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泸
1968年秋天,听说祁连山脚下的红星牧场大量处理淘汰马,一向缺牲口的茂原生产队立即东挪西凑,凑了一笔钱,打发精明强干的青年社员叶海亚上了路。叶海亚来去8 天,以平均每匹300 元的便宜价格,买回来两匹骟马和一匹怀孕的骒马。
“凭着胡大起誓,这里头怕是有诈哩!”饲养员伊斯甫仔细看过牲口的牙齿和体腿之后,那双细长的眼睛又神经质地眨巴了起来,“你看,都口轻着哩嘛,都是满膘嘛,骒马还有驹哩,为啥卖这么便宜的价?”
伊斯甫身板高大而单薄,左腿略微有点跛。他是个孤儿,也是全队最穷的社员,30岁了,还娶不上亲。因为他勤快,又会务弄牲口,从他自食其力的那天起,就是饲养员,连选连任十几年了。
“你问为啥吗?哼!”长得又矮又壮的叶海亚口气很大。他这回给生产队办了件大事,那原本就傲慢的胖脸上,近来又添了几分功臣的气概,“你是鼓里头活人哩,知道个啥——牧场快要乱成马蜂窝了,我巴不得赶上一群回来!可没钱,哼,生产队穷得屁都夹不住呢!”
伊斯甫心里踏实了,他用骨节嶙嶙的大手依次抚摸着这些马的脖颈(只有草原上的马才有这样光滑而丰满的脖颈),“唉,倒霉鬼们!一吃上生产队的草料,可有好福享哩……”
于是,这三匹满膘的高头大马,便成了茂原生产队那十几头老弱牲口中的生力军。每回出工,为了抢先牵走它们,社员们常在饲养院里争吵不休。
“看在胡大的份上,举起鞭子的时候,手下留点情吧……都是一样的活物嘛。你会说话,它们是哑巴罢了。”每回,心软的伊斯甫都要这样叮咛别人。他小心伺候着这几匹宝贝,特别是那匹黑骒马,竭力不让它们塌膘。可是他的努力并不奏效。因为他既无能力给它们增加精饲料,又无法改变它们使役过度的状况。三个月后,这些马明显地瘦了下去。
秋收后的一天,叶海亚牵着黑骒马去黄河边犁地,捡到了两根被河水冲下来的木头。他用疲惫不堪的骒马把沉重的木头拖回了家里。当天夜里,在饲养院宽大的马厩里,黑骒马生产了。“造孽啊,胡大!”拿着马灯的伊斯甫轻轻叫唤一声,从那稀疏的皮毛和粉嫩的蹄子上,有经验的他一眼就看出马驹早产了一个月。
“你这么狠心,是跟牲口有仇吗?”第二天,伊斯甫在巷道里碰到叶海亚时,眨巴着眼睛问。
尽管是早产,身量却比足月的马驹还大些,这使饲养员感到惊奇。三天后,他给淡黄色的小马儿做了全面检查。他把耳朵贴在马驹的前胸上,长久地听着它的心跳。他摸遍了小马全身的每个骨节。他尤其仔细地查看了“槽口”(两颔骨间的宽度)、“裆”(两前腿间的宽度)和蹄关节。接着,便摇头叹息了,“唉,你投错胎了,伙计……”
伊斯甫从小爱马,他早就发现,在所有家畜中,最匀称、最耐看的,是马,他佩服胡大为人类创造了这种既实用又能观赏的动物。在田野,在街道,在县武装部门口,只要碰见一匹骏马,伊斯甫的目光立刻会被拉直。他会微笑着拦住一位陌生的藏族群众,一边用半生不熟的藏语和人家搭讪,一边用行家的眼光打量对方的坐骑。没有文化、头脑简单的光棍汉,在对骏马的欣赏活动中,获得了多少次满足啊……那种把嚼铁嚼得琅琅作响,力图摆脱控制扬鬃怒驰的冲动;那种在汹涌的波涛中高昂头颅奋力洑动的勇敢;那种在驭手吆喝之前猛地绷紧全身肌肉,利用车辆的惯性冲上陡坡的机敏;甚至,那种在深秋的板茬地里肃然伫立,望着远山萧萧嘶鸣的苍凉,每回都会游丝一般牵动伊斯甫的某种微妙的人生感受和感情体验,从而在他那庄稼人心灵里搅起经久不息的涡流……
