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强勇
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一
1991年的春天,现在回头看去,色调是明亮欢快的,像纯蓝墨水写成的一首七律,端端正正嵌在纯白的A4纸上。抑或是乡下的一抹浅红薄绿,红的是暖,绿的是涩。
那一年,我二十岁,刚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脚步是轻盈的,像松枝上跳跃着的小松鼠。不如我现在,已经步入中年,老是犹犹豫豫,对中年怀着怯惧之心。有时照照镜子,满脸的抬头皱、额头纹。抬眼遥看中年风景,总觉得是江面风帆,狼烟四起。
当年二月,我拿到了去税务所上班的派遣单。单位人教股长一再地和我说:小张,要不要带你去所里报到呢?声音好听,带着商量的口吻,似乎也有命令的口气。当时的我要是能用心听的话,是应该听懂的。可是,那时我年轻,什么都不懂,便直接地回复了领导的一番好心,说,那个税务所,虽然是远了点,我可以坐中巴。
一路随着中巴摇摇晃晃,不知道翻越了多少座山,俯视了多少条环绕在山脚下的山涧溪流。
“到站了。”我迷迷糊糊地听到了售票员的话。我立马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带着一丝兴奋地问售票员:“税务所在哪里?”
“你看,在那边。”我顺着她的手指着的方向,看到用水泥石灰写成的粉刷体“税务所”三个大字很夸张地镶嵌在墙面上,远远看去,张扬而醒目。“你下了车,上了桥,再走五六百米,往右拐就是税务所了。”许是售票员和我一般年轻,见我也斯文,又和我多说了几句。
我一路小跑着,只三五分钟就跑到了税务所,我站在大门口,还没来得及打量所里的环境,就看到一个身着税务制服的中年男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我赶忙迎了上去,说:“请问您是税务所的吗?”中年男人没有回答着我的话,反问着我:“你就是市局新分来的小张吧?”我说“是的”,立即将搓在右手兜里捂得热乎乎的派遣单拿给了他。
“我带你去找所长吧。”
我还以为他是所长呢。我心里嘀咕着。好在中年男人并没有再问我了,还帮我敲开了所长的办公室。
“你一个人来?”所长看着我背着简易的背包,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很好,很好,一个人来,很好。”
二
我走过了一个叫阴寨沟的地方,我的腿有点发软,我的眼睛不敢往下看,更不敢往两侧看去,眼睛只能看着前方,我只能继续往前走。我走到一处岩崖,一只山鹰突然从岩石的底部飞了出来。我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也不知哪的力量使然,赶忙蹲了下来,用双手抱着脑袋,我听到山鹰尖锐的叫声和翅膀拍打着飞上空中的声音。我晕晕乎乎地站了起来,朝天空看了看,它一直都在天上盘旋,没再下来,我仰头打量它,它展开的翼衬着纯洁深邃的碧空,羽毛在阳光的照射下幻化成银色。
四月,所里要举办企业所得税汇算清缴辅导培训班。所长安排我把会议通知送达企业,那时的企业和会计都没有手机,有的企业连固定电话都没有。所里也只有一台工具车,没有派给我,我只是去企业送会议通知,车子需要派给更重要的人和更重要的事。
那时已经是四月底,我来税务所也有两个多月。所长安排我跟着一位同事下乡收税。现在想起来,我就是驻乡的专管员,同事就是我的师父,我就好比是他的小跟班。每天跟着他学着怎样和纳税人打交道,怎样去发现税源,学着怎样收税,怎样开税票、开发票。有时还跟着他装模作样地翻看企业的账本,学着怎样查账。那时,我还学会了抽烟和喝酒。
