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的时候

2024-03-29 07:52陈永忠
南方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老鸭穗子木村

陈永忠

侗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七届高研班和第三十二期少数民族作家班学员。有文学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广西文学》《西藏文学》等刊物。

1

风,一个劲地吹。树上的黄叶,路边的干草,地上的尘土……还有那些年轻人,纷纷扬扬,涌出了村口。那些年,村里真干净,真安静!

这会儿,风又倒着吹回来了。似乎要把那些吹走的东西都归于原位。

老木村最近总有一些年轻人回来。又不逢年过节的,这就有点奇怪了。有老人问他们还走不,都说不走了。他们厌倦了在外的日子,而现在回到村子里有事做,比如种菜种药材种果树,养蜂养蛙……赚到的钱并不比外面少,谁还愿意往外面走呢?

老鸭客家的丹花也回来了。她并不是从沿海回来的,她没打工。她是嫁到了县城,同一名中学老师生活了三年。她这次回来同以往不一样。原先回娘家,顶多住上几晚就要回去的,有时当天即返程。老木村离城并不远,开电瓶车半小时就到,如果是车子就更快了。这次可不一样,她不走了。

丹花离婚了。

想当初,丹花风风光光从老木村嫁到城里,来接亲的轿车就有十几辆,车队见首不见尾,像条长龙一样匍匐在寨子的路上,令多少人羡慕。都说这老鸭客有福气,找了个吃公家饭的女婿。

丹花回来,老鸭客不说话,闷头蹲在地上,一个劲地抽老叶烟。

丹花也是,这么大的事情,事先怎么没与家里通个气,也好帮忙拿个主意。春秀那点火暴脾气丹花是知晓的,所以在没搞利索之前,丹花一点风也没透给她妈,不然她非进城去撕扯那个坏小子的嘴不可。反过来,知女莫如母,春秀也晓得女儿的性子,从小就独立。她初中毕业后去外面打了几年工,回来没多久,就不声不响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搞定了。家人后来才知,男人是她的一个初中同学。既然是同学,知根知底,父母也没过多干涉。再加上,那会儿村里还穷,年轻人都往外面跑,都想寻个好前程,打工嫁在外面的女孩子也不少。更何况,人家丹花找了个有编制的,倒像还高攀了人家似的……丹花已经来家好几日了,春秀每想起这事就有点冒火,愤愤骂道,还是老师,真不是个东西!嫌咱丹花没生养,还不晓得是哪个的问题哩,暗地里跟他们学校的一名女老师不清不楚,咱们真是瞎了眼!

气也没用,骂也不管火。年轻人的事,老人很多时候只能干着急。

丹花回到老木村,没有想象当中那么难熬。寨子上那些女人爱看笑话,嚼舌根子,少不了要在背地里阴阳怪气。近来村里却没什么风言风语,老木村的民风淳朴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如今村民们都在搞土货出山,忙得不可开交,人人有事做,家家不得空,哪有时间去扯那些闲言碎语。丹花本人仿佛也没觉得离婚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最初那几日,丹花只是话少些,不大出门。忙完手上的活,吃过晚饭,寨邻们来串门,还怕丹花想不通,怕她娘抬不起头,就说些暖心的话来安慰母女俩。丹花一方面感谢寨邻们的厚道,另一方面也说自己没事,日子还得过下去。

是啊,日子还得过下去。这是丹花回来后经常想到的话。她这样想,就不那么难过了,反而觉得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当初她跟妹妹对花有个约定,就是她嫁到城里去了,对花得替她守着父母。因为父母命中只有这她们这两朵花。她以为对花有意见,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可是对花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当姐的,这多少让她感到意外,进而还有些感动。出嫁那天,对花送她,她抱着对花哭了。旁人还以为丹花有点像老一辈的嫁娘,出门兴哭嫁。姐妹俩感情好,丹花就觉得有点亏欠对花。嫁去最初那一两年,丹花一有空就回来。回来看父母,更是陪伴对花。

