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继颖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百家》《安徽文学》《小说选刊》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百余万字,出版散文集《爱上烟火遇见暖》《感恩最小的露珠》《一滴水里的花开》等。
盎然意趣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的三个多小时,我打了两三个盹儿。我和先生偶尔自驾出行,车窗外风景都是新鲜的。虽然我有十几年驾龄,而且特别向往陌生路途连接的名胜,但一坐车就犯困,高速公路上紧握方向盘的总是先生。
我对陌生行程的喜欢,总是由眼入心。每次回忆浮出的一幅幅动人图景,正是被视线牵入双眼定格在心间的。凝神于车窗外迅疾闪现的新鲜风光画,我的双眼反倒容易被疲倦挟持。随着身心渐沉,不知不觉就闭上眼帘,昏昏入梦了。
我又一次睁开惺忪的睡眼,汽车依然在向西南行进。即将抵达的目的地,对于我来说仍是尚未猜出的谜底。副驾驶座位上的小憩,让身心恢复了轻松,窗外快速铺展的锦绣江山图又牵牢我的视线。怀抱农作物成熟籽实的平原和山地五色斑斓,丰腴多姿。看路标,在山西界,玉米、高粱、谷子、大豆、花生、红薯等,样貌与我熟稔的河北庄稼无异,但因不同地势组合变化,视野里的画境就闪现着新奇。
“咱们去哪儿呀?”我一如往常问过几次。先生一如往常简短回复,到了自然知道,专心看风景吧,困了就睡。高速上他也会困倦,只是他很少说。他的困倦多是到服务区才展露,在点燃的一支烟里减去几分,在片刻迷糊中快速消散。这次路过的服务区少,专注开车的他要求渐多,要我打开矿泉水或提神饮料递给他喝。喝过几次,又要我掐他几下。我捏住他胳膊上的肉轻掐一下,他喊一声“好了”,又默不作声凝神开车。我知道难抵的困倦已被掐跑,才转脸继续看风景。看着看着,我的心会偷偷地疼一下,仿佛方才被掐的是自己。我在自己胳膊上的疼痛敏感区试过,轻轻掐一下就會疼,力度稍大一点儿就疼得很。
视野里闪过的山,现出一级级边缘线优美流畅的梯田。车减速出了“昔阳”高速口,我还一头雾水,不知“昔阳”为何处。
县道上车少,先生话多起来,开始说谜面:“咱们要去的地方,你老爸那代人非常向往……这里出了个‘铁姑娘郭凤莲……”我终于知道,昔阳县藏着此行的谜底——曾红遍全国的“大寨”。他让我打开手机地图导航,车随着电子语音提示七拐八绕,抵达他早就预订好的酒店。带我入住,他才长舒一口气。
夕阳西下,昔阳县城古老的小街边,县剧团旧址旁简陋的小商店外,站着先生、我和精神矍铄的老店主。三个人聊得酣畅,不聊商品和生意,聊的是老店主的晋剧人生。刚才我们进小商店买水,简易货架上商品稀疏,醒目的是奖给老店主的透明奖杯和大红证书。原来店主是位与晋剧厮守一辈子的梨园迷。离开时,先生鼓励我加了老人的微信。
访过大寨展览馆,登过虎头山,他开车载我返程。我又三番五次打盹儿,睡眼蒙眬之际,仍想着戏迷老人。风景与来路无异,打过盹儿,我就和老人微信交流。途中又应先生要求,几次给他递水和饮料,在他胳膊上越来越用力地掐过几下。我被老人痴爱晋剧的人生细节感动着,忽然忆起宋代词人叶梦得《南歌子》中“更有榴花一朵,照人明”一句,想到老人对晋剧的痴爱,犹如黄永玉对绘画的痴爱、沈从文对文字的痴爱。这痴爱正如明艳的榴花,照亮了一生的梦、一世的魂,照亮了千姿百态、激情燃烧的文化盛宴。灵感生发,几天后开出文字的花朵《榴花照人明》。
从青春到中年的节假日,先生一次次耐心查阅地图,了解某地天气和美食、风土人情和历史典故等,做预订酒店在内的诸多准备,带我走在“猜谜”的路上,有时匆匆疾步,有时悠悠徐步。我随他去过很多地方,写下不少文字。东南西北的神秘谜底,一次次点燃我写作的灵思,贯通着我人生旅程中的盎然意趣。