我行走的山间小道深陷于荆棘,那是一条条用青石板铺成的细长的古道,仿佛平民人家清瘦女兒的小腰,微微摇曳着,穿过山沟,袅袅远去。踩在上面,光影照人,裤腿干净,鞋面干净。雨后的青山乖得像个早早懂事的乡下丫头,清清爽爽,安守本分,不招人烦,倒是让人生出一丝的怜惜来。我走在湿润微凉的空气里,走在雨后的石板路上,人像是一粒隔年的种子,浸在甜蜜的忧伤里。我还看到一座座坟茔蜷缩在山坡上,石碑的底座将坟茔一分为二,上部如平行的水波纹,像水面上的涟漪,一轮一轮地荡开,我萌生着陌生和敬畏。远远望去,山里一片苍茫雾气,开阔、安静,有一种永恒之生命与永恒之自然的感觉,在我的心头涌上的不是悲伤,而是平静与温馨,血液融入了山谷之中,经过漫长岁月的沉淀,便得到了大自然另外的一种馈赠。我还听到了各种鸟儿缠结在一起的鸣叫,繁复、高亢,仿佛给人以最细微的震颤和愉悦。
我丝毫都感觉不到害怕,我知道翻过前面的山,在山坳里有煤矿,那里有纳税人。再拐一个弯或者再翻越一座山,就是另外的煤矿,那里也是我的纳税人,他们都在等着我送去会议通知。那时的我刚刚参加工作,心想,我能认识那么多的会计,在老家,能做账能打算盘能算数的人,都是能人,都是大伙儿敬重的人啊。更何况,他们还是纳税人。我能为所里做事,我能认识他们,于我来说,心里就别提有多高兴。特别是能够单独地为所里去完成一件事情,那种心情是非常美好的。就是现在想起来心里都是美滋滋的。
三
所里没有自来水,我从附近村民的井里担了水回到所里,灶里柴火的余烬还温热着铁锅,我看到食堂阿姨用老丝瓜的网状瓤一遍又一遍刷洗碗筷上的油渍。如果不是我亲眼看到这些,我断然想象不到,那入口嫩滑的丝瓜瓤会老成这个样子。我觉得食堂阿姨是会精打细算的,是个会持家的好女人。
税务所的每一个日子,对于我来说,都是崭新的,都充满着希望。
差不多有半年的时间,我跟在师父的后面,跑遍了管辖的纳税人。学会了开税票,学会了怎样与纳税人打交道,怎样把税收上来,还学会了怎样将税款解缴到国库。一天,所长对正在食堂吃饭的我说,下个月的申报期,你和老吴到市场去收税。老吴是所里的代征员。
那时在我们单位,流传着“一国营二集体不三不四管个体”的说法。我刚参加工作,并不知道其中真正的含义,我也不会去想那么多。只是心里在想,领导安排我下户收税,就是对我的信任,我要对得起领导的信任。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一定要把该收的税一分不少地收上来。
征期里的第一天,天还只微微亮,我就被老吴从睡梦中喊了起来,说:“张干部,快起来,要去市场里收税了。”平时,我看到代征员天没亮就夹着一个公文包,带着一本税票去了市场收税,心里是羡慕的,没想到,只几个月,我也能夹着一个公文包,兜着一本税票去市场收税了。
我跟着代征员来到市场一个卖肉的摊子面前,我看到代征员拿起一腿猪肉掂了掂,刷刷地开起了税票,交给了卖肉的师傅。我心想,收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啊。于是,便和代征员说:“老吴,这个税就让我来收吧。”老吴倒是没多说什么,便把税票给了我,带着我到了一家卖衣服的门店。
这个税怎么收啊?我拿出税票,一时半会地不知道该怎样填写税票。我在心里嘀咕着,犯起难来,我不知道这个店的纳税人是谁,我也不知道要收多少税。老吴看着我尴尬的样子,走近我,拿过税票,刷刷刷地填开来。
在回所里的路上,老吴和我说着他的经历。原来老吴在税务局做代征员已经有十多年了,也一直在市场里收税,对这些个体户和摊点的经营情况了如指掌,哪家个体户生意好不好,是什么时候开始做生意的,哪个纳税积极,哪个又是纳税刁难户,都能知道个七八成,心如明镜似的。
老吴说,市场里的个体户,所里实行的是阳光定税、核定征收。个体户是按照自己申报的收入和所里核实的收入征收税款的。你如果不清楚这些纳税人,又不知道缴多少税,你是不好去开票收税的啊。
时光慢慢流走。
山风越来越像一只眼睛,噙着湿润的东西,随时会淌下来。当我再一次遇见老吴,他已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我看着他迎着风,伸手到头顶晃晃,像是给哪只眼睛抹泪。太阳跃出了地面后,老吴驼了背,甲虫一般缓缓把自己搬运到了村头的那口水塘边。那里有几条石凳子,老吴一边翕动着鼻翼,一边在嘴里喃喃地说道,这太阳怕是要把我的眼睛晃瞎了,那样就只能和蜷伏在墙根的那只母狗一样,靠鼻子过活了。
