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举善 李 慧
(中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身体问题不仅关乎生理、心理问题,而且也是重要乃至重大社会和伦理话题。就学科归属而言,身体批评涉及哲学、美学、文艺学等诸多领域,具有显著的跨学科特征。从学术史角度看,依托古代相关研究基础,19世纪以笛卡尔、叔本华、尼采等为代表的西方学者对“灵与肉”及其关系进行了认真探讨,并由此奠基了作为社会文化视域中身体符号至高无上的地位。20世纪以来,梅洛-庞蒂、福柯、布鲁克斯、舒斯特曼等进一步推动了身体话语在社会学、人类学、历史学、叙事学等诸领域的研究进程,并有效吸引了东方学者对于身体问题的关注。较早将身体研究视野引入国内学界的是杨儒宾、黄俊杰、黄金麟等学者。
比较而言,西方的身体理论倾向于哲学、美学旨趣,而中国的身体研究则侧重于政治与伦理诉求。当然,这只是总体性判断,实际情形要复杂得多。就新中国七十余年文学批评的主导倾向而言,革命、经济、审美三元,已毫无疑义地成为当代中国特色社会历史批评领域身体批评维度至为显要的语境因素,相继凝聚为政治身体批评、经济身体批评和人本身体批评三大范式,进而实现从政治主位到生命主体、从一元化到多维性、从平面表述到立体呈现的现代转进,并据此达成多方面践诺价值。
通俗地讲,范式亦即话语体系、阐释框架或理论模式。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中将范式界定为公认的模式或模型。循此思路,可将承续五四革新精神和延安现实主义传统、依托新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建设、改革三大社会情境的当代中国社会历史批评概括为政治身体批评、经济身体批评和人本身体批评三种范式,它们相继发生于“以阶级斗争为纲”“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和“以人为本”的社会历史语境。就三大批评范式的凝缩过程和催熟形态而言,大致对应着三大社会历史动能:一是新中国成立头30年(1949-1979年)革命文化的规约;二是新时期(1980-2000年)经济大潮的裹挟;三是新世纪以来人本主义的助推。
新中国成立后一个较长时期内,在革命语境和政治文化的强力形塑之下,身体被视为“革命的本钱”,身体批评充盈着昂扬的革命斗志和鲜明的政治意识。
接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1949年7月,第一次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召开,成立了中华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进一步明确了“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原则和“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据此,广大文艺工作者通过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和戏剧、电影等,塑造了一大批革命者、工人、农民等正面人物形象,他们往往高大健壮、仪表堂堂、举止康朗、英勇高尚。与此相反,阶级敌人、汉奸、特务等反面人物则大多形象猥琐——尖嘴猴腮,贼眉鼠眼,阴暗自私,凶残成性。在电影工作者联谊会第二次会员代表大会上,陈荒煤明确主张“创造无愧于时代的新英雄人物”。新英雄人物应该是“有伟大理想,并坚决为这种理想而进行艰苦不懈地斗争的人物”,就必然“具有百折不挠、为公忘私、敢想敢干的共产主义的品质和风格”,这样的人物就是人们效仿的榜样,是人们理想的化身[1]。
