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宗锦莲
每个人都有童年,每个人都会自觉不自觉地追忆童年。童年在人类发展历程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因此,学术界对童年研究一直都保持着高涨的热情,从童年的概念到童年的本质,从童年的美好到童年的危机,从童年的消逝到童年的重构,从童年哲学到童年社会学,几乎都有涉及,并进行了事无巨细的考证与阐述。究其根本,大多都在深度追问“童年是什么”这一原点问题。奇妙的是,人们又并非以获得一个确切的答案为目的,而更愿意去享受追问本身的乐趣。当人们开始主动地提起“我的童年”时,童年已成往事。它是个体生命历程中确已存在的一部分,可被归于“记忆”之范畴。透过记忆视角看童年能勾勒出怎样的轮廓,从过去观照当下又能彰显出何种意蕴,之于教育学又能产生怎样的启发,是本文着重要探讨的主要内容。
在物质极度匮乏、人力资源极度紧缺的年代,儿童在很小的时候便被赋予了与成人同样的生产功能,分担成人的劳动,获取微薄的收入。这时候,儿童是“小大人”,很少被单独拿出来谈论,更别提那段独属于儿童的时期——童年了。现代童年概念最早出现在西方发达工业国家,是“指启蒙运动以来的具有现代性品质内涵要求的对儿童生活的态度”。[1]在生产力逐渐发达的背景下,儿童与成人所承担的社会角色开始分离,儿童成为未完成的脆弱性与蒙昧性的存在,接受规定教育与享受成人养护成为其主要的存在样态,儿童开始拥有完全区别于成人的纯粹化生活。从经济生产中跳脱出来的儿童,以更为自然与稚化的方式进行无关生存的游戏,这使得童年印象逐渐清晰。
随着新童年社会学的兴起,更多被谈论的童年概念出现了。这些概念否认童年仅仅是一种生物学事实,主张把童年作为一种积极建构的社会现象加以研究。[2]艾伦·普劳特借鉴“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network theory)使用“网络”的比喻,暗示童年应被视为不同的,由各种广泛的、物质的、散漫的、文化的、自然的、技术的、人造或非人造的资源构成,有时是竞争的、冲突的、异质的各种因素的集合体。[3]威廉·A·科萨罗提出,童年既是儿童展开其日常生活的特定时期,也是类似社会阶级这样的社会类别与组成发生期。尽管童年只是个体短暂的人生阶段,它却是社会永恒的结构要素。[4]童年成为社会性的概念,被置于社会的时空维度中进行重新架构,将个体化的童年暴露在公共视野中,使得童年开始迎接他者的介入,演化为统合了多立场因素与多主体感知的公众产物。当童年概念被赋予浓重的社会性色彩时,其文化意蕴便呼之欲出了。
20 世纪90 年代以来,文化记忆理论作为最热门的研究理论得到了广泛关注。在关于记忆的研究历程中,文化记忆是经由个体记忆、集体记忆、社会记忆而延伸出来的深化成果。心理学的学者强调个体记忆的自主性特征。如,艾宾浩斯提出记忆曲线理论,认为个体只有通过不断地强化,才能使适时记忆转化为长时记忆并得以保存。巴特利特则认为记忆“所采取的形式从有意义的角度来说通常是社会性的”[5],是在社会条件的支撑下进行建构的过程。这一判定具有重大突破,他将记忆从个体私有的范畴扩展到社会建构的领域,将记忆作为公共产品进行讨论,一如哈布瓦赫所提出的“集体记忆”一样,实现了记忆研究向着社会学的转向。哈布瓦赫指出:“存在着一个所谓的集体记忆和记忆的社会框架,从而,我们的个体思想将自身置于这些框架内,并汇入能够进行回忆的记忆中去。”[6]直到这里,记忆的主体仍是个体,只有依托个体的人才能进行记忆。