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随形的界线

2024-03-29 07:52彭敏艳
南方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纤纤女儿

彭敏艳

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中国校园文学》《广西文学》《红豆》《三月三》等。曾获中国第二届志愿文学大赛小说类一等奖、三等奖,广西第八届网络文学大赛长篇小说一等奖。

像赴一场40年的约定,开了春,纤纤的腰部、臀部、大腿、手臂全都呼啦啦地长膘,脸也圆润起来了。坐在板凳上,肚子凹陷出一条细长的缝隙,以肚脐为中点,向左右延伸,成为肚子中段的横向分割线,上下两部分的肉挤出一个藏不住的秘密。

纤纤觉得肚子像被什么东西给囤住了,囤得很不自在。她偷偷地用手小心翼翼地检索一遍,检索到一坨软绵绵的肉,准确地说是两坨,这两坨肉把肚脐给严严实实地遮盖了。纤纤用力收缩那两坨肉,像极力掩饰某个羞人的秘密,那两坨肉却非常实诚地把毛衣给撑出了让人心惊的弧度。

彼时纤纤和几个朋友在乡野露营基地围炉煮茶,这是一个气温回暖的春日黄昏,灯光柔和地填满这间小木屋,几缕俏皮的灯光从镂空的窗台往外爬。木屋的墙壁、桌子、凳子、围栏以及梁柱都是原木风格的,不知道是灯光的缘故还是原木风格的缘故,也可能是炉子上的火光映照,围桌而坐的每张脸都镀上了一层浅浅的橘红色,仿佛醉了茶。

这是10人间的茶室,外面曲折环绕着风格各异的大大小小的木屋,再远一点的草坪上是星星点点的蒙古包和各式帐篷,在光影明暗的交互作用下,它们成了长在草地上的童话王国。暮色吞没了木屋和帐篷以外的世界,浩浩荡荡地涌进这片童话王国里。

纤纤用力眨眨眼睛,想把目光里的暮气眨掉。按在肚皮上的手悄悄移到脸上,脸上滚烫滚烫的,手心也滚烫滚烫的,仿佛屁股下垫了一个火炉。她站起来,提起正在咕噜咕噜冒热气的水壶,给滤壶注满水,再逐一给桌面上的杯子续茶。滤壶里剩下的茶水和茶叶措不及防地被倒进边上的茶渣桶里,舒展的茶叶在水里浮沉——它们也曾经那样纤细紧致。纤纤用力把小肚子的肥肉往回收缩,那肥肉像失去了弹性的弹簧,可塑性极低。

“纤纤,干吗呢?” 楠星几乎喊起来,吃惊地盯着她和她手里的滤壶。

热闹的聊天被楠星打断了。

“没……没什么,觉得……觉得茶有些寡淡。”纤纤手心里的壶柄被捏得湿漉漉的。

这是正宗的云南老白茶,30年茶龄,才泡第二遍。楠星橘色的脸上笼上了一层暗影,前10分钟他还在沾沾自喜地吹嘘这老白茶的好,老白茶的珍贵难得以及他的割爱共享。

“坐下来呀,发什么呆呢?”小雨挠了一把她的腰身,纤纤触电般侧身闪了一下,手里的壶“咣当”掉地上。茶室里的人彻底呆住了,呼吸、时间和空气像是附着在桌子和木板上的光漆那样凝固不动。

如同突然长出来的肉一样,纤纤的脑子也突然长出很多结来,变得不灵活了,她惊慌失措地站着。

小区的广场上,一群老大妈踏着节奏笨拙地转动。纤纤毫无睡意,她对着镜子琢磨了半天,愣是没有把那纤细的腰肢给琢磨回来。她沮丧地归因于自左而右或自右而左地横亘在肚子上的那一道深不可测的折痕,这似乎是人生的某种隐喻。

就在昨天,新生代文学群里公告,自治区将重点培养40岁以下的年轻写作者,编辑老师说了,将全力争取把刚满40周岁的作者也纳入培训计划。纤纤掐指算过了,自己有惊无险地位居界线内,如今竟莫名心虚得坐不稳,她软绵绵地躺在床上。

纤纤这一夜没有白担心,她因年龄剔出了培训计划。

寒气还盘踞在山川河流、田野大地上,像冬天拖出的一条长长的尾巴。在孟加拉湾的西南暖湿气流到来前,尾巴的力量仍不容小觑,它冷硬地甩在这个江滨小县城的上空,横穿楼宇、车流和花树的缝隙,无休止地拍打着人的肌体和心事。骑行的人戴着厚重的铠甲,蚂蚁一样穿行于城市道路。