两年后,对花也要谈婚论嫁了。她看上的男人,是到老木村养鸭的外地人。那人愿意成为老鸭客的上门女婿,自然是遂了老鸭客的意,他正愁手上的养鸭本领没有传人哩。妹妹成婚,最高兴的是当姐的丹花。她觉得妹妹没有食言,承受了许多委屈,农村普通的女孩谁不想嫁到城里去,谁愿意把自己困在农村的土地上?然而,妹妹并不是一般的女孩。妹妹上过高中,没考取大学。既不想复读,又不愿出门打工。她心头有一种盘算,只是谁也没有看出来。还是后来那场雪灾,让对花显山露水了一回。那是一场南方少见的大雪灾,没有什么预兆就袭击了老鸭客的鸭群,对花早就关注了天气变化,做了提前应对,才让她爹替县里养殖的保种老鸭免受损失。那时,县里的技术人员冒着打滑翻车的危险跑来,还以为没了希望,没想到鸭群完好无损。技术员感叹,真没想到,一個姑娘家有这样的见识,令人刮目相看。也难怪对花不跟丹花比,非要嫁到城里去,她招的上门郎,是个年轻的鸭客,与自己志趣相投,又顺了老鸭客的意,一举几得,是皆大欢喜的美事。丹花一高兴,就替父母承头,出钱为妹妹对花办了一台热热闹闹的婚事。现在,丹花回来了,她要补偿妹妹这些年的牺牲。

事情也是那么起着变化。丹花回来不到半年,妹妹却要离开老木村,跟着男人去重庆秀山。那儿是她男人的老家。男人早年就没了父亲,寡母面前只有他跟姐姐,姐姐出嫁后,他四处打工,后来才终于在老木村停留下来,可是最近这些年母亲年纪越来越大,身体就开始有了问题。原来打算接她老人家到老木村来的,动员了几次,老人就是不愿意。男人心里就有了一丝丝隐痛——虽然在对花面前他表现得没事一样,细心的对花还是能觉察到他矛盾的内心。现在姐姐回来了,对花主动同男人提起这事。他们一起在一次全家人吃饭的时候,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事情也就这样商量好了,现在反过来,丹花守着父母,妹妹跟着男人离开老木村。

2

这天赶集,丹花骑着电动三轮车,车斗里装着两笼老鸭来到市场。市场在城边的一块用推土机随便推开的空地上。空地分为两个区域,卖大牲畜的,如猪、牛、马占据一个,另一个摆的全是一笼一笼的鸡鸭。与城里的农贸市场不大一样,这里只有赶集天才会热闹。乡下人把那些活物全弄这里来,形成一个规模可观的市场。

以前在城里生活,丹花来过这里,那是为了买乡下来的土鸡土鸭。当时,她是多么大方,看准了的,并不像有的主妇那样为一毛两毛同那些老太太讨价还价。不是因她手边宽裕,而是想到乡下人喂养一只鸡一只鸭,然后又赶那么远的路来到城里很不容易。她那时脑子里面就会出现自己的家人,仿佛面对的就是父母和妹妹他们。然而现在不一样了,她的角色从买主变成了卖主,自己又回到了农村人的队伍里。

走来一个主妇,伸手往鸭笼里薅了半天,抓起鸭翅膀,高高举在眼前,左看右看,她觉得丹花喊的价高,就说能不能少一点,丹花说没问题。可是称重的时候,那人又说称得太平了,要称望一点。丹花只好把称砣往回抹了抹,她说,可以了吧,称砣都往前面跑了。可是最终还是没有搞成。因为那个买主实在想占点便宜,账都算清楚了,又要无缘无故少开一块钱。丹花有些生气了,把鸭子夺回来,说不卖了。

到了下午时分,丹花的鸭子才卖出去两只。集市上的人渐渐少了,好些乡下人随便在旁边的摊子上吃碗米粉,应付一下肚子就回去了;有的还要进城买些需要的东西;还有一些跟丹花一样,死守着不肯让价,又希望人家赶快把他们的东西买走,心里矛盾而焦急着。而还在市场逛来逛去的城里人,多半是不急的,他们想在这个时候,跟这伙乡下人耗,看谁耗得过谁。说不定哪个时候,对方一泄气,他们就得手了。终于,丹花熬不住了,但她想,宁愿不卖,也要拉回去,绝不能让他们得逞。正当她要往车上装笼子时,走来一个嘴上留着半截胡子叼着烟的男人。他并不是先看鸭,而把第一眼落在丹花的脸上,然后往她翘翘的胸脯上移……当目光再次回到她脸上时,才开口:

妹子,鸭子没卖出去吧?

卖了。

卖了?

卖了!

