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利华
女,1978年生于重庆,长于深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于各文学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近百万字,作品散见于《福建文学》《大益文学》《散文》《青年作家》《清明》《文学港》《广州文艺》等。出版书籍有《声声慢》《被流光遗忘的故事》。曾获深圳睦邻文学奖年度大奖、深圳青年文学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等。
从校门口出来,穿过整条商业街,施然看见有个中年妇女扭着胖圆的身体,甩着手慢吞吞从路边的公共厕所出来。她扶正眼镜又看了几眼,才提腿小跑几步,对着中年妇女垛于厚肩上那个绾梳马尾的头喊:“罗容与。”那个头转过来,一张仿佛从没睡过饱觉的脸,见到施然,嘴角扯动,脸部也堆起一丝笑意。
没想到罗容与真的会来。施然当时只是随口接话“明天来学校,我请你吃饭”。电话打来时,施然正在图书馆,驼着背伏于笔记本前续写她的新小说。要是一天里有几节课,中间会隔出几个小时,回家多半耗于路上,待在学校又无处可去,施然绕着校区考察了一番,发现行政楼对面的图书馆是个歇脚的好地方。她捂着手机快步跨到露台旁,边接电话边揉肩,每次来上课,肩膀像是扛着上百斤的粮食,酸痛无比,整个身体紧得能做铁锤用。
“想吃什么?”施然笑着问罗容与,扬起手臂指指周围。这块由两条相交大道组成的繁华商街,人一进来,像掉进阿里巴巴发现的深山宝洞。
她们挑了家吃火锅的店——“麻辣江湖”。昨天晚上下课,施然就来“考察”过,位置和学校有点距离,门口铺满文字和图片的易拉宝上的宣传倒挺吸引人,她立马扫描易拉宝上的二维码,买下两人份套餐。店面不算太大,大厅横竖排开十几张围台,却被镂空木屏风隔成数个小块,俩人坐进其中一块,施然本能地望向室外,堪堪日晡,光阴尚算悠闲,熙熙攘攘的行人走在光中,像走在静美的印象派画里。
施然给罗容与倒了杯柠檬水,右手托着腮,问:“你记不记得我们有次来这边吃过饭,吃的饺子?”
罗容与摇摇头,她记性不好。施然就自言自语般道:“那家店没什么特色,看上去还有点破烂,但饺子挺好吃的。”罗容与拿起手机,“嗯”了一声。实际上,施然还想提醒她,那天老板从她俩刚刚坐下就开始扫地,扫完地,又开始拖地,弄得罗容与和她像走错了地方。
服务员过来布菜,很年轻的男孩,嫩白的脸木着,两只手如飞鸟筑巢,上上下下娴熟地点火调料,不一会儿,融化的牛油香便霸道地散开来。等男孩走开,罗容与突然说:“我儿子在这附近,今天周五,等会儿他放学过来,我跟他一起回家。”
施然跟罗容与是发小。小学中学及大学,都可说同班或同级。那天得到确切消息后,施然截屏分享到十来人的闺蜜小群,小群已经沉寂几个月,上一次群聊也是施然发起的,她突然说要请群里的人吃饭,因为意外得了笔巨款——她的长篇小说获奖挣的。截屏如同突然丢到水里的石子,被石子砸破的水皮怔了怔,转而翻过身,盖住石子,继而被石子的冲力拓出圈圈涟漪。涟漪天真浪漫,越拓越大,几个人浮出水面,魚吐泡泡般,啵啵啵,吐出几个献花的表情图,唯有罗容与说了句完整的话:“要去大学授课啊。”施然明白过来,突然有点后悔,赶紧回道:“去帮你们看看母校。”
亮红的油汤翻起滚浪,施然被呛得打了个喷嚏。“今天还有课不?”罗容与问。“有两节,不影响吃饭,今天得上好几节。”施然擦着鼻涕说。
罗容与就低了头,将面前的碗筷重新摆弄一番,方抬起头,说:“那还挺累的,课时费多少?”
