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可曲

2024-03-29 07:52墨见我
南方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小强骆驼酒吧

墨见我

原名刘芳,现居西安,小说写作者。

最近,陈风为酒吧的事烦心。酒吧是自家的酒吧,烦心的是合伙的人。

当初说女人家开酒吧太单薄,一个个非要加入一起干,说人多力量大,说富同享難同当。如今遇点儿下坡路,商量也没有,各个夹枪带棒冲陈风一个人来,仿佛生意不好是陈风一人的事。陈风只好绞尽脑汁想辙,找几个夜场老鬼诊脉,好烟好酒地伺候着,真就找到了症结——演出差点儿意思。老鬼给支招说,去蛋壳物色个压场的驻唱。

蛋壳酒吧在圈里是出了名的老店。都说命长的比肚大的吃得多,咋才能命长?哪家都没蛋壳玩得明白。其实多去几次你也能明白,无非是风格、专业、轻资产运作。可要想照着样儿整一家(动这心思的人挺多),开一家死一家。

这是为啥呢?咱来瞅瞅就知道了。

满墙贴的是装鸡蛋的纸托,拿降噪材料做装饰,钱省得明目张胆(换陈风是咋都不好意思拿这装潢营业的)。吧台只能坐六人,散桌只有十几张,没卡座没包厢更没什么VIP。总之,绝不是让你能坐得舒服的酒吧。开店的摇滚老炮经常扯着秦腔嗓喊:“想摆谱就甭来。你要是图个氛围求个放松,来我这儿燥就对咧。”他把狠活儿都押在了演出上,专业程度确实哪家都比不了。跑马灯似的乐队,牵着半个房间的粉丝,走一批来一批,轮番撒钱。大单不多,可翻台不停,站着喝的,挤不进来的,看得陈风眼发绿,不服不行。

一连十天,陈风每晚九点准时踏进蛋壳的门。吧台,嘉士伯,看演出。这才几天的光景,吧员竟为她专门留了把椅子,这眼力劲儿呀。陈风一度动了挖他的心思,看着吧员时不时还要摆弄下乐器就打消了念头。这种学手艺还能拿工资的美差,可不是钱能勾走的。陈风不缺吧员,缺的是稳场下酒的弹唱。

快十一点,骆驼走进来。帽子湿了大半,皮衣上沾了一层泥点。吉他包外裹着夜视黄的雨罩,醒目得像“熊出没”的警示,与他黑灰的穿衣风格极其不搭。他走到陈风身边,将吉他递向吧台。摘帽子,脱皮衣,雨水溅陈风一身,他毫无察觉,端了杯水望向舞台。这么多天,陈风还是第一次看清他。倒不是陈风不好意思,是他总藏着。舞台上低着头,脸在刘海后面;舞台下不喝酒不搭讪不应酬,窝在角落候场。他只弹不唱,演完就走,像刚入行的生疙瘩融不进这灯红酒绿。陈风一直猜想他的躲是因为脸上有胎记刀疤之类的瑕疵,毕竟夜场里啥人都有。此刻瞟去,啥事没有。单眼皮,高鼻梁。还挺帅。

他含笑望向门外。

他居然会笑啊。陈风心想。

随眼望去,他的几个铁粉恰巧进来。这几人每晚在台下尖叫着“骆驼、骆驼”,此刻反倒怂了,缩进人堆,也不知是不是在演欲擒故纵的戏码。骆驼并没搭理,依旧盯着门外,微笑着,不知笑啥。

今晚的骆驼太反常,没了以往的暗淡,倒像喝饱水的骆驼刺,刺上开着狂傲的花,在推杯换盏中毫不客气地发光。

他挎上吉他,将头发甩到脸后。台下响起夸张的尖叫,他又浅浅地笑,似感谢似欢喜,与乐队用眼神交流着,密谋出惊世的炸场:推弦,揉弦,击勾弦,颤音,滑音,布鲁斯,长指如梭,拨片如刀。不管是客人还是乐手,面部肌肉都被他拽着走,眯着眼,一脸迷醉。