这人的眼神,还在丹花身上游走,丹花红着脸有一点怒气,不太愿意同这个人谈生意。她定了定神,瞄了他一眼,只见他圆鼓鼓的腰上拴着个鼓鼓胀胀油腻发黑的腰包。丹花马上意识到,这是个收货的二道贩子。那类人,总在赶集天,号一块地盘,架一把磅秤,以极低的价格从乡下人手里买进,然后改天高价卖到别的地方去。

我看根本就没卖两只,谈谈如何?合适的话,两笼全要了。

我这鸭价格贵,你要不起。

哟——多贵呀?别说你只有两笼鸭,就是这市场上所有的鸭,没有我收不走的,只要我想要。说吧,多少价?

18。

18?

18!

开玩笑吧!妹子,你是不是没赶过集?你这种本地鸭,毛多肉少,瘦筋筋的,最多10块一斤就了不起了。

那是有人不识货。

谁不识货了。你不看看,如今无论平常人家还是饭店,哪个不是买外地鸭——个大膘肥又便宜……

个大膘肥,丹花想到的不是鸭子,而是眼前这个人,他不是在说他自己吗?突然的思想漂移让她忍不住想笑。她故意把头歪到一边,不想让那人发现,她是在偷笑他。

我就不喜欢买外地鸭……

丹花听见另一个声音,她转过头,声音是从二道贩子身后传过来的。跟着,说话的人就跨到笼子前。丹花胡乱看了一眼,来人比二道贩子要矮一个头,腰也小一圈,脸颊黑而瘦,但眼睛却很亮。他弯下腰,不等他伸手,丹花已经从笼子里提溜出一只鸭,她抓住鸭的双腿,鸭扇动着翅膀咋咋呼呼地叫着。

好,这鸭好。那人从丹花手里接过还在扑打翅膀叫唤的精灵,说正宗正宗,正宗的本地鸭。

二道贩子这才看清来人。

他调侃着说,哟,陈老板呀,你是看中鸭呢还是看中什么啊?我还在跟她谈呢,也不讲个先来后到?

那个被叫作陈老板的人,把鴨放回笼子里,直起身来,笑笑说,瞧你钱老七说的什么话,我哪敢抢你的先啊,继续,你们继续谈吧。他两手往前一摊,然后缩回来抱在胸前,站着。

3

太阳还在西边的山头徘徊,丹花把三轮车开到院子里。车斗里跳下来一个男人。他就是丹花在市场上遇见的那个陈老板。丹花的鸭子最终卖给了他。在她看来他是识货的人。至于那个二道贩子,她一分不让。二道贩子觉得这个女人疯了,什么金宝贝,就算加点漂亮脸蛋印象分,也不值这个价嘛,无利可图的生意他是不干的。等二道贩子离开后,丹花把价格降了下来,之前故意叫得高高的,目的是把他轰走。

陈老板也不还价,丹花降到多少就是多少,统统要了。他让丹花把鸭帮拉到家去,丹花十分乐意。到了那儿,才知他在傍城而过的国道边开了个饭店。

那时,吃午饭时间过了,离晚饭又还早。丹花有些饿了,显然陈老板肚子也还空着,当他邀请她吃饭时,她并不十分推迟。服务员早把两个人的菜饭安排好了,他们临窗对坐。

一开始,他们只顾吃饭,好像找不到要说的话。

最终还是男人先开口,说感谢啊,感谢你把鸭卖给我,还帮我拉来。

丹花低着的头抬起来,面带微笑,说陈老板,那我也要感谢你啊,感谢你买了我的鸭,还管饭……哦,对了,你这店名……

别叫老板,叫我陈实吧……他谦虚地纠正,黑瘦的脸好像有了点酒红。

哦,明白了,店名是以你的名字取的啊。

陈实鸭饭店,陈实……她在心头默念了两遍。

好,好,这个名字好,做生意嘛就是要诚实……她将目光移开,投向窗外,好像还在品味这个店名。交错的刹那,陈实没有着落的眼神才暂时游历到她脸上:她的脸如一枚鸭蛋,白,梨花白。这不像常在地里干活的皮肤。竹叶一样的眉毛下面是透亮的眼睛,如深色背景映衬下的水珠。他有点担心水珠会突然朝他返一下光,该如何躲闪?好在这当中,他又想到了接下来要说的话,表情就自然了许多。他说,他的店是祖上传下来的老店,专门烹饪本地鸭。所以,食材地道很重要。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坚守亲自去逛鸡鸭市场采购食材。刚才看到丹花的鸭,他一眼就认出来是本地鸭。这些年,太难遇见本地鸭了。

丹花接过话说,可不是,现在乡下都不太养这种鸭子,划不来。

所以,只是偶尔遇上乡下老太太挑那么三五只来卖。

外地花鸭呢?这种鸭轧断街的是,不可以要吗?