施然囫囵报了个数字,罗容与皱皱眉,很快又笑着眨眨眼,说:“学校是事业组织。”拈起勺子搅动沸腾的汤汁,端起一碟肉丸,一颗颗地往锅内放。
一、二、三,像施然给学生点名,讲台下,黑压压几大长排人头,不多的几颗会仰起,露出白净的脸。施然扫一眼那脸,仿佛看见自己十八岁的模样。她想,二十多年后,那张白净的脸会变黄变黑,它根本不知道,是哪些看得见看不见的东西使它变黄变黑的。
其实那天接到电话,施然刚刚从编辑部出来,手里拿着一张擦过脸的纸巾。主编说那篇改过几次的小说可以发,但是希望她回去再想想,一定可以写得更好,写出不一样的东西来。以前每回,主编也都这样说。施然问,你有什么建议呢?主编做了二十年的文学编辑,施然相信他的品位。“我没法给你建议,我给不了任何人建议。”主编摇摇头说。施然就这样捏着脏纸巾钻进一片小树林边走边接电话。听完电话,她也钻出了树林。路口有个挺大的垃圾桶,她做个瞄准,将从编辑部带出来一直找不到地方扔的脏纸巾“咚”地投进桶口。
“先吃肥牛卷,都煮老了。”罗容与扬扬下巴,打断施然的愣怔,一筷子肥牛下肚,她抬起头继续说,“我老公今天也不加班,可以来接我们。”
施然没接话,低头吃肥牛。罗容与结婚早,施然结婚时,她已经成为一儿一女的妈妈。
肥牛有点寡淡,施然正想起身去门口边的蘸料台,却见一幕阴影遮住门口的光,三个女孩说说笑笑进了店门。她本能地抬头望向她们,看着打头的那个,有点面熟。施然又盯了她一秒,赶紧转开眼——竟然是班上的学生。她松下原本耸起的身子,抬起手挪挪碗碟,末了,手掌停在水壶上,给自己的杯子倒满水。
“怎么了?”罗容与注意到她的异常,也回头望向那三个往另一个方向而去的女生,看到服务员正热心地给她们介绍本店特色呢。
施然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说:“没什么,菜有点辣。”这个时间点,她以为学生都在上课的。
倒是罗容与去了蘸料台,打来两碗蘸料,将其中一碗推给施然,说:“唉,老得真快啊。”她突然叹了口气,拿起手机照了照,试图用手指扯开眼角的皱纹。施然接过蘸料碗,一只表面磨得光滑如镜的钢碗,钢镜中,有张被拉长的脸,尽管拉大了双眼扯厚了嘴唇,仍可清晰看出鼻翼两端深深的法令纹,它们自作主张地,替人做出表情,一副苦大仇深相。
牛油锅不停翻滚,不时飞溅出汤汁,落于仿大理石的台面,瞬间凝固成一小坨油脂,把台面的灰尘掩埋于下——瞬间灰飞烟灭。“那天黄昏你记得不,我老公来请我们吃饭?”罗容与抽出两张纸,使劲擦拭桌面的油脂。
当然记得,施然的记忆力向来超出常人。那是大三的某天,罗容与一早跟她们打过招呼,说要带她们认识新交的男朋友。黄昏的校门口,一个穿衬衫西裤面带中年相的男子双手插兜朝她们要笑不笑。初夏时分,蚊虫已然成阵,它们围着他嗡嗡打转,罗容与被咬得也围着他打转,见她们过来,她热情地挥手招呼,说:“我男友说了,吃完饭请你们去唱歌。”她看向男子,男子依然要笑不笑,双手抱胸眼神笃定,应道:“你看着办。”罗容与高兴地又转了一圈,施然还记得金黄的夕光中她那条淡绿荷叶边的连衣裙,微风一吹,裙领裙袖裙摆“一一风荷举”,举起的荷底,露出光洁修长的胳膊,白皙匀称的腿,一笑高挺的鼻梁会皱起肉肉的皱纹。
“大学谁不想恋爱,我也是快毕业才谈。”罗容与略微羞涩地笑笑。她们所在的专业,那时恋爱的却不多,罗容与是女生中的唯一,别的人都像睡着了,对这事无知无觉。“才不呢,你是暗恋,不,明恋。”罗容与点点施然鼻子。
暗恋?明恋?施然也笑笑,是明恋吧。
她挺起身体,往前探探头,起先进店的那三个女生面前也坐上了一只大火锅。三个人呈三足鼎立分坐,班里的那个女孩坐在背向施然的方向,转头跟别人说话,施然能看见她三分之一侧脸,两面镂空木屏风横于两人之中,侧脸隐隐约约像一团白光。