陈风看见很多手拍向桌面,很多手指不停摆动。从全场屏息,到阵阵号叫,疯狂的solo仿佛击碎雨滴又幻化成雹子,噼里啪啦砸在屋顶。陈风感觉自己被扔进了雨里,在电闪雷鸣中腾空跃起,酣畅淋漓,是不喝几口大酒都压不住的那种兴奋。这人要是能唱该多好,陈风心想。

“他的吉他在西安是这个。”吧员凑过来,竖着大拇指往上顶。

“他歌唱得咋样?”陈风迫不及待地追问。

“好得很,但不爱唱,看心情。”

“心情?”

不奇怪,摇滚圈就这样。酷帅狂霸也好,魑魅魍魉也罢,都让人捉摸不透。说他们随性吧,可人家每天准时准点上台;说他们守规矩吧,可每次打完架都说不清为啥。你若就此认为他们算是敬业的,那你要做好花多少钱都点不着歌的准备。但你要认定他们就是群混日子的人,你瞅今晚这架势,足以圈一群铁粉。这个度,圈外人很难拿捏。这种人,也不是有钱就能请到的。其实陈风没指望找个好拿捏的,听话不留客顶个屁用,这是她泡了十天蛋壳得出的结论。她灌下一大口酒,让自己静下来。

演出结束,骆驼没像往常一样马上离开,而是跟一堆乐手聚在一桌聊得很嗨。

“再来一瓶。”陈风晃晃手中的酒瓶说,“另开一打,送骆驼那桌。”关于驻场的事,陈风打算引过来直接问,没准他还能展示一下。

一打酒上桌,骆驼向吧台望了一眼,拿出一瓶,冲陈风扬了扬瓶子。继续他的聊天。

傻子,陈风暗骂。且不说酒场规矩,就算是基本礼仪,被请了酒怎么也得过来打个招呼。何况是一打酒。乐手见得多了,这拽劲儿真不上道。

有啥好拽的呢?陈风的脸垮着。家里有矿吗?把我当成包小白脸的啦?吧员似乎看见了陈风的火,说:“他下雨天就心情好,说不定等会儿会唱。”

半小时后骆驼果真返场,此时已是演出全部结束的时段。说白了,就是没钱赚的白唱。没灯光,没乐队,骆驼抱把箱琴,像个鬼影。《那些花儿》 《亲密爱人》《无所谓》 《礼物》……低音沉入地板,高音荡向远方,不在乎谁听似的,就那么跟声带聊起天。微颤,轻叹,抚触,纠缠……比solo更让人醉。

唱这么好竟不爱唱,人都走差不多了倒在这唱得起劲。这什么逻辑啊!

市场明摆着更偏爱这种表演,歌手也明摆着比乐手赚得多,是跟钱过不去吗?陈风没空品他这摇滚式的矫情,股东们的聒噪脸在脑中不时闪过。眼下看来,骆驼很合适,可这不差钱的劲儿,开多少钱合适呢?

一首方言歌响起,拨乱陈风的小算盘。又硬又干的西安话被揉出了筋道。

大雨倾盆,你听我唱歌。

滴滴答答,想听你说说。

我喊你老皮,你叫我万货。

我是个哈倯,你咋不拾掇。

疼咧累咧,你噎着不说。

我哭我闹,你只是惯着。

烟还够么?酒还有么?

披件衣服,你嫑凉着。

……

骆驼窝在阴影里,消瘦的上身佝偻着,头很低,几乎贴到琴。指尖不舍地扫过最后的和弦,琴声裹着嗓音渐渐走远。陈风没想到会动情,混酒场的女人,哪能听个歌就流泪。她仰着脖子,眼睛奋力撑着,究竟是哪句歌词作怪呢?老皮?万货?浪子回头还是挥不下手……

好吧,就按行情给最高价吧。陈风决定为这不知所起的眼泪买单。

此时的蛋壳彻底失了酒吧的热闹,安静得像在缅怀什么。

“敬我老哥。”老炮举起酒,递一瓶给骆驼,认识不认识的都举起酒。陈风也乒乒乓乓碰了一片,骆驼一饮而尽。

“牛仔酒吧,十二点,一小时两百。来不?”陈风把骆驼叫到门外,开门见山地问。

他犹豫片刻问:“怎么结?”