“寸草铡三刀,无料也上膘。”不,铡成四刀、五刀,铡成粉末!精料不够,到磨坊讨些土面,从自家口粮里抠出些秕麦子……
小马儿长到三岁的时候,已经有它母亲高了。那还不饱满但线条已然很分明的前胸,潜伏着力量,细长而匀称的四肢,预示着速度,毛色由淡黄转为浅栗。额头上一道白斑,直搭到鼻梁,像一个叹号。老百姓把这叫做“流星白”。于是,这小儿马便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流星。
这天,当所有的牲口都出了工,牲口圈里垫上干土之后,伊斯甫照例歪坐在向阳的台阶上,一边休息,一边欣赏独自在院子里溜达的流星。
流星很灵敏,它时刻都在耸动耳朵,捕捉周围的音响。并且,总是快速地捯动四蹄,像在图谋什么。这家伙,有点像狼狗。
忽然,伊斯甫细长眼睛停止了眨动。“胡大!”他跳下台阶,一跛一跛地走过去,牵住了流星。他把它拉到了南墙根潮湿一点的地方,走了一圈,然后蹲下来,查看那一溜蹄印。
套步!对,没错,它走的是套步!后蹄每迈进一步,都大大超越了前蹄留下的印子。这是跨度很大的步子!
伊斯甫像老人一样迟缓地回到台阶上,拈起一根麦秸,放在嘴里咀嚼着,沉思起来。他那早已过世的父亲,解放前,是本地豪绅韩乙不拉的马夫。伊斯甫在少年时,就从父亲那里获得了相马的知识和调驯走马的方法。他知道,只有极少数马,具有走套步的天赋。这种马只要稍加训练,便会成为步伐潇洒的大走马。他至今还记得,身穿青缎子的韩乙不拉,骑着他的菊花青和红枣骝穿过村庄时,那两匹马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步子引起的啧啧赞叹。唉,流星,流星!伊斯甫悲哀地望着咴咴嘶鸣的儿马。
第二天,他带着近乎神秘的表情,把队长马玉明请到了饲养院里,给他看了流星的步子,然后不停地眨巴着眼睛,试探地说:“把它卖了吧,别糟蹋了这块料……”
“卖到哪里,还不都是受苦嘛。”心地和善的老队长不以为然。
“嗨!咋能卖给生产队?卖给私人嘛!把穆盖滩的索南加叫来,再高的价,他也要哩,打赌吧?”
马玉明捻着烟锈色的络腮胡子,沉默了。他当然知道索南加,那个以酷爱走马闻名远近的藏族牧民。
“不成!”老队长终于作了决断,“咱们队明明缺牲口,万一公社知道了,可有好吃的果子哩!……这样吧,咱们留着它,做个种马。三年五载,又是一茬好马。要不,等那几匹老牲口一死,怕是又得人拉犁……给它加点料。秕青稞,队里大概还有些哩……”
可惜,马玉明的计划没能实现。那年头,一茬庄稼一茬干部。秋收后不久,队委会改选了。新任队长是傲慢的叶海亚。他上任后的第三天傍晚,来到伊斯甫的小院里,命令道:“把流星骟掉算了。队里等着使唤牲口哩,还能老养着它?”
正在做饭的饲养员奓着两只沾满面粉的大手,细长眼睛飞快地眨巴起来。还没等他分辩,叶队长抬腿跨出了门槛。“准备点花椒和清油,骟马匠明天就来!”
