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尉婷
女,1993年生,钦州人。目前就职于左江日报社,热爱阅读写作。有文艺评论及散文作品在《红豆》《左江日报》《崇左文艺》《北流文艺》《甜乡》等报刊发表。
奶奶说过,路很少,路也很多。
交通不发达的年代,少的是用水泥砂浆铺出来的大马路,多的则是靠脚踏出来的路。翻山越岭,蹚水过河,凡是人的足迹涉及之处,皆有路可寻。也许,当年鲁迅笔下“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就来源于此吧。回归到自身,我们有我们的感受。
奶奶一辈子没出过远门,但她走过的路,仿佛足以丈量整个世界。她的世界很小,这辈子都在里面兜兜转转。而我,也曾跟着她的轨迹,在她的世界里寻找她的故事。
奶奶是从其他村子嫁过来的。嫁过来那年,她十八岁。听着她的故事,仿佛她过的日子都是黑白的。
听村里老一辈人说,奶奶命不算好,年纪轻轻嫁过来,没来得及享福,丈夫就早早先她而去,留下她拉扯着五个儿女。
爷爷的模样,奶奶说她已经记不清了。
听说爷爷年轻时候也长得英俊,踏实、能干、勤快,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小伙儿。然而,穷字头上一把刀,在当时没有谁能逃出这样的魔咒。
上门说媒的媒婆总是跟他说,如果家里条件能好点儿,想找个什么样的找不到啊。媒婆一语成谶,果然是想找个什么样的都找不到。
这一年,他二十二了。
“他也不急,他还是信缘分。”爷爷是奶奶不能提的伤痛。但是和我聊天时,她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偶尔也不避讳谈起。
爷爷年轻时家里穷到什么程度?房子的墙面都是黄泥混杂草糊起来的,屋顶也是用草垛压着。为了防止台风天时大风把屋顶刮掉,草垛上密密实实地压满了或大或小的石块。那些石块,当然是爷爷平常在路边捡的。屋子里没有什么摆设,土灶上架着一口凹凸不平的锅,墙面早已被熏得漆黑。
我问奶奶当年看上了爷爷哪一点,她只说,你爷爷心里有我。
老一辈的爱情,绝大多数是从结婚后开始的。在农村,双方看对眼了,媒婆两边沟通好,就可以组成一个家。
奶奶跟着爷爷回家那天,刚开始两个人不敢并排走,奶奶总是躲闪着退到爷爷身后。那是怕拉拉扯扯的,被村里人看到了笑话呢。“你爷爷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他也不管那么多,一把拉住我的手,就朝村里走去。”听着奶奶的描述,我不由得感叹,原来爷爷骨子里还是挺浪漫的人呢!也许奶奶还没听说过“浪漫”这个词,但她在花一样年纪的时候,少女心也曾被填满了安全感。
为了结婚,爷爷东拼西凑,终于建起了一间有房梁的小屋子,那是他们的婚房。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是农民生活的真实写照。奶奶一家,也在饱受生活的煎熬。
结婚就意味着生儿育女。几年过去,孩子相继出生,吃饭的嘴逐渐多了起来。都是长身体的年纪,孩子们对食物的渴望像大山一样压着当父亲的肩膀。
“那时候,你爷爷每天像陀螺一样,做生产队的工,割草、砍柴,他是不敢生病的。”听得出来,奶奶的回忆带着心酸。
然而不敢生病的爷爷最终还是倒下了,他一头栽在了黑漆漆的山坳里。
那一年,他三十六。
并没有太多时间悲伤。后事料理完之后,奶奶扛起了家里的犁,朝水田走去。从那以后的一段时间,孩子不在家的时候,耕地耙田的活儿就落在了奶奶身上。
当时,村里有人劝过奶奶改嫁,说她还有大把好年华,不要犯糊涂,守寡是要被欺负的,嫁到其他村去兴许不用吃那么多苦。可是奶奶偏不,她说这是命,命中注定了她的路在这里,她再走去其他地方会迷路的。