“周结。”

骆驼来了。牛仔酒吧每天多出上千的纯利。股东们各个对陈风笑脸相迎。骆驼的粉丝们也从蛋壳追到了牛仔。骆驼依旧不应酬不消费不迎合,准时到场,演完就走。大股东看不惯,抢白他好歹应酬下。“我又不是酒推,她们(粉丝)可以不来。”说完扭身就走。你们肯定能想象,陈风夹在中间有多难做。骆驼粉丝们不乐意了:“他的嗓子是唱歌的,又不是用来喝酒的,你来,你来陪我们喝。”洋的红的啤的整到天亮,几个大股东喝得摇摇晃晃,铁粉们哭得稀里哗啦,拜把子,喝交杯酒,最后不忘喊着,不准欺负我们骆驼。

那晚之后。铁粉们跟牛仔更铁了。骆驼却还是那个骆驼。对谁都孤傲。

直到有一天,他主动请陈风吃夜宵。

“风姐,烧烤,走?”逮着陈风身边没人,骆驼很小声地邀请。

没人情味的人突然献殷勤,陈风怎会不懂:“啥事直说。”

“我想预支工资,有急用。”

终于求到我头上了,陈风当时就这么想,说出的话难免带味儿:“你跑四个场子,咋就在我这预支?”

“你从不拖欠。”骆驼并没说他对每家都开了口之类的话,这超出了陈风的预判,倒是讨喜。

“支几天的?”

“一个月。”

陈风刚喝下的酒差点喷出来。一周或十天可以理解,可一个月就是六千块,圈里誰也不敢惯这毛病啊。这是找软柿子捏呢!按时结账还成错了?真好意思开口。陈风觉得胸口憋闷。骆驼却直勾勾地看着她。缘由没有,煽情没有,软话没有。

“啥急用?”陈风还是没忍住,再次甩出干冷的口气。

“我哥要手术。”骆驼垂下眼皮,声音很小,小到陈风在闪过的声音中捕捉确认再反复思考。一两分钟过去,骆驼依旧没有任何说辞,气氛很尴尬。

陈风滑下吧椅,不带任何表情地走向收银台。这表情是员工最怕的。陈风让财务给骆驼转一万块,财务瞟一眼二人的表情,多一句不敢问。收到转账的骆驼双手合十,抿着嘴,只对陈风点了下头。无话。走了。

股东们阴阳怪气地问陈风咋回事。想想骆驼那脾气,陈风没说具体,只说“又跑不了”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世事难料,SARS影响,所有酒吧歇业。三个月,婚外情成了陈风与自家男人间停不下的话题。

陈风对风流之事向来心大,出来混,谁还没点风言风语。她一直认为,女人能赚钱,男人跑不了。谁承想,男人抓着骆驼那一万元的屁事不放,越说越离谱。陈风这才打开耳朵睁开眼,仔细琢磨起自家男人。结果是,郎情妾意不知多少妾,千里江山不知几多绿。那几个丈夫找来的股东,早把自己当成了茶余饭后的大傻子。

世界就那么暗下来,处处蠕动着嚼舌根的嘴。陈风觉得每天头发都在变绿,青铜丝一样扎着脖子,让人抬不起头。干脆,剃了。离婚,撤股,注销电话。陈风像风一样,从千年古城消失了。

成都,康定,折多山,塔公草原,雅江,理塘,剪子弯山,卡子拉山,巴塘,芒康,左贡,邦达,怒江大峡谷,然乌,波密,林芝,巴松措。一路颠簸一路景,拼车的驴友换来换去。她将脸藏进帽子,用音乐裹紧,一路许巍。时光漫步蓝莲花,星空平淡曾经的你,纯真旅行悠远的天空……旋律里她总看见骆驼弹琴的样子,也终于体会到把自己藏起来的落寞。

骆驼也有不愿人知的悲伤吧?