保罗·康纳顿则认为,群体的记忆不是个体的记忆之和,而是社会自身来完成追溯与传递的集体性记忆,可被称作“社会记忆”;它不依赖于个体,而需要附着在特定的物质载体之上,其中纪念性仪式就是绕不过的一大具身化实践。扬·阿斯曼则进一步发展了记忆概念,提出了“文化记忆”,说它是“关于一个社会的全部知识的总概念,在特定的互动框架之内,这些知识驾驭着人们的行为和体验,并需要人们一代一代反复了解和熟练掌握它们”。[7]童年当被记忆时,必然已成往事。对于成人而言,它是特别典型的一段记忆,有明确的边界与独特的性质。从任何一种记忆理论出发,成人都可以瞥见童年的不同面貌。从个体记忆层面,成人对童年具有自主的决断权,可以独立地决定是遗忘还是记起童年,这种回忆与外部环境或是他者并无瓜葛。从集体记忆层面,童年成为一种凝结了诸多个体过往岁月的既定结构,成人透过他者唤醒沉睡的记忆,将自身的童年记忆纳入集体性的结构中,强化被集体强化的部分,从而获取与之相呼应的集体认同感与社会归属感。从社会记忆层面,童年由一场场纪念成长、接续传统的仪式所构成,在共时性的仪式共鸣中,童年成为社会文化的传递机制。各种相似性的交相辉映,铸牢了童年记忆的社会根基,成为奠定社会合法性的积极产物。文化记忆理论则是集体记忆与社会记忆理论的集合与延续。文化记忆包含某特定时代、特定社会所特有的,可以反复使用文本系统、意象系统、仪式系统,其“教化”作用服务于稳定和传达那个社会的自我形象。[8]在这一层意义上,童年作为文化记忆的味道彰显得更为浓烈。童年成为记忆之后,才真正开始发挥深远的影响。童年是从过去向当下延伸而来的直观印象,通过社会在其中发挥作用并相统合的各式各样的媒介,用无比密集且深刻的方式让个体产生富有社会烙印的自我认知,营造出一种独特的空间,供个体反复地回到过去。童年这种直观印象哪怕是短暂的逗留,也能够给予个体解放的力量,用以对抗社会现实的压迫与剥削。童年作为文化记忆,有其积极的意义,它足以提醒人们童年之可贵,不仅仅在于是个体的怀想或是客体化的欣赏,而在于用连续的方式观照当下,形成对当下的深度建构,是能够使集体性意识与特殊性意识统统获得彰显的存在。从此,童年挣脱了惯常意义上的时间维度,成为具有相对性与连续性的社会概念。
童年是一种时间概念,或者说是一种年龄概念,是关于一段专门场景里儿童生活的特定描述。童年更是时代的缩影,是一代人共同生活的印记。童年的效力发挥不在当下,而在抽离出童年的成年生活里。但时光已去,联结过往需要媒介与载体,那是文化记忆得以传承、时间跨度得以无限延伸的重要桥梁。所有人类都是童年的当下或曾经在场者,并在童年的匆忙穿梭与逐渐远离中完成向成人的转变。成人极易被童年的点点滴滴唤醒、打动与鼓舞。从现在到过去,童年记忆的载体大抵涉及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物质化的景观,即以文本为主的物质载体。物质载体是儿童经验生发的驱动器,更是儿童思想得以安放的情景场,是一代人富有共同性的不灭印迹与整体景象。无论何时,只要物质重现,那么共同的记忆便回来了,由此彰显出来的文化属性便再一次得到巩固。例如教科书,那是童年时期需要反复修习的对象,是构成童年校园生活的主要内容,也是儿童当下存在的职责对象。随着时代的发展,在一次次地修订与调整中,某一时期相对固定的教科书极易成为那一代人的特有印象。再如动画作品,不同年代的人总将其偏爱投注到共同的影像中,当经典的旋律响起时,人们即会感受到了童年的召唤,仿佛回到了童年一样。文本与影像构成时时展现的景观,勾连起同代人的文化基因。