没有人拗得过她,当然也没有人会去逼她。她从嫁过来那一刻起,就把多选题变成了单选题,她是一根筋,认准一个就变不了了。
当然也有人等着看笑话,等着看她怎么被那个摇摇欲坠的家压弯脊梁。
在过去,男人是一家之主,是家里的顶梁柱。一个家庭里,如果过早失去丈夫,女人是容易受邻里欺负的。
不曾与邻里红过脸的奶奶,时常要面对妯娌不明就里的恶语相向。对方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性格,且仗着自己有丈夫撑腰,常常以一件平常小事为导火索,就开始她那没完没了的谩骂,以满足自己逞能并且成功了的快感。
叔公说,奶奶是出了名的脾气好,尤其是爷爷去世后,更是没见她和谁争吵过。其实她是在忍,怕和邻里闹了矛盾,会拖累孩子。所以妯娌骂她时,她就转身走到清静的地方,她不吵不闹,只想把那几个孩子好好带大。她时常会去田间地头转一转,幸运时还能捞回点儿可以果腹的小虾米,那是她能开心一天的理由。
奶奶一辈子不曾读过一天书,不曾识得一个字,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是她在村里生活的这几十年,面对他人的不解或误解,她总是沉默以对。“养我们几个长大成人不容易,但她腰杆子硬得起来,她是那种宁肯让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也要保住脊梁挺立的人。”这是后来,她儿子对她的评价。
这是属于奶奶的倔强。后来,兜兜转转,她就这样走过了大半輩子。如今年迈,她也不曾改掉爱走路的习惯,用她的话说,能走,才证明活着。
奶奶的倔强,不是与生俱来的,是被生活教会的。
1936年冬天,奶奶出生在一个农村家庭。她的母亲在生她的时候大出血,永远地离开了她。带着这样的心理负担,还年幼的她尽力让自己早懂事,洗衣做饭、缝缝补补,放牛、割草……但凡家里的活儿她都争着干。
她的衣服都是捡哥哥穿不下的,整个童年,她没有一双属于自己的鞋子,哪怕在冬天,也只能找破布包着脚。
编草鞋也是奶奶很小就学会的一门手艺。那是她的父亲教给她的,说是有手艺,能傍身。后来,草鞋不流行了,手艺自然也就荒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母亲去世,似乎她的父亲对于这个女儿的降生心有芥蒂。所以她从小就活得很谨小慎微,甚至在还不懂得用语言说出“察言观色”这个词的时候,就已经在用行动诠释这个词的含义了。
尽管她并没有从父亲那里获得什么关怀,但是父亲在,总感觉家还在。
和母亲一样,父亲的离开也是毫无预兆的。缺医少药的年代,一点现在看起来很普通的病,在当时也许就能要人命。
她的父亲死于肺痨,在她五岁的时候。
奶奶说,在他们那个年代里,爹妈都没有了,其实都算正常。那时候身子骨弱,能扛得住苦,却扛不住病。
但是没有爹妈的日子是很难熬的。不知道什么是父爱母爱,甚至自己活着活着,连爹妈的样子都记不清了。
奶奶说,她的小时候总是有干不完的活儿,但是忙着忙着,又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令人惊讶的是,她的名字竟然叫“永闲”。也许给她取名字的长辈不曾想到,一个名字叫永闲的人竟然像连轴转的陀螺一样,忙活了一辈子。
据她说,她家乡那边的山上,以前还有老虎出没,所以他们村有个很霸气的名字,叫“老虎霸”。
深山有老虎,不足为奇,但是老虎跑下山,那就罕见了,也足以令人惶恐。
后山树多,树多野果就多,但是鲜少有人敢去,哪怕大家都饥肠辘辘。原因就是,传说曾经有村民在那里看到过老虎闪着寒光的眼睛,吓得那个人呓语了很长一段时间。
没有人去考究这个传说的虚实,但在通信不发达的年代,这样的传闻着实能引起人们的关注。
