尤以砖质墓志居多。孝文帝延兴六年(476)《陈永夫妇墓铭》(见图1)、永兴元年(409)的《王礼斑妻舆》墓砖(见图2)、太和十二年(488)《董富妻郭氏砖铭》、太和十六年《盖天保墓砖铭》等墓志仅以死葬年月及姓氏为主要镌刻内容,墓志的生平事迹与铭辞皆不赘述。

图1 《陈永夫妇墓铭》 拓片(2)该墓铭(29cm×14.5cm)476年刻立,参见《北魏平城书迹二十品》,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7页。

图2 《王礼斑妻舆》 墓砖拓片(3)该墓铭(27cm×13.5cm)409年刻立,参见《民族汇聚与文明互动 北朝社会的考古学观察》,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252页。

《陈永夫妇墓铭》形制较为特殊,周围还有装饰性纹饰,上刻“维大代延兴六年,岁次丙辰六月己未朔七日乙丑,元雍州河北郡安戎县民,尚书令史陈永并命妇刘夫人之铭记”。短短40余字仅记载了生卒年月及墓主人身份。而《王礼斑妻舆》墓砖仅有名字,且书写随意。王斑曾任慕容燕国重臣,后降魏,在魏国任过散骑常侍、平西将军、给事黄门侍郎、晋阳侯等职。王斑墓砖已残(本文未加叙述),其妻墓砖尚且完整,王礼斑(亦名为“王斑”)在慕容燕贵至三品,降魏后只能以这样很不讲究的砖铭记墓。他们夫妻这样的墓砖体现了一些北魏早期民间书风的书写特点。迁洛以前的砖铭墓志大部分砖不择精,文不思工,且形制大小相差甚大,并无固定的形制与材质。在内容上,迁洛以前的墓志主要记载墓主人的生卒年月以及身份等情况,其余生平事迹均不载述。

早期平城墓志文受禁碑的影响,较为简短,且偏重于写实,只能起到一种标识的作用。随着王朝在平城的时间推移而变化,基本上是由简到繁。后期的平城墓志文因为吸收汉文化以及禁碑的逐渐松弛,墓石由地上转至地下,形制由小到大,铭文也逐渐繁复。

北魏迁都洛阳以后,统治者进行了一系列汉化改革。其中一条诏令便是“迁洛之民,死葬河南,不得还北。于是代人南迁者,悉为河南洛阳人”[2]210,孝文帝的汉化政策让洛阳得以留存一批鲜卑族人迁都后撰写的墓志。志文内容大都是以洛阳为中心中原文化的直接反映,能够体现北魏时期的民族融合状况。迁洛以后,鲜卑人的墓志逐渐演变成为方形墓石,统称为墓志铭。笔者认为,出现这一变化主要是因为墓志体制成熟的过程实际上意味着字数的逐渐增多,由此引发的是对材质标准要求的提高,而石志在耐磨性等方面明显优于砖志。正因为如此,迁洛后遂以石志为基础,逐渐形成正方形志石与盘顶盖相结合的墓志形态。

迁洛后的墓志较为常见的一般是两块正方形的石板,一上一下相合,平放于墓穴内。上石为墓志盖,盖顶呈盝顶形,盖的中间平面位置刻有墓主时代、官职、姓氏等,文字多为篆书,故亦称“篆盖”。盖的周围四刹则刻有各种图案雕饰,文体风格不一,字数多寡不等。下石为墓志底,刻有志铭,主要内容有墓主人的姓氏、官职、世系宗支、生平事迹、卒葬时间与地点,末尾加有颂扬与悼念的铭辞。墓志在南朝禁碑的社会风气下逐渐流行。上自皇族贵戚,文臣武将,下至平民百姓,墓内多放有墓志,尤以皇族元氏最多(4)鲜卑族迁洛后,诏令改皇族姓氏“鲜卑”氏为“元”氏,故北魏皇族迁洛后的墓志统称为“元氏墓志”。。至北魏时期墓志始有志盖,基本定型。从形体、书法、内容上看都有一定的规格,似乎已经成为埋葬习俗的必备之物。