二是告诫性的话语,即以禁忌为主的话语载体。回想起来,童年似乎是一个危机四伏的时期,处处都是禁忌,时时都要小心。儿童与成人在社会功能上的区隔构成了童年诞生的条件,导致了各种成人告诫的充斥与弥漫。例如,吃鱼籽会变笨、在屋子里撑伞会变矮、用筷子敲碗会变穷等。在各种不可触碰的红线周围,童年在诚惶诚恐中度过,夹杂着些许不置可否的懵懂与好奇。无论儿童愿意与否,成人世界中的既定规则、处事逻辑与行动惯习都是儿童需要慢慢学习的内容。在诸多无意义的重复中,告诫性的话语幻化为一种无声的影响,渗透到儿童言谈举止的规则系统中。
三是相关联的他者,即以亲密者与崇拜者为主的人物载体。长者与伙伴是童年时期的重要他人,以亲密关系为凝合剂。在过往岁月里,长者、伙伴与儿童的生活场景、交往模式以及种种细节,均是难以抹去的独属记忆。透过他者的描述,成人看到童年时期的自己,在与他者亲密关系的存续中体悟曾经的时光。榜样与偶像则是童年时期对于更好自己的向往:课本中的刘胡兰、董存瑞,是舍生取义的榜样;新闻中的钱学森、袁隆平,是爱国奉献的榜样。当然,童年时期也少不了对偶像明星的崇拜。若干年后,他者即便已不再重要,但仍然能够是构筑原本精神世界的一部分,亦是当下越发丰富的生命世界的基本底色。
四是特殊性的事件,即以切身经历为主的事实载体。时间总教人遗忘,在童年期能够存活下来的事实大多具有一定的特殊性,无非两种,即专属游戏与身体遭遇。游戏是儿童存在的本体,是童年美好的代名词,更是童年期可以肆意享受的特权。从老鹰捉小鸡、跳皮筋、拍画片等传统游戏,到当下各式各样的电子游戏,游戏总是儿童最好的陪伴者,亦是成年人最好的慰藉。而身体则是忠实的记忆储藏器,尤其是在身体遭遇的确实印记面前,童年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追逐奔跑时摔破头的疤、偷吃面条时烫伤的嘴、穿梭树林时挂伤的手臂等,都是鲜明的记号,对应着一场场特别的过往经历。
五是重复性的仪式,即以节日为主的形式载体。童年所经历的仪式总是带有浓重的神秘色彩,尤其对于儿童而言,往往无法理解。如在孩子十岁生日时,许多地方的风俗是为其准备各种各样带壳的食物——花生、核桃、桂圆等,称作“剥壳”,意为迎接新生。过端午时,老人总要为孩子编织五颜六色的网兜,装上咸鸭蛋并挂于儿童的胸前,意为福寿安康。虽然儿童对仪式背后的缘由一知半解,但是这并不影响仪式定期重复的特质不断强化记忆的发生,从而逐渐增强着当下继承与再重复的合法性。如吉登斯所说,仪式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它将过去的连续性重构与当前的实践紧密地联系在一起。[9]在媒介载体的不断激发与联结下,童年与成年构成一个连续体,没有分界点与边界线。而这些媒介载体又自然而然地成为印刻在“时代洪流中奔涌的现代人”身上的文化符号,凝聚为直抵未来、持续生长的定型力量。
社会需要“过去”,是因为社会要借此来进行自我定义。正如德罗伊所言,每个集体在他们的过去中,“同时找到了对自我的解释和意识——这是所有成员的共同财富,这财富越巨大,集体的概念就越稳固和深入人心”。[10]童年是人人都有的过去,是社会认识自身的机制。由此,童年记忆的社会属性远超时间属性,是在集体漫溯下的共同构型,亦深远地影响着成人的当下建构,是经由反思的可能性再造。