大家都不敢去,奶奶却去了。她说,那次她把牛赶到山脚下吃草,自己实在饿得不行了,仿佛后山的野果都在召唤她,然后就跑去了。
那天,她破天荒地吃了个大饱,还泛酸的番石榴、酸酸甜甜的木果子等,满足了她那饿了太久的肠胃。
我问她不害怕吗,万一真的有老虎怎么办?她说:“那时候吃穿都没有,常常饿得犯眼花,老虎要是真来了,大不了就是跑,跑不过也认了,好过被饿死啊。”
说起跑,奶奶说她年轻时候是很厉害的,她印象中,小时候几乎没得穿过鞋,去到哪儿,都是光着脚。
“光脚跑得快”,这是奶奶常挂在嘴边的话。
最初走的路,都是肌肤与地面的直接碰撞,石子硌脚,疼得很,后来走着走着就不疼了,用奶奶的话说,是脚底板变厚了,石子扎不进肉了。
没有鞋穿,是他们那个年代的常态。奶奶家兄弟姐妹多,吃饭的嘴多,就慌了养家的人,长兄夜以继日地奔忙,也没能改变生活的窘迫境况。缺吃少穿的年代,穷人家的孩子不是努努力就能改变什么的,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梦想,能吃顿饱饭就是最大的幸福。
终于熬到可以出嫁的年纪,兄嫂通过媒婆帮她找到归宿。她也本以为找到了避风港,却没想到,积劳成疾的爷爷一去不复返,空留奶奶撑起摇摇欲坠的家。
孩子多,有的还小,有的正是叛逆的时候,可是顶梁柱倒了,没有预兆地离开了。
祈祷和哭都没有用,想活下去,只能硬着头皮死撑。
奶奶说,生产队要出工,哪怕刚生完孩子,都要去劳动。干一天得一个工分,就是一天天攒,工分攒起来,就是一年的口粮。村公所集体出工,家家户户都要投工投劳,背着小孩耙田、犁地,都是常有的事。生产队养的年猪,过年的时候会杀来分给大家。那时候最热闹,也最紧张,大家都是早早就去排队候着了,去晚了就分不到好肉。
现在的人,早已经吃不惯肥肉,但是在过去,村里分肉的时候,肥肉却成为抢手货。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家能分到肥一点的肉,那样过年就可以多一些油水。
“有一年村里分肉,我背着你叔,早早地就连走带跑地到生产队候着,那次我们家真的过了个肥年啊,碗里漂着一层油花,伴着青菜吃,都能吃出肉香。”奶奶回味着当时的情景。当年,为了分到那块肥猪肉,拖鞋都跑掉了一只也顾不上了,直到肉分完了,才感觉到脚上冰凉冰凉的,原来是鞋不见了。后来在回去的路上才看到那只孤零零的已经损坏严重的拖鞋。
晚上,看着那一大锅泛着油花的汤水,看着孩子们一大碗一大碗地往嘴里灌,她说她笑得很开心,眼泪都笑出来了。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也像个英雄。
这是我的奶奶。摸爬滚打着长大,从女孩变成母亲,在丈夫陪伴了十七年接着撒手人寰后,她独自走过了将近半个世纪。
她的倔强,一直是我引以为傲又自愧不如的航标。
依稀记得,我九岁的时候,和奶奶回过一趟她的娘家,当然是去探望她的兄嫂。
她的娘家不算远,难的是中间没有路,隔了一条钦江。
钦江不算宽,但是江面没有桥。如何前行?奶奶让我长了见识。
她告诉我,没有路的时候,就选择绕路。
先从机耕路走到大路,再从大路绕过江面,沿着江对岸的山坳底一直走,会路过两个村庄,在第三个村庄岔路口往右,就是奶奶娘家的方向。
没有手机,没有地图,没有时间概念,她就这样带着我,从我们的家,一步一步,走回了曾经她自己的家。一路上,她的话相比平常,格外的多。
她说起她的家乡,说她放牛的日子,说她的小伙伴,说老虎山的野果……
说起来,我也算是跟着她一起,用脚步丈量过她小時候生活过的地方。
九岁的我还是个孩子,但已经记事。如今,十几年过去,回忆起来宛若昨天,惊叹日月如梭,却也感叹,岁月没有磨灭记忆,我都还记得。遐想,倘若我再次和她提起过往,她兴许还能再与我畅谈一个回合,虽然她今年八十四了。