“都过去多少年了,我都快忘记这个人了。”施然笑着摇摇头。
然而,她并没忘。当然,也不可能再有爱意。那天突然接到邀请她来授课的消息,施然非常惊讶,她从来没到大学里上过课,后来才听一位老师无意中透露,是因为她去年获了个民间文学大奖,学校正好缺位文学老师,所以才请她的。施然这才恍然:是那部二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十几年前,就酝酿于胸的,推进得很慢很艰难。
她明恋的那个人,她第一次见他,就是在学校文学报。一篇千字小品文,每一个字都挺普通,读来却每一个字都气韵独特,施然坐在人工湖边一株细瘦柳树下,湖水映出她与柳树的影子,她看着那交融在一起的两抹影子,被微微晃漾的水波拥着摇着,絮念着梦语,觉得天地间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气息。
他是这所大学的行政人员,刚刚毕业分配过来,柳树般清瘦修长,也像柳树般被人眼风一刮便低了头或转头。他给他们上过公共课,施然却不觉得他是老师,只把他当大哥哥。她不是胆小之人,等课上完,铺开珍藏许久的信纸,给他写信。
一封又一封,起先不会写,摘抄一些杂志或书本的句子;后来,就写点短诗;再后来,施然已经可以写随笔,甚至长一点的散文。再到后来,当她给他写了一百多封信,发现自己已经买来几个笔记本,开始尝试写小说了。最后,她无论看到什么,遇到什么,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地响起另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躲在心底最深处,不停地说啊说,像拨开迷雾还原故事真相的侦探。
当然没有回信,施然早就料到。石沉大海,偶尔校园里遇见,双方都如陌生人。施然依旧写,不停地写,毕业后,这一习惯保留下来。一次,她将写成的散文小说整理了几篇,试着投给本地报纸,竟然印成了铅字。
就这样,写到至今,二十余年倏忽闪过。
“大宝你放学了没,我跟施阿姨吃饭呢,没事就早点过来。”罗容与对着手机讲电话。施然扭扭脖子,捞起锅里煮烂的豆腐,放入罗容与爱吃的淮山。
“我好久不见你大宝了。“施然说。
“高三了,忙得只见人影子。”罗容与放好手机。
“准备考哪儿?”施然问。罗容与的大儿子打小成绩好,又懂事自觉。
“不敢想。要不,考你们学校吧?”罗容与嘿嘿笑,有点促狭地目光一闪。
施然当然知道她开玩笑。“我们学校?”她主动接住她的话,“太浪费了,你家大宝怎么也要考到上海去。”
罗容与目光又一闪,低头只管笑,不说话。
这些年,罗容与确实变了不少。无论小学中学大学,她看上去都是个习惯往后缩的女孩,缩退在她这儿,是表现而非性格。施然去找她,总见她勾头做题背书,尤其上大学时,除了上课,她几乎屁股都不挪地坐在那张靠窗的小书桌前,阳光由软嫩到粗壮到坚硬再到衰老,铺映书桌又跳上她的脸再嚯地跌落脚背,她也不管它们,依然勾着头,嘴里咿咿呜呜背单词。这个时候,施然多半不在宿舍,要是没有课,她也会一早背着她逛街时也背的书包出门,先是去人工湖喂天鹅,再去操场看社团排练,然后钻进图书馆看闲书。她不挑书,什么书都爱看,看累了,就铺开本子写,一天又一天,一本又一本。
相比罗容与中等偏下的成绩,施然本来可以考更好的大学,但高中读了中专,想升大学唯有指定的这间学校。二三十年前,中专的志愿是父母逼着她填的,那时的政策,不但包分配还有干部身份。可施然不想要这些,坚持要考大学。