纤纤走在沿江的步行道上。以前她习惯骑“小电驴”上班,雨天和寒冷的冬日,就开那辆破旧的四轮。江风裹着寒气横冲直撞,把纤纤的头发往四面八方拽,纤纤扯起大衣的右前襟,大幅度地交叠在左前襟上,双臂抱紧。要不是为了拉平横亘在肚脐处的那一道折痕,她决不遭这罪,好在寒冷并不钻心。也许立春早已经不动声色地在天地间筑起了一道巨大的樊篱,把冬日隔在篱笆外,也许冬和春正在进行一场不动声色的交锋,春已经占据了上风。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步行道,只有纤纤和江风在匆匆地穿行,偶尔飘下的一两片叶子,是陪衬的道具,像是影视情节或文字意境营造的需要。两旁的绿化带,间杂种着常绿乔木、紫荆、三角梅等景观树。木棉树和黄花风铃光秃秃的枝丫上,突起了零星的小疙瘩,在浅绿色和灰蒙色相混杂的风中若隐若现。

空旷的步道,清寂的花树,形单影只的行人,眼前单调的构图和记忆图景形成某种时空的错位。

那天,天空像一个巨大的筛子,雨丝穿过筛眼滑落下来,拉成一匹遮天蔽日的锦缎,把人裹得透不过气来。

纤纤还要沿着江南路至少走1500米才到迎賓大道,那是从城南回县城的主干道。从斑马线横过到迎宾大道的另一侧,就是一个公共汽车站。途经那里的301、501、255、319、107、306路公共汽车都是回城的,她只要拦下其中一辆,就能回到县城。

塞在尖头皮鞋里的脚趾痛得厉害,尤其是两个小趾,每走一步都像在磨砂纸上磨一下。磨出血泡了吧,也许血泡已经破了,血暂时充当了脚趾和鞋之间的润滑剂。

手心又开始振动,纤纤知道谁在振动,为什么振动。

一个半小时前,她毫不犹豫地从一个生产高端家具板的企业里冲出来,一头扎进烟青色的茫茫天地间,沿着绿色家居产业园的北二路往西直走,西一路是拐入江南路的必经之路,也是回城的必经之路。手心突然振动起来,她抬起右手,看了一眼屏幕,手厌烦地回到它原来的位置。手心仍在震动,她用尽全力握紧右手,像要把那震动掐断。

头发紧贴着纤纤的前额、脸颊、耳朵和脖子,温热与冰凉交织在脸颊上。偌大一个园区,厂房一栋紧挨着一栋,像黑色森林那样,安静得有点诡异。偶尔有一辆飞驰而过的轿车或喘着粗气沉重地爬行的货车。这天地行人,这烟雨春风,这喧闹或安静,全然与她无关,她本就不属于这里的,她曾经那么热衷往里面挤,终究败给了无形的界线。

在北二路与西一路交会处附近,一辆车在纤纤背后突然鸣笛急刹,紧挨着她脚下的步行道停下。纤纤受了惊,猛然扭头怒瞪。四个相连的圆环在黑色的车头闪着金属的冷光,窗玻璃落下,车窗像被某个笑话撬开的夸张而滑稽的大嘴,驾驶位坐着一个人模狗样的男人,那目光自上而下地在她身上漂移一遍,翻翻白眼,一脚油门扬长而去。纤纤鄙夷地把左手握着的碎纸屑团朝着车屁股的方向用力扔出去。到了西一路中段,又一辆车毫无征兆地停在她身边,后排的门呼地打开,下来一个约莫50岁的女人,冲到边上的垃圾桶狂吐一番,呕吐物溅到纤纤脚边,一股酸馊难闻的气味直蹿鼻孔,纤纤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双脚拖着她笨重的躯体往前飞奔。

小跑了一段,纤纤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庆幸自己终于与这个世界重新建立了联系,哪怕是以这种荒谬的方式。在这以前,她差不多认定自己是一个被世界隔绝的人。

这是令人讨厌的回潮天氣,空气中的水分子多得让人疑心吸几口气就能补给身体一天新陈代谢所需要的水分。纤纤上身穿一件白色小衬衫,外面套一件黑色小西装,下身是黑色的休闲裤。也许是跑得太急了,呼吸过于贪婪,纤纤觉得体内的水分饱和得源源不断地从皮肤的毛孔渗出,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冒着水泡。