是否跟自己一样,不知错在哪里的悲伤,落荒而逃不知前路的悲伤?

什么能力才华、责任追求,什么爱情婚姻、财富地位,那些曾经引以为傲的自信被风嘲笑着,活蹦乱跳地念,随低气压沉入水底,一切不得不慢下来。

翻过海拔五千米的山,陈风倒在垭口,任烈日暴晒。她想晒到干瘪,晒到炸裂,让鹫鹰啄食,再尘归尘,土归土。

高原日头扭过脸,指向天路抬上车,睁眼已是拉萨。一张张棕黑的脸,一口口救命的氧气,咸腥的酥油茶,捏了又捏的糌粑。

好吧,就留在这离天最近的地方,做失忆的孩子。

游荡在八廓街,她有了笑容。吃着玛吉阿米的饭,心一点点亮。仓央嘉措的诗啊,她终于哭了。六千多里,原来,能哭是如此幸福。

大昭寺前,陈风学着样,磕起长头。

不怨,不求,不知为何。

一磕就是几个月。

拉萨越来越冷,身上的钱越来越少。

能去哪呢?随性走吧。

香格里拉,迪庆,驴友们传授着穷游秘籍,经幡在澄蓝的天空下招手,又呼啦啦挥别。大理,双廊,泸沽湖,下关风将帽子吹进洱海,光头成了风景里的风景。多年以后,陈风常想起那段时光:世人窃窃私语,她一路狂奔,心里哭着说,我也是会害臊的女人啊。又叫嚣着喊,随你们的便吧,不藏了。直到丽江,涑河,市井回到人间,烟火袅袅升起。采菌子,调酒,卖手鼓,做鲜花饼……日复一日,温饱慵懒。一晃就是两年。

陈风常想,那个叫故乡的地方,假若不再有人想起我,我还存在吗?

四方街上响起崔健的歌。

“我想要离开,我想要存在,我想要死去之后,从头再来……”

陈风知道,该回家了。

牛仔酒吧已变成牛仔发型工作室。蛋壳依旧半死不活地开着。吧员还在,在台上弹着贝斯,看到陈风,兴奋得挤眉弄眼。陈风的泪不争气地流下,她没拦着,任熟悉的感觉包围。

老炮说生意越来越难做,听现场的人越来越少。“自从有了选秀,娃们家都神经咧。上蹿下跳的,哪那么容易啊。”陈风让他预测娃们家的战绩,他瘪着嘴摇头一声长叹:“唉,没实力的有钱,有实力的憋屈,没意思。”这时,骆驼进了门。老炮大声吆喝:“骆驼快来,你风姐回来咧。”骆驼坐到陈风身旁,并无夸张的兴奋,只是瞪大眼睛看着陈风,似乎不相信陈风是陈风。他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话说又不会寒暄。憋了半天,说出的还是往事:“我去牛仔,你不在了,我就不唱了。他们让我还钱,我把丫打了一顿。”

“打得好,嘴不干净。”老炮叼着烟,一激动,烟灰抖了一身。“我给捞出来咧,没事,再皮干再打。”

陈风能猜到那些不干净的话。懒得提。

“钱是你给的,要还也是还给你。可我现在没钱。”骆驼还是那么直,不会绕弯,表情有些囧。

“啥钱不钱的,猴年马月的事,翻篇。”陈风这么说,也确实这么想,即便现在自己也缺钱,但一码归一码。她没想到走后会发生这些,也没想到骆驼这般认人,还动了手。

“风姐,你想听啥歌?今晚给你开专场。”

“你咋不去选秀?”陈风严肃地盯着他问。

“我没那命,不折腾。”说着转身上台。

这晚骆驼唱了许多歌,每首都是陈风喜欢的。从咬字呼吸音准,到真假音转换,都考究至极,毫无酒吧腔的油滑。是足以参加各种选秀的水平,入围也不成问题。

陈风听得痴迷,吧员端来果盘,又拿来红酒,非要请陈风喝。他已不再是吧员,有两个乐队的活儿,每晚跑三个场子,白天还接些演出。钱赚得多了,人依旧贴心。

“他说他没选秀的命。”陈风指着骆驼问吧员,“这实力这长相,没那命吗?”