不要。这种鸭,一来品质不行,二来都是喂饲料的,不符合我的经营要求。我要做的是原生态的绿色饮食。

那么,买不到正宗的,你不可以用替代品试试,谁吃得出正不正宗?你这店吃饭的都是过路客,完事一抹嘴走人,谁还会回头找你麻烦不成?

丹花好像故意这么说,她要试探一下什么。没想到陈实一本正经地说,如果这样,我今天就不会要你的两笼鸭了。丹花感觉自己有些失礼,笑笑说,我就知道陈老板不是这样的人,随便说说,不要介意啊。

相对来说,丹花的生活圈还是比较单调的。婚姻存续的三年,她的圈子就在学校,跟几个同样没有工作的教师家属打打麻将,吹吹牛。人情世故,她打的交道可就少了,更别说生意场上的事情。

陈实还同她讲了一些更为“奇葩”的事。比如,有次他偶然看见鸭贩子的鸭群里夹杂着几只,他眼睛一亮。虽然知道鸭贩子要价高,但只要是地道本地鸭,他也会不惜成本要走的。只是,那几只鸭看上去精神状态不太好,老趴着不住地叫唤,伸去捞嗉囊,心里不由得一惊:狗日的鸭贩子有多缺德,嗉囊里邦邦硬,准是灌了水泥……他之前还只是听说,没想到鸭贩真会这样做。他转出市场,偷偷打电话告诉了管理部门……以后,只要他出现在市场里,那些鸭贩就防着他,摸也不让他摸。

为啥要灌水泥?丹花惊讶地问。

为了称重多几两,多几两就多赚几毛钱。现在有的生意人不本分,为了赚钱什么昧良心的事都做得出来。还有一次,有个农村的老妇在卖猪崽的贩子面前伤心地哭泣,说她上次买了他一对猪崽,当时活蹦乱跳的,第二天就死了。寨邻有人提醒她,准是喂了水泥,不信剖开胃肠看看,果不其然,取出一坨硬邦邦的水泥,称下来足足有两斤。老妇边哭边捧着那坨发黑的水泥,要猪贩子赔她。可是猪贩子哪里会承认……

陈实还告诉她,那个二道贩子钱老七,也爱在收的鸭子身上搞名堂。最近几年,打击力度加大,虽然不敢再灌水泥,但灌其它的是有的。比如他今天收的鸭子,明早要拿到农贸市场去卖,为了保证鸭子足称,在出门前,硬往鸭子嘴里塞谷糠什么的,塞得嗉囊鼓鼓的,鸭子趴在地上,样子很难受……

该死,真是缺德!丹花越听心里越难受,进而有点愠怒。

看来,两个人对一些东西的看法颇多相似,要不然,就不会忘记了时间。等有人推门来对陈实说,有客人来了,丹花才意识到待得太久,很歉意地说,得走了,耽误你做生意了。陈实摇摇手,站起来,他好像突然做了个决定,要跟丹花走一趟,看看老鸭客养的鸭子。

4

他们刚进院子,就听见有人在外面叫来宝叔。来宝就是丹花的父亲老鸭客。母亲好像不太欢迎这个不速之客。嘴里嘟囔着,老往家里跑,说得好听,是来向老头子收集鸭文化资料的,谁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自从丹花回到老木村娘家以后,穗子跑得格外勤快。人一来,屁股像粘了胶,坐在板凳上就不想走。可人家是镇文化站的干部,村支书打过招呼,要好好配合。

这会儿,老鸭客没工夫陪穗子吹,说你先待着吧,等我回来再说。他得把丹花带来的这个大主雇接待好,领着陈实到溪边看鸭去了。

穗子不知陈实是谁,神秘兮兮地看着丹花说,丹花,动作真快,是不是新男朋友啊?丹花一抬脚,要去踢穗子,嘴里骂道,新你个头!来看鸭的。

陈实同老鸭客从溪边回来,兴奋地说,你们家的鸭太好了,果真是吃玉米长大的,绿色生态啊!