革命语境中的身体书写主要体现在工业、农业和军旅三大题材类型之中。新中国成立后,工业题材文学创作虽然并未占据率先发展的优势,但仍取得一定实绩。草明被誉为新中国工业题材小说的拓荒者,他早年接受过十月革命的影响,参加过左联进步文艺活动,从事过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宣传工作,亲历了延安文艺座谈会。新中国成立后,曾出席波兰第二次世界和平大会,参与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先后挂职鞍山第一炼钢厂、北京第一机床厂党委副书记。丰富的生活积累、对工人的深厚感情以及《原动力》《火车头》《乘风破浪》《鞍山的人》等工业题材作品相继问世,使之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创作于1959年的《乘风破浪》,塑造了先进工人李少祥的典型形象。他长得“壮实”[2]16,“力气大”[2]34,排除各种阻挠,坚持快速炼钢,即使在排查事故中身上着火受伤仍迫不及待地渴望工作,表现出大公无私、热情善良、勇敢刚毅、干劲冲天的无产阶级优秀品质[3]。值得关注的还有萧军的《五月的矿山》、雷加的《春天来到了鸭绿江》、周立波的《铁水奔流》、艾芜的《百炼成钢》、杜鹏程的《在和平的日子里》、罗丹的《风雨的黎明》、草明的《乘风破浪》、李云德的《沸腾的群山》等(1)在同期书写社会主义工业生产的小说中,艾芜的《百炼成钢》(1957年)、草明的《乘风破浪》(1959年)和李云德的《沸腾的群山》(1965年)三部作品,均为作者根据各自在鞍钢的生活实践创作而成,以集合形式反映了新中国钢铁工业恢复期的发展情势,其中不同程度地涉及身体叙事。。
农业题材始终是新中国文学书写的基本盘。革命语境中的农业题材主要以土地改革、农业合作化、人民公社等为社会政治背景,突出描写并正面肯定“劳动模范”“生产能手”“五大队长”在农业生产中的积极作用。人民艺术家、山药蛋派奠基人赵树理的长篇小说《三里湾》,围绕三里湾农业合作社秋收、扩社、整党、开渠四项工作,不仅赞誉了“力气大、动作快”的模范青年团员王玉梅、“模样漂亮、能干、研究精神很好”的新型农民王玉生等先进人物,还辅之以“糊涂涂”“常有理”“小腿疼”“吃不饱”“能不够”等落后分子。尤为重要的是,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这些落后分子普遍在先进人物的带动下得到了很好的改造。周扬评价,《三里湾》不但歌颂了农民积极、前进的方面,而且批判了消极、落后的方面,因此,“赵树理同志的作品是文学创作上的一个重要收获,是毛泽东文艺思想在创作上实践的一个胜利”[4]。
关于军事题材,杜鹏程的《保卫延安》、曲波的《林海雪原》等红色经典塑造了大量伴随着战火成长的革命战士、炊事员、司令员等英雄形象。此类作品中,革命英雄大多衣着朴素、性格憨厚、机智勇敢,具有革命至上、坚韧不拔的崇高精神。譬如《林海雪原》,既塑造了以杨子荣、少剑波、白茹为代表的正面英雄形象,也反衬了以座山雕、许大马棒、蝴蝶迷为典型的阴险残暴、贪婪狡诈的负面形象。少剑波凭借健美英俊、精悍俏爽、军容整齐的外形[5]1,成为白茹眼中富有胆魄、智慧、豪爽、谦虚本质的革命战友[5]121。即使如此,何家槐、姚文元1958年相继发文,认为该作品在少剑波人物塑造上仍存在不足(2)分别参见何家槐的《略谈<林海雪原>》(载《读书》1958年第12期)、姚文元的《论<林海雪原>》(载《读书》1958年第17期)。。
“十七年”文学虽然强调革命政治,但作家依然享有相应的艺术发挥空间。到了“文革”时期,人们的日常生活被极端政治化、符号化,作家屡因书写常态生命诉求而遭致误解乃至打压,唯有“八大样板戏”笑傲文坛。譬如,《红灯记》中浑身是胆、雄赳赳的李玉和,《智取威虎山》中坚韧不拔、大无畏的杨子荣,《沙家浜》中沉着机灵、有胆识的阿庆嫂,《红色娘子军》中接过红旗肩上扛的吴清华,《奇袭白虎团》中为人类解放粉身碎骨也心甘的严伟才等,他们大多身体健壮、面色红润、眼睛明亮,动作神态是行走如风、声如洪钟、铿锵有力,战斗能力是制敌有方、巧妙周旋、出奇制胜,精神气质更是顽强拼搏、无私奉献、忠诚善良,整体上散发着耀眼的英雄光芒。
总体而言,在革命政治主流文化影响之下,新中国头三十年文学创作的身体观念及其文本实践,无不充满了革命斗争意识。换言之,此期文学中的身体叙事被规范为政治载体,本能欲望和主体意识受到压抑。这种革命意识不可避免地带动了政治身体的健康美、力量美、思想美,但也使身体书写不可避免地陷入符号化、整一化的逼仄空间。