“风姐,要钱哪。进到50强,化妆造型培训班,有人花了十几万都没混足一分钟的镜头,solo都给掐了。自己没钱就得找金主签公司,然后从劳务费里扣。出道还好说,出不了道呢,不就跟卖身契一样。耗死了。”陈风真没想到,其中猫腻这么多。

他繼续说:“我们这些人啊,为了糊口,废了。玩乐队的没原创,啥也不是。唱那些口水歌纯属哄别人开心,圈里根本看不起。说回来,原创哪那么好创,但凡打响第一枪都得往外跑。你看张楚、郑钧、许巍,谁还在西安待着搞创作?”

“我咋听到有人唱骆驼的歌?”他这话提醒了陈风,骆驼是有原创的。

“卖了呗。人出不去,歌能火也不错呀,光在酒吧唱能被几个人听到?”

“能卖多钱?”

“千八百吧。”

“这么少。”

“都是伙计,咋要价?”

演出结束,骆驼很正式地邀请陈风。

“风姐,晚上一起消夜,去我家。”他声音很大很真诚。

“啊?”陈风自觉没熟到大半夜去人家里的交情,不免迟疑。

“老炮、叨叨也去。”陈风看着骆驼指的方向,才知道吧员叫叨叨。骆驼又补一句:“我哥让我一定请到你,要谢救命之恩。”

“至于嘛,大老爷们的,说这么严重。”陈风打着哈哈,依旧想着推辞。

老炮走过来将陈风从凳子上托起,滑稽得像个老太监。又画风一转,狠狠箍着陈风的肩往外走,嘴里喊着:“叨,把你风姐东西拿上。”二人已走出蛋壳。老炮小声说:“骆驼家比较特殊,到了你就知道咧。以前他屋条件还可以,我们成天混他屋。老爷子得癌症后,房子卖了还欠一沟子债,就很少叫人去咧。现在能被叫的都是真伙计,你可不能不去,他面子薄,以为你瞧不起他。”

陈风听来一阵暖,倒不是一顿饭的事。是“真伙计”这词,太久没听到了,家乡独有的朴实翻回心里,如城墙般厚重。不能不去了。

骆驼家离蛋壳不远,穿过夜市就能到。

炒饭炒面的锅翻得热闹,烤肉签子转着把儿来回敲,刺啦刺啦的破油声听着过瘾,孜然辣椒调和面拴着腿,各色小吃更是看花眼。日思夜想的家乡味啊,真恨不得站在夜市中央大喊“我回来了”。兴奋着回头,却看见老炮硬塞给叨叨一把钱。陈风赶忙收脑袋,回想下,一路上好像叨叨都在抢着买单,几个男人不知搞啥心思,女人还是不掺和的好。

人就这么奇怪,平日里不吃夜宵也没事,扛到这个点儿瞅见就成了饿死鬼,五脏六腑轮番叫。一个个摊儿打包下来,眼瞅着美食失了卖相,陈风被口水搅得心烦。为啥不把他哥叫出来?实在想不通也不好问,只能心里嘀咕:没见过这样请吃饭的,这般不爽利又是何必……等骆驼在小区门口抱上两箱啤酒,陈风已饿过了劲儿。瞧着眼前这三位,陈风真想告诉那些铁粉:这几位Rocker既没钱也没趣,还没生活常识。千万别幻想车接车送得周到,也别想大酒楼的排场,下了舞台喝的都是最便宜的酒,请客不过是夜市小吃,还执念于打包。