那可不,来宝叔养鸭可不是浪得虚名,全老木村人都知道,县里也是挂名的,还能有假啊?

穗子接过话,陈实没理会他,转而向着丹花说,我全包了!

丹花不相信似的,张着嘴,全包了啦?

全包了。

1000多只呢?

不成问题。马上付订金。

有你这句话就成,那倒不必这么着急。

丹花没有马上接受陈实的订金,却悄悄再一次打量眼前这个男人——笑起来,脸上微微的皱纹像吹开的湖水,眼睛闪着让人信任的光芒。

天色晚下来,陈实要离开,丹花一家留他吃饭留不住。

临出门,陈实却看了一眼丹花开的三轮车。

我送你?丹花笑着试探性地问。

陈实摆手,说不用,你送我,家里放心吗?我是不是还得把你安全送回来。这送来送去,还有完没完啊。我借你们家的三轮车,自己开回去,如果你们放心的话,过两天我来拉鸭子。

看着陈实把三轮车开进暮色中,站在院子里的人才进屋吃饭。

穗子陪老鸭客喝酒。边喝边问他以前放鸭有没有什么好玩的龙门阵。老鸭客平常不爱摆他那些过时的事情,只有喝了酒,思绪就不由得回到过去,回到他年轻时的鸭客生活,讲起来就像一道下酒菜,味道好得很。

老鸭客爱喝酒,但酒量不行。

穗子这才后悔——龙门阵没听几段,老鸭客就醉了。穗子只好把他弄上床,跑到院子里同丹花母女闲聊。

聊着聊着,穗子对陈实来了兴趣,就问丹花怎么认识他的。丹花说不认识,穗子不信,不认识就往家里领?丹花说做生意嘛,人家要来看鸭,难道我还不让?鸭子卖不了,我爸妈还不急死呀,是吧?丹花故意看了母亲一眼。

那人是鸭贩子?穗子问。

谁知道呢?

你不是给他送鸭了吗?

……

丹花不再接茬,同母亲把话题往别的事情上引。穗子自觉没趣,只好悻悻地走了。

过了两天,陈实果真开着三轮车又来了。他还带了个帮手。

他把丹花家的鸭全订了。只是他一下子拉不了这么多回去,即使能拉,店也卖不快,没有地方安置这些活物。他让老鸭客帮他养着,并且承諾每天耗费的鸭食费用,由他来补贴。以后每天20只鸭,丹花帮他拉去。

丹花现在有事做了。天一亮,突突,老木村早晨的宁静首先被她的三轮车划破。最初那段时间,丹花都是早去早回。好像只是去了一趟菜园子,不大会儿工夫就回来了。那时,太阳刚好从对面的山尖探出头来,光线柔和地抹在屋檐的瓦片上,铺在村道上。丹花把三轮车开到院子里,扯下钥匙,三轮车就像一匹老马,老老实实站在那儿,耐心地等她从它背上梭下来。暖暖的光线正好照亮她的脸,跟院墙边的桃花一样,红艳艳的。没过多久,她回来的时间就起了些变化。

丹花的三轮车回来越来越晚。

母亲说,留着饭呢,帮你热热?

丹花停稳三轮车,嘴里哼着曲,说不用了,吃过了。

母亲心里明白女儿的变化。

有一次,母亲故意说,叫那个,那个什么,什么陈实来家吃个饭呗。

丹花说,最近他可忙了,明天我问问。

知道人家忙,咋老待那儿,人家还得招呼你。

谁要他招呼,我还帮忙呢。

穗子又来找老鸭客。这回他不敢再劝酒了。老头子也知趣,喝到点就打住,把上次没摆完的龙门阵接着摆。末了,两人都很满意。

穗子就爱关心丹花,涎着脸问,你那鸭贩子怎么不见来?

丹花正在剥橘子吃,随手把橘皮扔向穗子,说你这个人,怎么说话的,谁是鸭贩子了,啊?

那是啥?不会是人贩子吧!当心哪天把咱们的丹花拐跑了!

是啥,你管不着。

别卖关子,我早打听清楚了,他只不过是个打工的,你还以为他真是什么老板啊?上星期,我回家看我爸妈,听我们村主任说的。

你们村主任咋知道?