十一届三中全会正式开启改革开放时代序幕,决定将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6]。承此,1980年代对计划经济体制作出实验性调整,到1990年代开启市场经济探索之旅,市场化成为现代化的重要表征。基于这一情势,文学创作、传播及其批评形态随之发生变化。可以认为,市场经济条件下的文学体制改革,促使作家推出一批符合市场化、大众化需求的畅销书。由此,新时期文学情境也从“以阶级斗争为纲”转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文艺创作方向随之由“为工农兵服务”“为政治服务”调整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身体批评开始逐步适应视觉消费文化趣味。
当然,从革命化身体崇拜到市场化身体消费,其间经历了一个过渡期或缓冲带。从卢新华的《伤痕》到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明确无误地传递着对于“人”的关切之情。卢新华自认为《伤痕》直承鲁迅甚或19世纪西方和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文风,远离了“文革”时期革命小说虚假的语言、故事、细节、人物,突破了社会主义时代不会有悲剧、不便写人性、不能写中间人物、不宜写爱情的禁区[7]。由此,学界尝试重审人性论、人道主义和主体性问题。自朱光潜发表《关于人性、人道主义、人情味和共同美问题》(1979年)、钱谷融发表《<论“文学是人学”>一文的自我批判提纲》(1980年)开始,林树明关于两性共体、性别诗学的思考,刘小枫对个体“肉身”感觉叙事的伦理探讨等陆续展开,标志着主体性视域下身体批评的自性复苏。
不同于革命语境中“男女都一样”和“女性雄化”的性别观念,经济大潮下的身体批评重新寻找柔美、温婉、母性等原初性的女性特征。张洁、王安忆、张抗抗、林白、陈染等女性作家,多以微观叙事抒写人物个体情绪,重在表达女性私人化的生活经验,追求灵魂自由的身体书写。作为“个人化写作”和“女性写作”的代表性作家,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着力表现女性形象的身体之美,相对虚化男性身体叙事。在她看来,女性的躯体就像柔软优美的白色百合花,女人的美丽犹如天上的气流高高飘荡,又似寂静雪野上开放的玫瑰,洁净、高雅、无法触摸。她甚至以极端反叛的姿态认为,没有人真正欣赏男性粗重笨拙、一无可取的躯体,男人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美的[8]。作为高度个人性的文本和“我自己”生存体验的再现与传达[9],林白的创作融汇了自身的生活经历和多米的身体想象。陈染完成于1995年的《私人生活》,以黑色幽默的手法,通过倪拗拗为自己的胳膊、腿、食指分别起名为“不小姐”“是小姐”和“筷子小姐”,并时常和“不小姐”“是小姐”“筷子小姐”进行对话,表现了作者对身体的高度关注[10]。当然,林白、陈染所代表的个人化女性写作倾向,在折射出新时期女性争取两性平等对话权利的同时,也深化了人们对私人生活与公共生活平衡关系的思考。
欲望驱使下的物质追求和金钱崇拜,促使部分作家写出迎合市场消费趣味的作品,有的作家甚至直接转行经商。朱文的《我爱美元》一方面以男性视角渲染了对于女性身体的消费欲望——当李红、小铃铛因为价格问题拒绝与父子俩交易时,爱情已经不再是性的必要前提,身体和性成为用于交换金钱的商品[11];另一方面,毫不掩饰对于金钱的痴迷——“向钱学习,向浪漫的美元学习”“美元就是美丽的元,美好的元”。由此,作品达成了对于钱欲和性欲的双重书写。
事实上,这种欲望写作在某些女性作家笔下可能走得更远。20世纪90年代至千禧之交,标榜“女性解放”和“身体解放”的多为女性作家。以卫慧、棉棉为代表的所谓“新新人类”女性书写,将“身体写作”推向了感官化、肉欲化、消费化的巅峰,生理欲望和性爱描写成为博取读者眼球和谋求经济利益的不二法门。1999年,卫慧的自传性长篇小说《上海宝贝》,使女性翻转为欲望消费的主体,男性沦为女性挥洒身心欲望的对象或附属品。CoCo时常身穿露腿迷你裙,携带豹纹手袋,徘徊于天天和马可两个男人之间,抽烟、喝酒、纵欲、吸毒、手淫、群居。紧随《上海宝贝》,棉棉的半自传体小说《糖》同样书写着特定年代女性作家的欲望景观——“我”来自破碎家庭,童年不幸,缺乏理想,偏爱音乐,身着发亮的低胸晚礼服,混迹于夜总会,参加男同性恋晚会,酗酒吸毒,甚至企图割腕自杀。阅读这类掺有作者亲身体验并隐喻着时代疼痛感的前卫性青春写作,很容易让人想起美国作家克茹亚克的嬉皮士小说《在路上》。
