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本草

2024-03-29 07:52:52詹文格
南方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医学

詹文格

1967年生,大专学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副高职称。作品在《人民文学》《小说选刊》《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作家》《天涯》《山花》《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雨花》《绿洲》《湖南文学》《清明》《长城》等发表或转载。出版有长篇纪实作品、小说集、散文集七部。曾获“恒光杯”全国公安文学奖、第二十四届孙犁散文奖、第四届广东省九江龙散文奖、第三届广东省有为文学奖“有为杯”报告文学奖、江西省第六届谷雨文学奖等。

动物对草木有一种天然的亲近,草生草长,草枯草灭,一辈子相依相伴,這就是生命的常态。

草木是世间最平和淡泊的物种,为此,汉语中有“草民”这样谦卑的词语、有“草药”这种鲜活的智慧、有“草根”这般朴实的安慰。藏在草里的村庄,那是原初的乡土,是人世最朴拙的素描。

植物是大地的毛发,它以一种地域标志覆盖着尘世的惊奇,很多人都知道本草治病,却未必知晓本草医心。植物虽不开口说话,但它的气味就是传递情感的暗语。

医者有敏锐的知觉,擅长察言观色,以病情分辨世情,用药理参悟事理,以药性解读人性。黄连清苦,赤芍热情,白芍含蓄,甘草中庸。药草和人一样,拥有独特的气息和鲜明的个性。

我在山乡的后园见过成片的曼陀罗,此花虽然夺目,但暗藏阴险,全株有毒,人畜小心,不过可以入药,能止咳平喘,麻醉止痛。在广东雷州半岛、海南、广西和云南南部,有一种箭毒木,是一种剧毒植物和药用植物。此树流乳白色汁液,汁液中含有剧毒,一经接触人畜伤口,即可使接触者心脏麻痹,血液凝固,窒息而亡,故又名“见血封喉”——可见药毒本为一家。金银花清香扑鼻,腰肢紧束,耳环一样垂挂于树梢高处。盛花期的藤蔓在树上如金似银,黄白相间,一片斑斓,由此金银花又名双花。就因这个命名,引发了天大的误会。

新冠疫情期间,“双黄连”一夜爆红,人们想当然地认为,双黄连就是中药黄连的提取物,为此有人在黄连上大做文章。其实双黄连与黄连没有半毛钱关系,双黄连由金银花、黄芩、连翘三味中药组成。金银花又名双花,设计者采取雨露均沾的方式,三味中药各取一字,双黄连的药名由此而来。

有些人喜欢不懂装懂,断章取义,浮光掠影,以偏概全,只看表面,结果造成南辕北辙的错误。医药是治病救人的头等大事,千万不可草率,严谨的事情还得严肃对待。

其实医学是一个不太适宜谈论的话题,它不是茶余饭后的消遣,更不是信口开河的怒骂,而是生老病死的探寻。一个纯属外行的人,随意评判如此专业复杂的问题,很容易被感觉牵制,陷入非此即彼的极端。

人体太过复杂,疾病异常狡诈,那些无影无形的阴招,让人防不胜防。种种迹象显现,现代医学已知的范畴与人体的实际状况相差甚远,连万众仰慕的医家都认可只知道百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都不到。那么还有大片的未知领域便是医学盲区。可以想象,一架没有导航的飞机在盲区飞行,其运行过程存在多大的风险!