在我们村,流传着这样一个词——“杠路”,可以理解为倔强、不服输。奶奶曾经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村里人也大多是这样过来的。
农村人是不容易被苦难打倒的。一锅稀米粥、一碟苦菜花,也许就是一天的口粮,但是,还挑什么呢?但凡你经历过食不果腹的日子,你的味蕾就绝不敢恣意挑剔。
村里路不好走,这是我小时候最大的感受。最初外出的路,只有半米来宽,是实实在在的泥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真不是个笑话。但就是这样的路,把村子和外界连通了。村子里不断有人走出去,一步一个脚印,走到村头,走出县城,走到外市,甚至走到外省。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村里出了一名学医的大学生。在当时,那可是光耀门楣的大事儿,也是不曾触碰过很多外界事物的闭塞乡村较为罕见的事儿。从那以后,仿佛修通了家长送小孩读书的心路,通往村完小的路也铺上了碎石,黄泥土路有了变化。
去学校的路有了,但致富路还是堵的。
没有钱,就意味着没有书读。
从小,堂哥的成绩就很好,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然而他也曾遭遇过没有钱交学费而被暂时休学的尴尬。后来还是家长东拼西凑攒够了学费,才避免了被退学的后果。
那个年代,五块钱是一个学期的学费,却也成为一个普通农村家庭难扛的重负。以前家庭孩子多,读书机会少,能读书学文化学成才的就更是凤毛麟角,所以那时候的中高考被称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不像如今普及了九年义务教育,学生不仅不用交学费,老师还要头痛如何去劝返辍学学生。
以前读书难,风里雨里,都得靠自己;从前行路更难,来来去去,都是碎石硌硬。但是,以前有机会读书的人,尤其是农村小孩,是绝不会轻易放弃读书的机会的。在我们村,穷人孩子“鲤鱼跃龙门”的励志故事激励着一代又一代人,家长会跟孩子说,要努力读書,长大才有出息,走出农门,才有新活路。孩子第一次听说,有的路不是用脚走的,而是靠读书,例如所谓的“农门”。
大人的话在孩子心里,都容易像圣旨,每一个字都是对的,没有值得去怀疑的理由。所以大家都会努力,所以村里的大学生相继地出来了,一个、两个……
在村里,堂哥是我的榜样。关于读书,我也认为它能改变我们的命运,至少在没有更多选择的我们面前,读书可以说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他读书很刻苦。书本上总是密密麻麻地记着各种各样的笔记,没有多余的钱能买好看的笔记本,他就把要做的笔记都工整地记在书上空白的地方。
有一次,老师布置说要背一篇课文。但是家里晒了很多稻谷,下午放学后要赶紧跑回家帮忙收稻谷。
稻谷收完后已经天黑了,那时候,在村里,家家户户都点蜡烛或煤油灯。课文还没有背,可是天黑了。为了帮家里节约一点煤油,堂哥搬出小板凳,在月光底下背下了整篇课文。那一年,他上六年级。
初中,高中,大学,求学路上的每个阶段,堂哥都靠自己的努力,很认真地在生活。
大人总跟我们说,学习要努力,也要刻苦,读书这条路不好走,所以更不能放慢脚步。
这些年,路越来越宽了,村里人生活条件越来越好,外出求学的数量也越来越多。那些小孩的人生也有了越来越多的可能,但蓦然回首,应是最初的路为后来的路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才让后来人走得铿锵有力,走得步履如飞。