党的十六届三中全会提出坚持以人为本,树立全面、协调、可持续发展观,促进经济社会和人的全面发展[12]。四年后,胡锦涛在党的十七大报告中强调:“科学发展观,第一要义是发展,核心是以人为本,基本要求是全面协调可持续,根本方法是统筹兼顾。”[13]由此,“以人为本”被写进党章,正式成为中国共产党的执政理念。习近平总书记将“以人为本”具体为“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14]。“以人为本”理念的提出及其践行,是中国当代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也是学术建设过程中的重要创新成果,深刻影响着中国人民的社会实践与精神创造。
正是在“以人为本”发展理念的照拂下,相较于革命语境中的宏大政治话语与经济大潮中显要的消费欲求,新世纪的身体批评更加注重身体叙事在审美视野中的多元展开。基于此,王晓华判断,“身体是审美的主体”“美学终究为身体美学”的时代已经到来[15]。这种“以人为本”的批评趣尚,突出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借正面“身体写作”树立“道德的、健康的”身体观;二是以“视觉化”身体叙事询唤“生态的、本我的”身体论。
其一,身体叙事的道德化诉求。新世纪文学领域里的身体叙事,在总体上以审美为基调,同时延续着此前张扬个性的多元化书写路径。就此而论,木子美、九丹等女性写作具有极高的代表性。木子美的《遗情书》通篇充斥着非虚构色彩的性爱场景,但在显性欲望叙事的背后却隐含着反思性批判意味。九丹的《乌鸦》以主人公在新加坡留学期间所遭遇的肉体和精神双重摧残的经历,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特定情境下价值碎片世界的文学祭奠[16]。
其二,身体叙事的视觉化趋向。新世纪的身体叙事表现出强烈的视觉化效果。这种身体视觉化表达,并非仅限于耳、鼻、唇、眼、手等躯体结构上的意指,而是延展到诸如“好孩子”/“坏孩子”、“甜美少女”/“阳光大男孩”等多种二元对立性身体类型的展示,身体叙事随之拥有了文化传播符号的效能。在现代网络媒介推动下,视觉化身体叙事大面积走进影视艺术和网络文学,“人造美女”“照骗帅哥”等网红式、明星化“屏幕身体”毫无疑义地成为视觉消费时代的接受习惯。
当代中国特色身体批评范式的历史转进,总体上凸显出既合规律又合目的的三大文化路向:一是从政治主位到生命主体,二是从一元规定到多维诉求,三是从平面表述到立体呈现。
可以认为,从政治主位向生命主体的转换,是当代中国特色身体叙事及其批评范式的总体价值路向。这种价值路向,标志着身体批评由革命化政治语境向身体自主性、生命本真性愿景的嬗变。
如前所述,在政治主位规约之下,人的身体首先是革命的主体,所谓帅男靓女、儿女情长均从属于革命需要,受到政治伦理的严格规范。文学作品中的英雄、模范、先进工作者,要么是源自现实生活并被国家意志塑形而成的典型形象,要么是依据革命理想加工而来的乌托邦偶像,其思想教育意义被突出强调和无限抬升。透过《永不消逝的电波》剧本台词的前后修改,不难看出那个时代政治至上的明显烙印。当李侠准备“将计就计”,利用敌人电台为我方工作的行动计划被延安批准后,他激动地将这一消息告诉了何兰芬,何兰芬听到消息后的原本台词为:“李侠,你太冒险了,如果计划失败了……你的胆子太大了。”但这句台词被认为有严重的消极化情绪。鉴于此,导演王苹将其修改为:“看你高兴的……不过,我们也要警惕呀,敌人还是很狡猾的。”经过改动,何兰芬的形象从一名担心丈夫遇到危险的正常妻子,上升为一名不顾个人安危的女英雄形象[17]。诚如羽山当年所强调的,“在这样紧张的斗争中,爱情不是也不应该是李侠所关心的,也不是影片需要表现的”[18]。
借力于改革开放的春风,人的身体自主性日渐明朗。尽管其间不时夹带着欲望叙事的嘈杂音响,但身体作为生命主体的文学主色调得到尊重。无论是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知青文学中因思想、政治改造而承受苦难、压抑欲望的身体,还是忍饥挨饿、遭受摧残的身体,抑或摆脱压抑后的世俗身体表达,无不体现了作者对个体命运、情感创伤、主体尊严的关注。