那个女学生突然站起身,左右望,举起手臂摆动,不一会儿,一个男服务员快步近前。施然赶紧低了头,装作捡东西弯下腰。黑地板、木桌椅,她看见了罗容与的脚。今天她仍旧穿着那双辨不出颜色的运动鞋,牛仔裤,凳子上搁了只LV经典款挎包。施然弹起腰,罗容与正抬起手扯袖子。看得出是件质量上乘的衣服,為舒适特意做成卫衣版,可穿在她身上,衣服瞬间变形变味,胳膊明显过粗。罗容与用力扯,又不甘地挽卷,终于将紧箍的袖子撸到手肘。她松了口气,擦擦额头被火锅辣出的汗,那擦汗的手跟脸一样蜡黄干燥。
“有款补水面膜挺好用的。”施然咳一声,又看看她的脸。
“我容易过敏。”罗容与几乎没考虑。
“哦。”施然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想这会儿说这些,抿了抿嘴。罗容与开始说家里的事,大儿子小女儿以及老公,她通常的模式,十句话八句是这些。施然点点头,要听不听,尽快结束这餐饭的念头突然从她心里升起,她端起桌面最后一筐青菜,整个倾进锅内,调大火力。
得回去继续写小说,刚刚开了个头,方才路上过来,似乎心里浮上点灵感,施然恨不得立马拿笔记下,生怕它流星般一闪而过。这个小说,已经构思将近两个月,写写改改,像节假日被堵进车河。
罗容与吃东西却慢,向来如此,她信奉细嚼慢咽。
那个暑假,她俩共同度过了一个整天,晚饭是早已做好的包子,罗容与像蚕啃桑叶,蠕动嘴唇慢慢品尝。
“你爸爸的手艺真好,做什么都好吃。”听施然回忆,罗容与竟然也记得这事,她们两家挨得近,中间隔一条小马路,时常,她们会去对方家里吃饭玩耍。
这招果然挺灵,回忆往事,能暂时把罗容与惯常的话题岔开。
“那天晚上我们看了大半夜的电视,看《聊斋》。”施然引导她,“讲的是婴宁那个故事,一个很美很爱笑的女孩。”
“是吗?”罗容与右手托腮,想了想,一脸茫然。
三十多年前的事,确实难为她。那天,施然爸爸去医院照顾她妈,前一天晚黑,从工厂上夜班回屋的妈妈骑单车被石头绊进水沟,身上好几处往外冒血,脸肿得比面盆还大。
“《聊斋》可不适合小孩看。”罗容与突然哧笑,“男男女女的,我家大宝以前看《聊斋》那书我就收了一回。”
“嗯。”施然的笑容凝在脸上,跟她一样,罗容与这些年也在看书,看得不少,多半教育类,还向自己推荐过一次。她其实没说完,那天夜里,她俩一块儿睡在客厅沙发床,你胳肢我我胳肢你,笑得快滚到地上。夜蓦地深了,灯光幽沉,阳台上爸爸种的夜来香散发出浓郁的气息,施然闻到罗容与的体味,轻微的牛奶气,她深呼吸一口,随着呼吸,融融睡意涌上来裹住了整个人。
将近四十年。施然盯着自己的两只手,她俩竟然认识这么久了,差不多半辈子。实际上,结婚后的罗容与,跟周围的人的来往少了。有好几年,施然辞了工,忍受不住父母的唠叨,搬进家里另一套破旧的小房子。正儿八经上班的最后一年,她竟然换了三份工作,都不足试用期,表面是被炒鱿鱼,迟到早退,工作敷衍了事……实则,一开始,施然就打定主意过几天便走人。她要回去写东西,那些书和本子在等她。也是从那时起,她萌生了写一部长篇小说的念头。不着急,她给自己定下起码酝酿十年的计划,哪知,结果用了二十年。当然,中间写了不少别的,中短篇小说散文什么的;也当然,都没能让施然满意,无论哪一部作品,总觉得面前有层厚厚的迷雾,无法揭开,甚至无法落地。
住进小房子那几年,施然仍旧单身,眼角嘴角却已经蔓延开皱纹。独居的她很少出门,像只嗜夜的蝙蝠,只在夜间随便套身衣服出来活动腿脚,顺便猫进超市捡点别人挑剩的打折的残叶败瓜。她不在乎这些,只在乎读了什么书、自己笔下的文字如何铺排生长。跟罗容与的友谊,就在那段时间似乎又恢复了。