当然,在村里除了把孩子举高,让孩子去逐梦的,还有另一种做法,即是用自己的脚把路压实,让孩子走得不痛的。那位父亲,用脚走出了父爱的模样。
那个孩子叫阿七,而他的父亲,村里人都叫他王叔。
王叔是外村来的,因为性格好,和村里人都相处融洽。阿七的出生,改变了王叔的命运。
阿七是王叔四十岁时上天恩赐的礼物。然而,上天并没有眷顾这个稍显不幸的家庭。因为家庭条件不好、受不了农村生活的阿七的母亲,在阿七两岁那年,拎着个包走了。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见过她。
最沮丧的是王叔。但是没过多久,王叔就和往常一样了,做家务、打工,早出晚归。不一样的是,他还多了一项任务,那就是照顾小孩。
小阿七很可爱,村里热心肠的叔叔婶婶都帮衬着,偶尔也帮忙带他玩儿。
然而,祸不单行,四岁时,聪明懂事的小阿七因为一次发高烧没有得到及时救治,从那以后,他的脑子就变得迟钝了,口水时常不受控制地流出,经常自顾自傻笑。
从那以后,大家都不太敢逗他了,大家都害怕万一出点什么事,负责不起。
一个又一个挫折打压着这个家庭,本来大家以为王叔肯定扛不住了,没想到王叔在一次大哭后释怀了。
村里人都为阿七感到惋惜,但是王叔想得开,他认为,一定是老天爷觉得这日子太苦了,不想让阿七被成年后的烦恼摧残了身心,不想让他的思想被世俗侵蚀,索性给了他这样的命运,让他得以保持童真。
当然,谁都知道那只是一位父亲为孩子不幸的命运做的最动听的诠释。那是存于父子之间最美的谎言。
阿七思维迟钝,但不是什么都不懂,有的时候,他也知道别人在笑他。偶尔,他也会发怒。
那天,他正在家门前的沙堆玩着沙子,突然,村里的捣蛋大王带着一群小孩儿一边朝他走来,一边说着嘲笑他的话。起初,阿七并不在意,还咧着嘴对他们笑。不知道是谁突然提议说要比赛,大家在两米开外的距离,用小石子扔他,把他砸哭了就算赢。
没有大人出来阻止这无聊而危险的游戏。
突然间,小石子陆续向他砸来。手上、脚上、身上,先是一点点的痛,接着是一股股的痛,扔石头的人越来越欢,还笑出了声。
突然间,阿七抓起沙子,使劲朝他们撒去。先是一把,接着是无数把,那群捣蛋鬼有点慌了,没想到这个在他们眼里的“傻子”,竟然也懂得发狠。捣蛋鬼一哄而散,只剩阿七在沙堆里,灰头土脸。
那一幕正好被王叔看在眼里。父亲并没有阻止儿子的行为,他想着,以后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王叔知道,他保护不了阿七一辈子。
后来,王叔对阿七说,以后被别人欺负的时候不要轻易动手,因为冲动也容易伤着自己。如果不乐意,那就躲开,跑起来,人家就追不上你了。
阿七似懂非懂,他没有说话,只是使劲地点头。
不知道阿七是不是真把父亲的话听进去了,但是从那以后,在村里时常能看到他跑步的身影。经过“抛沙”事件后,群里的小孩也不敢轻易惹他了。
看着阿七的转变,王叔感到些许欣慰,但同时,他不得不考虑另一个最现实的问题,那就是如何为阿七攒够生活的资本,才能在自己老的时候,孩子还有个保障。
为孩子攒钱是王叔在当时能想得到的最好的办法。
没有一技之长,做点什么才能挣得到钱呢?思来想去,王叔选择了给别人当挑工。而他搬运的力量来源,就是他的双肩。
码好的竹子、柴垛、石礅等等,一切能挑的,或者说能挑得起来东西,都能通过王叔的肩头,从这一头挑到另一头。
起初,王叔穿的是一双解放鞋,后来,解放鞋的鞋带不见了,再后来,解放鞋也没有了。能看到的,仅仅是他光着的双脚。
我还记得当时王叔走路的背影,一米八的高个,挑着一百多斤的担子,光着脚踩在地面上,没听出很大的喘息声。我还问过他累不累,他说,扁担压脊梁,臂膀有力,扛大山。
这么多年过去,王叔的话音犹在耳。现在再回想,也许他想表达的是他爱阿七的心情吧。那看起来宽厚的臂膀,是可以让人相信,他能扛得動大山的。