由政治主位向生命主体转向的身体叙事及其批评理念,一个显著而重要的表征在于——将此前的“男女都一样”置换为“男女不一样”。在此情形下,作为生命主体之一的女性不必再像政治主位年代那样,刻意模仿男性的装扮、言行、举止、气质,从躯体到精神不再崇尚他者化的“中性”状态乃至“雄化”倾向,而风姿绰约、风情万种、千娇百媚、含苞欲放、温香软玉、妖艳妩媚以及端庄秀丽、清新脱俗、仪态万端、气质高雅之类的女性语汇重回大众审美视野。
身体批评从政治主位向生命主体的转换,是主体性复归以及人性高扬的重要体现。马克思说过:“人是特殊的个体,并且正是人的特殊性使人成为个体,成为现实的、单个的社会存在物。同样,人也是总体,是观念的总体,是被思考和被感知的社会的自为的主体存在,正如人在现实中既作为对社会存在的直观和现实享受而存在,又作为人的生命表现的总体而存在一样。”[19]承续此种人本精神,习近平总书记针对新时代中国国情,明确指出:“人民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一个一个具体的人,有血有肉,有情感,有爱恨,有梦想,也有内心的冲突和挣扎。”[20]正是在这种个体与社会、身体与心灵、感性与理性、具体和抽象的辩证情境中,王晓升从世界、身体和主体的关系出发,将“世界”界定为人通过身体与自然所建立的意义关联系统,并认为身体有别于躯体,也不同于人们所理解的惯常身体[21]。这种认识,基本上代表了当下生命主体论的核心主张。
当然,身体批评从政治主位到生命主体的转换,并不意味着政治伦理和经济逻辑的退隐,只是表明政治-经济身体批评规训姿态的温和化,亦即合理化的身体欲望被相对满足,生命主体拥有相应的自主性。
纵观新中国七十余年社会历史视域下的身体批评走向,从一元规定到多维诉求堪称显著特征。
1.重要表征之一,是对文学中多样化身体叙事的相对宽容和必要尊重。如前所述,新中国成立后的头三十年,受制于以革命、建设、斗争为抓手的政治背景,革命壮歌、建设颂歌、斗争凯歌成为身体叙事及其批评谱系中的主旋律。通过赵树理、周立波、浩然、柳青、魏巍、杜鹏程等作家作品,“高大全”“高大上”的正面典型形象成为迈步在“艳阳天”下、“金光大道”之上的核心价值观。新时期伊始,在思想解放运动的推动下,文学创作开始突破一元化叙事的藩篱,文学园地随之出现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朦胧诗、寻根文学、先锋小说、新写实小说等百花齐放、万象更新的生动局面,文学批评也开启了政治、经济、身体、审美等多维并进、多元共存的复合模式。
在上述文学主潮之外,人们开始容忍、适应乃至不同程度地接纳诸如实验派、私人化写作、穿越式写作、玄幻文学、痞子文学、耽美文学、智能写作等写作倾向。特别值得关注的是,在王蒙、卢新华、北岛、顾城、舒婷、林白、陈染、池莉、王朔、贾平凹、余华、辰东等趣味各异的作家写作实践的推动下,身体文学开始以不同的叙事方式联合询唤着人类作为生命存在的主体意识。当这种叙事流向混搭上现代电子媒介和消费文化的快车道,便显示出超常的速率和复杂的效应,随物赋形的叙事征候和多元化的批评趣尚渐次生成,“日常生活审美化”旋即擢升为大众消费文化时代的深厚根柢和学术语境。不过,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受此风潮的裹挟,部分文学书写也出现了偏好“假小子”“伪娘”“小鲜肉”“傻白甜”“同性恋”“双性恋”等错位性叙事动向,这就需要对身体批评进行健康的审美引导。
2.重要表征之二,是对“红色经典”改编现象的认同式评判。新时期特别是新世纪以来,“红色文学”改编现象成为文艺时尚。其中,以“三红一创”“青山保林”为代表的“红色经典”受到影视界和网络圈的特别青睐。这种影像化、电子化、网络化的重读情结和重构热情,一方面再次证明红色叙事的历史涵养和艺术魅力,另一方面也表明新的时代语境对于多维审美取向的热切召唤。整体来看,对《林海雪原》《红岩》等红色经典的改编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20世纪50至80年代、20世纪90年代至新世纪初和2010年以来,改编对象包含着话剧、京剧、电影、电视剧等多种艺术形式。