第二天黎明,前任队长的大门被敲响。隔着门缝,马玉明看见了四只雪白的、团团打转的马蹄和伊斯甫的略显慌张的脸。
“老马,你替我招呼一下饲养院,我有点急事哩……”
两个来自甘肃的骟马匠由叶海亚陪着,白等了两天,走了。叶海亚牙齿咬得咯咯响。
直到第三天下午,伊斯甫才回来。矮壮的新队长差一点动手揍他。叶海亚叫来几个年轻力壮的社员,当时就把流星捆翻在地,由他自己主刀,以不太高明的技术,给这匹刚成熟的小儿马做了骟割手术。
骟割后的流星,性子仍然急躁。但它迅速发育起来。缎子般光滑的皮毛下面,肌肉群一天天鼓起,像是包裹着一些硕大的湟鱼。它的步伐脱尽了莽撞气,渐渐显示出沉着和豪迈来了。然而伊斯甫并不愉快。他知道,用不了很久,棍棒和皮鞭,还有无穷的重荷,会彻底地改变它。
这期间,牙口还不很老的黑骒马死了,另外那两匹骟马,也过早地显出了老态。
春分前的一天,几个小伙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霸王叉子和300 斤的沙袋迫使流星就范,把它牵到地里,准备第一次给它套上步犁。碰巧,大队革委会主任兼民兵营长凯里木骑马路过。这位眼睛像鹰一样锐利的复员骑兵班长,一眼就发现了这匹脑门上有流星的大马身上那种不凡的气度。他朝叶队长丢下一句话就走了。
一向桀骜不驯的叶海亚,不知为什么,对凯里木总是很乖顺。他立即通知饲养员:流星被“征用”了。“你把它好好调调。走马就得像个走马。”
“你把心放到大校场里,队长。办这事,我行。你没看我是谁的后人嘛……”伊斯甫第一次用近于讨好的口气和叶海亚说话了。
他给流星压上沙袋,带着过于庄重的神色,把它牵到松软的休耕地里,开始调驯了。每天一次,每次顿把饭工夫。社员们都鄙弃他这种甘心为干部效劳的做法。甚至连马玉明,这个一向为人宽厚的络腮胡子,也看不惯了。“伊斯甫兄弟,”马玉明扛着铁锨路过休耕地时,冷冷地说,“你这么卖力,大概,凯里木要给你赏个弼马温哩吧?”
伊斯甫抬起汗光闪闪的脸,勉强笑着,样子很尴尬。在他的记忆里,马玉明从来没有这样和他说过话,这使他伤心。但他攥着马缰的手并没有放松。他牵着流星,继续在松软的黄土里费劲地、有尺寸地跨着步子。
他只用了三个月时间,只用了各种巧妙的吆喝和手势,没有抽它一鞭子,就把流星调教出来了。现在,流星能走出“小颠”“大颠”“流水走”“野鸡窜”等各种不同的步伐。走“大颠”的时候,事先必须给它绑上皮兜肚,否则,它那高高扬起的前蹄常会碰伤自己的肚皮。
于是流星便告别了饲养院。伊斯甫感到卸掉了一宗重负。尽管他看不惯凯里木一天到晚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的模样。
这以后,他再也没见过流星,只是陆续听到了有关流星的传闻。说是有一次,凯里木骑着那马去县人民广场开庆祝大会,锣鼓一响,流星惊了,咋勒也勒不住。凯里木面如死灰,眼看连人带马就要向刚进场的一队“红宣兵”撞去,谁知流星像石羊般一纵,竟从排成四路纵队的人墙上跳了过去;说是有一回,凯里木喝了酒,和公社的黄干事打赌,从公社门口到金巴台,骑着流星飞驰,来回只用了16分钟,结果,黄干事输给凯里木一套12枚的磁质像章……
谁知不到半年,大队把流星送回了茂原生产队。说是这马可能有了暗伤,奔跑时打前失,当坐骑太危险。