三室一厅的家里,行李袋在客厅角落堆成小山,毫无过日子的章法。骆驼带一行人拐向亮灯的房间,一个女孩迎了出来。陈风第一反应,金屋藏娇,难怪不搭理那些铁粉。

“橙子,快给咱拾掇下,叫我哥出来。”骆驼将酒放进屋,又问,“妈几点睡的?”说着走向另一间房,轻轻开门看一眼。

“八点多。”橙子回答着,手脚麻利地开始张罗。

她在骆驼房里支起餐桌,食物一一装盘,陈风帮着摆。叨叨找杯子,开酒。骆驼腾挪物件,收集凳子。大家忙完坐定,老炮推着一人进来,竟跟骆驼长得一个模子。区别是,寸头,更白。他坐在轮椅上艰难地向陈风伸手,陈风蒙了两秒,忙迎上去。心头钻出路上的牢骚,臊得恨不得磕长头。

“您是风姐吧?我是一定要当面感谢您的。要没有您的帮助,我现在怕是连手都握不了。”陈风闻到剃须泡沫的味道,看向他整洁的脸,刚刮过,有点红。

“罗强,比我大二十分钟。”骆驼似乎不大情愿叫哥,口气像个争输了大小的孩子。

“我们都叫他小强,哈哈哈。”老炮抢着说,“来来来,吃着聊。”

“那你弟叫罗啥?”陈风拿出见面熟的口吻,将话抛给小强。

“罗图。家父是做林业规划的,画了一辈子图,忙了一辈子西北防护林。可能是取发奋图强的意思吧。这顺序。”小强顿了顿继续说,“可能家父觉得,他更像个当哥的吧。”

“难怪你们叫他骆驼。”陈风忙转调,推了把老炮。

“可不是我起的,他屋老皮就这么叫。”老炮撸着烤肉,声音呜里哇啦地馋人。

“是我爸喜欢骆驼,说有耐性,扛事儿。”骆驼将剥好的小龙虾喂进小强嘴里。小强看看橙子,橙子拿起杯子,倒上酒递向骆驼。骆驼不知嘟囔了句啥,摘下手套接过酒,边往外走边拖起长音:“对——对——对——,给老皮满上。”

小强像逮着了机会,马上对陈风说:“风姐,那个钱我还是要还的,家教如此,不能不还,但时间会久一些。我的手已慢慢……”

“你们哥俩有完没完啊。酒吧都关了,账都没了,还什么还?”陈风假意嗔怪。

“唉——是我拖累他一直背债。他本可以去北京拼一拼。”

叨叨噘起嘴,“嘘”声还没发出,骆驼已走了进来。

“别啥事都往身上揽。在哪拼不是拼?你不出事我就不拼了?背债影响弹琴吗?音乐都奔着出名去心就沒了,你又不是不懂。”宽心的话说得并不温柔,小强涌出的感伤被生生噎了回去。房里只剩老炮的咀嚼声,甚是尴尬。

“你最近不是写了几首歌吗,唱来让大家听听啊?”橙子摩挲着小强的胳膊,话说得小心翼翼。小强不易察觉地抽了下胳膊,应该使了不少劲。

“不唱了。有些累。风姐,你们多玩会儿,家里难得热闹。我就不作陪了。”小强的手伸向轮圈,橙子赶忙起身伺候,再回来,已是半小时后。骆驼招呼她坐下,倒酒,夹菜,问:“最近又跟你闹了?”

“习惯了。他写歌没灵感,闹闹也许会有吧。”

“实在不行算咧。小强都赶你多少回咧,你俩这是何苦呢?”老炮话说得直接,橙子闷下一杯酒,不言语。她眉毛很浓,眼睛很大,不施粉黛,也是个清晰的美人。在终于搞清她是小强的女友后,陈风心生敬意,多仗义的姑娘啊。

“来来来,走一个。”叨叨吆喝着岔开话题,继续摆弄起骆驼的吉他。骆驼不准他边吃边弹,他真就不吃。陈风叫他歇会儿,别扫了大伙的吃兴。老炮却说他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才不会放过。