小房子附近有座很老的公园,百花争艳、绿水粼粼、荷叶高高低低撑满池,幽径环绕湖水,倚搭葳蕤漫生的灌木,跟它嬉戏般时现时隐。她俩并肩步上幽径,是逛公园也是健步锻炼。罗容与的大儿子每周末下午来这儿上课,其间有两小时空隙。就这样,那两年,她们一起散了说不清多少次步。施然不怎么说话,她突然发现一件事,自己患上了挺严重的口吃,很难把话说得一口气超过二十个字,至于完整描述事情,更加无可能。倒没有紧张害怕,反正她不需要面对别人说什么,电话都是广告,信息也十天没有一条,没有人会敲她的门,只需要天天面对书和笔记本,她跟它们说话。每每急于说出什么却语塞时,施然就干脆闭上嘴,留下一串省略号,罗容与会自然地接过话头,“是啊,我也这么觉得”。罗容与爱说话,两个孩子总嫌她啰唆,她给施然说家里的事,说听来的新鲜事,一路鸟鸣啾啾。抬头,一棵罩在粉霞中的花树正冲她们眨眼点头,微风拂得一阵再一阵,粉色花瓣片片随风弄姿,它们飘啊飘,落进树脚的绿水,那水面,早已栖满粉的白的红的落英,见有新瓣飘落,几条红白背的锦鲤,吐着泡泡争着拱背浮头地吻咬。
就那几年吧,也是奇怪,施然结婚,口吃的毛病突然不治而愈了。
“你们听到没有,如果卫生没做干净,迟到或者早退……”不知何时,一队男女站到距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八九个统一挂红围裙的男人,背着手勾腰驼背参差站了一排,小声议论。队伍前插着个接近中年的女人,质地硬朗的黑西装套裙撑得她不由得挺直腰背,人看上去也高了两分。女人的声音又尖又细,如根根银针不停扎刺人的耳膜。听不完整说了些什么。施然发现一件事,这火锅店的服务员都是男的,唯一的女性,就是那个穿黑西装的女人,她朝罗容与抬抬下巴,示意她看,罗容与象征性地扭过头,瞥了他们一眼。
她打来一碗开水,洗菜上的辣椒,洗得一桌子油污。“我儿子不来了,说直接打车回家。”明显有点失望,施然听出了叹息声。“待会让我老公来接我算了,挤地铁麻烦。”罗容与拿起手机,十指飞快运作。
施然也有大几年不见她老公了,对他的记忆,除了那个夏天的黄昏,还有一次三八妇女节聚餐。他过来接走女儿,说让罗容与好好过节,那天逛街罗容与总在找厕所,小女儿憋不住尿,罗容与也跟着养成了找厕所的习惯。
“他忙得很,回来女儿都睡了,回家还不停打电话,搞得一屋子满当当都是他的声音。”罗容与半解释半抱怨,脸有笑意。
“一定更帅了吧,当年就挺帅的。”算实话吧,施然大致记得他的模样,罗容与的老公是人们眼中挺标准的那种帅男子。
“哪有,早就老了胖了。”罗容与皱皱鼻子,将手机解锁,点开微信,让施然看他的头像。
粗壮成熟了很多,尽管不过一张生活照,也隐隐泄出股气势,尤其是眼神。施然不小心滑開照片,屏幕重回聊天界面,是罗容与和他的,一片绿,那些长的短的绿色对话框不管不顾向他发射,让人有点透不过气。
“我儿子长得像爸爸。”罗容与收回手机说,“我倒不担心他。”她叹了口气,用筷子将碗里的菜挑来挑去,接着说:“小女儿就操心多了,她不够聪明。唉,怪我。”
施然有点吃惊地看着她。“当初怀她的时候,没舍得像怀儿子那样吃补品,你可要注意,记得多吃点补品。”罗容与颇有意味地回视施然。
“这事你可做不了主。”施然低声道,左右扭头,她不想说这个话题。所有关系好的同龄人中,她是最晚结婚的,家人、朋友,甚至曾经的同事,都帮她牵过红线,一个没成,曾经有段时间,她为此难过过,不是为结婚,而是为一个没成本身。后来,终于遇上现在的丈夫,俩人都属大龄晚婚,打前年开始,丈夫就念了多次想要个孩子,至今施然的肚子依然空空如也,为此两个人近来明显疏离了。