越是顶尖的专家,对医学的局限越是深有体会。人体任何一个细胞都比一台电脑要复杂得多,更何况人体是一个由无数细胞构成的庞大系统。医学不是万能的钥匙,医生也不是再造生命的神仙,绝不可过分夸大医学的能耐,目前的医疗技术还无法让人类长生不老、百毒不侵。

在漫长的岁月中,医药家积极探索,发明了数以万计的药物来对抗疾病,但真正能够完全治愈疾病的一半都不到,为此,医学在很多方面都表现出它的无奈。最常见的心脑血管疾病、高血压、糖尿病、慢阻肺、肿瘤等,这些疾病虽然耳熟能详,但难以治愈,顶多能做到缓解症状,让患者带病生存。

秘史般的医学有着无法确定的未知性,永远不知道下一分钟将要发生什么,下一步将会出现什么状况。历朝历代的医家都在努力探寻医学的未知世界,这个云遮雾罩的过程充满了诱惑和风险,只有具备探险胆识和牺牲精神的人才敢涉足这个领域。神农尝百草,为探索草本的奥秘,中毒而亡;华佗因提议开颅,结果让自己无辜丧生;扁鹊虽然洞穿了蔡桓公的隐疾,但屡劝无效,只好逃离齐国,最终还是无法保全自己,死于同行的妒忌。

自西医进入国门,中医就饱受误解和非议。信者视为文化瑰宝,不信者如洪水猛兽,视为糟粕毒瘤。中医论战,唇枪舌剑,火星四溅,一场接一场的口水战在两大阵容中持续展开,争锋相对,互不相让,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

中医之争似乎注定是一个不会终结的话题,这场罗生门之争只见起点,第一个百年早已远去,第二个百年也已开启,可争论不仅没有缓和的迹象,反而在某些方面变本加厉。面对中医旷日持久的争论,我不由得想到了仓颉造字的情境。“天雨粟,鬼夜哭”,这种描述并非上古时期的虚构想象,而是天地在场,情感共鸣的真实描摹。

文字如一柄双刃剑,既可用来赞美,亦可拿来扼杀,所以连鬼也哭泣。一个多世纪以来,中医遭到许多质疑,好在它宠辱不惊,像野草一样顽强生长,才算熬过了一场接一场的风霜雨雪,在大灾大难中没有枯萎灭绝。

中医为何会饱受非议?“医”字在上古时期写作“毉”,古人造字形声会意,可见起源时的状态,巫已经占据了医的半壁江山。

正如托马斯·刘易斯所描述的境况:“医学一直承受着一种压力,要它对它所对付的疾病向大众提供解释。而炮制一些无所不包的、统一的理论,乃是这个行当最古老、最心甘情愿的要紧事。最初,需要祛除的害人精怪是主要的病根病源,而萨满教巫师的职责仅仅是发展和改良画符念咒的技术。”

托马斯·刘易斯是美国科学院院士,在美国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人,许多读者对这位著名医学家、生物学家、科普作家极为推崇。他上面阐述的虽然是西方医学史的最初状态,然而这种描述完全适用于东方医学的发展轨迹。

在仓颉造字之前,人类生产生活只能依靠人放天养,全凭口口相传的经验。由于没有文字记录,所以前人对世界的认知非常模糊,对自然的开发十分有限,造成生产力低下,技术落后。不过这种状况从仓颉造字之后,开始发生明显变化,文字的力量日益显现,它能够客观记录当时发生的事件,将历史和经验固定并保存下来。通过文字的积累和分析,逐渐提炼出有用的知识。比如神农尝百草、伏羲演八卦、黄帝创内经,先民的智慧通过文字传播,变成了指导生产生活的科学依据。从经验中提炼出来的医学借助文字得以进步,扁鹊创立望、闻、问、切的四诊合参技法;东汉末年华佗掌握了外科手术,提出用开颅术治疗曹操的偏头痛,为关云长刮骨疗毒更是众所周知的佳话。张仲景、孙思邈、李时珍等一批先贤将中医学从一个高峰推向了另一个高峰。