《元桢墓志》[3]35(见图3)是目前洛阳地区出土最早的北魏楷书墓志,是北魏迁洛后不久的产物。其风格虽仍带有平城时期的影子,但已明显有了变化。单就其内容和形制来看,《元桢墓志》已经发展成了较为典型的“北邙体”墓志的式样,墓志为方形,具有明显的规制界格,内容较平城时期已经有了赞颂与悼念的四字骈文铭辞,整体上显示出向中原墓志学习的倾向。但基本上叙述墓主人官职,而较少有议论、赞赏。正始四年(507)的《元绪墓志》就出现了叙述、议论结合的形式,对墓主生平功业赞颂的语法运用更加丰富多样,甚至以夸张的描写来表达对人物德行的赞颂。如记其为宗正卿、洛州刺史的仕历:

图3 《元桢墓志》拓片(5)该墓志(71cm×71cm)496年刻立,参见《于右任藏碑集锦》,世界图书出版西安公司2009年版,第23页。

及景明初登,选政亲贤,以君国懿道尊,雅声韶发,乃抽为宗正卿。非其好也,辞不得已而就焉。君乃端俨容,平政刑,训以棠棣之风,敦以湛露之义。于是皇室融穆,内外熙怡。俄如萧氏窃化,自诏江甸,皤冢崎岖,局险民勃,接竖之黔,豺目鸟望。天子乃择功臣,以为非君无能抚者,遂策君为假节、督洛州诸军事、龙骧将军、洛州刺史。君高响夙振,惠喻先闻,政未及施,如山黎知德。君乃阐皇风,张天罗,招之以文,绥之以惠。使旧室革音,异民请化,千里齐声,佥曰康哉。[3]53

据此可以看出,洛阳元氏家族墓志集中表现为多样化的人生价值的赞颂以及叙议结合的表达方式,抒情中运用了多种文学技巧。从句式和修辞等方面来看,元氏家族墓志中较早出现了比较整齐的骈偶句式。在神龟二年(519)的《元祐墓志》[3]106中,就出现了全用骈句的现象。正光四年(523)的《元灵曜墓志》[3]136也接近完整的骈文。与南朝骈文不同的是,从整个北魏到北齐的元氏墓志中,典故的运用与后来庾信、王褒等南来作家相比,没有堆砌铺排的特点,而显得简练、单调,基本上是以类比衬托的方法,将墓主人与历史上的人、事相比,达到赞颂的目的。从文章的审美特征看,太和后期,其文章以典正质朴为主; 正始到正光时期,有些墓志在语言上展示出灵活生动的特征,铺叙和遣词也成为必备的技巧,显示出典雅清丽的变化。

《元倪墓志》(见图4)刻立于523年,已经具备较为完整的结构层次,表现出后世墓志具有的首题、序、志文、赞铭四部分行文方式。魏晋以后的墓志内容较为凝重,对于人物生平具有很强的概括性,而北魏时期的墓志对于人物的赞颂程度则较高,对于子女及墓主生前生活的描述并不完备。北魏的墓志因不同的地域文化传统,其志文风格也存在着较为明显的差异,随着汉化进程的不断推进和加深,志文的内容以及形制越来越接近中原墓志。

图4 《元倪墓志》拓片(6)该墓志(74cm×73.5cm)523年刻立,参见赵际芳编著《墓志书法百品》,世界图书出版西安公司2007年版,第133页。

二、元氏墓志内容所体现的汉文化思想

北魏迁洛以前,中原是汉人的聚居地,封建礼制在这一地区占据统治地位。迁都洛阳后,鲜卑族成为中原地区统治者。孝文帝为了统一思想、巩固王朝统治,在政治与社会风俗方面进行了大胆改革,加速了鲜卑族对汉文化的接受与改变,减少了民族间的隔阂与矛盾,反映在墓志文上,就是志文叙述方式和书写内容的变化。

北魏早期至平城时期,墓志文的叙述都十分简略,多数墓志的文字内容仅起到身份标识作用,文字内容并不能体现当时的社会思想。如468年所作的《鱼玄明墓铭》,墓铭内容仅“皇兴二年戊申岁十一月癸卯朔十九日辛酉。安西将军、雍州刺史康公鱼玄明之铭”[4]82。全篇仅记载了死葬年月与墓主身份。其志文内容并未体现出时代特征及社会思想。