小说《林海雪原》中的革命英雄形象在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被重新赋形,使其显得更加高大完美,闪耀着纯粹动人的革命光辉。2004年首播的电视剧《林海雪原》,将革命英雄的身体形象和精神世界从概念化、脸谱化的模式中解放出来,在生活化、凡人化乃至世俗化处理中赋予英雄人物更多的人间烟火气。改编后的杨子荣不仅爱发牢骚、捉弄战友,而且搞婚外情,这与小说中机智勇敢、随机应变,甘愿为共产主义理想献身的革命英雄形象相距甚远,因而引发激烈争论。学者姚丹认为,《林海雪原》电视剧改编的失败,主要原因在于,既未满足老观众对老电影产生的期待视野,又不能对新观众构成足够的吸引力[22]。2014年上映的电影《智取威虎山》将杨子荣塑造为正气与匪气并存的复杂英雄,但总体上保留了人物原有的性格特征,获得人民日报的赞赏[23]。小说《红岩》为了突出革命主题,在塑造革命英雄群体形象时,几乎摒弃了一切与革命无关的情感书写,以此来凸显江姐等顽强无畏、乐观镇静、为国捐躯的革命战士形象。1965年上映的电影《在烈火中永生》,受特定政治语境的规约,江姐在痛失丈夫后强忍悲痛,坚定革命信念,表现出鲜明的先战友、后夫妻的“革命伴侣”意识。到了1999年,红色电视连续剧《红岩》力图走出程式化的窠臼,加入了家庭戏份,正面表现了江姐作为妻子和母亲的女性特质——得知丈夫牺牲时放声痛哭。2010年,电视剧《烈火红岩》中的江姐,从外在形象到内在情感都更具女性韵味,一出场便是长发飘飘、修身旗袍、步履优雅,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女性的温婉端庄。丈夫的牺牲使她悲痛万分,大病一场,几天后才重新振作起来。这种改写,显然更加符合生活常态和人之常情。透过《林海雪原》《红岩》等红色经典的多次改编,不难判断,社会历史批评视域下的身体叙事已然经历了从一元化革命政治到多维性大众审美的现代转进。
这里所说的平面表述,意指语言文字批评方式,包括论文、著作、随笔、序跋、书信等传统形式的书面批评。所谓立体呈现,是指电子时代特别是现代数码技术背景下批评形式的多样化。可以肯定的是,除传统纸质批评外,电影专题、电视评论、网络批评、手机短评等,已经构成立体式交叉互动批评景观。伴随着社会情境、媒介形态、审美趣味的发展演变,由语言文字的平面表述到数码语图的立体呈现,已经并将持续成为中国特色身体批评的必然前景。
在新时期尤其是新世纪以来,身体批评从平面表述到立体呈现的转化、突出体现在加速出现的视像化身体叙事及其批评倾向方面。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借力于数码网络传播方式的盛行,传统报刊、杂志、影视与现代互联网、手机终端等联袂而动,构成立体网状传受新生态。其中,社会受众对于身体偶像的追捧,极大地刺激了视觉化身体审美意识的泛化趋向。
“作为图像修辞的人本化实现方式,身体偶像堪称现代视觉崇拜的极致。”[24]当今,大众对偶像性身体的推崇,已由观念崇拜演绎为对视觉实体形象的亲近乃至身体物象的改造。在众多由文学剧本改编而来的影视剧中,为适应大众身体审美的时代需求,形形色色的“女神”“萌妹”“御姐”“白富美”等女性偶像以及“猛男”“暖男”“直男”“花美男”“高富帅”等男性偶像被批量化塑造出来。譬如,在有关明星身体的精神/躯体表达上,女明星大多拥有皮肤白皙、明眸皓齿、纤细长腿、S形身材的生理性躯体和靓丽温柔、天真烂漫、优雅大方的精神气质;男明星则大多具备浓眉大眼、肌肉健硕、高大英俊的生理性躯体,同时不乏阳光帅气、成熟稳重、杀伐决断的精神气质。这些经由艺术重塑的“美好身体”,辅之以品牌穿戴和物件点缀,借助招贴海报、网络图像、商业广告、线下展演等活动,显性或潜在地影响着社会公众的审美取向,以至于普通民众也可以通过健身、整形、美容、修图等方式来改造自身的原有形象,满足其仿拟心中偶像的体验感和审美梦。特别是网络平台所提供的视像支持,实现了身体叙事及其批评的线上呈现。小红书、抖音、快手、微博、微信、哔哩哔哩等社交APP,大量充溢着各种身体审美文化景观,而语图并茂的教程和阐释性视频则带给人们丰富的视觉审美享受和时尚批评趣味,人们甚至可以通过分享自己的视频、照片、短评等成为审美创造主体的一份子。
正确估价身体叙事及其批评的视觉化、网络化、立体化态势,理应包含对于视觉化身体审美意识泛化趋势的必要调控。正视人的身体审美蕴涵以及合理的消费诉求,是现代情境下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必然要求,体现了审美现代性特征。但是,假如以身体为视觉文化消费的至高动机或唯一目标,任由情欲、爱欲、物欲在文学艺术中随“身体”而泛滥,显然是对身体写作和身体审美的误读和扭曲。