每当翻开中医典籍,在葳蕤的草本中就能闻到一种特殊的气息,这种气息氤氲在字里行间,从中既有老子的倡导,又有庄子的修为。古人编撰的医书文辞精辟,哲理深奥,处处闪烁着医学与自然的浑然天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道至简,这是中医演进的精髓。在包罗万象的世界中,有许多难以窥视的堂奥,一直在等待后人去探寻。仓颉造字,羊大为美,《诗经·小雅·车舝》有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可见古人仰慕高山,崇尚大行,他们更多的是敬畏自然,赞美性灵。而近观当下,所谓的仰慕多为谄媚,归属于好大喜功,甚至逐利忘义。即便我等草芥般的凡夫俗子,也常会妄生欲念,梦想住大房子、享大富贵、得大产业。其實万事万物皆有规律,小中有大,大中有小,大和小相互依存,彼此转化。就如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者,未必都能获得强壮的身体。大境界不是靠大派头成就,那些脾气越大的人,总是自信越小,经常说大话的人,往往都是小人物。

中医擅长从大处着眼,从小处着手,它可大至天地宇宙,小至毛孔发丝。放置大环境中,微小的个体生命就如沧海一粟,很多时候就像乡野农夫,只在一小块土地上耕耘,但耕耘时眼光需要眺望天下,思想要能容纳整个世界。只有运筹帷幄,方可决胜千里。

读过《黄帝内经》的人,从中可以体察古人的生存智慧,咀嚼每一段文字,都有会心之意。让人感觉这不仅是医学,更像哲学、美学和处世之学。“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何来”,顺着这些妙言佳句,可以理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心境。

我们处在脚步飞奔的年代,竞争日趋激烈,每个人心头都有一种不堪重负的感觉。环境污染、食品安全、资源紧缺,引发各种心理疾病,表现出失眠、忧郁、焦虑等现代病症,使人陷入困惑和无奈。这种状态在《黄帝内经·素问》中竟然已有描述:“上古之人,其知道也,法于阴阳,和于术数,起居有常,不妄作劳……而今时之人不然也,以酒为浆,以妄为常,醉以入房,以欲竭其精,不知持满,不时御神,务快其心……故半百而衰也。”

阅读这样的文字,让人感觉循循善诱的医家不仅在教人养生治病,更像在传授处世之道。看似浅白如话,实则厚重繁复,深意藏焉。在张弛有度,丰盈晓畅的叙述中,营造出一种留白跳跃的空间,让温柔的小情怀蕴含浩荡的大境界。

世事纷繁,当你为某些庸常小事斤斤计较的时候,是否应当静下心来反思一下自己,这样的行为是不是离真正的幸福越来越远?在繁忙的工作中,挤出一点时间去户外散步,呼吸新鲜空气;去运动健身,在大自然中陶冶性情。可是这些看上去极容易做到的事情,在现实中却很难心随所愿,顺利完成。

天地相通,感应万物,中医治病强调整体,讲究阴阳五形。人体与自然环境息息相关,四季变换、情绪心态、地理条件对人体均产生重要影响。为此,纯正的中医讲求辨证施治,整体考量,把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视作庸医所为。

中医是一种文化,更是一种生活态度。大多数人都属凡夫俗子,都在为衣食住行而奔波。烦恼忧愁、痛苦悲伤与生命相伴,在无法排解时可追随中医的思维去看待世界,获取一些不同的感受。

五年前的盛夏,为探寻中医药奥秘,我开启了一趟隔行如隔山的艰难之旅,这是一次冥冥中的约定。在时光深处,我溯河而上,用双脚探寻本草的源头和身世。面对莽苍山林,我渴望来一次信马由缰、了无牵挂的行走,所以事先特意不做任何规划,往哪个方向去,率性而为,听凭感觉。可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就如圈养的动物,终究做不到古人那种奔放与洒脱。临行的前夜,还是改变了主意,担心盲目的行走会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在实用主义大行其道的年代,很多人都习惯了精心设计、周密安排,现实中每个人都是一道固定的程序,在各自的轨道上机械运行,经年累月,从不改变。