迁都洛阳后,这种情况发生了较大变化,志文内容中赞颂与悼念的四字骈文铭辞吸收与借鉴了汉文化。孝文帝的汉化改革促进了鲜卑的封建化进程,较快地实现了北方游牧民族与中原汉族的融合。地处中原的洛阳有着较好的儒学文化传承和浓厚的儒家文化氛围,具有汉化的社会基础,为北魏的统治寻找合法的依据也是孝文帝迁都洛阳的重要原因。迁都后,孝文帝持续推进孔庙的建设,并给予孔子后裔土地与钱币,允许其继续祭祀祖先。这不仅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民族之间的融合,也进一步增强了北魏的中央集权,尊崇孔儒文化对后世很多王朝在加强中央集权方面起到了引导作用,迁洛后的墓志内容明显体现出了当时以儒家思想为内核的社会主流思想。

孝文帝迁洛后推行的一系列汉化政策不仅在衣食住行等方面向汉人学习并汉化,而且在思想文化层面受到了儒家广泛而深入的影响。鲜卑贵族中率先形成了浓厚的儒家文化氛围。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孔子的儒家思想观念是墓志文创作所体现的核心思想。儒家思想甚至一度成为北魏时期社会的审美标准与道德尺度。熙平二年(517)的《元遥墓志》当中,就充分渗透着儒家思想。其墓志文载:

庄哉氏胄,巨胤鸿源,齐光日月,等覆乾坤。公其身矣,唯帝之孙,能官任武,委以群贲。腹心之寄,管辖国门,内充喉舌,外当纳言。忠勒于鼎,着德在蕃,在蕃何德,忘己忧国。导民以孝,齐之以默,煞而不怒,信而不武。汪汪海量,崿崿正直,宿夜在公,自强不息。民之父母,朝之轨则,轨则之声,能宽能平。临才克让,在丑不诤,入作领护,出秉专征。朱棋一扫,万里苌清,不伐其善,不矜其名。勋位两兼,器厚望隆,人恸二圣,赠不虚崇。册高帝胤,礼同上公,朝贤怛感,士女酸冲。哀流衢墎,声贯苍弯,昔歌善始,今悲令终,形随道灭,名同岱嵩。[5]106

《元遥墓志》铭文直接宣扬了儒家所提倡的“忘己忧国”“忠”“德”“孝”“信”“正直”“自强不息”“不伐其善,不矜其名”等道德思想。其一方面体现了北魏迁都以后,统治者对促进南北文化融合所做的加强政教的传播与渗透,以及经世致用的思想; 另一方面通过墓志文的撰写,赞誉了墓志主人的优秀道德品质。

孝文帝以后的北魏诸帝及鲜卑贵族,非常重视对后世子孙的儒学教育。史载,元澄之子元顺,16岁就“通杜氏《春秋》,恒集门生,讨论同异”,“家徒四壁,止有书数千卷而已”[2]551。在元顺的墓志中记述:“忠规孝范,丽国光家……身甘枯槁,妻子衣食不充,尝无担石之储,唯有书数千卷。”[4]265从《魏书》到墓志,我们可以看到,元顺熟读汉文经典且对汉文典籍涉猎广泛,阅读量颇大。此外在墓志当中也写明了元顺“忠规孝范”,由此看出其从小便接受了儒家传统思想的教育。

北魏建义元年(528)刻立的《元略墓志》记载:

君讳略,字俊兴,司州河南洛阳都乡照文里人也。大魏景穆皇帝之曾孙,南安惠王之孙,司徒公中山献武王之第四子……游志儒林,宅心仁苑,礼穷训则,义周物轨,信等脱剑,惠深赠纻,器博公琰,笔茂子云。汪汪焉量溢万顷,济济焉实怀多士。世宗宣武皇帝识重宗哲,特蒙钟爱,以貂珰之授,非懿不居。[5]139

从墓志中可以看到“游志儒林,宅心仁苑,礼穷训则”等儒家思想的浸润以及北魏元氏皇族对儒学的重视和对儒家文化的仰慕。元氏为北魏皇族,由于其地位显赫,人物众多,元氏家族墓志成为北朝石刻文学中思想倾向最复杂、文学技巧最发达的散文作品遗存。这些墓志充分展示了北魏迁洛之后,鲜卑贵族对中原文学以及南朝文学的接受、创新。