老吴用脚碰了碰偎靠在墙根下的狗,用那根老腊树做的拐杖戳了戳狗的尾巴,嘴里骂道:“还不去把那个老骨头捡来。”说罢,用拐杖朝着村东那头指着。狗看着老吴拐杖指着的方向,又绕着老吴转了几圈,喘了两声,夹着尾巴跑了。
“这条死狗,肚子是越来越大了。”老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狗在说话。揉了揉被阳光刺破的眼睛,往村东头望去。
阳光白得晃眼,老吴什么也没看到。
闲话和星星一样越多越缭乱。
老吴和我说,在他年轻的时候,每天都在市场收税,鼻子的嗅觉也是异乎寻常的灵敏。他能嗅到市场里的猪肉是刚宰杀的,还是先前没有卖完的;能嗅到呼呼的北风如狼嚎般地吹着山林,有不安分的芭茅草根在浅浅的土层下蹦跳;能嗅到山野边上的小溪沟,一头羊正在溪边喝水,羊粪不成规则地散落在岸边;還嗅到了一条满是矿渣的路上,一辆皮卡车正吃力地奔跑,弹起地面的小矿渣散发着刺人鼻子的气息,能闻到一股长长的烟尘尾气。
皮卡车正费力地往山上爬,货厢里有很多的树苗,还有花木与草皮,以及站在货厢上的人。
这是干啥呢?老吴终于带着旁观者正常的好奇心道:“老远地跑到山上来挖地,要种庄稼?我们是不会在这些地方种庄稼的。”
老吴看到年轻人把锄头放了下来,用右手撑起锄头,喘了一口气。“看看吧,看这些黑泥土是怎样的,有多厚,能种什么就种什么。”
老吴眯起眼睛。他猜测到年轻人是在搪塞自己,顺着话说下来,对于认识还不到两天的人来说,他是有理由为自己想做的事保密的。老吴便决定不再深究,尽管这个疑问像山上枯了的芭茅草一样挠着他的痒处。
起了风。风在旷野上是一个熟客,想来就来,又永远找不到落脚处,固执地在外面拍门、拍窗。
“怕是来栽树的吧?”老吴看到皮卡车的货厢里有很多的树苗。
山上土质不好,一个树坑里,要挖出半推车的黑矸石。
为了保证树苗成活,要在挖出的坑里,填尽量多的好黄土,这土还要四处找,找到了,再用箢箕挑过来,填进去。等把坑填厚了,再把树苗栽下去。
树栽下去,还要去挑水。
封上土还不放心,山上风很大,还要找几根木头把树苗固定好免得起了风把树苗吹倒。
如果这棵树没有活,同样的流程在第二年又要重复一遍。
年轻人说自己是沿着山下的河流一直往上盘旋而来,一路上翻过了好几个山口,好几次都迷了路。年轻人记性好,他说父亲以前在山上开矿挖煤,山上黑色的山包,都是他父亲从井下挖掘出来的黑矸石堆积而成。年轻人说,父亲临死时,要他趁着年轻来山上植树造林。以前山上是茂密的森林,是父亲挖煤矿毁了。
荒原的夜已经像皮卡车厢顶上的大油布,厚实、严密,哗啦一声不由分说地盖上了。年轻人扛起锄头,取出裤兜里的手电筒,扭开开关,手电筒发出的光柱像弹簧一般,长长短短地舒张和收缩。清凉的夜风从四周合围过来,感觉身处冰凉的矿井里。从荒原到村子,黑暗大地上安静得只有自己走路的声音,令人莫名地紧张。
这里曾经是因为采煤挖矿而满目疮痍的所在。就像我在此前不久来到另一个以湾为名的废弃矿山——陈家湾,满山的海桐树开着紫色的、白色的花朵,阔大的树叶染绿了整片山坡和整个山谷。如果不是废弃矿山生态修复项目牌明确的标注,我不会相信,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不毛之地。如今,数千亩的樱花、紫薇、海棠、月季、杜鹃花竞相争艳,昔日的矿山实现了“地下开采”到“地上开花”的辉煌蜕变。在山上建起了绿地公园,众多的废弃矿山变身绿地。
四
外面只有稀薄的晚霞,地上却亮汪汪的。昨夜的某一个时刻下过了雨。
时间还早,我不想从大马路上回所里,想走小路。沿着通往税务所背后的巷道插过去,就是走往农田的土路。土路上湿洇洇的,花草伏地,昨晚上的雨并不小。我掐着时间,步子不紧不慢。我的身旁,天光春花似的次第开放。
那是初夏。多雨、沉闷,湿漉漉的空气里,物体失去了阳光和夜晚的灯光赋予的色彩,在傍晚的窗前,显示出一种苍白的灰色,铅色的云层很厚,积压在窗前。
锅灶是锃亮的,碗碟是漂亮的,让人有点怯意,不过用起来也是顺手。一刻钟后,面条做好了,又过了一刻钟,面条全进了肚子,连汤水都没剩下。我摸一下肚子,摸到了满意。收拾好厨房,窗外已经暗下来了,但看一眼手表,晚上的时间还有太多。推一推眼镜,决定去税务所的周边走一走,税务所的后面是层层叠叠的山。我看到一条河流从山脚下穿过,它一直流淌到我的老家,汇入洞庭湖,而后,又朝着长江奔涌而去。