为节省时间,提高效率,我专门借了一本测绘出版社新出的分省地图,书是精装版,铜版纸印刷,砖头一般厚重。打开漆蓝的封面,从前往后翻阅,当翻到第138页时,像一块磁铁一下就定住了我的眼珠。接下来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目光就锁定在北纬30度那个绿豆般的圆点上。尽管之前多次想过,第一站首选神农架,但不知为何在最后一刻出现动摇,目光还是偏离了方向。

浓缩的圆点孤零零地立于鄂东南方向,像一粒隔世的种子,撒落在长江中下游北岸。圆点背倚大别山脉,面临长江黄金水道,自古就是交通要塞。

我的目光缓缓离开纸页,行程已经逼近,那个圆点在逐渐放大,放大成一片典雅的山水,让蕲州古镇从历史深处浮出水面。古镇虽小,但不寻常,它是明代大医药家李时珍的故里,《本草纲目》的源头,它的存在就如一个地域的标高,一个念想,一个物证。点石成金,在这里完成从野草到药草的历史性跨越。

八个月的时间,我跑遍了二十多个省市,南下北上,进山出山,对中医药的气息有了最真切的体验。随着追问的深入,我在欣喜之余有了更多的无奈和隐忧。面对中医药如此宏大的主题,所有的生命都已经涵盖,一个人就如一滴水、一粒尘埃,消散在历史的深处。煎熬过后,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已经体力透支,十分疲惫,一旦停顿,就不想再走。

有人问我:怎么会去关注中医?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但在沉默之后我也会追问自己,吃尽苦头,遭受不解,究竟是为了什么?回想起来或许与中医药的缘起于一段少年记忆。有一年,做西医的远房叔叔患上鼻咽癌,那个时候医疗水平不高,叔叔在省城医院确诊为鼻咽癌后既没有住院做手术,也没有放化疗,只是开了一些药,在家保守治疗。那段时间,婶婶经常偷偷流泪,担心死神随时都会降临。

好在叔叔是个乐观派,印象中他经常用超大的茶杯喝药汤,那种淡黄色的药汤散发着一种特殊的气味,闻着有点刺鼻,以致我们这群孩子都不太敢进他的屋子。

叔叔喝的汤药是他自己上山采挖的,一边喝药,一边照常在医院门诊上班,给别人开西药,输液打针。退休之后他精神状态依然不错,饮食起居与正常人毫无差别,直到八十三岁才去世。而且他的同事说,叔叔去世不是因癌症发作,而是寿数已尽,含笑而去。为此,我对叔叔常喝的汤药感到好奇,他自己分明是西医出身,为何会采用中药来疗理自己的疾病。叔叔对中药肯定有他独特的见解,可惜他一直保守内心的秘密,从不谈论,更不公开,甚至有人探问,他也是语焉不详,敷衍几句。后来我想,做西医的叔叔行医一辈子,开的都是西药,为何自己却用中药?叔叔也许是不想做西医的叛徒,让人对他之前的行医过程产生怀疑。

悬丝诊脉,伸手使知病情,两根指头就是一家医院,很多人都感觉这是对中医的神化。银须飘髯的中医让人联想到仙风道骨、气定神闲的画面,数千年前形成的中医理论,时到今日依然属于前沿,许多治疗手段和方法现代科学依然无法破解。回看中医望闻问切的四大法宝,就像一架精密仪器,沉静、智慧,而充满温情。中医的面目纯净入定,全神贯注,病人宛如接受长者的爱抚,药理与哲理潜移默化,心灵欣然感应。医疗在这里不再是一处冷漠的技术,而是一种人性化的温情艺术。

草木丰盈,生生不灭,中医以一种逆向思维在追根溯源,内病外治、冬病夏治、左病右治,无不呈现出中医的缤纷之美。治病必求本,用药如用兵,中医的高妙就在于出其不意。尽管本草矮小,却能生生不息,我们在安康无疾的日子里对它并不在意,只有一旦病倒,才会弯下腰身,放低姿态,体察万物,用一种忏悔的心情去仰望本草。

(编辑 黄丹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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