在先生幼时生活过的昆明,单是历史遗迹,他就带我到过冰心寄居过的默庐、费孝通旧居、朱德旧居纪念馆、云南陆军讲武堂旧址、李公朴殉难处、云南大学老校区……在云南师范大学院内的西南联大博物馆,我没注意到禁止拍照的牌子,参观的同时,为记录便捷,储存写作素材,将展览墙上很多张珍贵的图文资料摄入手机相册。馆内的保安盯了我一会儿,感觉我太“贪婪”,请我删除照片。我哪里舍得,于是被带到纪念馆负责老师的办公室说明情况。已走出馆外等我的先生快速赶至助我解围。美女老师张沁听了先生对我写作“成就”的介绍,仍坚持原则请我删除了照片,然后起身陪我重返纪念馆,一番细致而有重点的讲解,引我走入历史深处。经张老师允许,我又拍了几张关键照片,并加上她的微信。回到河北,我凭着参观记忆和张老师讲解的细节,又多次联系打扰请教,散文《云南的云》有了略显新意的主旨:“曾经,那些有志有识之士,因战争的烽火,云一样飘到云南,雨一般降落。血汗里浸过的风华,开出浩繁的花,升华为文化史册的祥云,在当时,为后世,酿着一场场好雨。”
先生有很多毛病,抽烟、喝酒、生活邋遢、性情固执……当我跟随他行在路上,胸怀之旗飘扬着美好猜想时,所有毛病都变成行文技法中“欲扬”而先行铺垫之“抑”。
热心与小心
我曾只身从河北赴昆明,在呈贡区暂住了几日。一日近午,我独自走向呈贡大学城南地铁站。目的地是斗南花市,作为资深爱花人,即将抵达鲜切花的海洋,心情自然愉悦,脚步也轻快。我特意穿了清丽的碎花连衣裙,身后的人或许会以为我是个姑娘。
到地铁口,我身边多出个敦实的男人。他从后面赶上来和我搭讪,听口音是当地人。我友善地微笑着打量男人,扁圆的大脸挂着憨笑,一身褪色的旧西服,一手提着旧帆布工具包,步态笨拙,看上去大约五十岁。文学评论家桫椤在一次讲座中自述:他每到都市出差,在火车站,在地铁口,在马路边,遇到农民工兄弟背负起沉重包裹的瞬间,都会伸手助力,在后面帮忙托一托。这个细节像一束温暖的光,一次次照亮我行路途中付出举手之劳帮人点什么的热心。这个男人背上虽无沉重的包裹,却也是质朴的农民工模样。他朴素的工具包,也让我想起河北小城自家房子装修时,那些出过力流过汗的师傅。改水电线路、贴地砖墙砖、打橱柜做吊顶、刮腻子刷墙漆、运送安装家具……师傅们一番番劳作,把丑陋粗糙的毛坯房变成漂亮雅致的新居。其中一位木工师傅,住城郊的村子,给我家做活时已五十多岁,手艺好,人厚道,收费不高,因为长年刷漆患上了咳喘的毛病,为养家糊口,忍着疲累和病苦,一家的活儿还没干完就接下另一家的活儿。
我和这男人前后脚儿下台阶进了地铁站。他右手从裤兜里掏出几张面额一元的旧钞票,迟疑片刻,递向我。
“能帮我买票吗?”男人憨笑着说。
果然是个需要帮忙的农民工老兄。他大概不常乘坐地铁,不会用电子乘车码和自动售票机。我这样想着,抬起右手轻摇两下,没接他的旧钞票。我问清他要去的站点,快步走到售票机前,按屏幕提示操作,用我的手机微信付款买好他的车票。他要去的南部汽车站,在斗南下一站。
他接过我手中的车票时,已经把钞票装回裤兜。从看我帮他买票到过安检、走向闸机口,他一直紧随在我身边。盯着我点开手机支付宝刷了乘车码,他在紧邻的闸机口刷了车票,几乎与我同时走进去。忙已经帮过,我觉得有必要和陌生人隔开距离,于是加快脚步。那老兄竟也笨拙地加快脚步,像头顶太阳行路时胖墩墩的阴影般跟随着我。我立刻警觉起来,一次行路经历如一条可怖的蛇从岁月深处游出,在我脑海里扭动着身子,吐着芯子。
我和几位同事到石家庄参加业务学习。报到那天,同事们先行抵达,我忙清工作才从小城坐上去省城的火车。火车上,我忆起第一次到石家庄出差返程火车上的情景:我经过道去卫生间,突觉头晕眼花,转瞬人事不知。意识清醒后我依偎在一位陌生阿姨怀里。那位热心阿姨用心疼的语气叮嘱我,以后出门小心,照顾好自己。那时我十八九岁,身体单薄,偶尔会因低血压晕倒片刻。