流星马上认出了自己的旧主人。它咴咴嘶叫着跑过来,用它那有着美丽白斑的头颅,亲热地蹭着伊斯甫的破烂衣服,把一股热烘烘的鼻息喷到他手上。哦,亏了大队的草料,它没塌膘。步伐也依然灵活。但伊斯甫分明感到,它身上仿佛少了点什么。噢,是了,是了——是那狼狗般的机警,是那烦躁地捯动蹄子,渴望驰骋的锐气……
“孽障,你这倒霉的家伙……”伊斯甫仰天长叹。
从此,它便成为地道的农用马。耕地、驮粪、碾场、驾车……人们都抢着使用它。耕地时,它走得又快又直;用它驾辕,没有梢马也能拽走装得山一样高的麦捆。地头休息时,下乡知青们还骑着它练马术。它能轻捷地直立起来,长时间地捯动后腿,保持平衡。这雕塑似的造型,碰巧被下乡采访的摄影记者遇上了,便重新导演一番,叫几个知青换上簇新的回族服装,背上半自动步枪,地点换到莲花坡,用几块铁皮充当反光板,增强了辅助光源。于是便产生两幅出色的彩色照片,登在《民兵建设》和《民族画报》上,题目分别是《降伏烈马保边疆》和《回族之乡英豪多》。
是的,人人都喜爱流星。但它的脊背上,还是不断地留下鞭痕。“积点德吧,这是个不会说话的伙计!”伊斯甫常常拉住前来送马的社员吼叫,但无济于事。流星开始瘦下去。当它剧烈喘气时,肋部便出现一道道深深的凹陷,像被风吹动的灯笼。有时,它像泥马一般,长久地伫立在槽前,连尾巴也不动一下。它已经显出几分迟钝和麻木了。可是,只要伊斯甫的手无意中碰到搅料棍或扫把什么的,它那浅栗色的皮毛上便会滚过一道战栗的波浪。“唉,你!”伊斯甫拍着流星的脊背,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有天傍晚,一个社员把流星送来时,伊斯甫发现马全身汗湿,像洗了澡一般,鼻孔里还有几滴血丝。伊斯甫扔下手里的簸箕,右手捡起一截搅料棍,左手一下子揪住这个社员的领口。
“别、别……”这个社员惊惶地盯着伊斯甫那张气歪了的脸,“向毛主席保证,不是我,是那几个知青……”说着,猛然挣脱身子,跑了。
第二天早晨,叶队长来牵马。他一走进牲口圈,所有的牲口都往一块挤。牲口们都怕这个矮个汉子。
“叶队长,这马昨天伤着了。”伊斯甫眨巴着双眼,小心地和这个以虐待牲口出名的人商量,“今儿叫它……”
“哼,又不是皇家御马,那么娇贵!”叶队长脸色阴沉,看都不看饲养员一眼,就解开了马缰。不知为什么,这位队长近来总是不高兴。
快到晌午时,一个叫阿不都的男孩,气喘吁吁地跑进饲养院,一把揪住了伊斯甫的衣襟。茅草一样蓬乱的头发底下,两只大眼睛恐怖地闪烁着。“伊、伊斯甫大叔,叶队长打马哩……”
伊斯甫扔下铁锨,冲出门去。他用一种滑稽的姿势跑着,像瘸了腿的黄羊。阿不都追上来,边跑,边告诉他:流星大概没套过耱子,害怕,套着套着,叶队长就发火了。
……一阵阵炸了花的鞭声,从园艺场后边传来。伴随着这鞭声的,是奇怪而有节奏的马蹄声,像汉族社火中的太平鼓。伊斯甫冲进白刺林,不顾衣服被挂得稀烂,抄近路向前奔去。
一幅骇人的景象出现在眼前:大路旁,一段低矮的土墙前头,粗壮的叶海亚紧攥马缰,用一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竹把长鞭,一下又一下,朝流星身上抽去。浅栗色的皮毛上闪动着几道暗褐色的光亮,不知是汗,是血。每一下打击,都使这马蹦起一米多高,跳到矮墙的一边,但第二下更厉害的打击又使它跳回原地。惊恐的马儿战栗着,像弓一样绷紧脊梁,难以置信地一次次跳过矮墙,企图躲避沉重的鞭锋。但叶队长鞭无虚发,既准又狠。
几个社员木偶一般僵立在路边,没人敢去制止。