纤纤厌恶肌肤表面的每一个水泡,厌恶它们非要出风头。明明知道在体内叫养分,冒出体外叫分泌物,分泌物最终不是自然掉落就是被擦除,这是典型的自我毁灭式的掉价行为。

现在的纤纤就是一滴被擦除的水泡。她恨自己的不自量力,也有某种释放的喜悦。在这场擦除与被擦除中,她是占据主动权的,她主动让自己被擦除,这是支撑着她在清寂迷茫的烟雨中独自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底气。

三八节单位照例组织女干部职工体检,但与往年不同的是,纤纤和另外两个非公务员编制的这回被剔除在体检名单之外。纤纤这半年来经期月经量少,还拖拖拉拉的不干净,她拖着等着到三八节单位例行组织时再检查,到头来竟被排除在检查范围外,盘算落了空,自费检查又额外增加一笔支出,最关键是同工不同酬的意难平。另外两个女职工怂恿纤纤去向领导申请。

下乡路上,纤纤在车上请示领导,能不能把她们三个列入体检范围。领导咄咄反问:“你是科级以上女干部吗?”纤纤的脸刷地烫起来,嗫嚅着说不是。领导说人家组织科级以上女干部体检,你这点政治觉悟都没有。

“可是文件…… ”

“行了,别说了,你干好自己的事,站好自己的位。” 领导明显没有继续聊的意思。

“你跟人家科级领导争什么呢,你想体检去就是了。”另一个领导说。

“别老是拿老师的目光来看待和处理问题,这里不是学校。亏你跟了我那么久,要有点儿长进才行。”领导语气缓下来,但还是有着不容辩驳的气势。

“是的,我是老师,所以我做什么都做不好,所以我连说完话的资格都没有,所以我活该被人背后告状,所以我的工资降了三级也要忍气吞声,所以请放我回学校吧!”一股强大的气流野蛮地从纤纤的胸腔直冲脑门,她有史以来第一次对领导如此不敬。

“你看你,这就是老……你的素质,你也不掂量一下自己!”领导的气也呼地蹿了起来,他何时受过这等不敬。

纤纤想说文件规定单位有自主权,可以组织非公务员干部职工进行体检,她还想说,就增加她们三个,人数也不多。但她双唇紧闭,在这个时候,一旦开了口,她会管不住自己的情绪。到了目的地,纤纤努力调整情绪。

“你过来!”领导厉声。

“我……”

“要么过来,要么回去,别站一边。”领导极其不悦。

纤纤的话再一次被堵住了,被堵住的还有很多东西,包括希望和未来,或者梦。

刚刚压下去的气流倏地升腾起来,在这股不断膨胀的气流的作用下,纤纤一头扎入无边无际的烟雨中,在她手里的文件成了碎片。

灰蒙蒙的江面突然起了雾,吞没了往来的船只和屹立江心的灯塔,像清晨将明未明,也像黄昏将暗未暗。从某种角度上看,晨昏是高度相似的,甚至是融合的。白天和黑夜都是晨昏分割线,但白天和黑夜各有轨迹,永不交集。

三年了,没有很长,也没有很短,却足够让一个人改变。纤纤对自己苛刻得让自己反感,她几乎对所有人唯命是从,尽管这样,单位福利性的活动仍常常忘了她,工作总优先考虑她——事业编是她永远无法换季的一件紧身衣。

女儿中考分数处于重点高中录取的临界状态,县里的重点高中录取不到,后来勉强进了县外市内的一所同等级重点高中,但是升学率远不及县内这所重点高中。

每到法定节假日,往返的动车总是一票难求。纤纤在12306铁路官网候补车票,用第三方插件抢票,清晨起来眼巴巴盯着等系统放票。为了抢票,纤纤不分日夜把第三方抢票的加速器分享到各个群,发红包让群友帮忙加速,加速到让人反感,有的群友在群里公开表示厌烦,纤纤假装看不见。节假日照例发抢票加速器到各个群,照例发红包让人助力。尽管鲜少有人助力加速,纤纤依然发,仿佛只要发了,就一定能加速抢票进程。

纵然这样,还常常抢不到票。

纤纤不免埋怨女儿,当初要是稍微努力一点,就能进县里重点高中,不用老母亲操心票的问题。女儿?她:“针对你半夜抢票不睡觉这件事,我希望你能佛系一点。你先是你自己,然后才是我妈,你不是完全为了子女而活,你应该先爱自己,再爱我们。你不用也不应该全心全意为孩子,你也应该想想自己。你为抢票睡不好,你平时工作忙本来休息就少,身体又不好,你怎么不想想这样做反而让我心疼?这种过于泛滥的爱,也很让人厌烦。你别老是自我感动了。”