在北魏神龟二年(519)的《元晖墓志》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记载:

公讳晖,字景袭,河南洛阳人。昭成皇帝之六世孙……幼涉经史,长爱儒术,该镜博览,而无所成名。太和中始自国子生辟司徒参军事,转尚书郎太子洗马。[5]74

通过“幼涉经史,长爱儒术”,我们看到北魏统治者在对其皇族后裔的教育中对儒家文化的重视。

景穆帝拓跋晃之子南安王桢“性忠谨,事母以孝闻,赐帛千匹以褒之”[6]。平文帝四子高凉王七世孙元孟辉“幼而聪慧,生则孝弟”“有诏入学……左琴右书,逍遥自得”[3]116,此处的“生则孝弟”虽大有夸张成分,但仍体现出其从小便接受儒家文化教育,以孝悌当作为人处世的准则。

北魏元氏墓志在叙述人物生平事迹和赞颂其德行中,包含了复杂多样的价值观。元氏家族墓志体现出中原文化和南朝文化中各种思想因素的影响。这些因素共同构成了其作为文学作品丰富的精神内涵。从出现的先后来看,在太和到延昌时期的墓志中,对人物的赞颂主要侧重于孝行和政治以及军事等方面的才能。

如正始元年(504)《元龙墓志》,称墓主人“以母忧去官。君至性通神,哀感行路,岂唯致叹加人,故亦非扶不起”[4]94。在铭文中赞颂其“北挥严敌,南翼行鸾。旅唯正正,师必桓桓。居难以易,处险而安”[4]94。正始四年(507)《元思墓志》记墓主人“自抚燕地,愚凶革化。移牧魏壤,番丑改识。自东自西,无不开咏”[3]50。延昌三年(514)《元珍墓志》中有“维辖万邦,亮采百揆,昭德塞违,正色无避。利涉着于道初,庶绩兴于所起”[3]76。上述墓志都是通过人物的行为、功业来展示其品德的。

延昌之后的墓志中,开始出现对道德本身的描述和赞颂。在熙平元年(516)《元彦墓志》中就有“岐嶷孝敬,分曾参之誉;夙霄忠节,争宣子之响”[4]134的描写。从中可以看到儒学观念已从行为规范演变为品德自觉。在人物品德的赞颂上,除了孝、忠以外,仁爱、方正等儒学标准都在墓志中表现出来。

孝文帝以后的北魏诸帝大多延续了孝文帝的遵儒政策与汉化政策,不断促进儒学在社会的传播与发展。孝明帝元诩注重儒家教育体系的建设,提出“建国纬民,立教为本,尊师崇道,兹典自昔……豫善国学,图饰圣贤”[4]292,不仅通过学校培养了大批统治人才,而且使儒家思想在学校大为流行。节闵帝元恭注重儒家孝道的弘扬,他“长而好学,侍祖母,嫡母以孝闻”[4]330。这一时期儒家孝道思想被统治者身体力行,必然在当时产生深刻影响,同时这样的思想也反映在了孝文帝及以后时期的墓志文上。

北魏迁洛以后的墓志,除体现出以儒家思想为内核,重视对儒术的学习以外,还体现出倡导忠孝仁义的中原文化观念。此外,墓志文当中还有一些佛教和玄风玄学观念贯穿其中,并将其作为人物德行的构成部分加以赞颂。正始二年(505)《元鸾墓志》称“少秉奇操,长而弥笃,虚心玄宗,妙贯佛理。为善越东平; 柔慎逾万石”[3]46。志文将其佛教信仰中的“虚心”与儒学道德观念“为善”“柔顺”结合起来加以赞颂。

延昌元年(512)《元飏墓志》则详细描述了他的玄学人生志趣:

君高枕华轩之下,安情琴书之室,命贤友,赋篇章,引渌酒,奏清弦,追嵇阮以为俦,望异代而同侣,古由今也,何以别诸。迁左中郎将,加显武将军。虽首冠缨冕,不以机要为荣;腰佩龟组,未以宠渥为贵。故常求闲任,安第养素。喜怒之色,弗形于视听;毁誉之端,未见于枢机。穷达晏如,臧否若一,志散丘园,心游濠水。[4]28