一种怪样的甜味朝嗓子眼涌来,伊斯甫感到心窝里堵得难受。眼前一黑,腿一软,他便蹲在地上。不规则的心跳第一次提醒他:身体有了毛病了。他龇开牙,使劲揪了揪湿透了的汗褂,随即跳起身,像鹞子一样扑上去,夺下了叶队长手中的长鞭。
“叶队长……叶海亚!你这矬鬼,畜牲!我操你八辈祖宗!”伊斯甫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叶海亚愣了一下,好奇地耸起眉毛。他以为耳朵里出了什么幻听。可是眨眼之间,那根编着美丽花纹的圆蕊麻花鞭像蛇一样嘶嘶叫着,朝他盘旋而来。
带着腥味的、黏糊糊的牛皮鞭绳在叶海亚黑黝黝的脖子上紧紧缠了两圈,“啪”的一声,鞭梢在面颊上炸响,立刻,叶海亚的左眼里汪满了鲜血。
结果是一场猛烈的厮打。叶队长的一只耳朵被撕裂,伊斯甫失去了两颗门牙。要不是社员们死命拉开,强壮的叶海亚很可能会要了伊斯甫的命。
第二天,叶海亚喝退前来给他的伤口抹药的妻子,找到会计马应山,让他以队管会的名义写了一份“关于要求给打人凶手伊斯甫戴坏分子帽子的报告”,直奔大队革委会。
正在和人打扑克的凯里木心不在焉地听完了叶海亚的申诉,朝那份报告随意溜了一眼,便把它丢进抽屉。“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凯里木一边谨慎地选择着要打出的牌,一边慢悠悠地提醒下级,“别忘了,你们队里的‘四类’分子,已经超过百分之五啦……”
过了几天,左眼还肿着的叶海亚通知伊斯甫:卷上铺盖,上青沙河水渠工地劳动去。
“你活得太舒坦了,说不定还要杀人哩。”他说。
穷得丁当响的光棍汉,铺盖一卷就能走。临行前的晚上,他来到饲养院,走进西墙根那间亮着灯光的小屋。新任饲养员麻老孔——一个驼着背,嘴巴里永远喷着酒气的汉族社员,正坐在炕上,用一堆牛毛搓绳子。他看见伊斯甫把一个花布包袱摔在炕沿上,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你夜里甭偷懒!”伊斯甫用走风漏气的嘴干巴巴地说,“你不是有腰腿病吗?给你,这是我阿妈给我留下的,叫我说亲时用的!你甭亏待流星,甭亏待那些哑巴伙计……”
他把包袱抖开,里面是一沓亮闪闪的猞猁皮。
他在施工已经多年的青沙河工地上挥舞着十字镐。每逢茂原的人来送粮,他就打听流星的情况。人家告诉他:自从那回打架之后,不知为啥,叶队长倒是再也没打过流星。可不知是哪一个马大哈,驾着流星去铁矿沟拉木头时,不小心,它的脊梁好像出了点问题——因为无论小伙子们怎样逗它,它再也不能打起立桩,供人拍照了。
第一场冬雪覆盖了青沙河两岸时,伊斯甫听到消息说,队干部又改选了,马玉明重新取代了叶海亚,几天后,伊斯甫便接到通知,叫他回来重新当饲养员。
掌灯时分,他回到村里。他把铺盖卷和镐头往自家大门一撂,径直沿着柳阴遮天的官渠沿,往饲养院走去。他匆忙地走着,觉得自己跛得厉害。黑幽幽的树影中,猫头鹰笑了一声。接着,一颗橘黄色的流星划过天空。“流星!”他下意识地自语着,心忽然怦怦地跳起来。
他在昏暗的棚圈里紧张地摸索着。手掌下面,牲口的脊梁骨都明显地突出了。没有流星!他的心收缩了一下。
“八月十五前头就拉走了。”坐在小炕上用羊骨头算命的麻老孔,懒洋洋地给伊斯甫解释流星的去向,嘴里喷着酒气。“学大寨哩,梅朵山上要修人造平原哩,各队都抽人抽马。人要吕布,马要赤兔……”
“你穿着这个,不觉得烧腿吗?”伊斯甫指着麻老孔腿上的猞猁皮裤子,恨恨地说,“看看去,你把牲口喂成啥了?”