他挑担走路很有规律,来来回回踩的几乎都是同一位置,久而久之,泥路上,有着越来越清晰的属于他的两串脚印。
挑得多走得快,干活干脆利落是村里人对王叔的评价。他是村里极能干的,如果不是因为带着个不是很正常的儿子,也许他还会有另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那年,他们家真的来了一个看起来也很会过日子的女人。听说女方三十八岁,而当时的王叔,刚满四十。
女人长得白净,离过婚,没有孩子。女人对王叔的其他方面都挺满意的,唯有一点女人不喜欢,就是在她看来脑子坏掉了的阿七。女人罗列了一大堆阿七长大后的问题,甚至连成家的问题都考虑到了。女人说,正常的小孩没问题,但是养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她接受不了。
这门亲事黄了。王叔说过,和忍受孤单比起来,他更不能接受的是别人排斥他的孩子。
从那以后,再没人给他张罗过婚事了。大家都知道,阿七,是他的命。
光阴荏苒,那个在王叔眼里被老天眷顾过的娃娃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长大。这些年,他们父子一直形影不离。他在干活的时候,儿子就在旁边玩儿。
夏天时,儿子光着脚,父亲也光着脚。冬天时,儿子脚上有解放鞋,父亲光着脚。
儿子逐渐长大是自然规律,一如父亲渐渐老去。仿佛突然之间,那曾经伟岸的脊梁也慢慢驼了下来,王叔的双脚由于长年累月地直接踩踏地面,脚后跟早已长起了厚厚的茧。村里人曾问过他,为什么对自己那么狠,做了一辈子挑工,都不能给自己买上一双好鞋?他笑笑,说,我省得多一点,就能剩下多一点,我怕我哪天去了那边,他有个什么事我帮不上。
他也不是没有鞋,其实他有。只是他的鞋都是别人不要了之后赠予他的,他不嫌弃,甚至感激,他认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儿子攒福分。没有人和他辩论,大家都看得出来,他早已把自己的人生和儿子的人生绑在了一起。
不难看出来,他也倔,一个惊喜和一个意外,把他从一个倔强青年变成了一个倔老头,不变的是,他始终是一位父亲。
在我们村,像王叔这样经历的不多,但是像他一样倔的,大有人在,他们都是为儿女做伞,助他们在有风的地方启航。
阿七二十岁的时候,王叔一家搬走了。听村里人说,这些年王叔攒了一些钱,够回村建个平房。阿七长成大人了,王叔要带着他走一段往后的路。
说起王叔,奶奶是印象深刻的。在村里时,王叔和奶奶很聊得来。王叔很敬重像奶奶一样慈祥和善的老人。
王叔喜欢找奶奶聊天,跟她说孩子的事、以后的事,再问奶奶该怎么做。
奶奶劝他,每个人的命都是注定的,所以不要怨,太多怨气活不久的。
没读过书的奶奶说话也很耿直,但是话糙理不糙,王叔都记在心里。他一个人带着阿七长大,带他回到自己家乡建楼房,再给他攒更多的钱,找一个可以托付的亲戚,让阿七以后不至于被欺负,那就是王叔最大的心愿。劳累了大半辈子,在我们村,王叔没有让阿七饿过一天肚子。
我时常在想,像奶奶、王叔、堂哥,甚至阿七,他们都有着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倔。没有鞋穿照样铿锵走路,逼上绝路依旧顽强不认输。“杠路”,其实也是在“杠命”。
奶奶老了,王叔也老了,堂哥和阿七,和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慢慢老去,不老的是故事,不变的是情怀,是每一个坚韧地活着的人,向上的力量。
(编辑 何谓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