童年虽然是儿童正在经历的时期,但儿童本身很少有资格和自觉去定义童年,童年的定义权大多握在成人,尤其是具有话语权力与文字权的人手中。作家经常追忆童年。汪曾祺说过,一个人能不能成为一个作家,童年生活是起决定作用的。[11]童年情结是作家创作的源泉,是最初始状态的文化心理结构,映照着当时社会的风土人情与气质风貌。作家用他们的文字定义童年:本雅明在自传性回忆录《柏林童年》中将柏林图景变成了儿童眼中的动画,凸显的是具有浓重现代性意象的童年;鲁迅用《百草园与三味书屋》呈现了两个成长空间,编织了一个自然生长与权威规约相遇的童年;余华在长篇小说《在细雨中呼喊》中通过对初学而失学的“顽童”的描述,勾勒了一个围绕着“性”与“友情”的美好与丑恶的童年……当然,除此之外,学者、领袖与行业精英等在各种不同场合的频繁曝光时,他们不经意间所传达出来的童年印象也在很大程度上争夺着关于童年的定义权。权威阶层以其巨大的影响力触发着同时代人的共同缅怀与追忆,其笃定的文字与话语里也获得了遥远的共鸣,使着共通的童年记忆开始汇聚。童年记忆被汇聚成大致相似或相近的模样,强化着被普遍强化的部分,弱化甚至遮蔽着不被提及的内容。在逐渐趋同中,童年凝结为一种经由重新整合过的结构,以致有些童年被称颂,有些则卑微得抬不起头来。
如果说对童年的定义更多的是在想象空间中遥遥相望的非共时性的对话,那么对童年饱含深情的凝视则需要此时此地的沟通,这构成了漫溯童年的另一大维度。文化记忆的视角是非对立的视角,倡导达成融通、兼容、统合的样态。从近处说,童年记忆首先是家庭共同体同构并拥有的对象,个人存留了相对独立的一小部分,这一小部分又与其他家人的一大部分共享相重叠、相交织与相衔接。在日常的生活场景中,伴随着家人的一时兴起或是特定事件的激活,作用于童年的沟通活动极易发生。大家从各自立场交换着对那段时光的看法,修正并调整着最初的既定印象,在客观的童年事实中持续地纳入主观的加工,消解了固着的表象,使之葆有足够的弹性,以张开的状态迎接着自身与他者的回望与雕琢。沟通的目的不是为了还原一个真实存在的童年,而是描摹一个更值得被纪念、更有益于当下的童年,其实质是人们在历史与现实的微妙关系中谋得自身存在的自洽与自由,并寻求在特定群体中的身份归属感与角色认同感。从稍远处看,伙伴群体或是班级群体,时常经由同学会、同乡会等仪式所进行的“忆往昔”活动,完成着一场接一场的记忆狂欢;在同龄人或同辈人的持续影响下,自身久远的记忆被他人活跃的记忆带动,并产生了新的结合与沟通。这既是对童年集体记忆的维护与捍卫,也是在总体性童年中对共识与共同体意识的塑造,更是个体尽力融入集体中并共享集体情感的努力。正如哈布瓦赫所说,每一个集体记忆,都需要得到在时空被界定的群体的支持。[12]而个体主动地沟通,以及对童年事实确定性的不固执己见,则是构成群体支持的基本条件。
不管是远处的“定义”,还是近处的“沟通”,其目的都在于重塑。柏拉图说,记忆是灵魂最好的证明。重塑记忆就是重塑灵魂,就是重新尝试开出关于自我的最佳证明。巴特利特通过实验揭示出记忆过程会受到记忆者自身态度、信仰等社会因素的影响。他强调,记忆不是个体对材料的简单复制,而是把记忆作为社会条件下的一个建设性过程来看待。[13]权威性定义与集体性沟通均是建设性过程,意在创制出童年记忆最出色的模样。童年记忆的存在并不苛求原封不动的复制与复刻,更为重要的则是经由个体与群体的多次加工。首先是有目的地选择。选择激励型或加冕型的对象不停地出现在脑海中、不断地加以提及,通过无意义的循环重复扩充其在整个童年记忆中的占比,以使之成为主旋律与主色调。当然,此类选择还必然包含着选择性地舍弃,对自身恐惧与社会禁忌的刻意回避,用主动遗忘的方式将其进行模糊化处理,从而再一次增强对偏好型记忆的凸显。其次是审时度势地添加。添加对个体与集体有利的内容,尤其是考量众多社会性因素与集体性倾向,将之融入或嵌入童年记忆之中,以增强原来相对单薄但更富认可度的记忆的厚度,将童年的些许遗憾以想象或再创造的方式加以弥补,从而塑造一个过去的“我”以及“我的童年”的丰满形象向今天阔步走来。