那天我第三次到省城。年轻的我手里拉着行李箱,肩上背着包,独自走出石家庄火车站,走几步停几步,问几句望几眼。一辆辆首尾相连的出租车似涌动的长河,载着出站乘客分流向大街小巷。我担心自己打的去报到地点不安全,于是做了个自以为安全的决定,乘公交车前往。火车站外,等公交的人真多。上车时,我本可以抢占一个座位,然而,看着那么多老的小的,我优雅地站到车厢过道里。我用右手扶住过道中的不锈钢柱子,左肩挎包,左胳膊护住背包的拉链,行李箱夹在双腿和柱子之间。大概赶上了下班回家的晚高峰,公交车车厢内一路上挤得水泄不通,还一直有人挤来挤去。身强力壮的中年男人挤过我身边,低哑的声音说着“抬抬手”“让一让”。我抬手让路,却被挤得身子歪斜,差点跌倒,晃了几晃才站稳脚跟。那时候,我暂时忽略了左肩下胳膊护着的背包。快下车了,我护着背包,挤到后门边。那强壮的男人也紧随我挤到门边,连声殷勤地提醒我扶稳把手。我感激地向“热心”男人道谢,再次忽略了左肩护着的包。以为他和我同一站下车,我下了车,他竟没有下来。我走在人行道上,拉杆箱紧紧跟在身侧,背包带好好地挎在肩头,背包拉链也还是紧紧拉合的。到报到地点登记交费时,拉开拉链,才发现背包里的红钱包早已不翼而飞。那还是纸币支付的时代。红钱包里有一沓现金,还有身份证、银行卡、几张稿费单。那沓现金,是我一个多月勤恳工作的薪水。
地铁站还是太小了,尽管候车的人不少,我有意远离那男人, “胖墩墩的阴影”还是紧随在我身后上了车,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我低头看手机,偶尔抬眼一瞥,男人神色木然,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一次抬眼,男人手里多出个手机,不知什么时候从兜里掏出来的。与我四目相对时,他把手机屏幕转向了我。脏兮兮的屏幕上,分明是支付宝上的乘车码。他把屏幕转回去的一刻,重现憨笑的脸上,似乎浮出藏不住的狡黠。
距离斗南只还有一站。男人发出邀请:“跟我回家吃饭吧,我爸妈把饭做好了。”他说话的语气,飞扬着父母呵护下的大孩子才会流露的幸福感。
“您今年多大?”我这样问,是意识到他的年龄并非我方才所猜测。
“我刚到三十……还没结婚。”扁圆大脸上的憨笑,突然融进几分羞赧。原来他是个小伙子,回家路上佯装求助,大概是为了寻找可以陪他一生行路的人吧。我这样猜度着,并对他说:
“你还年轻,再过几年,我女儿也到三十岁了。”
那个中午,我下地铁后独自走向斗南花市。徜徉花海,心神荡漾于香艳的波浪中,仍然感觉轻松愉快。只是,出行时带我“猜谜”的先生不在身边,我一个人看花,看得分外小心。
两日后,也是近午,我又一次走向大学城南地铁站。我要到地铁终点站长水机场,离开昆明回北方。因為给家人和亲友带了不少特产,右手拉着塞得满满的行李箱,左肩上两个背包也不轻松。为辗转方便,我换上了运动装。归心似箭,小心而开心,脚步远不如看花那天轻快。快到地铁口时,身后传来似曾熟悉的声音,转回头,又见到挂着憨笑的扁圆大脸、褪色的旧西服和工具包。貌似五十岁汉子的敦实小伙子,快速提起我手里的拉杆箱,又分去我肩头一个大包,笨拙而小心地走下台阶。
当我走向售票机准备再次帮他买票时,男人却掏出手机制止:“我已经学会刷乘车码,不用再买票了。”他说完,拉着箱子,背着包,笨拙地随我过了安检、走向闸机口……
到了南部汽车站,男人从我对面座位上站起身,挥手和我道别:“阿姨,路上小心。”
和孩子有关的欣喜