罗容与没反应过来,依旧谈论孩子。施然拈起汤勺搅拌汤汁,有点后悔请她过来吃饭了,实则,每次跟罗容与吃完饭,她都有点后悔。她自然地朝左前方望,女学生跟她两个闺蜜聊得正欢,其中一个笑得双手乱舞。尽管隔着镂空屏风,距离超过十米,施然却怀疑女学生早就发现自己了,她说不定偷偷听她和罗容与聊天呢。
一开始,施然十分担心,焦虑得两晚没睡好。她从未上过讲台,连演讲都没做过,学校负责课程的人安慰她:没事的,你完全可以。施然只得点点头,回去抓紧熟悉课件,课件系统非常完善,没什么欠缺,完全可以照着讲。一节课看下来,施然只改了个小小的地方:上一任教师在自我介绍里放的母校照片,一张未名湖春景,施然删除了它,换上自己那本获奖的长篇小说的封面。
出乎意料,施然的课讲得并不差,只在第一节开头紧张不安过。她站上讲台,打量底下乌压压的人头、齐闪闪扑向她的目光,逼得她身体微微往后仰,嗓子顿了顿,定定神后,拿起话筒,调大音量,用手拍拍试音效,再正正身体往讲台中央站稳——话语竟然自动从嗓子里流了出来。女学生是底下听课最认真的,看到那张封面图时,她的两只大眼睛闪了闪。几个班里,几乎唯有她总能跟随施然的节奏,让施然领着她一路逶迤走到幽静叮咚的泉林深处。
见施然有点敷衍,罗容与暂停话题,打了个呵欠。呵欠打得她脸上的倦意再深了几度,直接从午后坠到黄昏,暮色把黑眼圈涂得发青。
“没什么菜了,我再要点吧。”她不跟施然商量,直接拿起菜谱翻找,“再来点清凉饮料吧,辣锅上火。”她边找边自言自语。有服务员擦过去,她“啪”的一声合上厚塑皮菜谱,撅腰耸起身,说:“加菜。”见服务员没立即回头,她又加大嗓门重复:“加菜,加菜。”
那个穿西装套裙的女店长亲自颠着身子小跑过来。罗容与再次翻开菜谱,不紧不慢地指这指那,说:“蛋饺、娃娃菜,嗯,再来两支凉茶。”她抬起头,用眼神做了个总结。
“好的。”女店长掐按手中的电子设备,记下菜名,临走像想起什么,补充道,“美女,我们店里有规定,套餐之外的菜品要加收百分之十的服务费。”
“什么!”罗容与本能地止住她问,“为什么?”作为一个惯于精打细算的主妇,罗容与可以为省两角钱跟人还一小时价。
“店里的规定,套餐本来非常优惠,我们根本没有赚钱,就靠收点服务费。”女店长说。
“哪有这样误导客人的。”罗容与语带斥责。女店长见出她不高兴,灵机一动,说:“要不,你们上网去改个套餐,另一款菜品多点,价钱差不多,还能送饮料。”
罗容与盯着施然,施然被她盯得站起身。“你买的哪个套餐?”她将目光移向施然的手机。
“嗯……”施然看看手机说,“我,我忘了。”确实,她当时见易拉宝上有个优惠,就直接扫码进入付钱,连有几样菜都未曾留意。
“你调出那个页面我看看,店里这段时期活动很多,我们自己也常弄混。”女店长近前来解释。
“不,不记得是哪个。”施然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混合火锅的油辣气,浑浊得让她呼吸发堵。
“扫的二维码,还是在网站买的优惠券?”女店长转过头,两只眼睛又鼓又亮。
施然本能地往后避。“是,那个门口的码。”她清清喉咙,“昨、昨,那个昨天,还在的。”前面俩人吃饭主要听罗容与说,现在突然被拎起来,舌头莫名地有点不受控制,施然顶顶上颚吞了口口水,将舌头捋直,也顺便润润它。
“昨天?昨天门口哪个码?会不会扫错了?店里近来宣传多。”女店长睁大眼。施然摇摇头说:“没、没、没错,海……报上的码。”舌头继续不受控制,像喝醉了又像中了毒,走起路来抽风乱晃。一股不祥之感涌上施然心头。
“我们刚进店就给服务员说买了两人套餐,他直接就给我们布菜了,也没看什么码。”罗容与接过话,又将头转向施然,先是瞪大眼,继而双眼微眯,重新睁开,看了她两秒,往上仰仰头,“你那个套餐是多少钱?包括什么内容?”她字字句句,眼睛鼓鼓的,施然见过她对孩子生气,也是这样鼓鼓的。