第三是超越时空地排列组合。童年是排列在时光轴上的已完成旅程,有其自然展开的先后顺序。但童年记忆却不受时空的限制,所涉及的景观、话语、他者、事件及仪式都可以被随意地调配,适时地在当下某个场景或某种需要中出现。童年记忆可能变幻出一百种模样,呼应着一百种排列组合的方式,即便这些内容无差别,但其顺序的变化也在重塑着童年记忆的多样可能。由此看来,童年记忆既具有稳定性、凝结性与共通性的特质,又富含沟通性、可塑性与前瞻性的潜质,其关键仍然在于社会基因的作用发挥——导引着童年记忆与社会凝聚性文化结构间的对称与适配。
童年是一代人的历史,更是一代人的当下与未来。被筛选、被美化、被重构了的童年,是对现时生活的投射与合法化的依托。事实上,人们一直努力地回到童年,在童年开始与结束的进程里穿梭,在若隐若现关联着的当下中建构。成人的当下是童年的未来,更是童年记忆的镜像,还原着作为儿童时对于世界的认知。当下生活在流变中发生,决定着童年记忆也将始终处于活跃的状态之中。个体通过他们自己的心智活动、环境中的体验和社会性互动,建造与重构其周围世界的图式。[14]童年记忆参与了图式重构的全过程,并对成人即时即刻的生活产生着深层的影响。生成影响的主要契机之一,在于相同或相似情境的内在映证;之二则在于身边儿童的促发,促发对童年记忆的当下建构,这种建构表面上看是在修饰、完善或是优化过去,实际上则是在依恋过去的同时观照当下,这种观照决定着当下生活的结构与行动。其观照模式大概体现在三个层次。
一是意象复制。童年时期是世界观形成的最初阶段,儿童用最自然的方式知觉外部世界,从而塑造着对世界的特定看法。这些看法也许并不十分稳固,但作为在最底层涂抹的印记,哪怕到成年后存留下来的只是梗概而无细节,但也具有根本性的决定力量。例如,关于自然-社会的认知,来自在自然中探索的游戏以及在亲密关系中的仪式乃至告诫。尽管许多游戏成人已不宜再参与,许多仪式成人已无法用儿童的身份去感知,许多告诫成人也已不再相信,但是在童年积蓄下来关于自然与社会的基础意象,却总免不了成为成人持续重温与复制的对象。成人在喧嚣的生活中对自然的向往与回归,日渐独立的自我则越发地理解了家庭、共同体以及国家的意义。成人自愿被笼罩在童年记忆的模糊意象里,模糊犹如一种滤镜,滤去现实世界里不崇拜、不信仰的部分,将童年覆上一层神圣的色彩,为成人当下生活的合理性与合法性提供了最可以倚赖的观念源头。
二是逻辑传递。过去是回不去的岁月,但又是永恒的时光。当成人不断地指涉过去,过去便一直不会消失,会永远地存在于当下。除了将童年记忆里的世界意象融入自身的日常生活之外,成人总是不自觉地想要将之传递给正处于童年期的儿童,并将之视作“过来人”的切身关怀与经验给予。成人用现实生活去对照童年生活,映射出童年鲜亮的模样,并时常会创造许多的机会,带领孩子进入自身那一代童年复现的场景。甚至成人已经不再相信的坊间告诫,有时也会习惯性地传导给儿童,仿佛是儿童的必修课一样。成人将这些凝结成惯习的生存经验与生活逻辑传递给儿童,交由他们去继承或阻断,成人不宜且不能再去干涉。而作为成人对童年记忆当下建构的一大使命,则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