残冬将尽时,大战梅朵山的人马暂时撤了回来。当人家把流星牵进饲养院,交给伊斯甫时,伊斯甫拿缰绳的手抖了一下。天哪,难道这就是流星?又脏又乱的、毫无光泽的浅栗色皮毛紧裹着宽大的骨架;深深凹进去的两肋上,有几大片发亮的秃瘢——那是套绳留下的印记。流星无力地垂着头,用呆滞的目光环顾它生活过的院子。对于主人的召唤,它只是略微耸了耸耳朵。伊斯甫牵着它在院子转了一圈,发现它的四肢变得僵硬,走路像踩着冰滩。套步没有了,后蹄每前进一步,离前蹄的印子还那样远。伊斯甫试着举起了搅料棍,它连动都不动,只是把尾巴缩了缩。
“胡大呀,它还不老,它才9岁口啊!”伊斯甫扔掉搅料棍,朝着空旷的院子喊道,眼泪溢流出来。他无缘无故地拽掉了领口上的扣子,好像那松松垮垮的领子勒着了他似的。
从当天开始,他从自家的面柜里,每天挖出一碗青稞面给流星拌料。可是,除了鼻梁上的白斑还在,昔日那个迈着漂亮的花步、神采飞扬的浅栗色骏马,再也回不来了。开春后不久,流星死了。伊斯甫套起牛车,喊来几个人,把死马用杠子撬到牛车上。已免职的饲养员麻老孔赶来,喷着酒气,讨好地说:“伊斯甫兄弟,你看,马皮归你,把马鬃和马尾给我好不好?我也算喂养过它一场哩……”
“你滚开!”伊斯甫大吼一声,眼睛里露出凶光。
他把牛车赶到莲花坡,用铁锨在刚刚解冻的草地上挖了个坑,把流星埋了。他扔掉铁锨,在潮湿的草地上坐了很久。后来,他清了清嗓子,唱起了“花儿”。可是刚唱完一句“铁青的马儿银辔头”,声音便中断了。
这以后,伊斯甫喂牲口便有些马马虎虎,草也懒得往细里铡,他再三要求辞掉饲养员职务,回青沙河工地抡洋镐去。队长马玉明好说歹说都没用,只好答应等这茬庄稼收下来再换人。
秋收后,生产队开始实行责任制,搞起了承包。仅有的几头牲畜都分配给了人多户大的社员,饲养院也拆了。伊斯甫承包了队里的一台小钢磨,搞起了面粉加工。后来,又从他的老相识索南加那里买了一头小乳牛,养在自己家里。有一天,他路过叶海亚家门口,看见这位前任队长正站在老梨树下,用铁刷子给新分到的一头老骡子搔痒痒。那个仔细的、轻巧的样儿,活像是伺候一个婴儿。
“老叶!”伊斯甫张开已经镶了瓷牙的嘴,招呼道,“供销社来了马鞭了,全是牛皮麻花鞭!你不去挑一把?”
“鞭子吗?”叶海亚讪讪地答话,略微有点窘。但随即拍着骡子的臀部笑道,“我拿麦秸编上一把,凑合着用,就成哩……”
一个秋日下午,天热得跟伏天一样。马玉明拿架子车拉着新麦来磨面。伊斯甫看粮食太潮,得晒晒,就在磨坊门外铺了一块帆布单子,帮着马玉明把粮食倒出来。
“请问,哪一位是马队长?”一个陌生的声音在问。这人穿一身旧的蓝工作服,背一个硕大的黄帆布背包。紫黑的、突出的前额下面,闪烁着一双疲倦的眼睛。看面孔,不过40 岁挂零,奇怪的是有一头雪白的头发。
“噢,你就是马队长!”陌生人用两只小而有力的手攥紧马玉明的胳膊,“是你们买的吗?1968 年……怀了驹的?……”他用沙哑的声音发问,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大约从对方那两只冷漠而诧异的眼睛里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他突然中断问话,抱歉地咧了一下干裂的嘴唇。
“请,里边说话,里边说话!”他竟像主人一样招呼两位迟迟疑疑的农民。
在磨坊那光滑的木板地上,陌生人以一种地道的农民式的姿势盘腿坐下,一面自我介绍,一面把介绍信双手递给坐在对面的马队长。
哦,他来自遥远的祁连山,是红星牧场的技术员。……
“马屁股上的烙印你们没看错吧?808?一点也不错,是808,怀了驹的808!”技术员长出了一口气,深深凹进去的双眼变得晶亮。
伊斯甫望着那张激动的黑面孔,望着那抖动不止的雪白头发,蓦地心慌起来,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了。
“那么,驹子现在在哪儿?它该9岁零7个月了!”
