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 棣
皎洁的月光下
完美的造型,匀称的大小
让寄托在它身上的愿望
显得既亲切又神秘
险恶的风浪再也无法靠近,
它有自己的命运:永远也不会沉没
外表的安静不过是它的假象
真正的航程才刚刚开始
我不会因为那些波浪并不真实
就以为它只是一件模型
时间流逝,当一只错误的苍蝇
飞落在甲板上,我能感觉到它的颤动
一件特别的礼物,满载着爱的誓言
以你的生日为终点码头
一生中只进行这一次停靠
就完成了永远的抵达
必要的苦心:和你一样
我会把它奉献给
宇宙的耐心,毫无保留
而且要对得起最严酷的审视
必要的真诚:和你一样
自我如果足够绝对
就该从打碎的镜子中
将内心的自由复原到美好的空气中
一次并列,迅猛而突然
既不假意非凡,也不假意朴素
伟大的清晨和伟大的黄昏
同时出现在生日那一天
分不清祈求和祈祷
哪个更微妙,哪个更纵容
青春的秘密:我只能猜
永恒的流浪会破除死亡的诅咒
即使天边的星星已经眨眼
开始默认眼前这无尽的黑暗
即使所有的树叶
都已被寒风吹入死角
我也不会认命,更不会
把青春的秘密交给人世的灰烬
任由陌生的脚印将它带向远方
握过的手依然像神秘的树枝
将我和你高举到鸟巢前
吻过的嘴唇依然像做梦的金鱼
朝我们不停地吐水泡
走过的路依然通向半山腰
那里,被身体压扁的野草
芳香四溢,但看上去就像碧绿的翅膀
巨大的垂悬打破了新的幻觉;
暴风雨平静之后,
才注意到它也是有脾气的。
作为孤独的礼物,
它也可爱过,皎洁过,
但现在,看上去更像苍白的道具。
现在,黑暗是它细长的绳子;
不曾触摸,就知道
那绷紧的拉力比绞索更结实。
除非格外幸运,
除非雨露比万有引力更听话
很少有人看见过它的晃动;
但能感觉到,寒光闪过,幸福深奥,
我们的爱情会加速它的静止,
直到那金黄的重力
渐渐归于浑圆,
完全暴露在青春的无畏中,
像一张最干净的底牌。
成熟后,它有绿色寓言的重量
每一个都不例外
没去过热带 没品尝过它的甜蜜
它的遥远却一点也不陌生
我知道它和月亮的区别
就像我知道,我和你的区别
是一种迷人的悬念。掂量也不复杂
每一份沉重都纪念着宇宙的冲动
这里,湖边,晚风常常会取代海风
突然的脱落,它击中了我的轻浮
魔鬼般的存在
不止是泥泞,不止是跌倒
不止是面目已经扭曲
最深奥的屈辱也在那里
磨破过一个伟大的鼻子
珍贵的嗅觉已经彻底丧失
践踏随时都会发生
到处都是丑陋的脚印
甚至压路机开过
下跪的凹痕都无法被抹平
而我,在它们下面的那一层
发现了一片模糊的痕迹
有人曾美好地躺下
就如同大地是一张床
并不仅限于那古老的传说
如果她是雪
要赌气的话,你就该
掀起激荡的巨浪,
将命运的歌唱扩宽到
比我们更蔚蓝的背景中
或许仅有壮丽的背景还不够
你应该比最美的化身
下潜得更深;而我会保持
一种伟大的平静
直到你突然跃出大海之镜
醒目的尖锐和温柔
都和浓密的绿荫中
被遮住的一种挺拔有关
不论风雨如何肆虐
不论化身朝哪个方向倾斜
它的情绪始终稳定
大雁飞越它的上空时
塔尖也为你指出了
一条陌生的天路
从它的温柔中,可借鉴到
影子比爱的回忆更深入
湖边的风景;从它的尖锐中
能领略到天注定不会
那么轻易地就塌下来
历史博物馆的角落里
一种新颖的贫乏
像噩梦一样将我紧紧攫住
金色的面具就陈列在
晶亮的玻璃中;戴过它的人
要么是国王,要么是神巫
但如今,也只能借助
有限的天光,在想象的唾沫中
勉强解一点渴
曾经的魔法和威权
都已经被死神彻底回收
只留下无法解释的美
从吮吸参观者的好奇中
获得一点静悄悄的营养
而我感觉到的贫乏
则像是它的营养的不断丧失——
我告诫自己:戴过它的人
不值得羡慕。作为一种弥补
我也可以是我的面具
那里,迟疑已被排除
自由就像云朵,但是更雪白
希望尚未全部兑现
就已蔚蓝得像透明的圆顶
只要攀登,顶峰之上
必有一块磨刀石等待
我去打磨人类的精神
发自肺腑,所有的呼吸
都已经被风暴过滤过
那里,只要拥有翅膀
肉身同时也是化身
被雨水深深冲洗过
你的呐喊才有一个形状
高过银杏树枝的晃动
注:“生命中的玩具”语出美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
爱人已经变形,
时间的影子出卖了心碎。
除了孤独,妥协已不可能;
除了骄傲,秘密已完全堕落。
她行走,全部的背景会减少一半,
红尘会变得轻盈,
死寂会变得更干燥;
她行走,一个洞穴也跟着移动;
如果地平线不够用,
如果起伏太曲折,
那个洞穴甚至会长出寒毛,
将世界的惊悚倒立在她的身体里;
这些都是刚刚被雨水冲洗过的
新的知识;此外,如果她
把自己挂在树上,那个洞穴
就会把所有的风变成闪亮的树叶。
直到熊熊燃烧的火焰
将她完全吞噬,
直到那股难闻的气味
没怎么费劲,就被确认
是从她冒烟的橡胶身体里散发的,
她的真相才因那突发的损失
暴露在可疑的火光中。
她没有舌头,只有完美的假嘴;
即使满脸都是火苗,
也无法发出人能听得懂的呼救;
如果意外不曾发生,
她也可归入一种强悍的支撑,
不分昼夜,只要有人愿意,
她就会撑起那些漂亮的衣服;
但从旁观的角度,你看得很清楚:
她从未需要过一寸真实。
美感的廉价不过是
浅薄的议论,毕竟,只有她知道,
光滑的橡胶已将所有的匀称
都固定在她的玉立中。
也就几秒钟吧,她的疲倦
随着减弱的火势,仿佛闪现过,
但并不能确定。能确定的,
只是在匆匆估量过的损失中,
她存在过,真实于
她是等待着被清理的
一片垃圾,因焦煳而丑陋。