我们村就在城郊,村主任跟陈实是钓友,还帮过他呢。要不然,陈实说不定还在村里种地呢。

你别胡说,陈实都告诉我了,那就是他们家的祖传老店。

丹花说出这话,好像有些后悔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对陈实有一种莫名的情愫。但穗子的话又让她的心一下起了个疙瘩——她打算让穗子把话说清楚,可是穗子故意卖关子,让她自己去问陈实。

5

第二天,丹花没有送鸭子进城。也不接陈实打来的电话。

她这样做,明摆着是要陈实来老木村一趟。

鱼儿果然上钩了。不到一小时,陈实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他们坐在溪边,不远处,鸭子爬上岸滩,有的把头插进翅膀,一只脚站着打盹,有的则匍匐在地上,眯着眼,还有的没有目的,走来走去。

你不是叫陈实吗?真够诚实的!丹花斜着眼,劈头盖脸地来这么一句。这让陈实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了,问她是不是听谁说了什么。丹花哼了一下,说要是别人不说,你就打算一直欺骗我……丹花猛地站了起来。看到丹花有些激动,陈实也跟着站起来,双手把丹花斜往一边的肩扳朝自己,说好丹花别急,你听我说,我并没有骗你,只是有些话也不是一下能说明白的——

同陈实交往以来,丹花只知道陈实还是单身,他确确实实经营着这家店。她对他有那么一点好感,并不是在乎他是不是老板。她现在需要的是一种真实感,而不是欺骗,一点也不能。她并不急于知道完整的陈实是个什么样子,是因为他们之间还没有发展到那种程度。所以关于陈实的过去以及背后还有什么,她还不想那么快就搞清楚,她希望顺其自然地处下去,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水到渠成。现在,经穗子这么一说,对于一个刚刚受到伤害变成单身的女人,那份敏感迅速集聚起来,提醒她加快进度,重新认识这个男人。

很快就让丹花有些失望了——陈实这次来老木村并没有说出什么,他接了个电话就对丹花说店里有急事,赶回去了。

此后几天,丹花都没有送鸭进城。她给穗子打了电话。

这让穗子有点受宠若惊。他仿佛是驾着筋斗云来的,一下子降临在丹花面前。

他见着丹花脸色不好,心想肯定有戏了。自从认识丹花以来,他很想把自己的感情倾诉于她。之前,丹花一直不肯给他机会,原因是有他口中那个所谓鸭贩子的存在。他心里不舒服,故意称那人叫鸭贩子,好几次被丹花反驳。

我说的没假吧,那个鸭贩子……

穗子故意把“鸭贩子”这三个字语气加重,并且停在那儿。他要试探一下丹花的反应,好为接下来的话怎么说摸一下底。

空气很平静,好像两个人并不是在对话,而是闭着眼睛打盹。

你说,你把上次那个话说下去……

穗子得了命令一样:哦,啊……

他好像一时记不得上次说到哪儿了。给他机会,反而抓不住。他结巴起来,上,上次,上次我说他,说他……

不想说,是吧?那你可以回去了。

丹花一转身,跨进院子,骑上电瓶车,一扭钥匙,车子出了门,把目瞪口呆的穗子丢在原地。

6

确切地说,这个店目前确实不是我的。陈实说。

我只是在这里打工。这不存在骗你,我们认识这么久,我从来没在你面前说过这店子是我的。这么说吧,这个店子虽然不是我的,但有我一份……

丹花坐在第一次与陈实吃饭的那张桌子前,听这个男人说他的故事——

这个店原来是我的,几年前被拍卖了。这是我心头之痛,没想到祖业会断送在我手上。就在我陷入绝境的时候,拍下这个店的老板找到我,让我不要走,继续经营。那个老板很看重我们陈家鸭店这个老品牌,于是同我商量,让我注册“陈实鸭店”商标,并以此入股,一起来做大当地的鸭餐饮业。那人把店子交由我来管理,还说,等以后条件成熟了,把分店开到凯里和贵阳去。

你别看现在这里车水马龙,陈实说,五年前还十分荒凉,生意惨淡得很。那时,我在旧城的老店因城市道路扩建征用,所以迁到这里来,当初为了修建这栋房子,我用地基抵押向银贷款。原指望生意快点好起来,至少能还上一部分,也好跟银行通融。可是到了年底,一分錢也还不上。在那个寒气逼人的春天,我的房子终于还是被银行申请法院执行了拍卖。

讲到这里,陈实叹了口气。这人啊,真是讲不清楚一辈子会遇到什么事。身无分文的我,想在城里租房子也不可能。当时,我想起若干年前在郊区钓鱼认识一位钓友木子,听说他现在已经当村主任了……

丹花打断陈实说,木子应该就是穗子讲的他老家那位村主任吧。

我猜肯定有人对你说了什么,原来是那家伙。他人怎么样嘛,我看他好像对你有点那个意思呢?