当代中国特色社会历史批评视域中的身体批评及其范式转换,具有重要的观念创新与方法拓进价值。
作为新中国文学创作传统的有机内容,女性文学写作先后经历了守正、创新、固本三大阶段。如果说新中国头三十年的女性文学重在持守革命政治之本,那么新时期以来的女性写作则明显表现出创新的冲动。这种创新冲动在新世纪以人为本、以人民为中心发展思想的持续规范下,逐渐获得固守人本精神的共识和力量。从批评伦理角度看,身体作为社会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是充满能动力量的重要部分,它本身既是反映对象也是表达主体,因而具有相对充分的审美表现的自主权。正因为如此,马克思主义学者伊格尔顿在其名著《审美意识形态》导言中明确指出:“对肉体的重要性的重新发现已经成为新近的激进思想所取得的最可宝贵的成就之一。”[25]导言7-8这一方面是因为对肉体、快感、体表、敏感区域和肉体技术的深思与肉体政治的关联不那么密切,另一方面则是渴望通过美学这一中介达成文学身体与政治主题的审美联结。在他看来,“美学标志着向感性肉体的创造性转移,也标志着以细腻的强制性法则来雕凿肉体;美学一方面表达了对具体的特殊性这一解放者的关注,另一方面又表达了一种似是而非的普遍性”[25]导言10。事实上,早在伊格尔顿之前,弗洛伊德就将肉身冲动的原欲视为生命的本质力量。特别是在现代社会情境中,借助前卫身体叙事以反抗传统礼教的道德约束,突破过往一元化革命政治身体叙事的诸多禁忌,不失为一种具有解构式、反思式、扬弃式的文学创作姿态。就此而言,当代中国特色社会历史批评视域中身体批评范式的正当介入,旨在矫正女性文学写作偏向,规范女性文学叙事实践中的迷思,引导新时代女性写作在健康、和谐、可持续的轨道上文明前行。
不过,同样值得注意的是,过度物欲化、性欲化、情欲化的肉身表达,一味将身体符号自然化、商品化、消费化,则无异于将身体塞进了狭隘的物质黑洞,将极大地阻碍身体能量的全面展开和价值绽放。女性文学写作尤其是所谓美女写作中过度的欲望化表达,人为放大了身体的自然需求,限制了精神性倾诉阀门,通过虚假的文学修辞和极端化个人体验肆意渲染对于金钱的直白追求和性爱的异常渴望,偏离了正常的人性诉求和文学精神,曲解了文学作为人类精神食粮和前行灯火的意涵,最终使之沦为经济浪潮和消费趣味的玩物。这种极端超现实主义写作所追求的肉身盛宴,极易导向另一种叙事专制——性别扭曲、人格萎缩、精神滑落以及健康审美意识的退隐。
就代际关系来看,新时期以来女性文学中的狭义身体书写大体分为三代。第一代以林白、陈染为代表,通过“个人化写作”确立个人主体意识与性别身份认同,以此抵抗男权文化和积习已久的性别伦理。第二代以卫慧、棉棉、木子美等为代表,旨在通过“下半身写作”来宣泄身体本能欲望,迎合世俗消费趣味。第三代以余秀华等为代表,在直率地表达情欲和性爱的同时反思苦难、拷问人性、咏赞生命。与前两代身体叙事相比,余秀华的《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或许不关于爱情的》等作品虽然屡遭诟病,但其诗作总体说来于直白中见本色,在貌似浓郁的乡野气息中反射出一种古朴的生命纯净之美。她的新作《这一个傍晚,致李元胜》和《由一只蝴蝶想起李元胜》,分别以书信和日记的方式向好友李元胜倾吐自己近些年的愁苦、努力、思念、失落、彷徨,堪称由性而情的转型之作。王泽龙等认为:“余秀华虽然是一名来自底层的农民诗人,但她却以苦涩的个人经验对生活进行了温情地诗意化抒写,其诗歌创作充满着对个体生存尤其是女性生存的不懈思考,其诗歌创作中突出身体书写所透露出的强烈的身体意识,值得我们关注。”[26]
无论如何,以健康、本位的身体批评去矫正女性文学书写中过度的欲望化表达,引导新时代女性书写行进在“以人民为中心”的广阔大道上,已成为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20世纪末,戴锦华就发现女性文学在商业运作中成为了一种可被利用的市场资源。在她看来,商业包装和男性群体为满足自己的性心理和性文化想象,对女性写作做出各取所需的界定与规范,并以某种有效的暗示或明示传递给女作家。对此,女性作家要有清醒的认识和充分的警惕[27]。也就是说,王安忆在长期的创作过程中所呈现出的女性主体意识之“变”,更能体现女性觉醒、突围与重构的时代感。这种具有针对性的批评,无疑有助于女性文学写作的叙事规范。