我从一个小山村走了出来,成长是一种割裂的蜕变。我常常思考着自己,像枯草丛上灿灿的黄花,偶尔也会鲜艳夺目。而自卑有时又像疯狂生长的野草,遍地横生。我需要在这两者之间不断地逃逸,不断地回望,不断地成长。
税务所离城远,大家不休周末而是轮休,有时我一个月都不会回家。税务所后山脚下的河流,它一直流往我的家乡,我会想起父亲皴裂的手指上,似乎能藏得下山脊上的沟沟坎坎。那些山中的溪涧,恰如父亲枯瘦的手指缝,仰躺在大地之上。
我的乡村,都是我熟悉的味道,长满了一眼就可以认出来的植物。那里,我听到有一个少年呜呜地吹口琴,在夕阳下的一缕炊烟里,与老牛吃稻草的“扑哧扑哧”声,还有乡村四月打麦子的“嘭嘭”声交织在一起。
灶火映红了母亲的脸,麦秆在火里烧出草木灰是那么洁净。
“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每到四月,我都会想到这句令人印象深刻的诗。不过艾略特在《荒原》里,四月是残忍的,其实也是因为植物生长的力量和欲望之强,令人触目惊心,连枝叶间都有如同骨骼断裂一般的声音:“把回忆与欲望/掺和在一起,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于是,在四月后的整个夏天,我的父亲常常会赤着上身,一直穿行在插满了禾苗的田地里,晒得一身黢黑,和万物模糊了界线。父亲站在稻田里,如山中的一株树,独自地跋涉。父亲抬头四望,天地间空空荡荡,连一丝微风都没有,世上只剩下禾苗,禾苗只剩下路。孤独的父亲扛著锄头,从一座山爬过另一座山,从一条沟涧穿越到另一条沟涧。父亲终于看到一条山沟里有水在流淌,父亲高兴得如同孩子一般,跳跃着,一脚就踏入了沟中,来不及洗却身上的汗渍,拿起锄头,挖起山土,砍起树枝,垒起石块,夯起拦水坝。父亲是风卷残云般卷起一堆芭茅草,就在水坝边躺下,守着一沟的山水漫过水坝。父亲醒了,高兴地、用力地在田坎边挖了一个缺口,水沿着缺口哗然而下,顺着田垄边的沟渠如多米诺骨牌般一道紧挨着一道淌进早已干涸的稻田里。父亲跟随水流缓缓前行,水漫不过的地方,父亲又用力挖了一锄,水畅了。漏水的缺口补上泥土,吃饱了水的稻田堵上泥块。广阔的稻田,细长的水脉,瘦弱的父亲几乎陪伴着每一株禾苗满足而又快乐地吮饮。稻田里庞大的根系吮吸得嗞嗞有声,地面之上愈发地沉静,那是水在大地上所能达到的最高的高度—— 一株稻穗的高度。整整一天一夜,所有的稻田都浸透均匀了,禾苗饱和了,父亲的心饱和了,整座山和溪涧都饱和了。
父亲如一株强大而又饱和的禾苗。很久很久以后,当父亲与我诉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还能感觉到他眉宇间放出的光芒,感觉到他浑身哗然畅行的力量与坚毅,感觉到他贯通着生命的耐心与希望。
父亲打电话给我,高兴地和我说,他挽着裤腿,一块长长的汗巾披在赤着的肩膀上,挑着满满的稻谷去了粮管站。回来的时候,裤袋里兜着一张交粮的完税证明单。父亲说,犹如我兜着那张去税务所的派遣单,一路轻松地走回了家中。父亲在电话里问我,在所里的日子还好吗?工作顺利吗?
我在税务所的第一个晚上,睡得很沉很沉,一直到早上八点才醒来。只是第二天,却是一整夜都没合眼,一整夜都在数着时间。没参加工作的时候,时间就像家门前的那些山头,静默着,像父亲山沟里的水那样往前淌。等到参加了工作才发现,时间跟空气一样,是弥漫开来的。如那一条穿越山头的河流与溪涧,这样的时间没法数,把左手上的数清楚了,右手上的又落掉了,漏得整个身子都湿漉漉的。
岁月的长河,穿过山涧,拍打着青春的浪花,璀璨而短暂,却闪烁出无穷的魅力。哪怕昨天的一切都无法复制,可年轻的影像,也会穿越时空,留下不可磨灭的美丽。满目桃花盛开,樱花绽放,美丽近在咫尺,似乎伸手便可摘到。
(编辑 何谓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