他有,我没有。我不喜欢他……

丹花不愿意再说穗子。陈实当然知道为什么,也就打住了。

陈实继续说,我并不是想向木子借钱。城里我的那些钓友,这么些年,各有各的变化,有出门打工发财的,有开超市的,有建筑老板……要借钱也应该首先找这些人借。但我已经不需要开口了。几个月前,大约都知道了我的房子将要被查封,以前还常来店里吃鸭的习惯已经没有了。只有木子——在生意不好时,我出门钓鱼散心,大都是在他那里。那时木子还只是村里的组长。我在他那里喝酒的时候,开玩笑说,万一哪一天在城里待不下去,就来同他钓鱼。那毕竟只是玩笑,但木子却好像是认真地说,来钓鱼,这儿绝对是个好地方。要生活在这里只怕不适合你这个城里人……

当我出现在木子面前时,他以为我又来钓鱼,但看到我什么行头也没拿,身后还有年迈的父母,不用说,他什么都明白了。他只是怪我去之前为什么不打个电话,也好提前准备准备。我說,打电话,要是你拒绝,我反而不知道去哪里了。赶快帮我找个空房子吧,不然就赖到你家了。很快,木子帮我找到了一栋木房子,主人外出打工了。让我只管住,一分房租也不收。

陈实说,那个时候,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要不是还有父母看着我,死的心都有了。木子的收留,让我感动不已。人生非到那个时候,才能见人心啊。我打起精神在村子里生活了一年。在那一年里,他学会了养鸭,学会了种地,学会了坚强。

有时,生活总会为强者留有后路。

正月里,春寒料峭。一天,木子叫我到他家去喝洒。在那里,我见到了一个女人……陈实故意停了停,他要看看丹花有什么反应。

丹花才不想让他看出来,低着头看桌面。

陈实接着说,这个女人就是我现在的老板。

你老板?是个女的?丹花抬起头,脸上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表情。但她立即往窗外望了望,躲没躲过对面的目光,只有陈实知道。

是啊,当时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接手我房子的就是这个女人。

那天的见面,后来想起来,感觉不那么真实,像一场梦境。陈实继续说。

木子对我说,杏子是他的表妹,姑妈家的,外出打工多年了。两个老人前几年都先后去世,所以杏子就很少回来。现在杏子在贵阳开了一家饭店。

后头的话,陈实说,是杏子自己告诉他的。虽然长期在外,但杏子有敏锐的商业嗅觉。她了解到,县里的领导层已经将发展本地鸭产业提到日程上,陈实的店所在的这一带已经规划为鸭美食一条街……她一直在寻找机会。那次,她特意回来,就是为找到我,找到“陈家鸭店”这块老招牌的传承人。

事情就是这样。陈实说,我不得不佩服杏子独到的眼光——当店重新开业后,不到两年,这条街的人气果真一下子蹿上来,生意好到经常订不到餐。当然,不是说餐桌被订完了,而是地道的鸭食材供不应求,所以,我每天必须亲自出马去市场挑选。但是你知道,这样总不是办法。我得找到专门的养殖场,按照绿色生态的标准进行养殖。

7

显然,丹花就是陈实看中的人选,他给她下了订单。只是这订单是订她的鸭呢,还是连人一起,这得往后看。

从城里回来,丹花又恢复了送鸭,只是与往常有两个方面不一样:一个是下了鸭就回,一分钟也不逗留;另一个,她有时还故意在车斗里装了穗子一起送进城。

而杏子呢?虽然正在贵阳为筹划鸭分店的事忙得不亦乐乎,但每天晚上,不管夜有多深,还是按时打电话给陈实,一煲就是一两个小时也说不定。这个事,陈实故意说给穗子听。

(编辑 吴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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