那是西安第一把Gibson,所有摇滚人的心头好。初出茅庐,骆驼只有一把红棉箱琴,即使技术了得,也没乐队肯带他玩。他在家满地打滚了一个月,终于赖到这把人人羡慕的电吉他。有了Gibson的骆驼,家家抢人人要,走路都挺拔。一路巡演的风光,说得几个人又下了一箱酒。

小强瘫了后,骆驼感觉天都塌了。他无心弹琴,要把吉他卖了给哥哥治病,爸妈硬是拦住了……尘封的往事就着啤酒,在手舞足蹈中光顾小屋。如演出结束后的安可曲,盘点着曾经的精彩。

这种时候,不用再为离场的人悲伤,一声声安可中,你会笑看过往。你大可将心捧在手里,只唱最想唱的歌,人人都能看见你的纯粹。你知道安可曲意味着什么?结束后的出发,艰辛里的祝福。正如没有安可曲的演出是不完美的,不敢复盘的人生也将无法前行。

陈风熟悉这感觉,在西藏,在四川,在云南,在任何一个结束表演的夜,激情总是无法散去。那些舞台之外的东西,或悔恨或发现或惆怅或创造,借着碰撞嬉笑哭泣谩骂,借着酒,壮胆未来的路。

陈风的脑子被酒精带着游荡,一句一句想着未来。骆驼却掉进了记忆的旋涡。

“老皮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治好泥雨。他都不为我哥遗憾,也不担心我。成天刮风下雨的事,临死还诓人。什么下雨就是他来看我,这都多久没下雨啦。”骆驼目光呆直着,说着清醒时不会说的话,满脸泪。老炮不再打岔,叨叨不再弹琴,橙子一只手托着脑袋,不停地举杯碰杯。陈风想起那个雨夜,带笑的骆驼,疯狂的solo,再未听过的《大雨倾盆》。

“走一个。”

“整起。”

“干。”

“干咧。”

喝进嘴里的酒,冲洗旮旯犄角的垢,又从眼里跑出来。不用说为啥,各有各的为啥。哭就哭了,笑就笑了。傻子一样,天就亮了。

老炮和叨叨熟练地爬上客厅的沙发。橙子去了骆驼母亲的房。骆驼把房间留给陈风,抱着吉他去找小强。

陈风看着狂欢后的狼藉,突然的安静。

电脑前各种不明机器,老旧如废品。坏掉一边的衣柜门,耷拉着,好像看久了就会“砰”一声掉下一样。床头柜上的全家福一层灰,拂掉,暖意氤氲。都说儿子像妈,骆驼父亲这基因也太强,两个儿子都像他,满脸不屑。

隔壁屋传来金属质感的吉他声,没插电,声音不大。是枪花的《十一月雨》。

“安可安可。”陈风轻声喊。

留着泪的骆驼,轮椅上的小强,不离不弃的橙子,肝胆相照的兄弟,还有那盯着天、治泥雨的父亲。安可里总有遗憾,那又怎样呢?Slash的solo一遍一遍重复,倔强又执着。

陈风没了睡意,轻声和门,离开。

电梯里,上班的人们像见了鬼,躲着她。镜面里厌弃的表情,谴责她一身的酒气。陈风这才看到自己花了妆,铁青着脸,像干尽坏事的鬼。

她苦笑着,这个你以为我以为的世界啊!随便吧。

一楼,门开,人们挤着往外冲。

冲吗?冲吧。

也该冲了。

后 记

多年后的一个夏天,一档乐队真人秀的综艺横空出世,死寂般的摇滚圈被搅起千层浪。老炮说,迎合市场取悦大众太不摇滚。叨叨说,主流带动对发展有益。陈风给骆驼发了微信,问的仍是当年的话:你咋不去参加?骆驼回的也是当年的话:我没那命,不折腾。

彼时的骆驼依旧与母亲、小强生活在一起,还多了丈夫与父亲的身份。

耳畔想起《大雨倾盆》。

陈风轻喊:安可安可。

(编辑 何谓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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