审美现代性作为现代化进程中的一种关键性历史语境,不仅反映了现代人的审美心理和现代性的审美文化,也引发了学界关于日常生活审美化等前沿美学论题的探讨。林宝全将审美现代性界定为“文学与社会现代化实践形成审美关系的产物”[28];周宪建议,“现代性的美学思考绝不限于学院派的美学路径,它有必要超越这种狭隘的理路,转向更加广阔的社会理论”[29],并将审美现代性归纳为四个基本层面——审美的“救赎”,拒绝“平庸”,对歧义的宽容,审美的反思性。宏观审视,当代中国的审美现代性历程大体对应于身体批评的三大阶段,而“新时期”作为重要转折期,美学热、新方法热、文化热以及“重写文学史”、人文精神大讨论、中国文学百年反思等,既是中国特色审美现代性反思的产物,同时也进一步推动了中国特色审美现代性思潮的深化和发展。
在这种宏大文化背景下考察当代中国身体批评的践诺功能,便不难发现,审美现代性和身体批评互为动能,彼此推进。一方面,审美现代性在反思传统一元化批评思维的基础上,接纳并倡导多维健康批评姿态,明确拒绝赤裸裸的“动物世界”和“三俗”趣味。在这种意义上,包括日常生活审美化、身体审美正常化、身体批评合法化在内的中国式审美现代性被纳入新时期以来学术话语的综合体系之中。另一方面,以人为本、以人民为中心的身体叙事旨向以及由此而来的人本化身体批评,既关注身体的本原性、健康度和道德感,也尊重正当身体叙事所带来的审美崇高感、优美度与和谐性。由此,审美视野中的身体批评不仅彰显了社会历史批评的本真境界,而且体现了自然美、社会美和艺术美在人学意义上的立体统一,并在本体论层面丰富、拓展、深化了中国特色审美现代性的时代内涵。
辩证地看,在审美现代性思潮助推下,文学书写中的身体叙事相当程度上实现了主体价值的多元表达,但也不乏前述畸形叙事。当此之时,应秉持社会主义身体批评观,既不能将身体视为简单的政治载体,也不应沦为商业牟利的工具,当然也不宜成为超越现实生活的乌托邦想象。因此,当代中国特色的审美现代性建设,须与人本、生态、审美理念相关联,借以保障身体批评应然状态的综合实现。
社会历史批评注重文学与社会、历史间的关系,自古以来就是中国文学批评的主导性模式。诚如新批评后期代表人物韦勒克所说,“批评是一般文化史的组成部分,因此脱离不了一定的历史和社会环境”[30]。事实上,身体批评不仅仅是内容批评,而且包含着审美、形式、语言、风格等诸要素,从而将文学艺术的认识、教育、审美、娱乐等功能有机贯通起来。社会历史批评向身体审美维度的靠拢,进一步表明文学接受活动是一种复合性立体阐发行为。当代中国特色身体批评范式的凝聚、转进及其对于现实生活的审美施动方式,客观上标识了社会历史批评的当代形态和挺进姿态。
1.社会历史批评为身体批评提供了知识论参照和方法论基础。社会历史批评尊重文学作品的真实性,承认文学作品的倾向性,追求文学作品的功能性,显示出强烈的现实关怀和浓郁的人本蕴涵。同时,它又是一种面对生活、面向未来的不断发展着的富有强劲生命力的文学评价体系。基于此,当代中国特色身体批评获得了伦理上的合法性与实践中的有效性。
2.身体批评有利于社会历史批评品质的当代改善。在当代中国特色身体批评的历史演进过程中,无论内在或外在、保守或激进、世俗或审美、一元或多维,都在验证、试错、调适中拓展着社会历史批评的视界,丰富着社会历史批评的话语,深化着社会历史批评的内涵,推动着社会历史批评的发展,增强着人们对于社会历史批评的信心。从这个意义上讲,批判地吸收日趋丰盈的身体叙事及其批评方式的有益成分,不断充实社会历史批评的话语体系,有效提升其应对行进中的文学生活的能力,成为当下现实而紧迫的文化使命。
无论如何,“从身体审美活动的建构历史来看,所谓‘美的身体’因其达成了特殊物性与特有人性的耦合而与一般意义上的图像审美区别开来,并一定程度上将曾经被异化的身体特别是女性身体从政治、道德、性别、宗教等的权力规训之下解放出来,相当程度上体现出自然美、社会美、艺术美相统一的文化魅力”[31]。就此而论,当代中国特色身体批评在革命政治、经济话语和人本关怀等社会文化情境中的现代转进,既有其历史机缘性,也不乏当下创造力。当务之急,在于怀质抱真、端本正源、蓄势前行,奋力开创当代中国特色社会历史批评的人学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