三是遗憾补偿。透过成人当下的需要来看,其童年经历也不全然都是美好,也不必然都能输送积极的滋养,总是一半欢愉、一半忧伤的。忧伤的内容在充满遗憾的“假如体”中频频浮现,诸多遗憾已被过去封藏,不可逆亦不可更改。但是,人拥有强大的能动作用,为了更好地向着未来的生活,会用各种补偿的方式治愈童年。有的成人沉浸在动画的世界里不能自拔,用角色扮演的方式靠近童年记忆里的偶像人物,逗留在虚幻的童年,用以逃离刻板生硬的成人社会;有的随意地挥霍眼前的时光,以反叛童年时期的禁忌与规矩、以报复性地弥补童年物质匮乏时的“爱而不得”为目的,这些行为模式的形成都可以在童年找到解释的原点;有的则用他人替代的方式填平内心深处的缺失,尤其将对童年时期最完美模样的期待投注到孩子身上,用加倍的努力驱使儿童代表自己填补不满,获得重生。成人对童年记忆的当下建构是其作为文化记忆的必然要求,也是不可或缺的核心环节,它将童年记忆从被视作固定的、孤立的、对象化的常规意义上解放了出来,价值有涉地致力于解答当下何以如此、未来何以可能、行进道路何以展开等关键命题。
卢梭说:“每一个年龄,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有其自身的完美,都有它特有的成熟状态。”[15]尽管童年是人生命历程中的较早时期,但其完整性与成熟性却不能被抹煞。作为教育学重点关注的对象,其社会性、文化性以及建构性的特征启迪着教育学的思考,之于当下教育的价值蔚为重大。
童年是儿童专属的权利,童年记忆则是成人时时呵护的宝藏。成人往往容易带着作为事先经历者的优越眼光去审视儿童的现在,以此习惯性地用关于自身童年的既定经验以及人生导师的姿态去决定儿童应该过一种什么样的童年生活,将成人世界的理想型强加到儿童身上,期盼儿童顺畅地过渡为成人、以羽翼丰满与饱和成熟的方式进入成人世界,并将之视作引以为傲的根本使命。这看似是一套极为完善的设计方案,但忽视了一个根本点,那就是童年具有其自身的独立性,蕴含着自成一体、内在完整的结构,遵循着历经时间存储为记忆的特定逻辑。童年无法放入实验室进行检验,也无法搬进温室精细化培养,各种遗憾、缺失、不满足是必然。纵使竭尽全力,童年都无法完满,更何况依托记忆的机制,长大后的儿童还能够在集体的影响与社会的框架下拥有回溯修复与情境改造的能力。那么,何不尊重童年独立存在的绝对权力,任其以自然的方式发生,交由儿童自己去把握与尝试,让成人无法预知的不确定性成为儿童可以享受的对象呢?哪怕他人是子女、亲人或是学生,成人也不以怜悯、武断与强势的方式过度干涉他人的童年,不以复制自以为完美、弥补自身遗憾或刻意重组改造的方式,去决定童年的应然状态。成人不必担忧,更不必以为了谁好的名义粗暴地对童年进行成人化的处理。毕竟,当人们回想起自身的童年时,记忆中被成人时刻左右着的感受总是糟糕的。推己及人,成人应该坚决地摈弃童年是生命历程的附庸、儿童是成人的准备状态等固执观念,更多地赋予儿童足够的童年自主空间。这既是对儿童的真诚解放,也是从另一层面对自我童年的疗愈。
毋庸置疑,教育是儿童与成人相遇相伴,并相互影响的文化手段,儿童的成长依靠成人的导引。遗憾的是,儿童与成人又容易处于对立面,无法真正地站到一起,使得相互间的敌意变大、隔阂变深,其根本原因在于所处立场不同、旨归诉求亦不同。成人自带拯救世界的使命感,而儿童则天然缺乏承担责任的后果感。由此,两股力量不仅难以聚合,还容易相互拉扯与恶性消耗。而童年的存在,却恰恰能够成为填补立场沟壑的重要载体,能够促使成人与儿童在童年的语境中完成意义对话。把成人的童年与当下儿童的童年关联起来,通过意义互动与持续沟通,会增进彼此间的体谅与共情。从有效消弥代际隔阂的角度来看,一方面,以成人为主体引入成人曾经经历的童年记忆媒介。媒介可以是一场游戏、一种仪式,或是一个特定事件的复现,让儿童以刻意体验与深度参与的方式穿梭到成人的过往世界中。