墓志中人物好学的品德和多种才艺也被作为其德行的组成部分加以赞颂。正始四年(507)《元绪墓志》称其“涉猎群书,偏爱诗礼”,“不以荣显羡意,金玉渎心,雍容于自得之地; 无交于权贵之门”[3]52。永平四年(511)《元悦墓志》描写其“六籍五戎,不待匠如自晓;弦簧音律,弗假习如生知。妙解惊群,清赏绝俗,玉振金韵,声流帝听”[3]63。这些墓志将人物的品德、行为综合起来,体现了魏晋以来在儒学和玄学共同影响下,对人生志趣和德行的提倡,成为北魏迁洛以后鲜卑贵族人生价值观的全面展示。

孝昌元年(525)的《元焕墓志》中有这样的记述:“王资玄树操,得一为心。忠敬发于天然; 仁孝出于怀抱 ……爱诗悦礼,不舍须臾; 好文玩武,无废朝夕。味道入玄,精若垂帏; 置觞出馆,欢同林下。”[3]168志文内容体现了同一个人在忠孝诗礼和玄学人生观中谈玄游赏。这种儒玄合流、兼收并蓄的表述成为元氏墓志中赞颂人物的思想观念依据。而这种带有夸饰性的赞颂成为后来元氏墓志内在情感表达的重要内容和特征。

北魏迁都洛阳以后,从北方游牧到定居中原,在思想文化上大举吸收中原汉文化内核,体现在墓志文的内容上,就是不断增加汉化内容,全面学习汉文化,在思想上实现汉化,加快了鲜卑文学风格的改变,促进了北魏文学的繁荣。

三、北魏时期鲜卑族墓志书法风格的变化

魏晋南北朝时期书法极富创造活力,承汉之余绪,规后世隋唐之法,开两宋之尚意,启元明之新态,促清民(国)之质朴,深刻影响了后世书法,对当代书法发展有重要借鉴价值。这一时期奠定了中国书法艺术的发展方向,成为中国书法史上的一座里程碑。字体的演变在此阶段持续推进,各种书体风格相互交叉,形成了一种在后世极为重要的书作形式,即墓志书法(魏碑体)。此书体广泛存在于平城时期及之后洛阳时期的墓志上。为后代书法的产生与发展奠定了艺术基础。北魏时期墓志书法受政治因素及前朝书风的影响,不同阶段呈现出风格迥异的书法风貌。

平城时期的墓石书法风格总体来说是楷书隶意,更多的是继承了前朝的隶书遗风。书迹的章法、结字以及点画特征均有当时流行的楷书、行书的基本特点,但形态上不同程度地保留了隶书的一些特质。如平城时期《孙恪墓志》(见图5)志文笔画平正,顿笔起笔,具有楷书横画的典型写法,但撇捺较为开张,且撇捺大多具有明显的波挑,方折处可见有意识的提笔痕迹,趯笔也多表现为平出笔画。平城时期墓石形态上已经摆脱汉隶求扁的书写风貌,逐步趋向方正,且横画入笔多为方笔露锋起笔,没有了隶书“蚕头”状的回锋起笔,方折连笔转折直下这种楷书笔法已经成为当时的书写习惯。此外《孙恪墓志》并无界格,书写随意,石面略显粗糙,具有些许边疆苍茫之感。

图5 《孙恪墓志》拓片(7)该墓志 (40.5cm×43cm残)451年刻立,参见《北魏平城书迹二十品》,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7页。

在这一时期代表性的书法碑刻作品中,我们对比《爨宝子碑》(见图6)与平城时期《孙恪墓志》。刻立于云南的爨宝子碑成碑于405年,志文书法风格脱胎于汉隶笔法,带有汉隶遗风的同时极具风格代表性。《孙恪墓志》中单字的捺画同《爨宝子碑》中的单字捺画,均是收笔上扬之势,有隶书“燕尾”之意。同时,二者的点画均为三角点,刀刻感很强。由此可见,这一时期书法风格仍处于汉隶遗风尚存的隶书楷化字体演变时期。