“9、9,99吧。”施然左右轉动脑袋,目光像扫描仪,一一刷过店里的墙面和角落,甚至天花板,企图找到昨天那件写满字的易拉宝,或者什么宣传单——没有,墙是光的角落是空的天花板是白的。“几、几、几个……肉和菜,分量少。”她不得不收回目光,接着补充。有一只手,突然如灵蛇般闪出来,点中施然舌头的穴位,舌头顿时动弹不得,她又使了使劲,龇牙咧嘴,却发出凌乱的哧哧喳喳的气声,那股夹杂话语的力被压缩到腹腔,像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悟空。
四只又鼓又亮的眼睛几乎同时睁大又几乎同时虚眯,如四只烧红的电烙铁,施然本能地低下头,出不来的话烧得她两片脸颊通红。这些年,偶尔地,她还会犯口吃的毛病,多半在急躁紧张时,越急越说不出,像隐疾,会趁天气不好刺客般来个偷袭。
“美女,你的那个套餐是哪个网站的,或者叫什么,有的活动操作复杂,我来帮你改。”女店长溪浪冲石块般倒出一通话,凑得更前了,一副欲夺施然手机的模样。
“给她说说网站就行了。”罗容与也逼过来,探头看手机屏幕。
味道更复杂,香水味、油烟味、火锅味,连唾沫星子也喷到了脸上……施然往后退,不小心推倒身后本就斜立的木椅。“咚!”木椅重重砸到地上,周围几桌人纷纷朝这边看。
施然半弯腰身,拿眼盯那木椅,也用余光扫周围。女学生那桌也有人看向这边了,她伸长脖子,还昂了昂头。施然像条濒死的鱼,张了张嘴。她想说直接点菜别改什么套餐了,为这点事争辩,就算能说出一池一湖的话,也不过给店里制造噪声。但那只手不但点死舌头穴位,还紧紧攥住喉咙,越挣扎喉咙越被攥紧。她抬起双眼,看了看女店长又看了看罗容与,两束目光像纸片遇上旺火,瞬间被燎成灰烬。
“我,那个。”施然撕开喉咙想再努把力,突然,她发现女学生也转过了头,朝她的方向望。是的,她一定看见了。施然抬抬眉头直起腰,住了嘴。
扶好木椅后,她将手机交给罗容与,指指菜谱示意她点菜,咬着唇去厕所。
厕所里没有人,黑地砖黑墙砖大红门,洗手台是粗野的清水水泥风,老式黄灯泡,像午夜噩梦后醒来脑中回旋的画面。施然解完手,双手堪堪伸到水龙头下,有人脚步很轻地飘进来。竟然是女学生,从镜子中看到她的背,她像是被体内的东西憋急了,勾腰一头扎进施然刚刚用过的厕位,“嘭”地拍上门。
连头发都没整理,施然正想抽纸擦手走人,女学生又“嘭”地出来了,洗手台仅有两个水龙头,现在,施然与她几乎肩挨肩。
当然认出了彼此,一时间都没出声,连呼吸都消失了。施然抽回手,挺了挺腰,重新打开龙头撩水抹平乱翘的头发。女学生先是面带惊谔,旋即低了头,眼皮欲抬未抬,嘴角微微带笑,不好意思地细声细气说:“老师好。”
“你好。”抹顺乱发,施然回以微笑,扯了扯衣服,就在女学生急着出门时,她清清嗓子说,“晚上的课,可不要迟到哦。”女学生顿了顿,侧身点点头。
新加的菜已经摆上台,两荤一素两支饮料。是罗容与自己掏的钱,她解释不会用施然的手机。
俩人没再说什么,脸却都有点红,像是被火锅滚出的热浪灼烫的。罗容与将煮好的蛋饺夹给施然,施然客气地说了句:“谢谢。”吃到吃不动,罗容与的话重新流动起来:“不怎么好吃,下次我请你吃另一家的,那是我吃过的最好的火锅。”
出了火锅店,距离晚课还有段时间,俩人于是散步消食。正值黄昏,天地一片暮色,高楼内、门店里,一盏一盏的灯如眼渐次睁开,楼与楼之间狭窄的街巷移动着更多的人,男人女人,不知他们要奔赴何方,脚步匆匆,都不太能看清人脸。