伊斯甫把头扭向窗口,痛苦地望着天边那一团团迅速奔涌的云块。马玉明干巴巴地作了回答。
雪白的头发底下,那两朵明亮的火花熄灭了。技术员用寒锐的目光,反复地转流扫视着对面的两个人,像看着两个狡猾的被告。半晌,他苦笑一声,疲惫地搔着自己的白发。“好。好。又得10年工夫……”
他开始介绍事情的本末。早在20 年前,他们牧场就在研究培育一种新型的挽乘兼用马。这种马必须适应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寒环境,速度、耐力和灵敏性都要大大超过当地马种。它的服务方向是高海拔地区的边防部队和生产单位。
……父本是引进的“奥佩尔”,母本是新疆的“巴里坤”马。昂贵的投资,整整5 代的对比、淘汰、选择,终于,接近于理想型的胚胎,结晶在806、807 和808 的肚子里。谁知遇上了那样的年头。混乱中,种马的谱系和档案丢失,808 号骒马被误认为淘汰马处理了,另外那几匹至今也不知下落。
马玉明把烟锈色的胡子尖塞进嘴里咬嚼着,一边狠狠地捶着自己的大腿。每捶一下,就要喊一声“嗐!”而伊斯甫,只是颤动着眉毛,脸上一副冰冷的表情。
“……啊,那马驹……”白发人仰头望着梁檩间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它要是活着,应该是深棕色或是浅栗色……甲很高……它该有颗有力的心脏……对啦,鼻梁上必定有一绺白斑……啧,我们原想用重金把它赎回去的,可你们把它毁掉了!……唉,你们!……”
“只好取些数据啦……”他叹息着拧开钢笔帽。
问题都是由马玉明回答。伊斯甫始终一言不发。他只是不停地用手指甲抠着地板缝,好像寻找什么似的。他心里很乱。有那么一会儿,他完全听不见另外两个人的对话。他的思维固执地、下意识地停留在那一头白发上。雪白的头发和不太老的面孔搭配在一起,一直使他奇怪。
“附蝉?啥?噢?你说的是腿上的夜眼!不大,可圆。铜钱一般。”
“速度吗?嘿!”马玉明把白顶帽摔到地板上,“信不信由你。公社门口到金巴台,16分钟!……”
“什么?挽力?噢,你说的能拉多重。让我想想……”
“耐力?怎么说呢?那年冬天,民兵野营拉练,一百多匹马上了哲隆山。瘴气太大,到铧尖台那儿,马都乏了。最后,只有流星翻过了最高的星星梁。”
技术员扔下了日记本,目光灼灼地喊道:
“果然!果然!它有一颗强大的心脏!他妈的搞了十几年!……可你们,把它毁掉了……”
直到磨坊里光线暗淡下来,他才起身回县招待所。临别时,他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再过两天,他要带人来挖马的尸体,把骨骼带回牧场,供研究用。
“唉,你们让它死了……连个种都没留下。”技术员好像突然老了十几岁。他蹒跚着离开磨坊,雪白的头发渐渐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
第二天,马玉明没有磨成面——磨坊,还有伊斯甫的小院,都挂着锁。直到第三天下午,他才看见小院门开了,便跨了进去。
立时,像中了定身法,老队长迈不动步子了。胡大,这是怎么回事?小院当中,那棵枯死了的苹果树下站着的,那是什么!马玉明揉了揉眼睛:没错,流星!是它!看那浅栗色的、缎子样的皮毛,看那脑门上的白斑!就是它!看那雪白的、不安地捯动着的四蹄,看那狼狗一般耸动着的耳朵!
正蹲在地上,用一把铜壶浇手洗脸的伊斯甫,笑哈哈地站起身来。他面孔通红;白汗褂上,汗水洇成大片的花斑。
“嘿,嘿,没想到吧?”他朝目瞪口呆的马玉明笑着。他背起手,气宇轩昂地在台阶上踱起了步,他好像一点也不显跛。随后,他来到那匹警惕地喷着响鼻的骏马跟前。
“看看,流星的儿子!六岁半了。等明天那个技术员来了,先叫他高兴得昏死过去。醒转过来了,再去找他的主儿商量。我是从人家手里借来的。”
马玉明开始绕着那马转圈子,就像看着一个妖物。
“没想到吧,队长?”伊斯甫用毛巾用力擦着脖子,“那年夏天,叶海亚逼着要骟流星……我骑上它去找索南加。托胡大的福,正是骒马发情的季节……”
马玉明张大埋在络腮胡子里的嘴巴,半晌才出得声来:“啊呀呀,你这个蔫瓜!你这个蔫瓜!……”
伊斯甫双手叉腰,口气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狂妄:
“哼,我不叫蔫瓜。我的名字叫伊斯甫!你说说,这样的宝物,要是眼睁睁地叫它绝了种,阳世上放下一个伊斯甫是做啥的!”
1984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