我年轻时居住于小城的西南角,家距离小城东北角的单位五六里远,早中晚往返上下班,每天骑自行车行二十几里的路程。怀女儿期间,孕吐从早春持续到初夏,骑行途中不止一次停车蹲在路边,待胃中作怪之物全部倾出才能起身。酷暑黄昏,归家路上慢慢穿过一条狭窄的小街,驮着两个菜筐的老汉歪歪斜斜迎面过来。我躲闪不及,连人带车倒下去。老汉惊慌抱歉,没等他停稳自行车,我已站起沉重的身子,又弯腰扶起车,若无其事骑上去。如此经历,像分娩后斑斑点点无法消失的妊娠纹,印下的不是苦和疼,而是小家将添人进口的欣喜。
我女儿学步时,家门外的路远比电视动画片对她有吸引力。我们上班,公婆看孩子。婆婆一条腿瘸了多年,行走不便;公公已六十几岁,动作也缓慢。小区院子里,俯身拉着女儿的多是公公,朝霞夕晖下,正午前后,水泥路上一高一矮两个蹒跚的影子俯仰相对,其乐融融。
女儿的路从院内延伸到院外副食店、游乐场、幼儿园、小学……公公的年龄随之长了一岁又一岁,腿脚越来越跟不上女儿。为方便带她去外面的路上,老人买了一辆小三轮车,用铁管和防雨布搭了个遮阳光、挡风雨、带透明小窗的绿篷子。篷子内放进了小桌小凳,小凳上有厚厚的棉垫儿,出行时带上零食和热水,简直是舒适安全的移动小屋。小区院内和大街上,公公安详地蹬着绿篷车稳稳行进,小窗内闪亮着女儿好奇的眼睛。在没有手机、照相极不方便的年代,这一帧镜头,一次次在我心灵的胶片上感光,定格住永不褪色的温馨。
我家相册里珍存着一张祖孙俩在天安门广场的照片:暗淡的公公蹲在广场上,怀抱里偎依着我鲜亮的女儿。女儿刚上幼儿园,公公非要带她去看天安门,不知是否女儿在电视屏幕或画册中看到天安门对老人提出了要求。大清早,公公载女儿到火车站外,把绿篷车寄放在存车处,领她登上北去的火车。那一天我提心吊胆,直挨到太阳下山公公骑绿篷车载女儿平安归来。祖孙俩的照片过了好长时间才收到,公公给摄影师留地址时写错了小区门牌号。收到照片的好心人打听过几次也不知公公住处,在大街上偶遇载着女儿的绿篷车,认出蹬车的正是照片上的老人。
公公的小三轮崭新时车身是什么颜色,我没有印象。我们搬离和公婆同在一个小区的旧居,女儿的年级越来越高。绿篷子拆去时,三轮车现出旧貌。公公一次次亲手用绿漆将车身刷得新崭崭的。如今,公婆又和我们住到同一个小区,近三十年车龄的小三轮看上去仍显几成新。
女儿硕士毕业就参加工作了,公公却记不住,他的头脑显出与高龄同步的糊涂。女儿每次回来他都唠叨,老爷爷捡纸箱卖废品也要供孙女把博士读下来。冬天,他摇摇晃晃载了花花绿绿的废纸箱去卖,我看到他时,他极缓慢地骑着绿三轮车正要出小区大门。那一车纸箱,参差突兀,遮住他背影的暗淡和无力,蹒跚在大门内小广场学步的孩子,或许以为门口有一座近乎静止的小山。“小山”突然倾斜,几个纸箱落在地上。我上前劝他把纸箱送给院内的拾荒人。挣离休工资的他,哪里缺卖废品的钱?他执意要出门,我只得帮忙捡起纸箱重新捆好。我要骑车去卖,他也执意不肯。我回去开了车,在路上一寸寸挪移着跟随,后面的汽车一辆又一辆从左侧超到我前面远去。右前方自行車道上的公公,半个多小时才摇移到距小区仅一公里的废品回收站。我亲眼见证了那座“小山”的价廉。他揣起十几块钱,发自内心的愉悦从眼神里、皱纹间淌出,漫过了满脸的苍老。
九十四岁的公公,任我们怎么劝,执拗地坚持骑绿三轮,笨重蜗牛一般摇移在路上。他常趁我们不在家拄拐棍下楼,偷偷骑行出去,好长时间不见回来。我们得知,便急慌慌在小区甬路上,去大门口或大门外的路上找。写下这个片段时,我刚从大门口把他迎回来。小广场上,绿三轮静止不动,骑在车座上的他,微微俯身,左手扶车把,右手握着一个三四岁男孩的右手。男孩穿着鲜亮的红外衣,粉嘟嘟的小脸小手,小嘴巴脆生生地喊着“爷爷”“爷爷”。温馨的镜头,如我女儿贪恋绿篷车时。
公公老境中贪恋的,或许是行在路上追寻绿篷车的记忆和遇到孩子的欣喜吧。
(编辑 吴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