纤纤无言以对,忽然自责起来,似乎她正在用一把叫亲密关系的刀,直插女儿的心。女儿上不了县里的重点高中,与其说是纤纤心头的痛,不如说是女儿永远的痛。

纤纤发现孩子忽然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和自己无话不谈的小屁孩。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女儿已经不再一天到晚围着她转,从学校回来就把自己关进房间里面。纤纤煮好饭,女儿也经常以忙或者不饿为借口,拖延着不出来,直到纤纤吃过饭,去敲键盘了,女儿才摸索着出来吃。母女俩好像很久没有正式见一面了。即使见了面又能怎么样?纤纤说什么,女儿都爱理不理的,偶尔的“嗯嗯”已经是最大的恩惠了。

女儿“嗯嗯”或者“……”之后,纤纤的千言万语像断了线的珠子,溃散一地,无法在“嗯嗯”或者“……”后面接续上任何内容,纤纤的语言表达存在先天性的短板。

女儿仍在自己的频道上按自己的方式做自己的事,仿佛纤纤存在于另外一个维度。纤纤觉得胸腔内被塞了一团干海绵,在潮湿的心事的氤氲下,海绵吸饱满了水,胸口沉闷且堵塞。

母女之间沉默是常态,剑拔弩张也是常态。纤纤时常觉得有一股滚烫的液体在胸腔与脑门之间翻滾、碰撞和挤压,随时可能在某一个薄弱的时间和地点喷发。

纤纤与孩子的交流方式渐渐从双向变成了单向。在很多个失眠的夜,纤纤只能与手机交换心事。她不停地刷短视频,希望在形形色色的视频里获取内心片刻的安慰或共鸣,尽管这样的安慰和共鸣除了给视频的浏览量增加了“1”以外,几乎毫无意义,有时她还会心血来潮地点个拇指或者红心,有时点了之后又回过头把拇指或者红心去掉。

纤纤还会在看到某个貌似科普的视频或者反新型诈骗术的视频时,突然没来由地心慌,立刻分享给儿女,似乎只有分享了,才能避免让这些令人触目惊心的情景在她的生活中呈现。而这些分享通常也就是她一个人的分享,可回可不回的信息通常是得不到回应的。

纤纤似乎也忽略了,反新型诈骗术视频不是为她一个人定制的,骗子从来就没闲着,在她刷到这类视频的时候,他们也许早已经把那个骗术升了十级,又或许,这类视频只是把他们早已经淘汰的招式放出来进行二次诈骗,骗取流量。

女儿偶尔会回复“……”或者“老妈,你这一天到晚的都看些什么呢?”,纤纤就憨憨一笑,满足于这样的回复。

前几天和儿子打羽毛球的时候,纤纤和儿子说起其中一个视频。儿子说:“嗤,那不都司空见惯了吗?都是老掉牙的套路了。老妈,你这点觉悟也太低了,说实话,你分享的视频我一个都没看过。”纤纤怔住了,似乎女儿也曾对父亲说过,让他少在家庭群分享那些非官方传播的爆炸性消息,女儿还教父亲如何识别官方公众号。

仿佛转眼间,春天就铺天盖地地占据了这个江滨小县城。清晨五点一过,群鸟就在树上、在窗棂上闹得欢,把人的清梦闹醒。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大地,红的黄的粉的花一簇族压满枝头,花树间蜂飞蝶舞,街道上行人如织。微信朋友圈尽情地堆叠起一场盛大的春天。即使纤纤关起门窗,在闭塞的几平方米空间里埋头敲打键盘,仍无法忽视春的热情。微风带着桃花和榕树嫩叶片的清香,从窗缝往里钻,直钻进纤纤的鼻孔、毛发、指尖以及指尖敲出的文字里。

“也许这是一缕远道而来的风,穿越了雪山和沙漠,横扫尖利的砾石堆,在荒原里辨认前行的方向,在山涧里迂回盘绕,在松林里唱过高高低低的歌,在江河湖畔挑起过拍岸浪花……或粗犷狂野或细腻温婉,风只管一往无前,没有什么能阻挡它的脚步。前行才能打破,才能抵达。”纤纤敲下这一行文字。

在这样的时刻,纤纤是安静而愉悦的,她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异常活跃,指尖在键盘上轻快地跳动,仿佛每敲出一个文字,风就能前行一寸,风中的花香又增加一分。她要用文字来建立起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哪怕是她从未涉及的领域。文字没有界线,文字能抵达她想要抵达的任何地方。

风的锐意和沿途经受的磨砺将是生命的一部分,这有什么关系呢,温暖与寒凉、快乐与悲伤、幸福与隐痛,都是这个平凡的世界里无法割舍的一部分,它们的混搭让世界变得血肉丰满。

(编辑 吴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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