图6 《爨宝子碑》拓片(局部)(8)该墓志405年刻立,参考国务院参事室、中央文史研究馆、中国书法家协会编,王仲伟、袁行霈主编,陈洪武为本卷主编的《中国书法经典 商周秦汉魏晋南北朝》,文化艺术出版社2021年版,第266页。

迁都洛阳以后,平城时期的文化、书法等活动也随之迁移,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这样写道:

故太和之后,碑版尤胜,诸家角出,佳书妙制,率在其时。[7]

由此可见,康有为认为碑版书法的完备及风格多样主要出现在北魏太和年间以后,也就是迁洛以后的这一时期。洛阳时期鲜卑贵族的汉化体现在其皇族“元氏墓志”上。“元氏墓志”的刻工用刀已由粗犷豪放变为精致细腻,石质更为考究,石面更为光滑,字体笔画描刻细腻。其书法风格在这一时期已由楷书隶意且随意转变成了笔法讲究、结体谨严。这一风格被后人所模仿。

《北史·崔挺传》记载,崔挺“以工书,受敕于长安书文明太后父燕宣王碑”[8],《魏书·江式传》亦载江式“篆体尤工,洛京宫殿诸门板题,皆式书也”[2]2125。通过这两处记述可见,请名家书写重要碑铭题记在当时已蔚然成风。所以作为皇室贵族成员死后随葬品的“元氏墓志”,抑或是宗室子弟、朝廷重臣的墓志铭,其墓志书刻必出自当时名家高手。这些由名家书刻的墓志铭,自然就不同于民间造像,体现了北魏上层社会的审美趣味,代表了北魏官方主流的书法风貌,充分展现了当时楷书的最高境界。“元氏墓志”的产生与发展标志着北方刻石进入鼎盛时期。

洛阳时期的北魏皇族墓志代表作颇多。我们选取了《元倪墓志》(见图6)加以分析,《元倪墓志》是南北朝时期书法风格相互融合的史证,对于北魏书法史的研究有着重要的意义与价值。《元倪墓志》的总体风格受到南朝书法的影响,虽为正书,但笔法中渗透圆笔和行书点画灵动的特点,整体书风趋于俊秀典雅,是北朝率意书风向唐人成熟楷书发展过程中的一种过渡书体。

《元倪墓志》起笔处时见露锋,笔画细腻,富有意趣,书写过程中点画收笔处不作重按。行笔动作爽利,却又提按有度,节奏缓慢而自然。志文以中锋行笔为主,侧锋行笔为辅,通篇气力十足,充分显现了北魏皇族墓志“万毫齐力”的气魄。此墓志虽未署作者名,但透过刀锋可看到秀逸精健的笔锋和原书笔意,雕刻精美,字口明显且爽利,由此可见书者和刻工均具有颇高的书法功底。同时《元倪墓志》也体现了北魏当时社会的流行书风。通过《元倪墓志》的撰写以及对于南朝书法的借鉴和发扬,北魏时期相对宽容的政治环境,以及统治者积极学习先进汉文化的态度也可见一斑。

有学者认为,大同诸多形式的魏碑铭石、书迹,对于洛阳的诸多造像记、墓志铭,在时间上是一个早与晚的关系,在书体、书风的生成和发展上则是一个源与流的关系。只有把大同魏碑和洛阳魏碑结合起来才能够完整地再现魏碑书法从初创到成型再到成熟的全过程[9]。伴随着北魏自平城迁都洛阳,一系列的汉化措施促进了鲜卑族积极接受汉文化,推动北方民族大融合的过程。鲜卑族人进一步借鉴中原墓志文的风格,志文形式愈加精美,内容愈加完善,中原地区儒家主流思想不断体现其中。在民族文化大发展大融合时期,这样的原始材料真实再现了北魏的社会文化思潮,王朝的执政思想以及北魏楷体书法的最高艺术风格。在上呈汉魏、下启隋唐的历史时期,儒家、道家,佛教与玄学思想此消彼长,透过墓志我们可以看到北魏政权对于少数民族汉化所做的卓越贡献,以及统治者对皇族后裔的儒家正统思想的教育,都反映出对权力以及思想的控制进一步加强。儒学经北魏民族融合进一步发展后,更具有开放性与包容性,为南北儒学的统一和后世儒学的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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