其目的在于通过立场的暂时转换,赋予儿童顺理成章的机会,让儿童尝试了解成人为何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对待自身,体味其中的合理性与必然性,从而理解成人被过往支配着的局限性与不可通约性。打开各式各样的通道,让成人有足够的空间去呈现童年记忆,并辅之以当时当下的剖白与解释,使得关于童年的认知可以跨越不同世代的偏见,达成代际间的互构与互生。最后凝结为遵从与敬畏童年的集体认同,在沟通记忆的多层迭代与动态生发中演化为社会性的文化力量影响着一代代人的生存境况。另一方面,则可倡导成人平等地参与到儿童正在进行的生活中去。儿童是一个自我引导按照精确的时间表在愉快与欢乐中孜孜不倦地从事着创造宇宙中最伟大奇迹的人——的工作的人。[16]向儿童靠近,并真诚地向儿童学习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实践智慧,不带偏见地去体悟儿童童年生活的状态,不居高临下地去触碰儿童痴迷的游戏、读物或玩具,尽可能多地去获取儿童对于他们自己所构筑起来的世界的独特看法。在成人看来,即便儿童的许多看法是稚嫩、偏狭抑或是错误的,但这些都是儿童世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成人不应以自身世代的共识去压迫、凌驾、替代其他世代的共识,而应以童年记忆为友好使者动态雕塑这个时代的总体共识。这是成人幼态持续的重要机制,更是人类社会始终葆有生命力的基本前提。
童年是儿童未来生活的原型,具有塑造自身行动逻辑与集体社会生活的强大功能。成人几乎所有的行动都是对童年文化记忆或积极或消极、或明确或隐晦地反映与回应,都能在童年记忆中找到来自遥远过去的合理性解释。童年记忆的始终在场决定着富有深远影响力的童年不会消逝。童年并不仅仅是一个人生阶段,而是生命中的一种特殊的经验形式、一种人类经验的可能性、一种潜力、一种强度和一股至关重要的力量,是实现转变、在世界中产生不同或者说是新事物的条件。[17]童年决定着自身当下与未来的底色,也在影响着已然成年的人对待尚处童年期的儿童的态度。童年是儿童与成人共同参与的当下,更是从过去飞奔而去的未来,为人们还未抵达的生活输送着源源不断的生命能量。提出童年作为一种文化记忆的深层意图在于确证其社会历史产物的身份,揭示其反作用于社会历史与可能生活的价值。更为重要的是,探索经由童年记忆共同构筑一个美好世界的现实路径,倒逼内隐逻辑的显现——成人与儿童的关系重建与视界融合。应该允许儿童像成人一样握有改造世界的主导权,哪怕此番改造仅仅是之于自身、之于亲密他人、之于最近处的周围世界,哪怕具有一定的破坏性、颠覆性与反叛性,哪怕会给人们自认为已经适应了的世界带来暂时的异样感与不安全感,那都是弥足珍贵的。儿童天然拥有的勇气与活力,改造世界的动因与过程,以及成功或失败的经验,这些都将最终成为童年记忆,融入未来成人的惯性体系之中。以压抑与控制为童年主色调的成人,将被必然剥夺关于这个世界的话语权与行动权,而使儿童沦为呆板的逢迎者与依附者。同时,也应该允许成人像儿童一样享有“不负责任”的自由权。如安卡·盖厄斯所说:“成人也可以自由地探索世界,享受无目的的时刻,并培养那些与工作无直接关系的创造性的能力。”[18]在这一层面上,童年记忆的存在又变得举足轻重,它不仅能够给予成人永不停歇的自由精神给养,更能够作为一种文化调节机制推动成人向儿童的回归,鼓舞成人主动地挣脱被长期规训与围困的“牢笼”,在儿童崇拜与童年信仰中与儿童一起同构生活世界的理想愿景与文化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