俩人沿着一条小马路往前,是学校外的小马路,施然指指围墙内那些楼,说:“你看,还是那些楼。”罗容与飞了一眼,立马按下目光,点点头,并没有说话。这条小马路人车杂乱、地面凸凹,她似乎怕自己摔倒,一直目不斜视认真盯着路面。小马路挺长,她们绕着学校走了大概三分之二,不觉到了后门,施然瞟瞟门口,转头望向前方。她生怕罗容与这个时候说想回学校去看看,她并没有放行权,学校管理很严,自己进校也得校内老师审批。直到走出几十米,施然方松了口气,罗容与仍旧埋头在说老公来接她的事,实际上,无论昨天应约还是今天过来,她都没提出要进学校看看。
“约好到地铁站等,他已经过来了。”罗容与打探四周。
地铁站并不远,几分钟后就到了,那儿除了进进出出的行人,唯有几张摊脚伸背晾在夕阳中的木椅,及一个空荡荡的路边迷你小公园。罗容与和施然并排坐上一张靠路的木椅,等待某个男人。
正当下班高峰,不宽的马路上挤满大车小车,拥挤却井然有序地前进。她俩坐在小公园内,一大块由卵石铺出的空地上,相对于拥挤的马路,这块空地有点奢侈了,显得她俩像坐于退潮后的沙地,车声人声似乎都有点模糊了。罗容与不时发信息打电话,告诉那头如何拐弯如何看路。那头“嗯”地简短回说,“快了快了,接近路口了”。罗容与就转头朝施然报怨,说:“他这人不认路,要是我没在车上,只能被导航牵着跑。”
公交车、班车、的士、货车,尾气熏得她俩眼花头胀,又等了一会儿,罗容与忍不住了,说:“我去地铁站上个厕所,你注意路边白色奔驰车。”说完匆匆往地铁站奔,等她从站口冒出头,路上车流更密了。罗容与不耐烦地捏着手机,那头先是忙音,打第二次才接通,一把粗门大嗓男声说:“刚才跟同事电话,糟糕,跑高架桥了。”“什么,上高架了?”罗容与望望前方半公里处的高架,那是通往深圳另一个区的,最远最偏的一个区,一旦走上很难掉头。
“都开一段了,前面过地铁站就没见你。”那头说,“要不,你自己打个车回吧,地铁也行,反正没多遠,我掉不了头。”
“怎么看的路啊。”罗容与生气道,“你没见我连施然也没见到吗,该不是不认识人家吧?”
“没办法,路况复杂,车多得停不下来细瞧。”
“今晚你直接顺高架冲广州得了。”罗容与跺脚咒道,那头却已经挂了电话,罗容与嘟嘟囔囔两句,不得不苦着脸挂了电话。
送罗容与搭上一辆的士后,施然独自回学校。离上课有半个多小时,没什么合适的去处,她踅上去图书馆的林荫道,准备继续写一会儿那篇小说。
黄昏景象铺天盖地,风吹着校园内马路边的树,高高的黄桷树,树杪栖息的鸟儿被吹得喳喳乱飞。它们扇动翅膀,旋绕于幢幢教学楼间。不算高却占地都不小的一幢幢楼,错综复杂地罗列着,楼体大都呈方形,白身上缠着细蓝条装饰带,有些年头了,楼体微微泛黄。施然看着它们,不明白为什么学校当初会采用这样的设计,越看越像厂房。
她习惯性地回到那张桌椅前,放好包摊开纸笔。这会儿都去食堂吃饭了,周围几乎没人,施然静了静,却发现脑中的灵感比黄土高原上的溪沟还瘦。她抬头望身边,漫天漫地的书,它们伫立于排排直顶天花板的书架,挤得密不透风满满当当,古代文学现代文学,为了保护书皮都另外包有塑封。这些挤满书的层层叠叠的书架,比普通书架高出也厚出许多,如座座壁立的峰仞环绕着施然,要是不慎倒下,它们一定会如多米诺骨牌接连轰然压下,把自己压得粉身碎骨吧。想到这,施然不由得打个了激灵。
摇摇头收回视线,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灵感的溪沟缓缓漫流于塬隙,干厚的尘土拖得它快要干涸。必须做点什么,又坚持了一会儿,施然推开笔起身,从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开,低头阅读。
(编辑 黄丹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